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天堂

水 月/ 文

这个城市不常下雪。

这一年的圣诞夜,天空飘起了雪花。已经是圣诞节的凌晨,从教堂做完弥撒的人们一拥而出。

朱珠幸福地挽着罗立的膀子夹杂在人群里。

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朱珠第十次地在圣诞的日子里依偎在罗立的身旁。

——不同的是,天空飘起了雪花。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White Christmas。

离开了屋顶高耸入云、管风琴响彻天际的教堂,朱珠知道,是又回到了人间了。

一阵疾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让朱珠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身边的那支有力的胳膊顺势把她拥得更紧。

朱珠喜欢这样紧靠在罗立的身边,这样她就能够清晰地听到罗立的心跳。

扑通,扑通,……

那么有力,那么规律,就像罗立一样。

罗立已经快四十岁了,他的头发渐渐显露出稀疏的模样,肚子也开始微微凸起来,但他的脸却还是很年轻,浓浓的眉毛下那一双精亮的眸子,不时闪现着狡黠的眼光。朱珠想起来,就是这样的眼光在十五年前牢牢地捕捉住了自己。

十五年前的时候,朱珠还是一个梳着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子的小姑娘。认识罗立也是因为这两条辫子。

那时候朱珠风风火火地冲进学校边的小发廊,一屁股坐在理发椅上嚷嚷着要剪掉这两条辫子。

一个闪烁着一双精亮的眸子的男孩子替她围上一块洁白的布,说:“真的剪掉吗?”

“我说剪掉,就剪掉。”朱珠重重地说。

男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墙上镜子里反射出的朱珠的眼睛。

“还不动手?”朱珠有些不高兴了。

男孩子说:“剪掉,多可惜呀!”

朱珠说:“头发是我的,我想剪就剪,你啰嗦什么?”

男孩子又不开口了,仍然盯着墙上镜子里朱珠的眼睛。

朱珠一把扯掉了围在身上的白布,一边气冲冲地往外走,一边说:“你不想做生意就算了,这儿又不是只有你这一家!”

朱珠冲出门的时候,听到男孩子还是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其实,你留辫子很漂亮的。”

朱珠最后还是没有剪掉辫子,只是把头发烫成了一卷一卷的波浪。

罗立抚摩着柔软得像海波一样的长发,忽然有一种老了的感觉。朱珠的头发还是像十几年前那样散发着让罗立神往的味道,而他自己的前额却已经开始变得油亮光秃了。

罗立凑近了朱珠,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朱珠的前额。

朱珠吓了一跳,挣扎地脱离了罗立的怀抱。

雪落在朱珠滚烫的额头,瞬时便化作了白色的气雾。

罗立低下了头,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像做错了事的小孩面对老师的责备。

朱珠“扑哧”笑出声来,整了整刚才被罗立弄乱的头发,又一次挽起了罗立的手臂。

当朱珠带着波浪般的长发从职校毕业来到商业中心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不肯给她剪掉辫子的男孩子已经成了她的科长。这时候,朱珠才第一次听到了罗立的名字,也听说他之所以从一个打工仔这么快就坐上了科长的位子,因为他娶了某个上层人物的女儿。

朱珠并没有在意这个,她一向不喜欢传什么街短里长的,况且她正在热恋中。还有三个月,朱珠就要结婚了。对象是和她职校同班的同学夏嘉。在学校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连朱珠都觉得他们前世有缘。

离开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两个月,那天晚上正巧是传说中救世主诞生的时候,隔壁教堂响起了钟声,仿佛还有圣歌飘过来。朱珠仰面躺在铺着洁白的床单的单人床上。

在同朋友们狂欢以后,朱珠坚持要夏嘉送她回家。夏嘉已经喝了很多酒,脚步好像也有点不稳了,其实要人送回家的应该是他。但朱珠要夏嘉送她回家,夏嘉就得这么做。

朱珠的家里没有其他人,五年前和父母吵翻之后,她就自己租了一间房,当作自己的家。家虽不大,但朱珠收拾得很干净。朱珠喜欢干净。

夏嘉把朱珠送到门口的时候,就想回头走,是朱珠把他一把拉了进来的。

朱珠把夏嘉一把拉进了家门,然后砰然把房门关上,自顾自地躺倒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上。

接下去的事情,连傻瓜都知道。

在成婚以前,朱珠决定把自己给夏嘉,选择这个日子,却不知道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可是,事情却不像朱珠想象的那样幸福和美满。

朱珠的处女膜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骑自行车而弄破的。在这一天之前,夏嘉并不知道;这天以后,夏嘉也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在一个月后,他就乘上了飞往旧金山的班机,而他也没有把目的地告诉朱珠。

朱珠觉得男人实在是种不容易了解的动物。他们有时仿佛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有时却会莫名其妙地在乎一些非常细小的东西。不管怎样,夏嘉是不会回来的了,朱珠确信。

在婚礼前一个月,未婚夫不辞而别,这对任何新娘的打击都不会小。朱珠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有了信仰的。之所以是基督教,而不是其他宗教,因为那时候朱珠听到了一个故事。

法利赛人抓到一个行淫的女人,把她带到耶稣的面前,说按照摩西的律法,应该用石头砸死她。

“你说耶稣该不该用石头砸死那个女人?”

朱珠悄悄地问罗立。

罗立没有回答,只是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朱珠。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在罗立的耳朵里听到的这个故事,同朱珠想到的完全不一样。瞒着妻子陪着朱珠到教堂,实在跟犯罪差不了多少。但罗立不在乎,尽管每年朱珠只要他在圣诞夜里陪她一次,罗立还是觉得这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自从罗立似鱼跃龙门之后,身边就围着不少女人。不过,罗立看得出,使她们心动的只是他的地位,就像他当初费尽心思接近上层人物的女儿一样。

罗立的婚姻给他带来了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他从一文不名到叱咤风云,依靠的就是这场婚姻。唯一遗憾的是,那时候罗立还不知道,婚姻是需要靠爱来维系的。

结婚十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夫妻间的感觉十分微妙。为了这事,他们不止一次地去过医院,他们几乎把所有的医院都跑过了。结论是,正常。他们夫妻两人在生理上,都查不出有什么不宜生育或不能生育的毛病。

妻子温柔而体贴,丝毫没有公主小姐的骄娇二气,人长得虽然说不上沉鱼落燕,也称得起楚楚动人。可是,罗立在每一次与妻子做爱的时候,他总感到恶心,以至于最后总是草草收场。这也许就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的原因吧。

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了。尽管雪还在飘然下落,罗立微秃的额头上渐渐有细微的汗珠渗出。

朱珠虽然没有看到罗立额头上的汗珠,但她从罗立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累了,叫车送我回家吧。”

“哦不,再走走吧,很久没有这样走路了。”

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罗立习惯了以车代步,从奥拓到奥迪,从自己开车到舒舒服服坐车,一年一度,只有在这个夜晚,罗立才有机会让这双腿好好运动运动。

“你冷吗?”

罗立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给朱珠披上。

同朱珠在一起,是罗立现在觉得最开心的一件事。现在所有围绕在罗立身边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目的,尽管他们不说,但罗立一眼就能看出来。

只有朱珠是一个例外。

朱珠简直就是上帝赐给罗立的夏娃。罗立不止一次地要为朱珠做些什么,但朱珠的要求只是让罗立在每一个圣诞夜里,陪她到教堂一次。连罗立自己也无法相信,已经十年了,在第十个圣诞夜里,她和他的关系还只是手挽手地一起在清冷的街道上漫步。

雪洁白地飘落在罗立和朱珠的挽在一起的臂膀上,朱珠幸福地靠在罗立的身旁。

灰姑娘打回原形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望着不远处的家门,朱珠仰起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罗立笑了起来,他的眼角幸福地褶皱起来。

“嫁给我,好吗?”

朱珠没有料到罗立会突然地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随口反问:“你舍得那个位子吗?”

“别说是那个位子,就算是再高点,我也不要,——为了你!”

朱珠吃惊地盯着罗立的眼睛,在罗立那双闪烁着狡黠的眼光的眸子里,朱珠竟然发觉了她从未见到过的真诚。

朱珠不是没有想到结婚,在夏嘉以后,也有过男孩子向她求婚的,但她无一例外地都拒绝了。有时候,她说出的不结婚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朱珠不知道一个快三十却仍然独身的女人是不是会越来越乖僻,但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罗立。

对于罗立,朱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是一个什么都很顺利却总是心事重重的男人。现在她明白他究竟缺的是什么了。然而,他的要求是她所无法满足的。

如果现在,他提出的要求,是要她,朱珠也许会很欣然地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自己的家里。可是,他提出的居然是要娶她。朱珠只能一声不吭地逃回家里,把门紧紧地关起。

罗立已经有很久没有尝到被拒绝的滋味了。有些尴尬,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悲哀。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罗立没有伸手,车子很失望地轰响了油门。

经过24 小时便利商店的时候,罗立买了一支蛋筒冰淇淋。在寒风和飘雪中舔舐着冰淇淋,罗立感觉就像在亲吻妻子逐渐冰冷的躯体。

罗立感觉到妻子在自己手指间渐渐离开,但无力瘫软的胴体却让罗立亢奋起来。他吻着妻子没有化妆的脸,舔着她微咸的肌肤,呼吸着她在每一个毛孔间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息。很快,罗立就感觉到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快感,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妻子竟然能像现在这样配合着自己的节奏。

在完成那一切之后,罗立才去与朱珠共同度过了他们一年一度的圣诞夜。

雪从天上落下,落在罗立的头顶,落在罗立的肩头。罗立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在心头升腾起来。在每一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日子里,罗立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像老了二十岁一样。

在一个阴暗背风的墙角,罗立慵懒地蜷缩着。冰淇淋的残骸落在他的呢制裤腿上。这时候,罗立才发觉自己的外套已经给了朱珠。有些凉。罗立掏了掏口袋,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咔”,清脆的响声。闪烁不定的火苗,让罗立的眸子不停地流转。

“吧”,也是一声脆响。罗立整个身子陷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就这样,罗立不断地点燃又熄灭打火机,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击打某种节奏。

这个时候,朱珠已经躺倒在她洁白的床单上。

——朱珠的床单,一直是白色的,白得像雪。窗外还在下雪,雪花寂静地飘落,朱珠的耳边却断断续续地响起一种旋律。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出那旋律的名字叫做《火柴天堂》。

唱这首歌的男声,也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他不紧不慢、不快乐也不忧伤地唱着: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
有谁来买我的孤单
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可惜,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来买火柴了,人们用的大多数都是打火机。

朱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睡着了。

在度过了平平淡淡的一个礼拜之后,朱珠意外地在晚报的中缝看到了罗立的讣告。讣告中没有说明死因,只是说他“不幸于12 月25 日凌晨逝世”。排在一起的还有罗立妻子的讣告,死亡时间是12 月24 日。

朱珠放下报纸,一抬头就看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十字架。

十字架下的单人床上仍然铺着洁白如雪的床单。

明年,朱珠的圣诞节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来临,只是不会下雪。

火烧水晶小屋

童孟侯/ 文

· 水 晶 球 ·

8 日晚上10 点半,冯倩倩家的门铃响了。她答应一声“来了”,跑过去开门。门外却无人,地上放着一大束白色的菊花,菊花上还系着一个很小的方盒。
冯倩倩心里顿时一抖,白菊花不是送死人的吗?不是扎花圈用的吗?谁这么恶劣送我白菊花?混蛋!关上门,打开那个织锦缎的小方盒,里面是一块黑色的矿石。顿时,她极度慌张起来,两臂发颤,眼睛发直,坐立不安。她把白菊花放在地毯中央,然后围着菊花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谁在暗算我呀?我可怎么办呢?我得罪了什么人?我要死翘翘了!我要赶快找他去呀!
冯倩倩家的五斗橱上、电脑桌上、床头柜上、沙发上、书橱里、枕头旁……到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类型的水晶,有尖的、有方的、有圆的、有没加工过的自然形态的;有透明的、有粉红的、有绿色的、有黄的,唯独,唯独,没有黑色的水晶。
她小心翼翼拿起黑色水晶放在台灯下细细察看,转过来,摆过去,横着照,竖着看,再用放大镜看。
接着,她把书橱里的那只金发水晶球放到地毯上,对着它盘腿而坐,双目微闭,两手护着水晶球(但是并不碰到水晶球),嘴里轻声念叨,那模样有点像做瑜伽,或者像在庙里念佛。
一刻钟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水晶球里隐隐出现了一个数字:3,它晃动着,闪躲着,不一会儿,“3”的两个缺口朝下,卧下了,渐渐地,卧下的“3”字飘动起来,飘啊飘啊,像是翅膀在扑闪,然后,飞走了,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它。
水晶球啊,您给我什么启示呢?那个飞飘的“3”意味着什么?它象征着小鸟吗?如果是小鸟的话,那是什么鸟?哦,一定是鸿雁!水晶球告诉我这是鸿雁传书,有人要写信给我。哦,对了,史济鸿的名字里不是有个“鸿”吗?那一定是史济鸿送来的“礼物”,这个心理阴暗的家伙!
冯倩倩双手合十,喃喃道:谢谢圣洁的水晶球,谢谢您的提示。
她恭恭敬敬把金发水晶球放回书橱,然后打手机给史济鸿:“是不是你送来的白菊花?你说呀! ”
· “黑 钥 匙” ·
凌晨,当两个穿警服的人把床上的史济鸿喊醒的时候,史济鸿觉得事态非常严重,因为警察从来不跟老百姓“玩”,尤其是夜里“玩”。
“请坐请坐,两位警官,我给你们烧水泡茶去。”
“不用泡了,请问昨天晚上11 点左右你和冯倩倩通过电话对不对?”
“对的,对的。她打手机给我,其实我们已经有半年多没见面没通话了,我觉得很突然也很奇怪。”
“冯倩倩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为什么要把白菊花和‘黑钥匙’送给我。我说,我根本没有送过什么‘黑钥匙’。她说,你以为我不懂‘黑钥匙’的意思吗?你以为你是什么用心我不知道吗?我说,你胡说些什么?既然我们分手了,我和你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恋人分手后成为好朋友是不可能的。警官,你说是不是?她骂我‘混蛋,混蛋,混蛋’,我就挂断了手机。”
贾大勇警官和屠勤勤警官对了一个眼色,贾大勇继续问:“打完手机后的11 点到12 点这个时段你在哪里?”
“11 点钟的时候我还在我的店里,就是水晶阁,解放路店就在解放路18 号。”
“有谁能证明你在你的水晶阁店里?”
“9点钟打烊的时候营业员可以证明我在水晶阁,但是11 点以后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店里理账盘货看看微信我习惯这样做。”
“11 点到12 点之间你离开过水晶阁吗?”
“没有离开过,大概12 点不到我就关灯关门开车回家。”
“为什么冯倩倩说你送了她一把‘黑钥匙’?”
“我不明白‘黑钥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配过她家的钥匙。”
“你为什么要强调你没有配过冯倩倩家的钥匙?”
“我确实没有她家的钥匙,难道冯倩倩出事了?”
“她家发生了火灾。”
“什么!什么!冯倩倩逃出来了吗?”
“谢谢你配合我们的调查。你暂时不要到她家去,也不要到医院去探望她,也不要离开本市,我们可能还要调查你。”

