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白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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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 舒/ 文 丁德武/ 插图

他认识她,是在一次徽杭古道的徒步旅行中。伍缘指着走在前面的一个长腿女子说:刘畅你看,那位,条儿不错吧?
刘畅抬头,前方二十米处,有一个穿苹果绿抓绒衫和灰色登山裤的背影,长发挽成一个马尾辫挂在脑后,头上扣一顶白色棒球帽,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撑着个细瘦的身躯,貌似并不壮实的女子,身上却驮着个十公斤大背包,手里拄着一根金属登山杖,一副资深驴友形象。
伍缘嬉笑: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她叫林莉,诨号“老板娘”。
刘畅第一次参加“缘行天下”徒步旅行团活动,队长伍缘是他的大学同学。林莉却是老队员了,自己开了一家烧烤店,店面与伍缘的电脑维修店相邻。经常是,伍缘加班修电脑到半夜,收工后便去隔壁烧烤店,要一盘烤羊肉,一瓶啤酒,吃完宵夜,笃悠悠回家。
伍缘告诉刘畅,烧烤店其实没有当家老板,林莉自己就是老板,可是客人习惯叫她老板娘,生意很好,老板娘却单身,不知道有没有嫁过人,也没见过她有男朋友的迹象。伍缘问刘畅:你说,她会不会是那种不喜欢男人的女人?
刘畅不以为然:兴许人家结过婚,离了,或者有过什么怆痛经历,决定从此独生呢?
伍缘摇头:不像,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能有什么怆痛?
刘畅也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把怆痛摆在脸上的……
前面有人喊队长,伍缘紧跑几步往前了。
刘畅喘着粗气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他的背包有六公斤,再加上长镜头相机,简直不堪重负,对第一次参加徒步旅行的人来说,已是勉为其难。林莉走在他前面,脚下的节奏并不快,却稳健。刘畅以她为目标,始终紧跟在其后二十米处,他想,不能落下太远,要不跟不上一个女人,太丢人现眼。
就这样,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到下午三点,刘畅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个苹果绿的背影,以及两条有节律地迈动着的长腿。一路上,他脑子里只想着不要掉队,别的什么都来不及想,直到前面传来一声呼喊:蓝天凹到了!
彼时,一个念头闪过刘畅那近乎缺氧的大脑:要是穿裙子,那两条腿该有多漂亮?
绩溪古道全程二十五公里,蓝天凹是中途宿营地,一般徒步旅行团会在这里搭起帐篷,住上一夜,第二天继续前行。全团人员安营扎寨后,林莉从大背包里掏出几个密封包扎的塑料包,一个个打开,原来是腌制好的鸡翅膀、里脊肉什么的,看起来都是她店里卖的烧烤原料。那晚,刘畅第一次经历了在野外吃烧烤、唱山歌、蹦迪,以及夜宿帐篷的生活。这是一次难以忘怀的经历,活动结束回到上海,刘畅的脑海中还一直回荡着林莉唱歌的声音。她唱得很好,高亢脆亮的嗓音,像唱《山路十八弯》的那个女歌星,当然,挥之不去的,还有她那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还有,她很细心,又负责,深夜,别人都回帐篷睡觉去了,她一个人把篝火的炭灰全部弄灭,又检查了一遍,才钻进自己帐篷……遗憾的是,刘畅没和她单独说过话,只有一次机会,晚上在篝火边蹦迪,林莉的棒球帽被一阵山风吹走,她“啊”地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脑袋呆站在原地,眼看着白色的帽子一路翻滚着朝篝火堆飞去。幸好刘畅一个箭步冲出去,抓住了那个差不多已经滚进火堆的帽子。帽子没烧着,只沾了一些炭灰。刘畅拍了拍帽子,走过去递给林莉。林莉依然立在原地,一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接过帽子,慌慌张张地扣回脑袋,这才咧嘴笑了笑:谢谢啊!笑得有些尴尬。
刘畅抓住了林莉的帽子,却没有抓住机会和她多说几句话,他好像没学过怎样和一个女人套近乎。
第二次见到林莉,是徒步旅行回来的第二个星期,那天下午,刘畅抱着一台老掉牙的电脑去找伍缘。进电脑维修店时,他瞄了一眼隔壁烧烤店。门关着,也许要到晚上才营业吧?那么,他该怎样让自己在伍缘的店里留到晚上?进门时,刘畅这么想着。
