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的时间

张林俊/ 文

1

杨絮点上一支烟坐到了草地上。即便在市郊,能找到这样一片荒地也着实不易。不过,这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在树村这一带倒是不少见。树村是距离市中心最远的卫星城,城市的五光十色照不到这里。很多久居海城的人都不知道出城一路向南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树村没有商业广场,没有出名的学校,甚至没有一家大过篮球场的超市。但正是因为天高地远,许多来海城追梦艺术之梦的年轻人都栖身于此处。杨絮就是其中的一个。
廉价的卷烟散发出呛人的烟雾,杨旭眯起双眼。从身旁的塑料袋里摸出了一罐啤酒,咔呲一声拉开了拉环。金色的液体微微涌出,约有一枚指甲盖的大小。杨絮没有急着去啜,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抽出了咬在嘴里的烟头。一辆颇为陈旧的电动自行车正停在他的眼前,挡泥板上还有些新鲜的泥渍,大约是在杨絮骑来的路上留下的。车把无精打采地歪在一边,车牌不知所踪。整辆车最新的地方,大概是硕大电池上的一小截铜线了,这是杨絮从旧电线里抽出来,刚刚插上去的。
寒风卷着枯枝败叶从杨絮的身边呼啸而过,冬天的脚步已经悄然踏入了市郊,让原本就荒芜的市郊更显萧瑟。
杨絮把烟塞到脚底踩灭,深深吸了一口啤酒。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团耳机线,分出左右塞到了耳朵里。他打开手机,摔裂的屏幕让手指的触摸操作时不时地失效。好一阵,他才打开一个音频文件,按下了播放键。劣质耳机开始索然无味地重现出一个个音符。歌曲很简单,只有一把吉他作为伴奏。沙哑的男声是杨絮自己的演唱:忧伤的理由只有两种,要么无知,要么充满希望。吉他的音色平平,弹奏的技术也不尽如人意。不过这并不妨碍杨絮此刻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在铜线短路的作用下,电动自行车的电池开始散发出缕缕青烟,一股化学品的酸涩气味也渐渐浓重起来。好在北风强劲,这股异样的味道很快就被吹散到荒地的深处。
耳机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呼呼的风声时常把他的演唱覆盖,杨絮把帽衫的帽子套到头上,他不想分享此刻的聆听,哪怕只是与风。稍顷,一个小火苗噈地一下在铜线处冒了出来,犹如点烟时擦亮的火柴。风助火势,火苗很快稳住阵脚开始吞噬周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电动车像是一只被点燃的火把。
这一切并没有引起杨絮的太多注意,他像注视着地铁里无趣的广告牌一样,注视着渐渐化作火球的自行车。这片空地远离公路和村落,在临近黄昏的时刻几乎不会有人在意这一缕黑烟。歌曲结束,杨絮低头看了下手机——5 分40 秒,从装上铜线到火势无法控制,正好是一首歌的时间,他在口中重复了几遍这个数字,便转身向树村的村口走去,留下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和一堆快成焦炭的残骸。

2

做火灾事故调查那么久,蒋海还是第一次开那么远的车,去这么远的现场。在他的印象中树村之遥远,似乎已经不能算做海城下属的县城,不过好在借助着手机导航,他还是准时抵达了现场。拨开围观的人群,一栋两层高的屋子怔怔地矗立在他面前,火舌早已把外墙舔成了焦炭,从一些幸免的角落处,可以看到房子本身奶黄色的外观。大门洞开,从被燃烧的程度判断,起火点就在一楼。蒋海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支手电,仔细勘察了起来。楼梯下方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储物空间,一堆焦黑中泛着铁锈色的框架还在散发着一丝余热,从形状不难判断,应该是一辆电动自行车。至于在自行车旁还堆过什么东西,从残骸上已经很难分辨出了,不过从残渣来看应该都是类似纸板箱或者木头类的易燃物。
电动自行车充电过程中短路自燃,这样的起火原因如今已然越来越常见。蒋海看到这里,觉得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底,但是粗粗扫视他并没有发现在残骸附近有电源插座,心中不由腾起一片疑云。不过,他姑且把这个疑问先搁置到了一边,转身向二楼走去。