· 脚 印 ·

冯倩倩的家在西街39 号,这是一片私房区,房子都是房主根据自己的想法搭建的,有的自己砌砖、有的叫小兄弟来帮忙、有的请泥水匠来造。凌乱、拥挤、无规则。消防车是开不进西街小弄堂的,只能停在西街的街口,用接力的方式,好不容易才能把水龙管子拉进弄堂去。
当侦查员屠勤勤和贾大勇赶到西街时,39 号的大火已经被扑灭,冯倩倩已经被救到第六人民医院。
屠勤勤是消防支队火灾原因调查科老资格的调查员,经验丰富,干事踏实,不求名,不求利,一直默默耕耘。按理说也该轮到她当调查科的科长了,但她婉拒梁支队长,我不会讲话,不会领导别人,不适合做科长。
贾大勇则是消防支队宣传科新来的大学生,工作才两三个月。8 日夜里西街发生火灾时,调查科的人都有任务在身,梁支队长就把贾大勇派到屠勤勤的专案组,协助调查。
火灾现场的调查就在热气蒸腾臭气熏天的废墟堆里进行,花费了3 个半小时,仔细筛选,仔细鉴别,满头大汗的屠勤勤终于发现了几件有疑点的东西——第一件,在冯倩倩家的厕所的台盆里,就在水龙头下面,发现了一块黑色的水晶。屠勤勤一边打量这块从未见过的黑水晶,一边捉摸:从屋内灰烬的不同方位筛出几十块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水晶,可以推测屋主冯倩倩是特别喜欢收藏水晶的。但是唯独这块黑色的水晶放在厕所的台盆里,为什么?难道它被遗弃了?难道它太难看?奇怪的东西放在奇怪的位置。
第二件,冯倩倩的床已经全部烧毁,但是在床的位置上发现了一只19 厘米高的罐子和一根不锈钢的小管子,虽然已经烧得光秃秃的,因为罐子是用高强度锌合金和铜质材料压铸而成,没有熔化。
贾大勇在一旁自言自语:“是不是给打火机充气的气罐呢?”屠勤勤说:“不是。”
贾大勇说:“我明白了,是家庭用的喷火枪。”屠勤勤说:“是。”
贾大勇很兴奋地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喷火枪的火和火灾的火是有关联的。”
屠勤勤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继续在心里暗暗琢磨:这把家庭用的喷火枪是用来烧掉猪肉上的毛的,是用来制作焦糖布丁的,是用来给寿司加热的,是用来为冰格里的冻鱼冻肉解冻的。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卧室里床的位置呢?难道冯倩倩在床上用它来点香烟?难道冯倩倩在床上加工她的点心?难道冯倩倩喜欢抱着喷火枪睡觉?都不可能。那么,这支喷火枪是不速之客带来的?或者是不速之客从冯倩倩的厨房里拿过来使用的?小贾说“喷火枪的火和火灾的火是有关联的”,这个推测有道理。
屠勤勤想了很多很多,问了很多很多,但是都没有说出口。不是她不想把她的想法告诉她的临时搭档贾大勇,而是她平时就极少说话,她只是喜欢在肚子里滔滔不绝地说。支队的同事都叫她“屠葫芦”,就是闷嘴葫芦的意思。梁支队长和消防总局却很欣赏屠勤勤的沉稳,做火灾调查的就需要沉得住气,夸夸其谈是不顶用的。
屠勤勤的保密手册扉页上抄录了这么一段大作家海明威说的话:我们花了两年学会说话,却要花上六十年学会闭嘴。大多数时候,我们说得越多,彼此距离越远,矛盾越多。在沟通中,大多数人总是急于表达自己,一吐为快,却一点也不懂对方。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懂与不懂,不多说。心乱心静,慢慢说。
若真没话,就别说。
第三件,屠勤勤在屋内门边的地上发现了5 只脚印,左脚右脚都有。
贾大勇分析说:“在火灾发生前是不是有个男人进入过冯倩倩的家?如果这个人就是纵火的,那么我推测他是个作案新手,他知道不能在门上墙上留下他的指纹,但是他不知道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脚印也收拾干净,也许他心急慌忙疏忽了。”屠老师,这个人身高应该在1.80 米以上。
屠勤勤说:“只管手,不管脚,有猫腻。”
贾大勇不太懂屠勤勤说的这9 个字,他发现她简直是惜字如金,在现场已经快4 个小时了,她说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20 个字。可是这些不多的字有时候真的贵过金子。我要留意她的话,我要好好咀嚼消化。
“屠老师,有什么猫腻?如果有猫腻的话,是不说这个男的以为一把大火可以把什么都烧掉,哪里想到火是往上烧的,地下的脚印往往会遗留下来。”贾大勇问。
“真相的前提是保持质疑。”屠勤勤回答道。

· 出 租 车 ·

屠勤勤和贾大勇赶到第六人民医院找到院长,打听冯倩倩的病情。院长摇摇头:“凶多吉少啊,烧伤面积达到88%,估计熬不了几天,不过我们还是会尽力抢救。我知道,她对你们破案很重要。”
贾大勇试探:“我们能不能问她几个问题?”院长说:“她一直昏迷,没有醒过。”
两位民警在急救室外的走廊看见了他们要找的宋德,还未靠近他,两个人的四道职业的目光很远就聚焦到宋德的脚上,那是40 码的鞋子,他的身高大约是1.73 米。
宋德仰着头泪流不止,两眼浮肿,可以用泣不成声来形容他。屠勤勤心想:这种悲痛是装不出来的,他确实痛苦到极点了,可是为什么呢?屠勤勤又想:这个宋德长得很像鹿晗,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女人气很重,他是当下女青年最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如果去当演员,人气会很足。
“你不要难过了宋德,昨天晚上11 点左右你和冯倩倩通过电话对不对?我们是负责调查此案的民警,我叫贾大勇,她叫屠勤勤。”
“我没有拉住她,是我不好,否则她不会出事的,真的是我不好啊!”
“你冷静一点!我再问一遍,昨天晚上11 点左右,你和冯倩倩通过电话,是吗?”
“11 点多的时候她突然打手机给我说她碰到灾祸了,马上要见到我叫我救救她。”我说:“这么晚了,我要上床睡觉了,明天再说吧,你不要作啦!”
她是一个很作的女孩子。她大哭起来,说有人要害她立刻要到4050 工厂来找我。我一听也急了,我说,你不要激动我马上就到西街39 号去接你。冯倩倩是我的女朋友,我们的约会绝大多数都是我去她家,因为我住的是职工宿舍。她说,她家已经不能去了出妖怪了,她要到4050 工厂来。我晓得她一定是胡思乱想了。跑出厂门,我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往西街赶,反正4050 工厂到西街只有两公里不到,一个起步价。
“你是11 点20 分到达西街的对不对?”
“对啊!我叫出租车司机等我,我说我到39 号接我的女朋友,马上回来,只要几分钟。司机说,好的,你先付我50 块钱我就在这里等你。我跑到冯倩倩家敲门里面没有人应答。我就跑出来给冯倩倩打手机说:‘你开门啊!我到你家了。’她说,她已经开车到了我们4050 工厂的大门口,门卫不让她进去说4050 工厂是保密厂。一边说,她就一边呜呜大哭。
我说,你就在我们厂门口不要走,也不要开车,我马上赶过来。我又上了那辆出租车,赶到我们4050 工厂。
只见她蹲在轿车的边上失声痛哭,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就抱着她说你安静一点,什么样的难关不能过啊!有我宋德在呢。”
“然后你们到哪里去了?”
她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开始向我诉说,刚才有人给她送白菊花的事情,就在这当口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邻居打给她的,说是她家着火了。她就发动她的丰田飞似的往西街赶。赶到西街真的看见她家燃起熊熊大火烈焰直冲屋顶。我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我又不会救火。我没注意冯倩倩从我臂弯里一下子挣脱,就向自己家里冲,嘴里喊着我的水晶球啊!水晶球!
我没有拉住她,消防队员没有拉住她,邻居也没有拉住她。这么猛的大火谁冲进去都是送死啊。等一个穿着防燃消防服的消防员冲进去把冯倩倩拉出39 号,她的脸已经被烧焦了,衣服已经烧没了,人已经昏死过去,可她的手里却紧紧抓住那个金发水晶球。是我不好,我没有拉住她否则她不会有事的。”
宋德跪倒在医院的走廊上,用拳头狠狠敲座椅,撕心裂肺地大哭。
贾大勇的眼眶有些湿了,他想:一个男人失去自己心爱的人,确实痛心,即使冯倩倩被救活了,面对那张惨不忍睹的烧焦的脸,叫他如何不悲痛欲绝啊?屠勤勤无动于衷:请你在这张纸上按一下你的指纹。
· 阿 帕 契 泪 石 ·
回到消防支队,坐定。贾大勇说:“屠老师,支队已经询问过出租汽车公司,并且找到了那位拉宋德到西街去的司机,证明宋德说的都是实话,他叫的出租车在西街确实只停留了4 分钟,他确实是跑进去接人,没接到人确实又跑出来上车赶到4050 工厂。电信公司拉出来的单子,通话时间和通话长短和宋德说的也都相同。”
屠勤勤不说话,想了很久,只吐出两个字:“够了。”贾大勇不明白屠勤勤的意思,说:“我觉得还不够,现在我们应该把视线转向水晶阁的老板史济鸿,继续调查他,他的嫌疑是最大的,他没能说清楚昨夜11 点到12 点他在哪里,而宋德的轨迹都是清清楚楚的。史济鸿会不会在这段时间化了装进入西街作案?也有这种可能的。”
警车刚刚开到水晶阁解放路店门口,屠勤勤接到消防局检测中心的电话:屠大姐,我们对西街39 号内发现的脚印进行了检测,结论如下:男性脚印,其身高在1.82 米到1.83 米之间,鞋子的尺码是43 码。
屠勤勤回答道:“知道了,43 码。”
贾大勇心里有些不快,他隐约听到屠勤勤手机里对方的话声,心想你真是个“屠葫芦”,检测中心给你什么信息你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啊,是不是瞧不起我贾大勇是个搞宣传的?
当贾大勇尾随屠勤勤走进水晶阁,两个人的四道目光“射”向史济鸿的身材和鞋子,贾大勇差一点要叫出声来:史济鸿的身高就在1.82 米左右,鞋子的尺码正是43 码或者44 码!
“两位警官又来啦,请坐请坐我给你们倒茶。”
“请告诉我们你和冯倩倩是什么关系,她昨天不爽的时候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是不是?”
“冯倩倩是我前女友,我和她同居了大概有半年光景,分手也有半年了。”
“你们为什么分手,因为你无房无车无钱不具备结婚条件吗?”
“警官,你恰恰说错了,我史济鸿有房有车,我还开了三家水晶店都叫水晶阁,我管理这家解放路店还有两家让我两个妹妹管,当然我是老板。我曾经送给冯倩倩很多水晶总价值大概有二三十万吧,分手的时候我没问她要回,留给她做个纪念。我送给她的那只金发水晶球特别贵重,特别纯净,也特别灵验。”
“水晶球又不是科学仪器,还有什么灵验不灵验的,不就是一块水晶,就像一块红宝石,一块灵璧石一样。不要相信吉普赛人的话把水晶球当作神灵说是能够提高人的灵性。”
“两位警官,起先冯倩倩不把水晶当一回事,总以为我史济鸿是卖什么吆喝什么,后来慢慢地竟然比我还喜欢水晶。我喜欢是因为水晶能给我带来利润,她喜欢水晶,是因为水晶很灵验,我又说灵验了,后来水晶真的成了她的导师她的心灵伙伴,说起水晶她简直有些神神叨叨。”
“你们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按理说你们两人相处得不错。”
“冯倩倩嫌我长得太难看,说我的脸简直就和台湾歌手赵传是一个模板里压出来的看了叫人恶心。这句话很伤我的自尊。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说你恶心就去找你的‘小鲜肉’去吧。我们从此分手,其实她已经有了新的男友已经脚踩两只船,新的男友好像是什么工厂里做的。”
“她找到的‘小鲜肉’叫什么名字?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但是他可能是认识我的,因为我是水晶阁的老板,我时常坐在解放路,我自己的店里,他一定会有这个好奇心会到我的店里来打量我。”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送水晶给冯倩倩?这个问题很重要。”
“绝对没有!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把你甩了你不想报复她吗?”
屠勤勤说着拿出那块放在台盆里的黑色水晶问:“史老板知道这是一块什么矿石吗?”
史济鸿接过黑色水晶的一刹那脸上出现了惊慌。
“是这样的,两位警官,世界上有五千多种矿石,这种水晶矿石我是认识的,这是一块黑曜石嘛这个曜字读yao。啊呀!我想起来了这大概就是冯倩倩说的黑曜石我听错了以为是‘黑钥匙’。”
“说说这块黑曜石的特性。”
“这块黑曜石不是一般的黑曜石,它是比较难得的美国阿帕契泪石。什么叫阿帕契泪石呢?你看它半透明的水晶体里面包裹着水,有水在流动看见了吗?人在伤心的时候能看见里面的水在流动也就是泪水在流。”
“能看见水晶在流泪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你说得也太玄了吧!按你的说法这块水晶是一种不吉利的矿石。”
“有人说黑曜石是能够保护人体气场的最好宝石,是能够抚慰人的伤口的。可是更多的内行认为黑曜石是很难伺候的一种水晶,它会无情地暴露人的弱点瑕疵给人带来灾祸。”
“既然会带来灾祸,最好的办法是不是把阿帕契泪石送给别人?”
“有了阿帕契泪石也不一定要送掉,如果要用的话一定要请教资深理疗师让理疗师来告诉你怎么拥有它。”
屠勤勤越听越糊涂,她觉得水晶店老板史济鸿说得这么玄乎,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他平时做生意的时候就是这样忽悠顾客的,仿佛水晶是跟人有缘分的,能够给人带来运气,通过一顿忽悠把水晶卖出去;还有一种是他试图领着民警绕弯子走迷魂阵,把民警的调查搞得昏头转向。要警惕,要清醒,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
屠勤勤对史济鸿的长篇解释只说了两个字:“是吗?”
“是的!是的!有了阿帕契泪石千万不要自己瞎折腾,如果使用了它之后最好放到水龙头下用水冲,为的是让它消磁。”
贾大勇心里砰地一跳,史老板的这句话能够说明为什么在冯倩倩家的台盆里水龙头下发现了黑曜石。
他直截了当地问:“对黑曜石进行消磁的这个方法是你教给冯倩倩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们已经有半年没有一点联系了,电话手机都不通。半年前我虽然送过很多水晶给她,但是我没有送过阿帕契泪石,因为我把握不住这种水晶老实说我吃不准它。”
“我猜大概只有冯倩倩和你史济鸿两个人才知道阿帕契泪石会给人带来灾祸。”
“她的事已经和我无关,她的人也和我无关。因为你们问我,我才告诉你们一些关于黑曜石的知识。
我是做水晶生意的,关于水晶方面的知识,我应该做到百问不倒。”
“冯倩倩除了喜欢水晶还有什么爱好?”
“还有什么爱好呢?没有什么爱好了,对了她是一个追求情调的人,每次有人到她家做客,她总要磨咖啡豆,烧咖啡或者做蛋挞,或者做焦糖布丁什么的。”
“你看到她怎么做焦糖布丁的吗?”
“我没看过,因为她是在厨房里做的,我在客厅看微信。我对厨房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从来不做菜做饭。”
屠勤勤心里琢磨:如果史济鸿说看到过她做甜点,那么话题就该引入喷火枪了,因为家庭制作焦糖布丁往往要用喷火枪,那就证明冯倩倩家里备有喷火枪,这把喷火枪的来龙去脉就会清晰起来,可是他说没看到过。
“昨夜11 点到12 点你在哪里,你能明确告诉我们吗?”
“我在我的水晶阁解放路店盘货,那时候就我一个人。12 点多我回到家我妈妈和我打了招呼她可以证明我回家了。”
屠勤勤心想:这个史济鸿是个不简单的人物,问他什么他都愿意回答都能很自然地回答但是滴水不漏。

