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一半水一半, 炎一半寒一半, 这是消防员的工作。
即便是隆冬腊月,呵气成霜,他们也要用水枪浇湿战斗服,以对抗灼热的火场。
一样是金色年华,年富力强,他们早早学会在冰与火中穿越,在日夜不分的24 小时枕戈待旦。
曾经写下《永不褪色——南京路上好八连长篇纪实》一书的上海著名女诗人、报告文学作家杨绣丽深入上海市公安消防总队黄浦支队车站中队,采访了一群激情满怀的铁血军人,汇成了力作《蹈火英雄——全国“模范消防中队”长篇纪实》,新近由文汇出版社出版。
本刊将分两期摘编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
消防官兵的故事,不是一种沉醉,也不是一种呜咽,更不是一种奇侠故事,因为生死并不是一件都市传奇。作者只是真真实实地写下几代消防官兵经历生死的故事,赤胆雄心的故事,值得回味的爱的故事。
大火不熄,战斗不止。
杨绣丽/ 文
南浦大桥浦西引桥处,南车站路500 号,几扇标志性的消防红色大门,几块门牌,这就是上海消防总队黄浦支队车站中队营区,它依偎在雄伟壮丽的南浦大桥旁,矗立在黄浦江畔,默默地守望着这个城市的美丽和繁华。远处,高耸的温度塔在瞭望……
寻找 27 年前的救命恩人
我第一次走进消防部队时,那还是2015 年11 月,一个大雨磅礴的日子,我在黄浦消防支队遇见了孙冰晶。
那时,她正在寻找一位消防队员陆玉明。事情发生在1988 年11 月13 日晚上8 点钟,那时候孙冰晶还只有3个月大。孙冰晶家楼下一对姐弟的父亲死了,在楼梯口设立灵堂,不知怎么蜡烛倒掉后引燃花圈,门口都是花圈,砖木结构的老式居民楼就一下子烧起来了。孙冰晶家住在四楼,当时妈妈和奶奶正在给孙冰晶洗澡,大火蔓延上来,已经无法下去了,两人抱着孙冰晶就跑到屋顶上。火势越来越大,消防车来了。由于现场狭窄,云梯消防车无法伸展救援,于是他们交替使用伸缩梯、竹梯、挂钩梯,从地面架到露台,形成逃生通道,帮助被困人员利用梯子爬到底楼。陆玉明看见孙冰晶的妈妈从梯子爬下来,因为普通老百姓攀爬梯子时都会颤抖,出于安全考虑,陆玉明抱着襁褓中的孙冰晶从梯子下来,梯子倾倒,打在电线上,陆玉明摔断了三根肋骨,肝脾重伤,而孙冰晶被陆玉明紧紧抱着,只是吓出了一声哭喊,丝毫未伤。
27 年后,孙冰晶已经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家里每次聚会,都会提起当年的那场火灾,提及消防员如何英勇救下一家人,很多年来,孙冰晶一直想着自己的命是消防员救下来,她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一直在为农村留守儿童捐款。2015 年8 月“天津港”发生爆炸后,看到有关消防员的报道,那些冒火行进的英勇背影,让孙冰晶很感触,她就想再尝试下,找到救出自己的陆玉明——一个从上海消防总队黄浦支队出来的消防员,1989 年底到1990 年担任过车站中队消防队的队长。
27 年过去了,那天,我看到他们——陆玉明穿着消防服,孙冰晶也穿着消防服,他们微笑着合影留念。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动,我来到车站中队,不正是一次寻找吗?
