张晓虹/编辑
公元前525年初冬,中原各诸侯国的人们在夜空中看到一颗彗星,彗头在一颗叫“大火”的亮星附近,彗尾向西延伸至银河。鲁国大夫、占星家申须发布预言说,“彗星扫大火”的天象预示着扫除旧火散布新火,所以明年人间将有大火灾。另一位鲁国大夫、占星家梓慎进一步分析说,火灾将在明年5月13日(周代阴历,下同)在宋、卫、陈、郑四国都城发生。没有人知道,预言会不会实现,但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前524年。
事件:四国起火,但预言只应验了一次
5月7日,鲁国都城地区开始刮风。梓慎说:“这是融风,是火灾要来的征兆。七天之后,火灾就会发生了吧!”5月13日,鲁国都城风力强劲,不过并未起火,而宋(距鲁直线距离约180公里)、卫(约180公里)、陈(约280公里)、郑(约330公里)四国都城都发生了火灾。梓慎爬上大庭氏府库房顶上瞭望了一阵,然后非常笃定地说:“就是宋、卫、陈、郑!”几天后,四国报告火灾的通告就到达了鲁国。
在火灾发生时,郑国大夫、占星家裨灶在朝堂上放话说:“如果不听我的话拿出国家宝器来消灾,郑国还会发生第二次火灾!”卿大夫们都请求子产听裨灶的,可执政卿子产却不为所动。此时就连平时最信服子产的子太叔也绷不住了,他好心劝谏说:“宝物是用来保养民众的。如果再来一场火灾,郑国就要濒临灭亡了。宝物可以挽救危亡,您爱惜什么呢?”
面对如此合情合理的劝谏,子产态度却很“顽固”,他用这段非常著名的话怼了回去:“天道遥远,人道切近,天道不是人道能够触及的,人怎么能够知晓天道?裨灶也是人,因此裨灶哪里知晓什么天道?这人预言很多,难道不会偶尔说中一回?”
然而,子产对于另外一位预言灾异的大夫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在火灾发生前,已经身患重病的郑国大夫里析私下向子产报告说:“将会有大的变异发生,民众将会震动,都城局势差不多会失控。到那时候我估计已经病死了,不能亲眼目睹灾异的发生了。我建议迁都来躲避,怎么样?”子产对里析“语焉不详”而又“危言耸听”的奏报高度重视,他回答说:“虽然迁都是个办法,只是我不足以仅凭您的这一番话就敲定迁都这么大的事情。”等到火灾发生时,里析已经去世,还没有下葬,子产专门派出三十人把他的灵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火灾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救灾。根据《左传》的记载,子产的救火方案非常完备,完全不像是起火之后临时制定的。不过,方案里重要性排在最前面的三条可不是什么“抢救人民群众生命财产”,而是:第一,亲自送霸主晋国的宾客出城,保证晋、郑关系这条郑国“生命线”不出问题;第二,采取措施确保其他国家宾客安全,防止其他诸侯国借机挑起国际政治事端;第三,确保城内各处国家祭祀场所的安全,集中保管历代先君牌位,防止这些政治上高度敏感的场所和器物出问题。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政治站位很高”的救火方案。
此次火灾平息后,郑国都城并没有发生第二次火灾,裨灶也再没有在历史记载中出现过。
解析:人为纵火,一场精心策划的跨国恐怖活动
对于这起火灾的性质,《春秋谷梁传》是这样说的:有人对子产说:“某一天有火灾发生。”子产对这个预言者说:“上天是神的领域,你哪里能够知晓?”因此这次是人祸,在同一天造成了四个国家的火灾。四个相距遥远的国家都城同时起火,而且时间、地点与大半年前占星家预言的一模一样,这是天灾或意外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而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人为纵火。而鲁、郑两国的占星家之行为也似乎在告诉我们这场火灾是人为的。