· 白 菊 花 ·

对宋德和史济鸿的调查碰到了瓶颈,他们两个难道都不是嫌疑人吗?可是,在火灾发生前这两个人恰恰都和冯倩倩通了电话,也是唯一在关键时间和她通话的人。冯倩倩通完电话刚刚离家,家里就着火了,这场火灾难道和这两个人没有一丝一缕的联系?
屠勤勤说:“蹊跷。”
是啊,冯倩倩昏迷不醒躺在无菌病房里,无法让她来证实宋德和史济鸿告诉警方的是不是实话,无法证实他们两个人是不是纵火者,无法证实那支喷火枪。
案情分析会召开了,群策群力。贾大勇第一个发言:梁支队长,屠老师,各位消防员,我们能不能跳出这个水晶怪圈,拓展一下思路?这水晶也许是有人为我们设下的圈套呢?
屠勤勤不说话,沉思:真是圈套就好啦,看来小贾要抛掉已经找到的这件重要物件:黑水晶。贾大勇是宣传员,他很想调到隔壁的火灾原因调查科去,成为屠老师的学徒,今后慢慢发展,成为一名神探,那该多好啊!这比整理资料写宣传稿有劲多了,光彩多了。
梁支队长说:“小贾,你是中文系毕业的,眼下要尽快熟悉我们的消防业务,多向专家请教,你想调动,以后再说吧!看需要,看表现,宣传工作也是有出息的。”
贾大勇觉得既然屠勤勤老师是“屠葫芦”,不喜欢说话,那就给了他很好的机遇,他一定要多说话多分析,赢得梁支队长的信任,为屠老师作补充,不怕说错,就怕没有想法没有思路。
屠勤勤觉得她的临时搭档贾大勇虽然业务生疏,有时想法简单离奇,但是他具备侦查员的那种亢奋。挂帅大案要案的处长局长,最怕下面的侦查员和警长死样怪气。听到案子来了,侦查员一定要兴奋,一定要跃跃欲试,只有这样才有把案子破了的可能。贾大勇是很亢奋的,这一点是好的素质,而我屠勤勤,就没有他那种亢奋,或者说我的亢奋都埋在心里,不善于表达出来。
梁支队长指着贾大勇道:“小贾,你说说看,怎么拓展思路?”
贾大勇说:“我的思路一共有四点,第一点,西街39 号也有可能是发生了闪燃;第二点,会不会是冯倩倩昨天夜里从家里出门之前自己放了一把火,自己把自己家烧了?因为收到奇怪的“礼物”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不好,迷迷糊糊的,心惊肉跳的,什么样的傻事做不出呢?第三点,除了史济鸿和宋德,会不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嫌疑人呢?第四点,水晶会不会在特定条件下燃烧起来呢?好吧,接下来我先说第一点闪燃。通常来说,闪燃是指在狭小的或者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物件燃烧时释放出高热的可燃气体,当这些气体温度达到500 度左右时,房间里的家具会突然同时起火,这就是闪燃。闪燃会让一间房间着火变成整个住房都燃烧。这是一瞬间的事,听起来似乎不能理解,但实际上直到上个世纪90 年代,火灾调查业界一直认为,闪燃会在火势很大很猛、或者充分燃烧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发生……”
分析会没有人回应,因为这个闪燃问题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这里是消防支队,就是管火管燃烧的单位!
屠勤勤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容易察觉的笑纹,她在心里不停地说:你看现在的小青年多么阳光啊,有什么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我屠勤勤呢,老是三思而行,老是三思而说,碰到一个问题先是提醒自己想一想思考一下再说,长期下来,三思而说就变成三思而不说,变成闷嘴葫芦。小贾啊,“上个世纪90年代”你还只有十来岁,而我已经开始火灾原因调查了,你跟我跟消防员解释什么闪燃呢?你推测一下说可能发生闪燃就行了。那么,如果不用闪燃而用自燃来解释39 号的火灾通不通呢?也是解释不通的。可燃物质在没有外部火花和火焰的情况下,因为受热或者自身发热,积蓄了热量,然后发生了自行燃烧。干草、堆肥、煤炭、亚麻籽都可能发生这样的自燃。可是冯倩倩家没有这些东西,没有热量积蓄,所以也不可能发生自燃。
至于贾大勇提到了水晶会不会引起大火,显然缺乏专业知识了,水晶不是放大镜,放大镜在太阳的聚焦之下会让纸头烧起来。水晶是不会的,再说水晶的熔点是1713 度,冯倩倩家的大火燃烧没有达到这个温度。
一个火灾调查员必须掌握各种物质的熔点啊!”
屠勤勤喝了一口水,提醒道:“小贾,闪燃不是无缘无故自己燃烧,而是周边温度相当高的时候引起的。”
贾大勇说:“有没有可能她在厨房里烧什么引起高温?”
梁支队长既是这个区域消防救火的总指挥,也是火灾调查的专家,他说:“小贾啊,家庭厨房烧菜烧饭时房间温度达不到500 度,再说还有油烟脱排机在排热。39 号发生火灾的时候,冯倩倩并不在39 号。她如果是神经错乱自己放火烧自己的房子,那么她就不会离开家,因为她一定有了与火同归的想法。她不是要到宋德那里去请求帮助吗?”
屠勤勤鼓励道:“小贾,说说你的第三点。”
贾大勇说:“从监控录像观察分析,在那个时段,史济鸿没有在西街出现过,除非他化装了我们没认出来。可是宋德是到过西街的,他停留了三四分钟马上搭车走了,这一点出租车司机可以证明。那么,除了他们两人,作案的会不会是另外有人?譬如,那个给西街39 号送白菊花和黑曜石的人。”
屠勤勤点点头:“要找到这个人。”
贾大勇心头一喜:屠老师说“要找到这个人”,
证明我说的四点有一点让我说到点子上了,也证明这一点引起了她的重视。她是不会贸贸然表态,她不会不经过深思熟虑,或者说她早就想到了送快递的那个人。我撒了四张网,总算捕到一条鱼!
想到这儿,贾大勇摸出手机立刻打电话给史济鸿:“昨天晚上11 点左右冯倩倩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告诉你她刚刚收到了‘黑曜石’?”
“是的,她说,她刚刚收到了黑曜石还收到了一大束白色的菊花。她问,我是不是你送的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她说,金发水晶球已经告诉她这块黑曜石是我史济鸿送的。”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你们又没问我,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
反正不是我送的我慌什么?”
贾大勇挂了电话又给宋德打:“昨夜你碰到冯倩倩的时候,她是不是告诉你她刚刚收到了黑色水晶。”“是的,她说她之所以现在心惊肉跳,坐都坐不下来睡都睡不着,是因为刚刚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大束白菊花和一块黑水晶。这个一白一黑都不是吉利的东西。”
梁支队长分析:“白菊花和黑水晶释放出来的信息是强烈的。白菊花一般用于祭奠场所,开追悼会扫墓什么的,以表达对死者的敬重和悼念,如果送给活人就是别有用心了。因此,下一步我们要集中精力找到这个送‘礼物’的人。我认为没有这个‘礼物’,后面的惨祸就不会发生。”
根据警方在西街安装的监控录像分析,昨天晚上10 点到12 点,水晶阁老板史济鸿确实没有到过西街,但是,他的水晶和冯倩倩的水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还有谁对水晶这么内行?还有谁这么懂冯倩倩的水晶?还有谁这么了解黑曜石,还可以把冯倩倩吓个半死?
根据录像分析,昨天晚上11 点到12 点,4050工厂行政科的宋德是到过西街的,但他可能没有进入冯倩倩的家,因为冯倩倩不在。
案情分析会决定调查全市所有快递公司:8 日晚上21 点到23 点有没有送包裹到西街39 号冯倩倩家?
答案很快就有了:没有这笔快递单子。快递公司的货物来往都有存根。还有,一般来说晚上10 点以后就不再送快递,除非顾客有特殊需求。
这个疑点被放大了:谁是给冯倩倩家送白菊花和黑水晶的人?不是宋德,不是史济鸿,那么是谁?

· 快 递 小 哥 ·

不得不承认,调查还是陷在困境里,即使扩大了排摸范围,把冯倩倩手机里联系人都找了一遍,还是找不到头绪。没有可靠证据表明史济鸿和宋德是纵火者,也找不到8 日晚上有第三个人进入过冯倩倩的家,更没有找到那个神秘的送货人。应该不是史济鸿和宋德亲自送的,万一被冯倩倩撞见了怎么办?但是,总有人按了冯倩倩家的门铃……
屠勤勤的话更少了,她带着贾大勇又到西街39号冯倩倩家去勘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贾大勇心想:现场勘查原来这么枯燥无味啊。
11 日下午,一辆“饿了么”送快餐的助动车在西街穿来拐去送吃的,开到39 号门前的小道,被黄色的围栏堵住了,只能绕道走。突然,已经开出西街的小哥把车折了回来,停到了围栏的边上,他惊异地问值班的居委会阿姨:这家是39 号吗?怎么发生大火了?怎么全都烧掉了?几天前我还为这家送过鲜花。
居委会阿姨觉得这个小哥有些驴头不对马嘴,送食物的“饿了么”怎么会送鲜花?于是就招呼蹲在39号正在查看灰烬的两位警官。
“你是送吃的怎么会给顾客送鲜花呢?你是8 日晚上几点给39 号送鲜花的你有没有进门去?”
“那天,我的车开到中山西路那边,有个捧着一束鲜花的男人在路边叫住了我,说要帮他一个忙。我说我是专门送快餐的,帮不了你什么忙,再说,我已经下班了。他说,小哥求求你了,我打车打不到,请你帮我把这束花送到西街39 号,说着,把鲜花硬塞给了我,还塞给我40 块钱。我就把鲜花放进车后面的大箱子,帮他送过来了。”
贾大勇在肚子里思忖:怪不得,我们在监控录像里没有看到有人送鲜花送进西街,原来他把花“藏”进了箱子。
“我找到39 号就按门铃里,面有个女人说,来了。我把鲜花放在她门口立刻就走。不瞒你说,干我们这行的,不能让经理知道我还在送别的东西赚外快。我也不能让她看见我。”
“那个让你送鲜花的人长什么模样身高是多少?”
“他大概一米七十几不会超过一米八。他戴了一个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脸匆匆忙忙我就开车走了。”
屠勤勤心里捉摸:一米七几就是宋德的身高啊!现在可以排除史济鸿是送黑曜石和鲜花的人了,因为他的身高是1.82 米,一米八几和一米七几的差距是很明显的,不会搞错。关键的是现场留下的脚印却是43 码的脚,又和史济鸿的脚相符。鉴定中心和我们的推测是吻合的:这位留下脚印的不速之客身高是1.82到1.83 米……
送走了快递小哥,屠勤勤和贾大勇立刻来到法医鉴定中心,重新拿出那张脚印的照片,重新播放那段摄录的图像,看了一遍又一遍,30 多遍都不止,一个小时都不止。突然,屠勤勤喊:“停!定格!小贾,你有没有发现录像里的这5 个脚印,无论是左脚还是右脚,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贾大勇细细看了一遍:“是不是有轻有重啊?”屠勤勤和贾大勇开着警车来到4050工厂行政科,把宋德带走了。
宋德挣扎着说:“冯倩倩是自己冲进去烧死的不是我把她推进去烧死的,现场的人都看见了,你们警察不能乱抓人不能不讲王法,今后我在4050 工厂怎么混呀!”
宋德被押进审讯室。屠勤勤平心静气地问:“说说吧,你和冯倩倩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当然如胶似漆,她说,她终于找到她心中的男神,她的‘小鲜肉’ 她的鹿晗。我们相亲相爱,她有什么事都告诉我,都让我保护她为她出主意。她是一个直爽的女孩心里有什么都藏不住。”
“那么她把如何痴迷水晶都告诉你了,尤其是那个金发水晶球,还有那块黑曜石。”
“我……”
笃笃笃,外面有人敲门。屠勤勤说“请进”。门被推开,那个在西街送过快餐的快递小哥进来了,他的工作服上印了三个字“饿了么”。屠勤勤问宋德:“认识他吗?”
宋德一愣,过了20 秒才回答:“我不认识他,我从来不叫外卖,我们4050 工厂早中晚三餐都免费由食堂供应,不用我到外面找饭吃。”
“你不认识他可是他是认识你的。”
(后来贾大勇问屠勤勤:为什么不让快递小哥直接指认宋德呢?是宋德让他给冯倩倩送白菊花和黑曜石的。屠勤勤回答:“快递小哥没有完全把握,所以我让他们见个面,不让小哥说话,但是双方已经心照不宣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快递小哥已经听清了他的嗓音,确认了他的嗓音。我这样做主要是对宋德起到威慑作用,告诉他这件事是从哪里开始的。”)
屠勤勤示意快递小哥可以离开,然后从专用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光秃秃的罐子和一根不锈钢的管子,它们是在火灾现场找到的被焚烧过的喷火枪残件。她问宋德:“如果说快递小哥你不认识,你也没有给过他40 块钱,那么这个东西你应该是认识的。”
宋德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过。”
屠勤勤慢条斯理地说:“最近市公安局的刑事技术中心从美国引进了一项新技术能够在火灾现场提取指纹。犯罪嫌疑人遗留在物体表面的指纹通常包含体表分泌的多种化学物质包括蛋白质脂肪和盐分。在遇到高温燃烧的情况下蛋白质和脂肪酸等有机物质是难以存留的。但是这项新技术能对犯罪嫌疑人遗留在金属表面譬如门框上栏杆上喷火枪的罐子上的盐分进行扫描,然后,把数据输入电脑软件进行分析,可以精确地复原那上面留下的指纹面貌然后确定嫌疑人。”
“是吗?”宋德睁大眼睛显得很吃惊,但是他立刻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后来,贾大勇问:“屠老师,刑事技术中心真的在喷火枪上检测出宋德的指纹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屠勤勤摇摇头:“他们正准备引进这项秘密武器,根据世界权威法医杂志报道,这项新技术完成了试验,已经正式生产,我们的引进工作进入了谈判阶段。我并没有说在喷火枪的罐子上查出了宋德的指纹,主要是威慑他。如果他捏过这把喷火枪,他就会慌张。”)
宋德不停地用自己的右手捏自己的左手手指,然后用左手捏右手的手指——他果然躁动了,慌张了,被点中穴道了。屠勤勤递了一个眼色给贾大勇,贾大勇跳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嘭!水杯都被震翻了!他几乎是吼叫:“宋德你的脚多大穿多少码?你的身高是多少?”
“我的身高是1.74 米,我穿40 码的鞋子。”
“你40 码的脚,为什么要穿43 码的鞋子?”
宋德抬起自己的脚:“没有啊!没有穿43 码的鞋子,我穿的是40 码的你可以过来量一量。”
贾大勇把鞋印的复印件扔给了宋德:你看看这张东西,它是冯倩倩家发生大火之后在她的家里的瓷砖上地板上拍摄到的。
宋德瞄了一眼说:“哦!这是43 码的脚印……”屠勤勤打断他的话:“等一会儿,你怎么一看就准确地知道这是43 码的脚印,你对这个尺寸的脚印很熟悉啊!”
“8 日晚上,我只到冯倩倩家的门口敲门,并没有进她家,因为她不在家我没法进去。这个脚印难道不是43 码的吗?你们为什么要把43 码的鞋子硬套到我的40 码的脚上。”
(这时候贾大勇才恍然大悟:屠勤勤说过这个不速之客“只管手,不管脚,有猫腻”9 个字,原来她早就注意到这里面的矛盾,早就在矛和盾的缝隙之间找到了突破口,正常的人应该是“管头管脚”的呀!)
屠勤勤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到冯倩倩家作案特地穿了一双43 码的皮鞋因为你知道史济鸿的脚是43 码的。可是法医鉴定中心的专家告诉我们小脚穿大鞋踏到地上留下的印痕和大脚穿大鞋留下的脚印是有区别的,小脚穿大鞋留下的步距和步角都会出现异常这一点你没有研究透吧。你看你留下的鞋印前部的印痕非常浅而后部的印痕很正常因为前部你踩不到。让我来告诉你两个成语吧,一个是嫁祸于人,一个是调虎离山,你真的很阴险啊!宋德先生。”
“我……”
“我们已经找到了你买那双43码皮鞋的皮鞋店。店主说,她当场提醒过你说你买的这双皮鞋买大了不合你的脚。你回答说,买了送给朋友的。店主还提醒过你,这是在搞打折活动卖出去的皮鞋不能退货。你回答说,不会退货,我买下了。要不要我把皮鞋店的店主请过来?要不要我把皮鞋店的录像放给你看?”
宋德沉默了,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屠勤勤。屠勤勤突然从身后抽出一幅冯倩倩的大幅彩照,照片上的冯倩倩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天真无邪。
“你不要看着我,还是看看她吧!”
宋德愣愣地看着冯倩倩的照片,泪水一滴一滴掉在自己的裤腿上,突然间他嚎啕大哭:“我是爱你的呀!我不想你被烧死呀!我没有想到呀!倩倩,我亲爱的倩倩!”