3

搞艺术的人,个性难免有些乖张。所以,暂住在树村里的这些人基本都独来独往,除了像杨絮和晓何这样一起从家乡来海城闯荡的拍档。认识晓何是初中时候的事了。杨絮所在的小城偏远闭塞,几乎没有什么能跟得上潮流的娱乐活动。杨絮最先接触流行音乐,还是靠亲戚自城里带回的盗版磁带。从此,他知道了世界上除了村口红白喜事演的大戏,还存在着另一种音乐的形式。这里面有音色各异的电吉他,有错落有致的鼓点,有让人时而飘到云上又时而落入深海的音符。他爱上了音乐,并且迫切地寻找着一位可以与之分享的朋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坐在他后面的晓何。
当第一次见到晓何听着磁带眼神中发射出的光彩时,杨絮知道自己找到知音了。从此,他们无心学业,每天上课就用小本交流着自己创作的歌词。因为不懂五线谱,两人只能把哼出来的调子录在杨絮家一台简陋的录音机里,然后不断边听边改。杨絮的爸爸是当地的一民电工,杨絮从小耳濡目染,也会摆弄点电表、电线之类的东西,课余时就帮着左邻右里解决点电器故障赚些零花钱,然后和晓何凑一凑全部用来邮购了好几本著名的音乐杂志。那时候,每一期杂志都会附赠一张录制着排行榜金曲的CD,然而他们只能傻傻地盯着这片闪烁着迷幻光彩的塑料片,想象着其中刻录着的旋律。因为整个小城,谁都没有见过CD机是什么样子。

4

二楼的情况比一楼好一点。蒋海判断,由于缺少助燃物,火势并没有完全蔓延到二楼,不过从熏渍来看浓烟应该是灌到了这里。二楼的格局有些不同寻常,屋主显然在这里又隔了一个空间。蒋海用手捏了捏被用作隔断的建筑材料,这是一种类似海绵状的吸音物质,就连门的内外两侧也都敷上了这种材料,显然屋主是想把单列出来的这个空间彻底做个隔音。走入房间,他看到派出所的民警也在二楼,便上去打了个招呼。“事发大概在凌晨2 点左右,但是因为这个村子住的人很少,而且这栋楼是独门独院,所以将近一小时后才有人报警。”民警翻开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向蒋海做简要的介绍。蒋海一边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边四下打量起这个房间。显然,为了隔音屋主把原本的窗户都堵上了,屋内被相同的隔音材料铺了个结结实实。尽管火已经灭了很久,但是依然可以闻到浓重的烟尘味。
一张又长又宽的工作台背对着门放置着,台上摆着很大一部调音台,花花绿绿的旋钮被有规律地调节到相应的位置,两侧还有一对科技感十足的监听音箱。蒋海对音响略有了解,这一套装备显然是价格不菲。但是,调音台旁放着的一盒烟却十分廉价,烟缸插满的烟蒂也都是清一色的便宜货。再看不远处屋主打下的地铺,棉花被的棉絮都已经从破洞的被单里漏了出来。看来屋主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无非是把米都倒到了音乐这一个缸里。蒋海蹲下身子,在地铺不远处的地板上,白色粉笔勾画出一个人形的样子。从轮廓看,他似乎是蜷缩在了这个离门最远的角落。
“死者名字叫晓何,据住在附近的人说,是一个搞音乐的,我们正在设法联系家属。”蒋海点点头,目光向这个白色轮廓的边上移去,那里还有另一个大小、形态差不多的图形。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叫杨絮。”民警合起手里的那本工作本,简短地回答。

5

就音乐来说,晓何算是被杨絮带入门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杨絮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安安静静地听着。
不过渐渐地,杨絮发现晓何不经意哼出的调调和那些盗版磁带里的水准越来越接近,而那把两人一起凑钱买的吉他,在晓何的手里似乎也更加行云流水一些,不过杨絮起先并没有在意。高中一毕业,他们就决定来海城闯荡,白天打工,晚上去酒吧驻场。但是,没有一家酒吧对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感兴趣,一律都只准他们唱当下的热门金曲,顾客点什么就唱什么,好在一个晚上挣的还算过得去。市区高昂的租金着实让人居大不易,在同一个圈子里歌手的推荐下,他们来到了树村这个地方。低廉的房租一下让两个人的经济压力小了不少,晓何决定白天不再打工,而是专心做自己的音乐,杨絮觉得这样有点冒险,两人就此渐行渐远。
晓何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他创作的歌曲开始被一些唱片公司录用,虽然没有署名权但是看着自己的作品在电视电台里面世,在大街小巷里被传唱,依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他也试图将这份喜悦与杨絮分享,但后者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趣。事实上,这让杨絮渐渐产生了嫉妒,因为自己的音乐梦想还依然停滞在昏暗的酒吧里,当那些别人写出的歌曲经过他的嗓子唱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力量越绞越紧。这种感觉日益强烈,尤其是,被要求唱晓何创作的歌曲时。

6

上上下下走完一遍,蒋海觉得情况大致清楚了。一楼停放的电动自行车电池组起火,引燃周围堆放的杂物。但是由于夜深人静,加之房屋间间隔较远,火势并没有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浓烟逐渐上涌到二楼。
由于采取了特殊的隔音密闭措施,烟雾一时没有进入房间内。屋内调音台和音箱的电源开关都处在打开位置,结合职业特征,显然事发时两名受害人正在使用这些设备,这也很有可能延缓了他们对外部火情的发觉时间。而当门被打开,死神与烟雾同时降临,考虑到房屋的面积和当时火场的情况,两人应该放弃了冲出去的念头,而是选择就地等待救援,最终因为吸入过量烟雾窒息死亡。只是,还有一点蒋海依旧没有搞清楚,没有插座,一楼电动车不可能处在充电状态,那究竟是怎么起火的呢?