鲁国占星家梓慎在火灾发生时登高“遥感”起火国的言行,与人为纵火说相符。最合理的解释是:当梓慎装模作样地登高观望、然后宣称预言应验时,他已经事先知道这四个都城一定会按照预言设定的时间被人为纵火。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起火都城并不包括鲁国,这说明鲁国的梓慎团伙只承担了散布预言的“轻省活”,而并没有承揽纵火的“脏累活”。
而郑国裨灶两次高调预言火灾并要求政府拿出宝物消灾的言行,也与人为纵火说相符。最合理的解释是:裨灶所在的团伙可以掌控火灾是否发生,因此火灾发生前“如果给我宝物用于消灾,我就不放火,郑国都城就一定不会起火”,火灾发生后“如果不给我宝物用于消灾,我就再放一把火,郑国都城就会再次发生火灾”。
考虑到春秋时期诸侯国内乱成一锅粥的情形,此次“四国火灾事件”的酝酿过程可能是这样的(假设以郑国为策源地):反对子产的卿大夫们在炮制“孔张失位”事件抹黑子产失败之后,通过与占星家裨灶等人的谋划,想到要利用一场包装成“天灾”的都城火灾来诋毁攻击子产,这样一则事态足够严重,可以掀起足够大的政治风浪;二则托言“天灾”,可以逃脱罪责。他们的思路是:如果只在郑国实施“预言+纵火”行动,容易让民众怀疑是人为纵火;为了让人们相信这不可能是人力所能为、而只可能是上天降灾,最好是联络其他国家同样有作乱“需求”的卿大夫以及愿意配合的占星家,组织实施一次完全超出普通人想象力范围的、在当时只能被理解为上天降灾的多国同时起火事件。就这样,在郑国卿大夫、占星家团伙的策动下,一个多国占星家发布预言、多国团伙同时纵火的联合行动逐渐成形。
重构:攻守双方,在暗处不能言说的较量
如果我们将上面所有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可以尝试重构“四国大火”事件来龙去脉如下:
在前526年至前525年间,受到“彗星扫大火”天象的启发,宋、卫、陈、郑、鲁五国的卿大夫和占星家们勾结了起来,决定组织一次先散布预言、再根据预言日期在都城纵火的联合行动,以达到他们各自的目的。其中,宋、卫、陈、郑团伙将负责在本国散布预言并组织纵火,而鲁国梓慎团伙则只答应帮助散布预言。
计划确定之后,鲁梓慎在前525年初冬发布预言,开始为行动造势;郑裨灶也发布预言,并要求政府拿出宝物给他消灾,其他相关国家的占星家应该也发布了类似的预言。郑执政卿子产对此并没有特别在意,依照常理拒绝了裨灶的要求。其他国家的情形已不可知,但无论如何,没有任何一国的纵火行动由于政府同意“消灾”而被终止。
在火灾发生前,病重的里析得知了郑国纵火行动的一些内幕情况,虽然畏惧幕后的高层势力,但最终还是良心占了上风,抱病向子产报告,透露了他能够透露的部分信息,希望子产对此事足够重视,而不是把它仅仅当作裨灶的一次普通预言。子产领会了里析的用意,并开始及早制定救火预案。
前524年5月13日,占星家联合团队在宋、卫、陈、郑四国都城同时纵火。随后,占星家们便活跃了起来:鲁国梓慎登上房顶“遥感”确认了四个起火国;郑国裨灶在朝堂公开放话,要挟政府交出宝物,煽动卿大夫们向子产发难。子产确认这是一场有政治企图的人为纵火行动,并据此进行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应对:
第一,针锋相对地抛出“裨灶不知天道,预言全靠瞎猜猜中”的言论,打压裨灶的嚣张气焰,回击卿大夫们的诘难,并放出“烟雾弹”,让纵火团队认为自己并没有认识到这是人为纵火。
第二,立即按照一个“政治挂帅”的预案开展救灾工作,先确保外国宾客、国家祭祀场所、先君牌位等政治敏感人员、场所、器物的安全,尽量不给反对派卿大夫留下在政治上进一步发难的新把柄。
第三,对裨灶及其党羽采取强制措施,不让裨灶的第二次预言再有应验的机会。
第四,派人转移忠臣里析的灵柩,表明政府对于里析病重不忘忧国、冒风险向政府报信的嘉许。
然而,可能是出于对反对派卿大夫势力“狗急跳墙”的顾忌,也可能是不愿在执政中引发高层势力的火并,子产并没有彻查火灾真相、深挖幕后“大人物”,而是采取了一种“息事宁人”的善后处理方式。于是,这场威胁到多国政权的跨国恐怖主义行动便被尘封于史册之中,只留下一个或隐或现的背景供后人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