· 喷 火 枪 ·

“我都说实话吧!我是很爱很爱冯倩倩的,我没想到她会烧成像木炭一样,我心里难过啊!我们相处有5 个多月了,我喜欢她的纯真和天真,喜欢她的唇红齿白,喜欢她那动人曲线,她很丰满很性感。但遗憾的是,我已经知道我们的这场恋爱是没有结果的。警官问我为什么没有结果?我如实告诉你们——”
“第一,因为她对水晶的喜欢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对待水晶比对待男朋友更真诚更倾心,不要说男朋友,甚至看得比她生命更重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唠唠叨叨说她收藏的那些水晶宝贝,夸奖它们的特殊功能,一块一块地赞誉,一块一块起名字,不厌其烦。我听得闹心了,反胃极了,但是我不受她的影响,一块水晶都不买,一块都不收藏。她说她总有一天收集到的水晶要比史济鸿的水晶阁还要多,她要把西街39 号设计成她的水晶小屋。我的天哪!”
“第二,她在心底里,其实是瞧不起我这个国有企业职工的,瞧不起我这个山西来的外地人,她之所以愿意和我谈恋爱,因为她喜欢我的英俊,喜欢我是她想象中的“小鲜肉”,喜欢我是从理工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
“她说过好多次,叫我买一辆SUV 轿车,说一个大男人连一辆车都不拥有太寒酸了吧。我说我就住在4050 工厂,从宿舍走到行政科只有3 分钟,要买什么车啊?自行车都不需要啊!她说小车不一定是用来开的,那是一种财产,一种男人的气派。她说你就不要狡辩了,先到驾校把驾照学出来,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你来开我的丰田车好了。”
“她还多次跟我说,你不买车至少应该买一套住房吧?一下子付不出购房款可以贷款嘛!可是警官,我一个月收入只有6000 多,哪来钱买房啊?就是首付的钱都拿不出。她说,宋德啊宋德,你真是山西来的穷光蛋,你们那里叫什么?对了,叫山药蛋吧?”
“她老是贬低我,讽刺我,非常伤害我的自尊。我想,我还是放弃她吧,还是找个外地来的门当户对的大学生吧!但是我真的是很爱冯倩倩,她是非常有魅力的姑娘,我们经常同床而卧,相互拥抱着憧憬着美好的将来。”
“于是我整天想着买房的事情,有时候连上班都想。我恨我穷,恨自己没有住房,恨我的爸爸不是李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女朋友冯倩倩却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我想,跟她提出我们就在西街39 号结婚吧,但是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是一个大男人啊,我去住女人的房?”
“有一天,我突然想,要是冯倩倩也没有住房就好了,我们两人就平起平坐了,我们就可以共同贷款买房了,她是一个合资公司做前台的员工,一个月收入也只有6000 元,她也没什么积蓄,但是大家共同努力就会买下住房的。”
“后来,我就开始策划如何毁掉她的住房,让她和我平起平坐,不让她居高临下对待我。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出格,但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住冯倩倩的心呢?”
(贾大勇捉摸:这个想法很不真实,毁掉她的住房还可以重新造起来,还可以装潢啊!屠勤勤想:一个十足聪明的人有时候会做十足的傻事。)
“这一场纵火我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非常周密,我想我千万不要折了兵又丢了夫人,所以我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星期。我先是买了喷火枪,然后买了一双43码的皮鞋,然后买了黑曜石,然后买了白菊花。我采取的是以水晶制水晶,以住房制住房的策略,唯一疏忽的是把喷火枪丢在她家了。”
“8 日晚上,一切准备妥当,我就在路边等机会,看见一辆“饿了么”送餐车开过来,我就拦住他,请他把这束鲜花和一个小盒子送到西街39 号,我给了他40 元的劳务费,他答应帮我送。”
“警官你说得对,白菊花当然是不能送人的,那是追悼会上送给死人的,我送给冯倩倩就是要强烈刺激她,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她会想,原来有人恨她,希望她去死,给她开追悼会。我太了解冯倩倩了,她的神经相当脆弱,收到后肯定会兵荒马乱的,肯定没了主意,而且肯定会来找我,我是算准的,绝对不会错。平时,即使她公司的人事部经理批评了她,她晚上都会来找我诉苦。”
“至于那块黑曜石,那是黑水晶中一种特别的阿帕契泪石,产于美国,这种水晶也是不吉利的东西,据说能叫人陷入苦闷,泪流不止。对于这种水晶,冯倩倩当然是懂的,史济鸿也是内行,我则是悄悄把它搞懂的,但是我表面装作根本不懂,对水晶根本不感兴趣。我送给她,就是要让她受到刺激后怪罪于水晶阁的史济鸿。”
“就在她出门开车来找我的时候,我故意造成了‘两来船’——她过来,我过去,两人碰不到,擦肩而过,我都是计算好的。警官你说得对,这叫调虎离山。我只有把冯倩倩从家里调出来,才有机会进入她家放火,否则我没有条件。同时,只有把她调出来,大火才不会烧到冯倩倩,她是我心爱的人,我要的是她这个人,不要的是她的住房,我要烧掉她的住房,叫她变成无房户!”
“我故意叫出租车司机在西街口等我,让他来当我来龙去脉的见证人。下了车,我快速跑到冯倩倩家西街39 号,用早就偷偷配好的钥匙进门,快速用喷火枪点着她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喷火枪火头猛,温度高,很容易把东西烧着。然后我在地上重重踏上几脚,故意留下43 码皮鞋的脚印,那是史济鸿皮鞋的尺寸,不是我宋德40 码的尺寸,我要转移你们的视线。你说得对,这叫嫁祸于人。点着火,我就跑出弄堂,上了出租车往4050 工厂赶。”
(贾大勇这才想起了屠勤勤说过“够了”两个字,当时不明白是什么“够了”,原来她说的是宋德作案的时间4 分钟“够了”。)
“冯倩倩按照我的‘调度’,到了4050 工厂,两公里的路程,开车很快的。我在心里估算,我离开后她的家应该烧了起来。果然,等我赶到4050 工厂大门口碰到冯倩倩,她的邻居立刻就打电话过来,说她家发生火灾了。”
“就这样,我的全部策划成功了,一步一步很准确,天衣无缝,冯倩倩的家果然烧掉了,她没有住房了,她和我一样成了无房户!然而,到她家去放火的一定不会是我宋德,因为我没有时间作案,留下的脚印也不是我的,是43 码的,和她的前男友史济鸿对得上。”
“冯倩倩听到邻居的通知后,立刻开车往西街赶。我万万没有想到冯倩倩一到西街,就不顾一切呼的一下往火堆里冲,她不是为救火,不是为了救房子,而是为了救水晶,金发水晶球。我失去了我亲爱的人,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没有拉住她啊没有拉住啊,呜呜呜呜,我们都是被水晶害死的呀,可恶的水晶……”

市井悲歌涌动下的另类科普另类悬疑
——评童孟侯近期“火烧”系列小说

李 刚/ 文

对火案的深度刻画,一直要追索到人类心灵隐秘的深处。特别是关于纵火行为的追踪,直击着人性幽暗的罪孽本源的密码。从这个角度讲,火灾探案就是一部人类犯罪心理的解析。
心理生活的形成,源于社会生活的感知。犯罪心理对犯罪行为的驱动,往往以极端化的个案形式,在社会现实中撕裂一道口子,让我们在悲剧中窥视现实社会的另一面。童孟侯的“火烧”系列小说,就是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给我们揭示了火灾背后那个挣扎在狼狈不堪状态下的底层苍生的市井悲歌。
我们来看《火烧“水晶小屋”》。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为我们叙述了一个悲怆的故事:宋德爱上了冯倩倩,但由于自己是个屌丝,尽管大学毕业,在国企工作,却无房无车无其他一切物质附加值,使她对有房的恋人冯倩倩产生了无力感。
严酷的现实蚕食了浪漫的爱情,当下的困境无法预支未来的期许。两个相爱的人,由于无法缓解对彼此价值观的包容与妥协,最终宋德铤而走险,设计了一场烧房夺爱的冒险游戏。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当宋德利用极短促的时间差完美地实施这一算计时,和他一起赶来的冯倩倩却脱离他的计划,为了抢出那颗水晶石,不顾一切地冲入火海。当然,这一切以恋人冯倩倩的重度烧伤,和宋德自己的锒铛入狱而结束了。
只要把冯倩倩的房子烧了,她就和自己一样是个平坐,就不会看不起自己。宋德爱的是冯倩倩这个人,而不是她的房子。剥夺了她的房子,就让她失去了差距感,就能去物留人。这个故事看似荒诞,却把撕心裂肺的爱情真相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暴露在火光烈焰中。
水晶石是这篇小说的另一个悲情物证。特别是小说中反复出现和反复描写的黑曜石——阿帕契泪石,隐喻着整篇小说的诡异、离奇、阴郁、悲伤的气氛。
从喻示的角度看,阿帕契泪石和女主人公冯倩倩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理悲情的构架。这种构架将冯倩倩——这个当代女孩对爱情渴望的物质标配和脆弱的心理迷踪紧紧绑架在一起,使这个本当纯情清新对爱情不存在任何物质附加值的女孩,变成了这个物欲横流社会的符号。宋德和冯倩倩,一对悲怆的恋人,就这样在大火的毁灭中,完成了对当下婚姻价值观的缩写素描。
《火烧“鬼子炮楼”》(载本刊今年5 月中)从更底层的角度,把一个市井故事推到读者面前:金家三兄弟为谋生来到上海,租住在贾平老头的违法搭建的“鬼子炮楼”中。这三个从偏僻农村闯入大城市的外乡人,靠送水为业挣扎在社会的底层。在底层,一切都是无序杂乱,仅有的血缘亲情、俗伦公序,也被利益的捆绑逼迫得无处安身。煎熬的不仅是金钱,还有身体、欲望,以及各种被突破了的伦理边界。
极端的底层,极端的漠视规则、藐视规则,从刚开始互相拉扯的兄弟情谊,最终演变成暗藏的火药,只要一个不留神的摩擦,就会轰然爆响。单身的老大金达,在一个仲春的午后,乘老二金彪不在家,鬼使神差般对金彪妻子林小玲欲行非礼。由于林小玲的反抗,强暴未成,但这颗报复的火种已经埋进金彪的心底。
几天以后,金彪开始行动。他先是制造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然后迅速地溜回家,偷偷拔去煤气软管,接着又回去打麻将。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惊天动地的爆炸不仅炸死了哥哥金达,也让夹着香烟冒冒失失上灶批间寻找异味的,并最终引燃煤气爆炸的堂弟金中华变成了植物人。
生活的艰辛,变成了一场悲剧。异变的亲情,酿成了一桩血案。复杂的社会心理,撕裂着这个原本本分、单纯、厚道的家庭。老大出来,帮扶着让老二也出来。老二出来了,也帮扶着让生活无着落的堂弟也投奔过来。原本善良初意,却经不住光怪陆离城市生活的诱惑,经不住多元社会价值观的炙烤,兄弟之间的感情异化了。刚开始只是表达对掌握分配大权的金达在利益分配上的不满,最后发展到乱伦和杀戮的血腥境地。兄弟反目,祸起萧墙。这真是当今社会的拍案惊奇的醒世一例。
再来看《火烧刀疤老辛》(载本刊今年2 月中)。这篇小说把年代推设得更为久远,主人公的命运也更为多舛。辛国光是个劳改释放人员。当年的头脑发昏,让他持刀抢劫一家肉庄,哪想抢劫未成,自己却被肉庄老板报警被抓,扔进大牢吃了八年官司。
出狱后自己开了家“老辛粮店”聊过时光。谁知好景不长,一场莫名而起的大火将他和妻子林小琴一起送上黄泉之路。
大火起于夜半,烧得离奇、蹊跷。原本以为的疑凶鲍康,到最后关头被排除。真凶却始终无法锁定。
直至一次被害人社会关系的再度梳理中,一个叫郑刚的人映入火调侦查员的眼帘。这个郑刚就是八年前辛国光肉庄抢劫案的望风从犯。八年前的那次一不留神被辛国光胁迫参与的抢劫案,把他抛离了原本正常的生活轨迹。工作失去,服刑四年,出来后只能靠街道安排的保安工作凄凄度日。恨从心生,恶由恨起。倒霉蛋郑刚开始了漫长的复仇之旅。他先是耐心地等待,等待他在狱中依靠的国光大哥出狱;然后他沉默与国光大哥的联系;再然后他在大哥生日的那天晚上,备下好酒让辛国光大醉。接着他把老辛粮店里的食用油浇在昏醉过去的辛国光夫妻俩身上,一把火将他们送往阴曹地府。
郑刚的复仇,洋溢着痛到极点的坚定。他和辛国光本是一种近似哥们的朋友关系,正是这种世俗的、无规则的关系,当辛国光怂恿他犯罪时,他的抵抗是含混的、懦弱的,及至糊里糊涂地怎么到了现场,怎么被警察从家中抓走都浑然如梦。直至得知是拉他犯罪的辛国光供出了他时,他才觉醒:那个怂恿他抢劫的人出卖了他!他原本的社会地位、社会收入、社会关系,一夜之间全部归零。他悟出了人生的辛酸、卑劣和屈辱。至此,复仇,成了他的全部生活要义。离开了复仇,生活就变得毫无意义。
童孟侯先生用他的如椽之笔,为我们刻画了转型社会下的市井悲歌。在为读者提供社会认知的同时,他又以探索精神,赋予火灾案例书写的文学性,极大地提升了火灾案例叙述的精彩程度。这种精彩概括为:将火灾原因调查的技术性科普知识融会于作案线索与案情分析的过程之中;将消防知识普及与描绘融会于人物塑造和故事发展之中;将科普故事上升成一个探案式悬疑故事。这些特点形成了童氏火灾探案文学写作的特点。如果,童先生在以后的消防作品中,贯穿如一地延续一个或两个统一的办案人员,也许就此会形成系列IP,那就离影视化不远了。十分期待孟侯先生的下一步消防作品。