伍缘看了看那台破电脑:这还要?老机器,修了也不好用,不如买个新的……
刘畅不是吝啬鬼,这回却像个守财奴:试试吧,我用熟手了,换新的不习惯。帮个忙,今天就要用的,你慢慢修,一个小时后我来拿。
说完一转身,走了。刘畅没告诉伍缘,绩溪古道拍的照片都在这台电脑里,有很多老板娘的苹果绿背影,和那两条不断往前迈步的漂亮的长腿。
刘畅在附近的商场里逛了一大圈,直到傍晚六点,才溜达着朝伍缘的电脑维修店走去。果然,烧烤店开了,还没到高峰段,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正开烤。刘畅朝大玻璃墙里看了看,那个进进出出的身影,还是一把马尾辫,还是一顶白色棒球帽,只是上衣不再是苹果绿的,而是,浅灰色休闲毛衣。刘畅探了探头,那两条修长的腿进入他的视线,蓝色牛仔裤包裹着,笔直地站在那桌客人的一侧。她替客人点燃炭炉,她笑着和客人说话,烟雾开始升腾起来,她招呼着客人,转身朝吧台边走去,她迈步的姿态,还是那样不快不慢,稳健而有节律……刘畅就这么呆站在烧烤店外面,探头看着玻璃墙里面的那个身影。直到伍缘从店里出来,大喊一声:嗨!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刘畅吓了一跳,赶紧掩饰:我在看烧烤店里客人多不多,要不,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请客……
伍缘怔了怔,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那敢情好,反正电脑还没修完,要不就吃了再修?说着朝烧烤店方向大大地跨出一步,推门而入。
刘畅跟在他身后,心想:他们离得可真近,只要一步,就可以跨进她店里。
那天的晚饭吃了什么,刘畅已经完全不记得,他只记得林莉始终戴着那顶白色棒球帽,在屋里也戴着。并且,她一直在笑,她笑着给他们推荐新鲜的对虾,笑着给他们端酒菜,笑着敬他们酒,总之,刘畅发现,她是一个爱笑的女人,那笑,不是哈哈大笑,也不是欢欣鼓舞的笑,而是,比微笑大一点,比欢笑小一点的笑。当然,她没有因为是熟人而免单,她笑着给他们结账,一共吃了一百三十八元,不便宜,但也不算贵。结完帐,刘畅跟在伍缘身后出了店门,他听见她在背后说着那句程式化的送客语:常来啊!脆亮高亢的嗓音。他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他怕他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两条牛仔裤包裹着的修长笔直的腿。
那晚,刘畅做梦了,他梦见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像小伞一样的白色舞裙根本遮挡不住她的腿,那是两条什么样的腿啊!简直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白皙、修长、笔直,那腿型、那线条、那比例,简直完美无缺。怪不得,原来她是一名芭蕾舞演员,怪不得长那么漂亮的两条长腿,刘畅看得目不转睛。结束时,她惦着脚尖走到台前谢幕,他坐在第一排,她离他很近很近了,他仰视着她,他的目光是朝上的,是的,她的裙摆几乎触到他头顶上的发丝,他的视线,几乎被那条白色的舞裙全部笼罩,是的是的,他看见了她那伞面一样的舞裙底下所有的风光……
醒来后,刘畅为自己竟在梦中如此猥琐地偷看一个女子的裙底风光感到羞愧不已,心底里,却涌出了更多念想和期冀。
因为这个梦,刘畅好多日子不敢去找伍缘吃烧烤。一个月后,有一天,伍缘忽然打来电话,说晚上去一趟他店里。刘畅问什么事?伍缘回答:老板娘惦记你,说你好久没去吃烧烤,今天她请客。
刘畅去了,果然,林莉说,为了感谢刘畅,她请客。刘畅不明所以:为什么要谢我?
林莉没回答,刘畅扭头求助伍缘,伍缘正摆弄手机,垂着脑袋说:英雄救美呗!
刘畅更是莫名其妙。林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这顶帽子,小时候脑袋受过伤,不能吹风。
刘畅恍然大悟。
那以后,刘畅经常去林莉店里吃饭,他成了她的常客,他还知道,她和他一样,都是新疆知青子女,只不过她家在克拉玛依,他家在石河子。她父母已在多年前过世,他父母已经退休,还在石河子生活,不肯回上海。他是考上大学后回到上海的,林莉十五岁回的上海,食品工业学校毕业后,进一家四星酒店工作,攒了点钱,辞职开了一爿烧烤店。
找个人,赶紧把自己嫁掉吧!有一回,伍缘指着刘畅对林莉说:我这位老同学,好人呐,嫁给他,保证你不吃亏……
刘畅顿时红了脸,林莉却并不羞恼,她看了一眼刘畅,两手一叉腰说:作为一只热爱自由翱翔的鸟,怎能为一个男人捆住自己的翅膀?