7

5 分40 秒。只要将电池短路,只需要这么一首歌的时间,就可以让一辆电动自行车变成一个火球。而这样的一个火球,足以毁掉晓何的工作室,毁掉他的一切。杨絮知道,晓何依然用当初他们原先自创的方式来谱曲,把旋律哼出录到电脑里,然后再用软件来编曲和修改。那些灵光乍现的旋律,那些他省吃俭用换来的器材,那些已经接近收尾的作品全部集中在二楼那个小小的自建录音室里。而只要一把火,晓何就会失去这一切,退回到和自己一样的位置。
这一天夜里,杨絮没有去酒吧驻场。他在家中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啤酒,用一把生锈的老虎钳机械地剥去一截电线的外皮。可能是受到酒精的影响,这次操作远没有上次来得娴熟,地上满是剪断的铜线。
杨絮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晓何的作息规律他很清楚,通宵创作白天补觉,此刻他应该正在电脑前心无旁骛地修改着之前的录音。凌晨1 点半,杨絮摇摇晃晃地来到晓何家楼下,此刻的树村万籁俱寂,他从兜里掏出制作好的电线,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竭力克服掉酒精的晕眩感,把它安装到了晓何停着的电动自行车上。杨絮用迷蒙的醉眼注视着静静停在黑暗中的自行车,迟疑片刻后转身向二楼跌跌撞撞地爬去。

8

当晓何打开房门,看到已经颇有醉意的杨絮,不由吃了一惊。“走,晓何,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再买点酒喝。”
杨絮一胳臂勾住晓何的脖子就把他往外面拽。“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得了,先在我这儿坐着歇会儿吧。”晓何按住杨絮的手臂,一个转身把他拖到了屋里,顺势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房门,在弹簧的作用下房门悄然闭合。一瞬间,房间内安静得出奇,录音室特有的隔音效果让杨絮略微清醒了一点,要快点把晓何带出去,走得越远越好,这样就算他赶回也只能望火心叹,他想。晓何把杨絮放到工作台前的椅子上,自己站在一边,上下打量了一下浑身酒气的老同学,轻轻叹了一口气。杨絮瞄了一眼桌子上簇新的设备,显然比原先的更大更高级。“呵呵,混得真不错。”杨絮的语气不带丝毫温度。晓何不明白这位老朋友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但是对他心里的感受还是能了解一二。眼下,还是先转换个话题比较好。“杨絮,你之前不是发给我一首你自己录的歌吗?我觉得挺不错的,所以把它重新编辑了一下,你听听是不是你要的那种感觉?”晓何换到杨絮的右边,点了几下鼠标,监听音箱中渐渐传出了空灵悠扬的旋律。一个低沉的男声唱道: 忧伤的理由只有两种,要么无知,要么充满希望……
这是杨絮自己的声音。
虽然歌词没有丝毫改动,但是编曲风格已经和之前大相径庭。如果说之前的歌曲是一片平平的土丘,那现在的版本更像是土丘上开出了整片整片的鸢尾花,亭亭玉立,足以把聆听者的思绪带到任何地方。
杨絮感到自己的意识浮出水面,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泪水。他想到以前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最难隐藏的就是自己的平庸。他又想到曾经阳光明媚的教室,想到晓何递给他用铅笔写下的歌词,想到第一次走到话筒前的踌躇满志,想到彻夜无眠的录音和创作,想到自己的作品被唱片公司当做废纸一再退回。
他想把这一切重置,希望一切重新开始,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的才华会更耀眼一点。
歌曲结束,寂静重回录音室。在自己来之前,晓何显然已经抽了不少烟。但在浓重的烟味中,杨絮似乎仍然闻到出一丝带着化学异味的气息,5 分40 秒早已过去。他非常清楚现在一楼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再让我听一遍吧。”杨絮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眼神中带着难以察觉的苦涩。

9

锁匠三下两下就打开了这枚不太复杂的门锁,蒋海和派出所民警依次进入房间,狭小的空间几乎尽收眼底。陈设并无特别之处,只有墙上挂着的一把吉他略微透露出些特别的气息。民警低着头,小心避开满地的啤酒罐和散落到各处的文稿纸,想去房间的另一头寻找些什么。蒋海紧随其后,他随手捡起一张稿纸粗粗扫了一眼,简短的文字似乎是一段一段的歌词,不过意境平平,算不上佳作。屋内简单到无以复加的物品似乎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但原本被稿纸覆盖的地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蒋海的注意。一道强光闪现过他的脑海,之前的疑问似乎瞬间有了答案。
在一堆被剥下的电线胶皮中,那是一截闪闪发亮的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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