火烧“鬼子炮楼”

童孟侯/ 文

三 兄 弟 开 了 一 个 送 水 站

东街4 弄4 号的房主是孤身的贾平老头,贾老头的楼房被邻居王家阿嫂称作“鬼子炮楼”。因为五层楼房上面的四层都是他擅自搭建的,每一层只有15 个平方,又高又细,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贾平老头对于能把这么单薄的“鬼子炮楼”租出去感到十分满意,每个月收到6800 元房租,一年就是8 万多,比他退休工资还高了一倍,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4 号的租户是河南官道口来的金家三兄弟,他们开了一个送水站,一楼是铺面,堆放大桶矿泉水和接洽业务。二楼住的是金家老二金彪和他老婆林小玲。三楼是金家老大金达,单身狗。四楼是堂弟金中华和他老婆平萍住。贾平老头自己则被“逼”到了顶楼。只要能租出去,这点困难他很愿意克服。贾老头的顶楼三面有窗,就像瞭望哨。隔壁李家爷叔说:贾老头,再插上一面太阳旗,你就是活生生的大佐啦!
听得出,王家阿嫂和李家爷叔对贾平老头很不满意,五层高的“鬼子炮楼”挡住了他们的阳光,破坏了风水,要晒衣服和被头,要拿到楼顶上去晒。王家阿嫂恨不得贾老头家坍塌才好,大家平起平坐,一样享受阳光。
4 号的楼梯在墙外,就像消防用的逃生楼梯一样。贾老头哪里想得到“逃生楼梯”后来逃不了生,倒是王家阿嫂和李家爷叔留出一条“生命通道”。
金家三兄弟没有老板伙计之分,都给客户送水,电话一响,立刻开着助动车送去。送水站的法定代表人是老大金达,老二金彪是合伙人。送水站的全部收入二八开,老大拿八,老二拿二,可是四间房间的6800 元房租都由老大支付。
堂弟金中华是今年才从河南到东街来的,他提出一个简单的办法:我不合伙,我也不付房租,只管送水,每送一桶水老大你给我一块钱,中不中?
贾平老头觉得把4 号租给金家三兄弟很清爽,一家只有6 个人。要是群租的话就烦了,乱七八糟住了几十个人,乱哄哄的,居委会还要来干涉。贾老头不知道金家三兄弟表面和和睦睦,里头也有矛盾。
就说堂弟金中华,他是三个月前刚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到东街算是投奔堂哥,混口饭吃。3 年前,他拿了一只“握猪”和两只陶罐到三门峡市的鬼市去兜售,那“握猪”不是新疆和田玉,是青玉的,看上去雕刻也是粗粗的,但是很传神,很生动,那是标准的“汉八刀”啊!古董一门,金中华有点懂,这次搞到的“握猪”,头部和尾部都钙化了,或者说石化了,唯有中间的那一截玉质完好,青绿。他的“握猪”要价7000 块,陶罐2000 元一个,两个4000 元。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来了两个年轻买家,接过玉猪就用手电照。一个说:这是少见的汉代“握猪”啊,你看,还有血沁,一丝一丝的。另一个说:东西对的,我绝对不会看走眼,它是古代贵族坟墓里的东西……金中华觉得碰到了内行,高兴地说:能类不轻(河南话聪明的意思)!不瞒你说,是我自己去挖来的,绝对是对的。
结果,那两个“买家”拿出手铐把金中华带进了公安局。原来,最近在三门峡郊区记村发现一个汉墓被盗,文物被掏一空。而金中华的那只玉猪正是汉代的“握猪”。
那时候的贵族认为,人死之后如果九窍都放上一块玉,“则死人为不朽”,死者的两手则要握两只玉猪,称为“握猪”,只有这样,尸体才不会腐烂。这种风气在汉代很流行,到了六朝就衰退了,没什么“握猪”了。根据这样情形倒推过去,如果金中华的“握猪”真是汉代的,那么很可能是从汉墓里“挖来的”,很可能他就是盗墓人。
金中华咬紧牙关,死活不说自己是盗墓的,死活不说和他一起去盗墓的搭档。侦查员问:你知道为什么这只“握猪”的两头都钙化了,唯独中间的那个部分玉保存完好?
我也发现了,但是我真的不明白。
侦查员说:这是因为这对“握猪”陪主人下葬时,腰腹部是包着一块金皮的,金子保护了它。台北故宫有一对和你手里的“握猪”一模一样的,也是两头钙化了。
金中华听得聚精会神:你比我懂啊。
侦查员说:“握猪”外面包着的金子哪里去了?
金中华低下头不说话了。侦查员审了他两天两夜,一无所获。没想到最后说一句讽刺的话“你好像没盗到什么”,金中华开口了:可不嘛,给我几支烟,抽完了我就交代。
金中华一连抽了四支烟,然后坦白道:你说得对,我真没有盗到什么,运气太差了,盗了一个已经被别人盗过的墓,二锅头,就挖到了两只陶罐和一只“握猪”。
侦查员问:“握猪”应该有一对,还有一只呢?
金中华说:我只挖到一只,真的只有一只。
其实,还有一只“握猪”他让妻子平萍藏了起来,因为他实在是太喜欢了,不舍得卖;因为他正好属猪,猪对猪。
他常常把“握猪”拿在手里把玩,握一握,盘一盘,甚至放到脸上摩一摩,他认为“握猪”和他是有缘分的。
法院判了金中华三年。出了大牢,他首先问平萍:“握猪”呢?
平萍说:“握猪”是死人用的,你难道想死啊?你死得还不够啊?
金中华说:那是贵族用的,死也死得有面子,给我!贾平老头不晓得金中华曾是劳改犯,否则他死也不肯借房子给他住。贾老头只觉得三个小伙子里头金中华性格最爽,只要在楼梯上碰到,必定叫一声“贾大爷”,然后递一支烟给贾老头。好几次,贾老头说到我房间里抽吧。
金中华说在房间里抽烟憋屈,坐到楼房外的楼梯上抽才痛快,空气好。其实,平萍不让他在屋里抽,一天一包半,烟雾腾腾,谁受得了?

一 锅 端 的 “ 鬼 子 炮 楼 ”

5 月8 日晚上12 点左右,金中华还要到房间外面的楼梯上抽今天最后一支烟。早上睁开眼睛一支烟,晚上睡觉前一支烟,那是赛过活神仙的!平萍也习惯了丈夫的烟瘾,她先上床,倚在靠枕上看微信,等金中华抽烟回来,关灯,抱着老公睡觉。
忽然,一声巨响:轰隆!地动山摇,整个4 号好像地震了!平萍掀开被窝跑出房间,只见4 号的楼下燃起熊熊大火,烟火直往楼上拔,形成了“烟囱效应”。她嘶叫起来:中华!中华你在哪?中华!火烧啦,救火啊!
猛烈的大火眼看就要烧到四楼,往楼下跑是跑不了了。贾老头一把拉住平萍:快,跳到李家爷叔的楼顶上去才逃得掉,只有一层楼高,跳啊,摔断腿要紧还是性命要紧?
快跳啊!说罢,贾老头“嗵”的一声跳了下去。
平萍不顾一切回到房间,拿上那只“握猪”,跑出房间,一咬牙,也往下跳。那声音不像贾老头那样沉闷,因为平萍小时候到少林寺练过三年功夫,腿脚敏捷。
只过了8 分钟,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和黄圃消防队的消防车就赶到了,指挥员安排了三个战斗小组,从三个方向打击火势,三支水枪顿时向4 号喷去。喷了十分钟光景,又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指挥员判断爆炸是在三楼,三楼的楼板部分垮塌了,掉到了二楼。
大火很快扑灭了,曹佩佩和几个消防员要往楼上冲,指挥员拦住:不行,这个楼房很可能全部倒塌,不能上去,赶快关掉4 弄的燃气总开关,赶快找一家夜间营业的建筑公司来搭脚手架,对4 号楼的所有楼板进行加固!
曹佩佩是消防支队的火灾调查员,临出发,支队长吩咐:曹博士,你跟着消防车过去,如果火灾中有人遇难,我会报告消防局火灾调查处,他们也会派人去的。
曹佩佩从小是学霸,高中毕业以高分考取公安大学,读了4 年,取得学士文凭,接着读硕士,读完了硕士又攻读博士,等到戴上博士帽,曹佩佩的虚年龄已经29 了,硬是被推进“剩女”行列。她到黄圃消防支队才一年,因为整个支队只有一个博士,于是大家都叫她曹博士。
有人想把曹佩佩介绍给消防局火调处的高工谢健,他36 岁,年轻有为,老婆因为车祸不幸遇难,眼下正是单身,也没有孩子,奇“货”可居啊。谢健笑了:我怎么配得上一个大博士?要么我是国家工程院院士。做到世界著名刑侦专家,李昌钰也只是个博士。
支队的同事跟曹佩佩提起过做媒的事,她不置可否,心里想:要是他没结过婚就好了。
不要说读中学,就是在大学的七八年里,曹佩佩都没有谈过恋爱,一次男生约会都没有,书本更像是她恋人。
楼板刚刚完成加固,曹佩佩就沿着新搭起的金属支架往上爬,爬到三楼,立刻闻到了难闻的天然气味,她一眼就看见金家的老大金达赤身裸体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呼吸,身上的衣物全部烧光。曹佩佩立刻注意到金达的左手臂有一道创口,血肉模糊。
伤口和创口是不一样的,伤口是指人体软组织、脏器、骨质等受致伤物作用后,没有形成开放性的损伤。而创口则是开放性的。金达左手臂的血口子介于伤口和创口之间。
曹佩佩又检查了燃气灶,灶头的开关没有呈开启状态,而灶头的底部有一根燃气软管脱落了。那不是用久了脱落,像是人为拔脱,因为接口处很新,没有油污和灰尘沾染。
一个粗粗的嫌疑人作案的画面在曹佩佩的脑子里开始“播放”。她的导师曾经告诉过她:在侦查过程中要不断找寻疑点,不断描画嫌疑人的作案过程,不要等全部侦查完毕才推测作案的情景,暂时的不完善,不准确,不要紧。
曹佩佩眼前的画面是:晚上12 点左右,老大金达早已睡着。这时,有人偷偷进入他家,拔下燃气的管子,造成脱落,天然气开始泄漏。可是,也许是拔管子的声音把睡梦中的金达惊醒了,他跳起身来和潜入者搏斗,不幸被对方挥舞的菜刀划伤,倒在地板上……
为什么判断有人潜入了金达的房间,因为曹佩佩从金达左手臂创口位置分析,不可能自己划伤自己,自己划自己不能形成这样的走向。再说了,金达要自己划伤自己的手臂干什么?他要自杀的话应该划开自己的喉咙。所以,一定有另一个神秘的人来过。
曹佩佩边琢磨边用手电四处照射,寻找火灾发生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又问自己:那么燃气爆炸应该怎么解释呢?难道凶手先拔掉燃气管子,再砍倒金达,再点燃天然气产生爆炸?这三招哪一招都可以致人死地啊,何必多此一举?或者说多此“二”举?潜入者对金达真有那么恨吗?如果真的对金达恨之入骨,那么这个凶手一定是金达的熟人……
一个消防员上来报告:曹博士,隔壁王家阿嫂的顶层楼板上发现了金家的堂弟金中华,他已经昏迷,救护车上的医生正在对他紧急抢救。
曹佩佩“哦”了一声,心想:我要找的凶手也许就是这个金中华了,恶有恶报啊,他拔掉了燃气软管,砍伤金达,然后点燃天然气,要想彻底灭了堂哥金达。没想到燃气的瞬间爆炸有那么巨大的威力,没想到燃气爆炸那么迅雷不及掩耳,一下子就把他炸出金达家,直接推到王家阿嫂的楼顶上……
我去看看这个金中华。曹佩佩离开金达的房间,刚要爬下脚手架,就碰到了爬上来的消防局火调处的火调员谢健。她认识他,一次消防局举办对消防员的培训,谢健讲过一课,题目是《火灾现场的电线》,那一讲讲得很细很生动,她还做了记录。
你好,谢老师,我是曹佩佩。她伸出手拉了谢健一把。
不知为什么,就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一股细细的暖流通了过来,触电似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竟然叫她有些恍惚。他大概就是所谓的“暖男”吧?他很温暖啊……曹佩佩立刻缓过神来,交代道:谢老师,三楼房间死了一个,你去看看。小心一点,三楼楼板已经炸出一个洞。我到王家阿嫂家查看另一个受伤的。
谢健说:谢谢曹博士。
金中华已经被抬到担架上,不省人事。曹佩佩问救护医生:怎么样?
医生说:昏迷状态,烧伤很严重,摔伤更严重,毕竟是从三楼掉到二楼,必须立刻送医院抢救,否则有生命危险。
说着,把金中华抬上了第二辆救护车。
贾平老头和平萍已经被第一辆救护车救走了。贾老头腰部摔伤,动弹不得。平萍的右腿很疼,估计骨折了。