说完大笑。伍缘嗤之以鼻:还自由翱翔呢,我看你是心野掉了,谁讨上你这样的女人谁倒霉,我明天就把你开除出“缘行天下”。
林莉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我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受得了?啥时想出去徒步旅行了,店门一关就走,肯定做不了贤妻良母。
刘畅差一点喊: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徒步旅行啊!当然,刘畅没说出来。他只是幽幽地看了一眼她那两条笔直的长腿,心想:她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
日子就这么过到了年底,刘畅给父母打电话,说不回去过年了,多赚点加班费,攒够钱好买房讨老婆。父母以为儿子的个人问题已到了只欠东风的关键时刻,便在电话里表态:靠你的加班费啥时能赚够买房的钱?缺多少告诉爸妈,我们贴你,赶紧把媳妇娶回家。
挂下电话,刘畅环顾了一圈出租屋,连个媳妇的影子都没有,买什么房啊?不想回家过年,只不过是不愿意总听父母在他耳根边唠叨那几句逼婚的老声常谈。
除夕那天,刘畅在全家便利店里买了一大桶关东煮,还买了一瓶红酒,傍晚,外面开始响起零零落落的鞭炮声。他把关东煮倒进电暖锅,拿出一卷干面条,倒上一茶杯红酒,准备度过这一个人的除夕夜。电暖锅还没煮开,面条还没下锅,就接到林莉的电话。
刘畅在除夕夜次第响起的鞭炮声中赶到林莉的烧烤店,她也没回家过年,她也一个人,她说:你过来吧,我们一起过年!所以,现在刘畅把自己送到了老板娘的烧烤店里。林莉还是戴着一顶棒球帽,只是冬天了,帽子换成了呢子料枣红色,还有,靴子上面的两条腿,还是老样子,修长,笔直。
林莉已经准备好酒菜,没有别人,就他们两人。起初两人喝着,聊着,吃着,挺高兴的,刘畅举起酒杯说:祝你幸福!林莉与他碰杯,也说了一句:也祝你幸福!然后,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上了。后来,大概是喝多了,刘畅变成了话唠,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反正,林莉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最后干脆下了逐客令:吃完了吗?吃完就赶紧回家吧,祝你新年快乐!
刘畅带着满身酒气往家走,刚走进租住的那个老式小区,忽然发现滚滚浓烟正从小区里面飘出,身边有人朝浓烟飘来的方向奔跑,方向,天呐!竟是自己住的那一栋楼。刘畅晕乎乎的脑袋忽然惊醒!上帝!接到林莉电话后,他直接锁门走了,他忘了拔掉电暖锅的插头……
刘畅撒腿奔跑起来,果然,果然,冒出浓烟的正是自己的窗口,人群中有人在喊叫:“已经打了119,消防队怎么还不来?”,“楼里还有人吗?都疏散了没?”
血液一阵阵涌进刘畅的脑袋,他拨开围观人群,一头冲进了楼洞大门……
刘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伍缘坐在床边。伍缘说:你总算醒过来了!背部大面积深二度烧伤,四肢三度烧伤,还好,下半身没烧坏,脸也基本没烧着,要不我看你这辈子要断子绝孙。我倒搞不懂了,火都着起来了,你干嘛还要往楼里钻?
刘畅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说:绩溪古道拍的照片,在电脑里,还没给老板娘。
伍缘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一扭头,走开了去。他的身后,竟还站着一个人,刘畅认出来,是那个戴着棒球帽的,有着两条修长笔直的腿的——老板娘。
两个月后,刘畅背部和四肢的烧伤基本痊愈。出院那天,林莉来接刘畅,她把他接回了烧烤店。伍缘并不知道为什么号称自己是独身主义者的林莉,忽然就和刘畅好上了,还是在刘畅烧伤以后。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新疆克拉玛依友谊馆,正在举行一场文艺汇演,十二岁的林莉是市少年宫芭蕾舞团小演员,那天有她的节目《四小天鹅》。她的爸爸妈妈,正在台下等候着观看女儿的演出。爸妈和她说好了,等演出结束,他们要带她去照相馆里拍照,拍一组漂亮的全家福。谁都没想到,一场大火,烧死了三百多个正在剧场里观剧的观众和演员,烧伤了一百多人。因为在后台候场,林莉幸运逃出,但是,头部和两腿严重烧伤。而侥幸保命的十二岁女孩,从那天起,再也没有见过她那在观众席里等着看女儿演出的父母。他们死了,死在那场大火中。
领结婚证那天,林莉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红色衬衣,下身穿一条白色西裤,衬得她两条长腿愈发修长飘逸。刘畅说:老板娘,你的腿正美!
林莉看住他,说:从此以后,你要接受一个永远都不能穿裙子,永远都不能脱帽子的老婆,你会后悔吗?
刘畅摇头:你就是我的白天鹅,永远。
因为小时候的严重烧伤,林莉头顶上有一大块张不出头发的秃斑,所以常年戴帽子。因为烧伤结痂后的双腿看起来太恐怖,林莉从来不穿裙子。除夕夜那天,喝多了酒的刘畅成了一个饶舌的话唠,他说:老板娘,我从没见你穿过裙子,你要是穿上裙子,一定漂亮得吓死人!这句话,让林莉的脸色沉重起来。可是酒精让刘畅变得既木讷又冲动,他一点儿都觉察不出林莉的情绪,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老板娘,你为什么一年四季戴帽子?这会儿在家里,不会头痛的,你把棒球帽脱掉吧……于是,林莉说:吃完了就回家吧,祝你新年快乐!
一想起这些,刘畅就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抬头看向红衬衣白西裤棒球帽的未婚妻,也问了她一句:从此以后,你要接受一个永远都不能把后背和四肢袒露在太阳底下的丈夫,你会后悔吗?
林莉看着刘畅,正了正色:你,是我的大青蛙!永远。
说完,嘴角一咧,笑了,两只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
烧烤店的客人还是习惯叫林莉老板娘,只不过,现在的当家老板,是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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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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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专业作家。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杂志。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文学新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出版小说集《寻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飞越云之南》,长篇小说《残镇》,《问鬼》等。至今,共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近二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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