两 个 火 调 员 开 始 会 诊

曹佩佩从王家阿嫂的屋顶爬回三楼金达家。谢健正在检查金达的尸体。她说:谢老师,我觉得甩出去的这个金中华是最大的嫌疑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金达则是受害者。
金中华进入金达房间以后,用刀划伤了金达……
谢健打断说:等等曹博士,金达的左手臂上确实有一道血口子,确实不是他自己划伤的,但是你仔细看,这道创口边缘已经有过血痂的形成,只是大火一烧血肉模糊了,又像是新的创口了,其实愈合反应还是有表现的。
谢健的意思很明确:这个创口不是今天夜里形成的,而是几天前形成的。
曹佩佩很想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同意你的判断”,但是谢健是市局的火调员,自己是黄圃区的火调员,谢健是上级,所以一定要婉转表达。她还想,如果谢健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我“金中华是最大的嫌疑人”的判断就要打问号了。然而不是金中华作案的是谁作案?他就在现场!
曹佩佩仔细观察金达的创口。谢健说:我给你打手电,你用放大镜再仔细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曹博士,你看到了,金达全身烧伤很严重,皮肤的颜色已经大部分发黑发红。可是你看看他的左手臂,还发现了什么?
曹佩佩抬头看谢健,不明白他出的是什么谜。
你看,金达的左手臂唯独这一截,就是有创口的这一截,烧伤不是特别严重,那一圈皮肤还有些白白的。看到了吧?
证明创口附近失血过多?她随口说了一句。
谢健摇摇头:从这一圈白可以推断,金达的左小臂在发生大火的时候是有东西绑着的,很可能是白纱布之类。
发生大火的时候,多层纱布起到了保护作用,所以,创口的那一圈皮肤烧伤没那么严重,有些发白。
谢健不再说下去,他觉得不用把以下的意思说透:刚才,金达并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什么不速之客进行过搏斗,左小臂被划伤是前几天的事,准确地说三天前的事情。
曹佩佩心里有些郁闷,自己的本科读的正是法医专业,教授上课时,从来没有讲到过要注意观察这些“活”的现象,只是讲书本上的。那一瞬间,她对眼前的这位男性产生了一丝敬意,也许不是敬意是好感,也许不是好感是……你看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火灾调查经验告诉给我,他完全可以只说判断结果,不说观察到的具体细节,等到案子破了,证实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样他不就更神奇了吗?
不,他对我和盘托出……
她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总是那么温润,面带微笑,分析案情不急不躁,其实他面对的是很凶险的火灾现场和复杂的血案。
曹佩佩顺着谢健的思路分析道:谢老师,如果今夜没有嫌疑人进入金达的房间,那么“作案”的人就是金达自己了,他拔掉燃气软管想自杀。问题是既然燃气泄漏了,金达为何还要点燃天然气引发爆炸呢?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我还是认为有人半夜三更潜入了金达的房间,而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金中华,否则他怎么会从金达住的三楼仰面掉到了王家阿嫂家二楼的屋顶呢?他是被燃气爆炸推到二楼屋顶的,如果他呆在四层楼他自己家里,就没有这个事。
谢健静静地听着曹佩佩的推断,心里琢磨:她虽然是博士,但没有端着博士架子,没有不可一世,不像有些博士自命不凡。她不管成熟的还是不成熟的推断,都愿意说出来,并且对自己认定的判断不轻易放弃。最好的火灾调查就是两个搭档一边调查一边讨论,案情调查就会进展得很快。
谢健点头:你分析得对,金达房间爆炸之后产生了巨大冲击力,把金中华推到了王家阿嫂的屋顶上。但是你再观察一下:爆炸产生之后,金达房间的门和窗都已经被推倒,房门和窗门都由里而外冲了出去,冲到楼梯的栏杆处才被挡住。好,要是金中华是在金达的房间里面,那么他应该随着门被冲到楼梯的栏杆边,门掉在楼梯上,金中华也应该掉在栏杆之内的楼梯上,对不对?但是现在,门掉在楼梯上,被挡在栏杆旁,而金中华却被推出楼梯,掉到了王家阿嫂的二楼的楼顶上……
曹佩佩抢白:我明白了,爆炸发生的时候,金中华在金达家的门外,而不在门内,爆炸发生时,他才被金达家的门“推”下了楼!
谢健点头微笑。
曹佩佩看了他一眼,似乎着了谢健的魔:你看他,没有批评我,而是不厌其烦用三个可靠的细节来“推翻”我关于金中华进屋作案的分析,不强词夺理,不先下结论,而是用细节来说服人,直到我不知不觉进入他的“轨道”。
否则我的侦破要走很大的弯路。这个男人很成熟,很温暖,很细腻,有男人的魅力啊!
曹佩佩站起身说:谢老师,金中华半夜三更跑到金达家的外面干什么呢?还有,金中华没有进入金达家,不能说明没有别的人进入金达家,我的想法对不对?
谢健还是点头微笑:我和你一样,注意到被拔掉的燃气软管。

一 条 一 条 线 索 慢 慢 梳 理

勘查完现场,曹佩佩和谢健赶到黄圃中心医院。平萍的右脚包扎着,毕竟从四楼跳到三楼,三米多高。平萍很着急:警官,我老公金中华怎么样了?死啦?
曹佩佩回答:没有,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医生正在抢救,他昏迷不醒。我想问你一些问题,请你协助警方。金中华和金达有矛盾吗?
没想到平萍很爽快:当然有矛盾。
什么矛盾?
平萍回答:他们兄弟俩欺负我老公,瞧不起他。五一劳动节三天,中华一共送了150 桶水,他问老大要450 块。
老大回答不是说好送一桶拿一块钱吗。中华说五一劳动节是国定假日,一工等于三工,是国家规定的,所以我要拿450 元。老大说不中,我们送水站不是国家。中华说咋桌!
就和他吵了起来。老大说你不要忘记是我收留了你,你的房租都是我付的,否则你在哪里安身。中华跳起来要揍金达,被我抱住了。他脾气爆,所以吃亏。兄弟俩这一架吵得很凶。
你问是哪天吵的? 4 天前的事,5 月4 日。
曹佩佩接着问:金中华和金达吵架,是在金达的房间里吵的吗?
谢健坐在一旁不吱声,他知道曹佩佩还不死心,她还是觉得金中华可能是进了金达家的,她想顺藤摸瓜摸到金中华。
平萍回答:冇(河南话没有的意思),是在底楼送水站吵的。老大从来不叫别人到他三楼的房间去,他有时候会带一个女朋友到家里,可烧包(河南话时髦的意思)了!曹佩佩问:既然有矛盾,金中华会不会暗地里想法子报复金达?
不会!我和我老公都是只做明事的人,从来不在暗地里算计人。他真要报复,一定当面把他杀了。谢健突然插了一句:你是不是暗示有人“暗地里算计人”?
平萍使劲摇手:冇!冇!可是呢,金家三兄弟的脾气还真的是不一样,我们中华年轻,粗暴,他只有23 岁,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做了坏事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大金达比较闷,我们背后叫他“焖烧锅”。老二金彪比较滑,他的脑子最聪明,能类不轻……
怎么个滑?
平萍摇头叹息:我跟你说啊,三兄弟都送水,但是老二金彪送水是送得最少的,他稳稳地享受二八开的那个二,旱涝保收。在楼下接到要送水的电话,一听说是老公房四楼五楼客户要水,他就叫中华去送,他怕自己扛着大桶矿泉水一层一层爬楼梯受累。你躲就躲吧,躲了还要卖乖,他对中华说“我把机会留给你”。你听听!这是啥话?但是碰到有公司要送好多桶水,或者铺面商店要送水,他跑得可快。这一些其实我们都看得懂,中华也忍了,反正送一桶水他能得一块钱,送得多就能多得钱。我们两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个月里起码有十天,每天只有50 元收入,我们其实是想教……
想什么?两位警官正想继续听她说,平萍却戛然而止,
不知为什么。
其实,平萍怕自己再说下去说漏嘴,她对两位警官隐瞒了金达和金中华吵架后的那段血腥的发展:金中华被金达呛了一句“不要忘记是我收留了你”,跳起来大喝一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罢,气呼呼地跑到四楼,拿了一把菜刀冲下来挥手就砍:我砍了你个龟孙!金达用手挡,菜刀在他左小臂上划出一道血口,幸亏平萍和贾老头两人及时抱住,砍杀才没有继续下去。平萍突然飞起一脚,踢掉了金中华手里的菜刀,接着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把他蹬到了大铁门的边上。她回过头跪在金达和贾老头跟前:老大,贾大爷,我求你们千万不要报警,你们只要一报警,中华又要蹲大牢了,警察会老账新账一起算,他就永远出不来了。老大的医药费我来付,五一劳动节三天的工钱不要了,你是大哥,你宽宏大量,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你要原谅你这个弟弟,他脾气不好。
曹佩佩和谢健转了一个病房,找到了贾平老头。贾老头的腰椎摔成了错位,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大小便失禁。一看见两位警官就老泪纵横:蛮好的一幢楼,被王家阿嫂乱叫,说是“鬼子炮楼”,都被她叫坏了,现在被炸掉,我的损失谁来赔啊?我的4 号就这样没有了吗?
谢健问:你做过财产和人身保险吗?
没有啊,我怎么会想到房子会被炸掉?
曹佩佩问:火灾发生前,4 号有什么反常的事情发生过吗?
有啊,事到如今我也不保什么密了,平萍求我不要打110 的。5 月4 日,老大金达和他堂弟金中华吵架吵得凶,不晓得为了什么动起手来,金中华拿了一把菜刀劈金达,幸亏被我和平萍抱住,才没有出人命,不过金达的左手臂上还是让金中华劈了一刀……
曹佩佩侧过头看了一眼谢健,目光里充满了敬意:谢老师,你的推断是对的,金达手臂上的创口是三天以前形成的,不是今夜划伤的。
贾老头接着说:这个金中华太凶啦,两眼都是杀气,自己兄弟都会杀,什么人他不敢杀? 4 号火烧,就是他做的坏事,他要报复金达嘛!
火灾发生时,你在哪里?
我在五楼睡觉,听见平萍喊,我才出来,后来我就跳到李家爷叔的楼顶上逃生了。
谢健和曹佩佩找到宏利百元旅馆,这里是4 号火灾遭灾的人临时居住的地方,金家老二金彪住在304 号房。两人刚刚走近304,就听见屋内有人在哼哼: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
两人敲门进屋,亮明身份,谢健发问:金彪先生,你们家发生了火灾,你的哥哥不幸遇难,我们很难过。请问,昨天夜里,就是5 月8 日,你在哪里?我们想证明你不在现场。根据我们初步判断,这起火灾是有人纵火。
曹佩佩暗暗吃惊:调查还没有结束,你谢健怎么能把“有人纵火”的假设直接跟当事人说呢?万一是金达自杀呢?你不是说金中华没有进入过金达的房间吗?
其实,谢健是故意而为,目的是想刺激一下对方。直觉告诉他:着火的4 号是装有一扇大铁门的,一般晚上10点钟,贾老头就把门关上,送水站生意不做了。直到发生火灾时,那扇大铁门还是锁着的,消防员用斧头才把门劈开。
所以,金家的大火似乎和外人无关,而和4 号里的人有直接牵连:金达、金彪、金中华、贾平、平萍。贾平老头是不可能纵火的,他烧掉自己的“鬼子炮楼”,除非他活腻了,火灾后如果要重建,政府部门一定会让贾老头把擅自搭建的上面四层楼全都拆除。除去贾老头,嫌疑人还剩4 个人,这4 个人里面金彪不在现场,他在棋牌室打牌。那么还剩3 个人:金达、金中华和平萍……不在现场的金彪难道真的一干二净吗?越是丝毫嫌疑都没有的身边人,越是完全脱了干系的人,越不能疏忽,甚至连金彪的妻子林小玲和女儿都不能“放过”,虽然她们母女在火灾发生的前几天就回老家官道口了。
金彪很坦然:昨天夜里吃过晚饭,大概8 点多钟吧,我就一直在打麻将,我的三个麻友可以证明我。我是听见救护车和消防车哇哇叫,并且向我们东街逼近,才和麻友一起跑出棋牌室,一看,原来是我们家4 号着火,坏了,家里被烧掉了,我就往4 号……
谢健打断了他的话:夜里8 点到12 点半,你没有离开过棋牌室?
没有没有。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半夜的时候大家肚子饿,我到东街面馆叫了四碗面。
谢健的问话一句接一句,几乎没有空隙。曹佩佩心里想: 为什么调查金彪时谢健都要自己来? 不让我来问?
你是打电话叫外卖,还是自己跑到面馆去的?谢健紧盯着。
东街面馆不送外卖,我是自己过去的,我要老板为我下四碗鱼香肉丝面,浇头要现炒,因为我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我要“感谢感谢”三个麻友。
下四碗面,炒四份鱼香肉丝,需要多少时间?
面馆老板说七八分钟就够了,他说你去抽支烟再进来,一会儿就好。我就在街上抽烟等他。
你和你们家老大金达有什么矛盾?现在他已经身亡。
谢健觉得金彪也许会说“没什么矛盾,我们兄弟俩可亲”,没料到金彪说:虽然是亲兄弟,还是有矛盾。金达这个人特别抠,一分一厘地抠。五一劳动节,我问他预支一万块钱,因为我要打麻将去。不是我兜里没有钱,而是打麻将一定要揣上几万块,一定要把钱带足了,如果只带一两千块钱,一定会输个精光,因为底气不足,就不敢随便吃,随便碰……
金彪滔滔地说着,他忽然觉得坐在对面的男警官听了他的陈述一点反应都没有。谢健突然站起身说:谢谢你的配合,我们走了。
曹佩佩也站起身,她已经知道谢健要做什么。
金彪诧异,他觉得警察调查人命案子起码也要问个半小时一小时,怎么问了几句就匆匆忙忙走了呢?
两个火调员来到东街,先看了看手表,然后从东街面馆疾步走到4 弄4 号,上了三楼,然后下楼,再疾步走到东街面馆。两人又抬起手臂看表,不约而同说了三个字:6分钟。停了一停,两人又不约而同说了三个字:时间够。
曹佩佩觉得跟谢健在一起真的太有劲太有韵味了。她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大步走路的样子,竟然有些灵魂出窍,自己怎么走回支队的都不知道了。

一 竿 子 插 到 官 道 口

黄圃分局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了:金达系吸入天然气过多而窒息死亡。他的咽喉和气管壁都没有烟灰附着(这说明他是先中毒死亡,然后被爆炸被燃烧)。金达左小臂创口的形成时间是三天之前。
这一些,其实都在谢健的预判之中。眼下,4 号楼火灾的嫌疑人除了已经死亡的金达,还剩下一个金中华没有调查过。他是最重要的目击证人,至少他是亲眼看见爆炸的。
可是医生不同意警方向金中华询问什么,怕受到刺激加重病情。
曹佩佩来到医院,悄悄出示警官证,对护士说:我们只谈几分钟,火灾案情十分紧急,时间长了,破案就更难了。
护士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转身走出了病房。
金中华像个木头人那样躺着,手臂和额头都包着纱布,看上去只比死人多了口气。平萍一直坐在他的床边,她不吃也不睡,涕泪长流:中华啊中华,你醒醒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你把眼睛睁开看看我,我是平萍啊!我再三叫你不要喜欢什么“握猪”,那东西阴气多重,墓里出来的。
你不听我的,偏要把它当宝贝。
曹佩佩和谢健走进病房时,平萍正对昏迷不醒的金中华说:好吧,现在我把“握猪”给你,让你安安心心地死!
你去死吧!你这个混球!
平萍真的拿出那只从汉墓中盗来的“握猪”,放到中华的左手心,然后把他的五个手指合拢,让他握住“握猪”。
突然,她发现金中华的五个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收缩,真的握住了“握猪”。然后,他的眼睛竟然缓缓睁开,虽然只有一条缝。平萍大叫:中华,你醒啦,你总算醒啦!
曹佩佩不由分说拨开平萍,弯下腰轻声问:金先生,你怎么会从三楼掉到王家阿嫂的屋顶上去的?你看见了什么?我们是警察。
金中华看看平萍,过了很久,才吃力地说:我……我在楼梯上抽烟,闻到下面有……有怪味,就从四楼下到三楼,发现……发现是老大家的门缝窗缝里漏出来的怪味。我拨开老大家的移动塑钢窗,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见“轰”的一声,以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平萍大哭起来:老大烧死了!
啥?老大死了?话没说完,金中华闭上眼睛,又昏迷过去,握住“握猪”的手松了开来。
主治医生赶来了,埋怨道:谁叫你们来打搅他?他的病情非常严重。这一刺激,可能再也醒不过来!请出去,出去!护士长,让所有人都撤离重症病房,今后没有我的许可,谁都不能探访!
5•8 东街火灾案情分析会在黄圃消防支队召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已经是5 月9 日早晨。
曹佩佩先发表她的分析:现在案情一点点清晰起来,爆炸是金中华点着的香烟引起的。但是,拔掉天然气软管的却不是金中华,他在门外,不在屋里。也就是说一定另有其人。
是谁?是金达自己吗?金达不可能去拔掉燃气软管,他要自杀的话,只要打开燃气开关就行了,没有必要拔掉软管。事实上金达活得很滋润,送水站的收入蛮不错。所以我分析作案人很可能是老二金彪,他有时间从面馆走到金达家,拔掉燃气软管之后又赶快回东街面馆,打个来回6分钟的时间足够了。如果是他作案,那么他为什么要毒死他亲哥哥呢?总有个前因后果吧?难道就为了问金达预支一万块而得不到就怀恨在心?那是预支,不是白拿。所以这样来解释显得很牵强。
支队长说:曹博士,如果金彪是犯罪嫌疑人,证据呢?
谢健发言:我也觉得说不通。送水站的收入,金彪和他哥哥是二八开的,难道是财杀,灭了金达他金彪就可以独吞了?这可是一条人命,万一搞砸了他要抵命!兄弟情难道一点都没有?
支队长说:谢高工,曹博士,我们现在不要惊动金彪,让他觉得我们已经排除了对他的怀疑。要悄悄收集证据,悄悄监视他。
会议室里沉默了。火灾现场指挥员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一桩惨案,金达死了,金中华昏迷了,贾老头和平萍都伤了,幸亏金彪不在家,否则他也会被垮塌的楼板压死;幸亏金彪的妻子带了小女儿回老家官道口了,否则也会被大火活活烧死……
黄圃分局的张法医接口道:我突发奇想,也许没有道理——金彪的妻子林小玲为什么在火灾发生的前两天突然离开?难道她预先知道要发生什么?难道民营的送水站也要享受劳动节长假回家乡看父母?
谢健突然站起身:我也想到这个问题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碰”一下金彪的妻子林小玲了?
分析会结束时,谢健轻声说:佩佩,你去眯一个小时,我去准备准备,也向消防局领导汇报一下,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开车向官道口出发。
“佩佩”?他不叫我“曹博士”而叫我“佩佩”了?
曹佩佩心头一热,接着眼眶都有些发酸了。她问了一句:谢老师,你不休息一下?
我再到东街去转转,到4 弄去转转,你抓紧休息,我们可以在车上继续讨论案子。
曹佩佩和谢健赶到官道口金家,惊呆了的不是金彪的妻子林小玲,而是谢健和曹佩佩:这个林小玲简直是绝顶的美人,简直是著名演员许晴的“妹妹”,皮肤那么白皙,眼睛那么明亮,嘴角旁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甜极了。
曹佩佩心想:这样的美女,哪个男人看了不会动心?
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其实呢,女人还是长得一般为好,少麻烦,少纠缠,比如像我曹佩佩。女人长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你们家出事了,你知道吗?曹佩佩开门见山。
林小玲点头:知道,金彪发微信给我了。后天开追悼会,我会赶到上海去,不管怎么样,还是要送送老大的。
谢健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叫“不管怎么样”?什么叫“还是要送送”?丈夫的亲哥哥死了,丈夫的堂弟昏迷了,弟妹摔伤了,肯定是你最牵挂的,难道你很勉强?不想送最后一程?
曹佩佩盯着林小玲看,不是欣赏她的美貌,而是想在她脸上寻找悲伤和忧愁,但是没有,她看到的是一丝一忽而过的惊慌。为什么惊慌?也许林小玲在想,如果我在东街4 号,就会被老大家掉下来的楼板压死……
曹佩佩问:金彪和金达有什么矛盾吗?
没有啥,两个人合伙开送水站。可是我们家金彪不会看账,所以送水站赚了还是赔了他都不知道。金彪喜欢打麻将,有时候想问老大预支一点钱,老大说不中。金彪心里就不高兴。但是我赞成老大不要预支钱给金彪,这样他就赌不成了。
曹佩佩紧接着问:那么金达和你林小玲有什么矛盾吗?林小玲突然不吱声了,摇头,摇头,不停地摇头。终于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曹佩佩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只能递给她餐巾纸。
此刻,谢健的脑子里跳出四个字:重大隐情!他问道:林小玲,5 月8 日的火灾案子还没有侦破,你在河南,你没有作案时间,我们排除了。可是金彪、金中华、平萍和贾平四个人都在现场,你要协助我们把案子破了,到底谁是纵火犯?
小玲不停地哭泣,不说话,还是摇头,摇头。谢健和曹佩佩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只是递餐巾纸,不催促她,耐心等。
十分钟后小玲抹干了泪水,说:虽然老大死了,但是我还是恨他!我恨他! 5 月1 日中午,金彪又到棋牌室去打麻将,我家的燃气灶头点不着火,只听到扑扑的响声,就是不来火。我就到楼下送水站找老大。
老大说:小玲你先上去,我把手头这笔账记完就上去。
过了一会儿,老大推门进来,趁我不注意,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就往床上按,他亲了我的嘴,摸了我的奶子,还要扒我的裤子,我死死捂住裤子,他的精液喷了我一裤子。我女儿在楼下玩,听见我的喊声,从底楼跑上来,拼命敲门,大叫妈妈妈妈……
你们发生性关系了?
小玲摇头:冇,我的裤子已经被他扒了下来,但是没有那个,幸亏我女儿,她救了我。
这件事你告诉金彪了吗?小玲点头。
金彪怎么说的?
金彪大叫一声咋桌!亲弟弟的老婆他也敢欺负?我饶不了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我要好好帮他修理修理燃气灶,你别哭了,带着女儿回官道口,看我怎么收拾他!
曹佩佩和谢健对了一下眼,心里是同样的判断:有了!
在返回上海的路上,她说:这个金达原来不是“焖烧锅”,而是“焖骚锅”啊!
他叹息:不要瞧不起任何人,因为谁也不是懦弱到连自己受了侮辱也不能报复的。

两 个 人 在 西 餐 厅 的 约 会

一辆警车呼啸着开到宏利旅馆门口,谢健和曹佩佩一脸严肃,一左一右夹住金彪,把他推进了警车。金彪大叫:干什么?我又没有犯罪!我们家被烧了,你们不去抓凶手,反而来抓我?我是受害者。
进了办公室,两对一,三把椅子。曹佩佩记录,谢健发问。曹佩佩心里明白,这一次谢健一定会自己询问,一定是事先设想好了审讯方案,一定是一环扣着一环地询问对方,他不希望我插嘴。
金彪,你说5 月8 日夜里你一直在棋牌室打麻将,12点左右,你到东街面馆买了四碗面条,然后拎着面回到棋牌室,总共只出去过七八分钟。三个朋友都可以证明我。
在面馆老板为你做鱼香肉丝面的这段时间,你没有到过4 弄?没有到过4 号送水站?是不是?你明确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在面馆外面抽了一支烟,然后拿上做好的四碗鱼香肉丝面回到棋牌室。
这中间你确定没有回过4 号?这个回答非常关键,你想一想再回答我。
没有回过。
谢健不说话了,足足有两分钟不说话,目光像两支剑一样直刺对方,办公室像个真空罐。突然,谢健大吼一声:监控录像显示你在12 点不到的时候到过4 弄,到过4 号!胡说! 4 弄没有监控录像!
原来你事先调查过,踩过点。
冇冇,我没有踩过点。
谢健的口气突然又平和了:金彪,公安局没有在4 弄安装监控录像头,不等于4 弄15 号陈老板家没有安装监控录像。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4 号的“鬼子炮楼”那么高,那么显眼。
你说的是台湾来的陈老板?他的公司门口?我怎么……谢健把烟灰缸推给他:抽支烟吧。好好考虑,是你自己说出来呢?还是跟我们到陈老板公司去一趟?你是聪明人,你一定晓得这两种选择性质是不一样的,对你的最后定性也是不一样的。
定什么性?我没有放火!我没有爆炸!这些事情都不是我干的!
那么你干了什么?你是不是半夜三更帮金达家“修理修理燃气灶”了?
金彪听懂了“修理修理燃气灶”这七个字的一语双关,一下子就泄气了,低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就照实说了吧……
从办公室出来,曹佩佩悄悄问谢健:15 号陈老板家真的安装了监控头?真的拍到了金彪回来过的录像?谢健微微一笑:你去问问陈老板就知道了。
曹佩佩在谢健的胸口捶了一拳:你真坏!
5 月8 日东街大火案子顺利侦破。金家可谓家破人亡:老二金彪交代了5 月8 日半夜他到哥哥家去偷偷拔掉燃气软管的全部经过,他被逮捕。金家老大金达烧死了,已经送到殡仪馆等待火化。金中华至今未醒,医生说不排除他成为植物人的可能。他的手已经不再握住“握猪”,有气无力地摊开着。他的妻子平萍天天陪着他,她坚信老公不要阴气那么重地“握猪”了,说明他不想死,不想到阴间去,他总有一天会醒的。平萍准备到少林寺去一趟,因为她听师傅提起过,有秘藏的专治昏迷的灵丹……
星期天,曹佩佩请谢健到西餐厅吃烛光晚餐,说要好好感谢他的帮助,说一定要拜他为师。谢健赴宴时带了一朵玫瑰。接过玫瑰,曹佩佩含情脉脉地看着对面的谢健,眼眶里很热,心头也很热,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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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歌的时间

张林俊/ 文

1

杨絮点上一支烟坐到了草地上。即便在市郊,能找到这样一片荒地也着实不易。不过,这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在树村这一带倒是不少见。树村是距离市中心最远的卫星城,城市的五光十色照不到这里。很多久居海城的人都不知道出城一路向南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树村没有商业广场,没有出名的学校,甚至没有一家大过篮球场的超市。但正是因为天高地远,许多来海城追梦艺术之梦的年轻人都栖身于此处。杨絮就是其中的一个。
廉价的卷烟散发出呛人的烟雾,杨旭眯起双眼。从身旁的塑料袋里摸出了一罐啤酒,咔呲一声拉开了拉环。金色的液体微微涌出,约有一枚指甲盖的大小。杨絮没有急着去啜,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抽出了咬在嘴里的烟头。一辆颇为陈旧的电动自行车正停在他的眼前,挡泥板上还有些新鲜的泥渍,大约是在杨絮骑来的路上留下的。车把无精打采地歪在一边,车牌不知所踪。整辆车最新的地方,大概是硕大电池上的一小截铜线了,这是杨絮从旧电线里抽出来,刚刚插上去的。
寒风卷着枯枝败叶从杨絮的身边呼啸而过,冬天的脚步已经悄然踏入了市郊,让原本就荒芜的市郊更显萧瑟。
杨絮把烟塞到脚底踩灭,深深吸了一口啤酒。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团耳机线,分出左右塞到了耳朵里。他打开手机,摔裂的屏幕让手指的触摸操作时不时地失效。好一阵,他才打开一个音频文件,按下了播放键。劣质耳机开始索然无味地重现出一个个音符。歌曲很简单,只有一把吉他作为伴奏。沙哑的男声是杨絮自己的演唱:忧伤的理由只有两种,要么无知,要么充满希望。吉他的音色平平,弹奏的技术也不尽如人意。不过这并不妨碍杨絮此刻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在铜线短路的作用下,电动自行车的电池开始散发出缕缕青烟,一股化学品的酸涩气味也渐渐浓重起来。好在北风强劲,这股异样的味道很快就被吹散到荒地的深处。
耳机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呼呼的风声时常把他的演唱覆盖,杨絮把帽衫的帽子套到头上,他不想分享此刻的聆听,哪怕只是与风。稍顷,一个小火苗噈地一下在铜线处冒了出来,犹如点烟时擦亮的火柴。风助火势,火苗很快稳住阵脚开始吞噬周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电动车像是一只被点燃的火把。
这一切并没有引起杨絮的太多注意,他像注视着地铁里无趣的广告牌一样,注视着渐渐化作火球的自行车。这片空地远离公路和村落,在临近黄昏的时刻几乎不会有人在意这一缕黑烟。歌曲结束,杨絮低头看了下手机——5 分40 秒,从装上铜线到火势无法控制,正好是一首歌的时间,他在口中重复了几遍这个数字,便转身向树村的村口走去,留下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和一堆快成焦炭的残骸。

2

做火灾事故调查那么久,蒋海还是第一次开那么远的车,去这么远的现场。在他的印象中树村之遥远,似乎已经不能算做海城下属的县城,不过好在借助着手机导航,他还是准时抵达了现场。拨开围观的人群,一栋两层高的屋子怔怔地矗立在他面前,火舌早已把外墙舔成了焦炭,从一些幸免的角落处,可以看到房子本身奶黄色的外观。大门洞开,从被燃烧的程度判断,起火点就在一楼。蒋海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支手电,仔细勘察了起来。楼梯下方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储物空间,一堆焦黑中泛着铁锈色的框架还在散发着一丝余热,从形状不难判断,应该是一辆电动自行车。至于在自行车旁还堆过什么东西,从残骸上已经很难分辨出了,不过从残渣来看应该都是类似纸板箱或者木头类的易燃物。
电动自行车充电过程中短路自燃,这样的起火原因如今已然越来越常见。蒋海看到这里,觉得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底,但是粗粗扫视他并没有发现在残骸附近有电源插座,心中不由腾起一片疑云。不过,他姑且把这个疑问先搁置到了一边,转身向二楼走去。

3

搞艺术的人,个性难免有些乖张。所以,暂住在树村里的这些人基本都独来独往,除了像杨絮和晓何这样一起从家乡来海城闯荡的拍档。认识晓何是初中时候的事了。杨絮所在的小城偏远闭塞,几乎没有什么能跟得上潮流的娱乐活动。杨絮最先接触流行音乐,还是靠亲戚自城里带回的盗版磁带。从此,他知道了世界上除了村口红白喜事演的大戏,还存在着另一种音乐的形式。这里面有音色各异的电吉他,有错落有致的鼓点,有让人时而飘到云上又时而落入深海的音符。他爱上了音乐,并且迫切地寻找着一位可以与之分享的朋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坐在他后面的晓何。
当第一次见到晓何听着磁带眼神中发射出的光彩时,杨絮知道自己找到知音了。从此,他们无心学业,每天上课就用小本交流着自己创作的歌词。因为不懂五线谱,两人只能把哼出来的调子录在杨絮家一台简陋的录音机里,然后不断边听边改。杨絮的爸爸是当地的一民电工,杨絮从小耳濡目染,也会摆弄点电表、电线之类的东西,课余时就帮着左邻右里解决点电器故障赚些零花钱,然后和晓何凑一凑全部用来邮购了好几本著名的音乐杂志。那时候,每一期杂志都会附赠一张录制着排行榜金曲的CD,然而他们只能傻傻地盯着这片闪烁着迷幻光彩的塑料片,想象着其中刻录着的旋律。因为整个小城,谁都没有见过CD机是什么样子。

4

二楼的情况比一楼好一点。蒋海判断,由于缺少助燃物,火势并没有完全蔓延到二楼,不过从熏渍来看浓烟应该是灌到了这里。二楼的格局有些不同寻常,屋主显然在这里又隔了一个空间。蒋海用手捏了捏被用作隔断的建筑材料,这是一种类似海绵状的吸音物质,就连门的内外两侧也都敷上了这种材料,显然屋主是想把单列出来的这个空间彻底做个隔音。走入房间,他看到派出所的民警也在二楼,便上去打了个招呼。“事发大概在凌晨2 点左右,但是因为这个村子住的人很少,而且这栋楼是独门独院,所以将近一小时后才有人报警。”民警翻开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向蒋海做简要的介绍。蒋海一边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边四下打量起这个房间。显然,为了隔音屋主把原本的窗户都堵上了,屋内被相同的隔音材料铺了个结结实实。尽管火已经灭了很久,但是依然可以闻到浓重的烟尘味。
一张又长又宽的工作台背对着门放置着,台上摆着很大一部调音台,花花绿绿的旋钮被有规律地调节到相应的位置,两侧还有一对科技感十足的监听音箱。蒋海对音响略有了解,这一套装备显然是价格不菲。但是,调音台旁放着的一盒烟却十分廉价,烟缸插满的烟蒂也都是清一色的便宜货。再看不远处屋主打下的地铺,棉花被的棉絮都已经从破洞的被单里漏了出来。看来屋主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无非是把米都倒到了音乐这一个缸里。蒋海蹲下身子,在地铺不远处的地板上,白色粉笔勾画出一个人形的样子。从轮廓看,他似乎是蜷缩在了这个离门最远的角落。
“死者名字叫晓何,据住在附近的人说,是一个搞音乐的,我们正在设法联系家属。”蒋海点点头,目光向这个白色轮廓的边上移去,那里还有另一个大小、形态差不多的图形。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叫杨絮。”民警合起手里的那本工作本,简短地回答。

5

就音乐来说,晓何算是被杨絮带入门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杨絮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安安静静地听着。
不过渐渐地,杨絮发现晓何不经意哼出的调调和那些盗版磁带里的水准越来越接近,而那把两人一起凑钱买的吉他,在晓何的手里似乎也更加行云流水一些,不过杨絮起先并没有在意。高中一毕业,他们就决定来海城闯荡,白天打工,晚上去酒吧驻场。但是,没有一家酒吧对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感兴趣,一律都只准他们唱当下的热门金曲,顾客点什么就唱什么,好在一个晚上挣的还算过得去。市区高昂的租金着实让人居大不易,在同一个圈子里歌手的推荐下,他们来到了树村这个地方。低廉的房租一下让两个人的经济压力小了不少,晓何决定白天不再打工,而是专心做自己的音乐,杨絮觉得这样有点冒险,两人就此渐行渐远。
晓何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他创作的歌曲开始被一些唱片公司录用,虽然没有署名权但是看着自己的作品在电视电台里面世,在大街小巷里被传唱,依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他也试图将这份喜悦与杨絮分享,但后者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趣。事实上,这让杨絮渐渐产生了嫉妒,因为自己的音乐梦想还依然停滞在昏暗的酒吧里,当那些别人写出的歌曲经过他的嗓子唱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力量越绞越紧。这种感觉日益强烈,尤其是,被要求唱晓何创作的歌曲时。

6

上上下下走完一遍,蒋海觉得情况大致清楚了。一楼停放的电动自行车电池组起火,引燃周围堆放的杂物。但是由于夜深人静,加之房屋间间隔较远,火势并没有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浓烟逐渐上涌到二楼。
由于采取了特殊的隔音密闭措施,烟雾一时没有进入房间内。屋内调音台和音箱的电源开关都处在打开位置,结合职业特征,显然事发时两名受害人正在使用这些设备,这也很有可能延缓了他们对外部火情的发觉时间。而当门被打开,死神与烟雾同时降临,考虑到房屋的面积和当时火场的情况,两人应该放弃了冲出去的念头,而是选择就地等待救援,最终因为吸入过量烟雾窒息死亡。只是,还有一点蒋海依旧没有搞清楚,没有插座,一楼电动车不可能处在充电状态,那究竟是怎么起火的呢?

7

5 分40 秒。只要将电池短路,只需要这么一首歌的时间,就可以让一辆电动自行车变成一个火球。而这样的一个火球,足以毁掉晓何的工作室,毁掉他的一切。杨絮知道,晓何依然用当初他们原先自创的方式来谱曲,把旋律哼出录到电脑里,然后再用软件来编曲和修改。那些灵光乍现的旋律,那些他省吃俭用换来的器材,那些已经接近收尾的作品全部集中在二楼那个小小的自建录音室里。而只要一把火,晓何就会失去这一切,退回到和自己一样的位置。
这一天夜里,杨絮没有去酒吧驻场。他在家中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啤酒,用一把生锈的老虎钳机械地剥去一截电线的外皮。可能是受到酒精的影响,这次操作远没有上次来得娴熟,地上满是剪断的铜线。
杨絮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晓何的作息规律他很清楚,通宵创作白天补觉,此刻他应该正在电脑前心无旁骛地修改着之前的录音。凌晨1 点半,杨絮摇摇晃晃地来到晓何家楼下,此刻的树村万籁俱寂,他从兜里掏出制作好的电线,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竭力克服掉酒精的晕眩感,把它安装到了晓何停着的电动自行车上。杨絮用迷蒙的醉眼注视着静静停在黑暗中的自行车,迟疑片刻后转身向二楼跌跌撞撞地爬去。

8

当晓何打开房门,看到已经颇有醉意的杨絮,不由吃了一惊。“走,晓何,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再买点酒喝。”
杨絮一胳臂勾住晓何的脖子就把他往外面拽。“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得了,先在我这儿坐着歇会儿吧。”晓何按住杨絮的手臂,一个转身把他拖到了屋里,顺势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房门,在弹簧的作用下房门悄然闭合。一瞬间,房间内安静得出奇,录音室特有的隔音效果让杨絮略微清醒了一点,要快点把晓何带出去,走得越远越好,这样就算他赶回也只能望火心叹,他想。晓何把杨絮放到工作台前的椅子上,自己站在一边,上下打量了一下浑身酒气的老同学,轻轻叹了一口气。杨絮瞄了一眼桌子上簇新的设备,显然比原先的更大更高级。“呵呵,混得真不错。”杨絮的语气不带丝毫温度。晓何不明白这位老朋友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但是对他心里的感受还是能了解一二。眼下,还是先转换个话题比较好。“杨絮,你之前不是发给我一首你自己录的歌吗?我觉得挺不错的,所以把它重新编辑了一下,你听听是不是你要的那种感觉?”晓何换到杨絮的右边,点了几下鼠标,监听音箱中渐渐传出了空灵悠扬的旋律。一个低沉的男声唱道: 忧伤的理由只有两种,要么无知,要么充满希望……
这是杨絮自己的声音。
虽然歌词没有丝毫改动,但是编曲风格已经和之前大相径庭。如果说之前的歌曲是一片平平的土丘,那现在的版本更像是土丘上开出了整片整片的鸢尾花,亭亭玉立,足以把聆听者的思绪带到任何地方。
杨絮感到自己的意识浮出水面,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泪水。他想到以前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最难隐藏的就是自己的平庸。他又想到曾经阳光明媚的教室,想到晓何递给他用铅笔写下的歌词,想到第一次走到话筒前的踌躇满志,想到彻夜无眠的录音和创作,想到自己的作品被唱片公司当做废纸一再退回。
他想把这一切重置,希望一切重新开始,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的才华会更耀眼一点。
歌曲结束,寂静重回录音室。在自己来之前,晓何显然已经抽了不少烟。但在浓重的烟味中,杨絮似乎仍然闻到出一丝带着化学异味的气息,5 分40 秒早已过去。他非常清楚现在一楼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再让我听一遍吧。”杨絮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眼神中带着难以察觉的苦涩。

9

锁匠三下两下就打开了这枚不太复杂的门锁,蒋海和派出所民警依次进入房间,狭小的空间几乎尽收眼底。陈设并无特别之处,只有墙上挂着的一把吉他略微透露出些特别的气息。民警低着头,小心避开满地的啤酒罐和散落到各处的文稿纸,想去房间的另一头寻找些什么。蒋海紧随其后,他随手捡起一张稿纸粗粗扫了一眼,简短的文字似乎是一段一段的歌词,不过意境平平,算不上佳作。屋内简单到无以复加的物品似乎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但原本被稿纸覆盖的地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蒋海的注意。一道强光闪现过他的脑海,之前的疑问似乎瞬间有了答案。
在一堆被剥下的电线胶皮中,那是一截闪闪发亮的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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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的故事 裂变的人格
品读刘迪长篇小说《秋之水》

李 刚/ 文

《秋之水》无疑是刘迪长篇小说中重要的一部。小说由两部分组成。上部叙述的是蒋佩和宋朝这两个在艰难岁月中成长起来的好兄弟,在满秋水这样一个他们共同爱慕的女人面前,心中掀起的爱恨交加、嫉妒与失落交织的巨大情感风暴。这种风暴摧毁着他们的友情、理智和埋在他们内心深处的隐秘托付,最终只能采取哈姆雷特的方式,用毁灭来兑换情感的解脱和灵魂的逃遁。
下部是上部的延伸,叙述的是武大军和武毛这一对陌同路人的父子,同样为了已遁世隐居的满秋水(后改名为谢婉秋)而产生的剧烈人格冲突。最后儿子以激情杀人的方式杀死了父亲,错赎着自己对谢婉秋近似母亲又不似母亲的复杂情感纠缠。
这两个极端的故事,形成了小说凌厉而坚硬的叙述内核,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扼腕痛惜,时而感动涕零,时而撕心裂肺。故事的硬朗,情节的独特,叙述的波澜不惊,恰似一幕幕无法设定的风景,给我们带来汹涌澎湃的阅读体验。
阅读刘迪的《秋之水》有点像阅读莫迪亚诺的《暗店街》。冷静,简洁,但却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暗示着可能会发生的难以预料的巨大后果。小说没有大段的情景描写、心理分析,以及一些半生不熟的写作手段。
而是直接用行动和语言推进,直接用情节和事件切入,犹如一把锐利的手术刀,通过一次次的飞快切割把读者引入人性凌厉的深处。
人性的晦暗处与人性的光明处一样,散发着不可捉摸的光,只不过这种光是那么的阴冷、那么惨烈,足够把生命和世界摧毁。蒋佩就是这样一个在复杂人性中挣扎的人物。他是一个警察英雄,是一个与罪犯周旋、并破获多起重大案件的法律维护者和超级神探。
恰恰是这样一位崇高的英雄,内心和情感深处却是一位双重人格或是多重人格的人。一方面他打击罪犯;另一方面,当他对满秋水和女儿小鱼的爱被嫉妒和失落替代时,他便像罪犯一样,用邪恶的手段对造成这一切的好兄弟宋朝痛下杀手。
人性的探究与解剖是作者想要表达的重点。在这种表达中,作者似乎刀刀见血,剑剑封喉。但越是剖析得深入越显得作者对人性的困惑与不可预见、不可捉摸。诚如作者所言:写作此书,皆在探索人性的诸多可能。人性的复杂往往难以一言概之。而探究其复杂也许就是文学的要义之一。
一个剧烈变动的社会,往往会逼仄着一个人心理与性格的变异。蒋佩的异变从他少年时代就开始了。
这个革命者和革命军人的后代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其人性深处的毁灭欲望成为他解决现实问题的暗器(在农场用一根细钢丝杀死瘦子)。随着他的青春勃发,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种毁灭的心理定向被深深地包裹起来。然而包裹得越深,爆发得越惨烈。
当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隐忍,都被小鱼奔向宋朝的情景猛烈击碎时,那把毁灭的暗器再也按耐不住寂寞了。
由《秋之水》我想到了当年的《雏菊》和近年的《白日焰火》。这两部电影都是通过警察情感的角度写人性。这次刘迪呈现给我们的是比这两部作品更深的社会与人性的开掘。英雄没有末路,只是迷失在自己的迷局中。

小说《秋之水》选读

两个翩翩少年走出市区,一直向南走。
天很蓝,秋高气爽。
高瘦的两个男孩,在河岸边疾步,像两棵风中的白杨。
蒋佩说,前方就是大海了。
宋朝说,对,沿着河走,前方就是大海。
你去奉县看过海吗?
没有。
你知道那里的海是什么颜色吗?
听说是黄色的。
黄色?……小时候经常跟叔叔下海钓鱼,老家青岛的海是蔚蓝色的,看上去……像梦一样。青岛是个浪漫的地方。
你去过?
……爸爸活着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带我和妈妈去那里疗养,我们住在宁静的八大关……沙滩像床,大海像梦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
还想去吗?
嗯!
将来我们一起去青岛,看海、钓鱼、躺在沙滩上做梦。
宋朝茫然地看着他的伙伴,虽没当真,却记住了这句话。
看完你妈妈我们就去看海!
宋朝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看到妈妈,上回来,就没看到妈妈,门卫不让。这次若不是有蒋佩陪着,他真没有勇气再来。
天越来越蓝,头顶上不时有海鸥掠过。
接近中午,他们来到了奉县农场。宋朝对站岗的警卫说,我找四队的林松如。
警卫说,请出示介绍信。
宋朝支支吾吾地说,我来看妈妈……没有
介绍信。
警卫说,你们到门房说说看。
门房里的两个人在下军棋,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瘦子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宋朝说,看我妈妈。
瘦子不耐烦地问,你妈叫什么?
宋朝说,林松如。
瘦子厉声说,林松如是汉奸的老婆,你不划清界限还来看她干什么?
宋朝小声说,妈妈不是汉奸,妈妈是人民教师。
一旁的胖子语气还算温和,回去吧!上面定的,劳改犯不能见家属。
宋朝无话,不知再说什么,默默把六块月饼和二两茶叶放到他们下棋的桌子上,说,请你们把这些东西转交我妈妈好吗?
瘦子歪着脖子端详着宋朝说,怎么好模样都给了你们这些人?好,只要你说句你是狗崽子,我就把东西交给林松如。
这样你就快乐了吗?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
那就快滚,狗崽子!狗崽子!
我是人民教师的儿子。
嗬!嘴还挺硬。
宋朝小声说,今天是中秋节……是亲人团聚的日子呀!
瘦子脸一横,厉声说,团聚,和谁团聚?和汉奸、叛徒团聚?好,我叫你团聚去吧……说完,把桌子上的月饼和茶叶一起扔出了窗外。
宋朝眼里溢满了泪水,他不愿叫伙伴看到他懦弱的泪水,边后退边悄悄拭泪。
站在宋朝身后一直没有出声的蒋佩,看到这一幕,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二话不说,像豹子一样扑上去,一阵耳光和拳脚……瘦子声嘶力竭地喊,反了……快……快来抓人啊!
一个背枪警卫闻声向门房跑来,宋朝死命拉着蒋佩说,不好……快逃!
两人撒腿狂奔,蒋佩像一头咆哮的狮子,用奔跑宣泄着他的愤怒。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一片竹林里,宋朝拉住蒋佩说,他跑不动了。

( 栏目编辑:谭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