我渴望遇见一片信仰的“高原”……
有人说,有一种职业从来冰火交融,有一种职业守护寸土寸地,有一种职业直叫生死相依,这种职业就是消防兵。火一样的激情,永远血脉偾张;水一样的柔情,永远忠诚于祖国和人民。面对危难,消防兵决胜于挑战!为了时刻能打仗、打胜仗,消防兵始终与危险相伴。危险,散布在消防兵的每一次火场决战中,危险,也散布在消防兵的每一次训练中。
消防兵,永远在面对着血性与人性的拉扯。一边是对使命和职责的血性担当,一边是对家人和妻儿的深深愧疚。
消防兵,也永远在完美地书写着血性和人性的平衡,因为他们对家国安宁的守卫,也才有了万家灯火包括自己这个小家的祥和与幸福。人性和血性,对于消防兵来说,一个重如泰山,一个势若千钧,在他们心中,同样不可或缺。
人性与血性,从来水火相融,让青春绽放光芒。
紧急迫降
1998 年9 月10 日,晚上7 时38 分,空中一架东航客机正在盘旋。下方,虹桥机场停机坪上,一架架班机,停放在规定区域内。人们在仰望天空上那架东航MU-586-11 型麦道大型客机,这款客机是全球唯一的三引擎现代宽体喷气机,1986 年12 月30 日由麦道公司推出。
当天晚上7 时10 分,该次航班起飞,执行上海飞往北京再转飞美国洛杉矶的任务。起飞不久,机长发现起落架出现故障,此时客机正处在青浦上空,飞机呼叫塔台,请求返航。塔台立即命令其他航班紧急避让,准备引导东航航班优先着陆。大多数的飞机事故一般出现在起飞和降落两个阶段,起落架出故障成功降落系数不大,世界航空史上安全降落据说也只有一次,该次航班机上120 名中外乘客以及17 名机组乘务人员共137 个生命悬在空中……
接到警报,各式各样的警车、消防车、军车、救护车紧急出动,涌向延安路高架,迅速到达虹桥国际机场,停机坪上数以千计的公安民警、消防官兵、武警战士、医务人员严阵以待,移动车载电台不时地传来指挥员调兵遣将的声音。
作战方案,几经商量。飞机可否在草坪上降落?不行。上海机场草坪地基较软,前一阶段上海接连下雨,草地松软。像MU11 这样的大型客机迫降,飞机的机轮有可能会陷进草地导致飞机解体;同时,夜晚能见度差,草坪迫降危险系数大。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主跑道上进行迫降。
40 多辆消防车,正编成一个个战斗组各就各位。消防战士根据早已拟定的方案在紧张地部署。
当晚10 时,客机已在空中盘旋了两个多小时。该航班机长倪介祥已有30 多年航龄,安全飞行1.2 万小时,曾担任过空军试飞员,有着丰富的临场应变经验。客机带着巨大的轰鸣,沉重的翅膀由高及低,由远至近地向着主跑道上直冲而来。只见飞机的后部重重地着地了,企图将前起落架震出,未成功。飞机机头再次抬起,飞向空中。
第一次试降,不成。第二次再试降,仍未见效。在场的人们心里发怵了。此时飞机上的30 吨航空燃料还只剩2 吨不到了,油料所剩无几,必须迫降。
在上海消防总队长李铁山、政委朱伟昌、副总队长陈寒根等领导的指挥下,车站中队与兄弟中队一起,为避免飞机迫降时机腹与地面摩擦引起火灾,在极短的时间内,在飞机主跑道上用高倍泡沫铺下一条长500 米、宽30 米、高1 米的“泡沫带”,以便在飞机迫降时,泡沫带能够减小机身的摩擦,消除火花,最大程度地避免飞机起火燃烧。
“各车注意,飞机开始迫降!进入一级战斗准备。”
指挥员发出了指令。空气似乎在虹桥国际机场凝固了,在场的人们一个个聚神屏息,眼睛直盯住空中那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的灯光。近了、近了,飞机正式迫降。嘭的一声,飞机着陆。带着刺耳的鸣叫,在“泡沫带”上冲刺、前行,机头底部大量火花在闪耀。数十辆消防车围着飞机,向机体夹攻过来。向着飞机,向着火光,消防官兵呼啦啦冲发上去了!这是令人胆颤的瞬间,这是慑人魂魄的瞬间,更是金色盾牌辉煌闪耀的瞬间,冒着飞溅的火花和飞机随时可能发生爆炸解体的危险,标有“车站中队”字样的两辆消防车不顾一切紧跟在飞机两侧向前奔驰,车上的消防战士用水枪、泡沫移动炮朝机身猛烈喷洒水柱和泡沫,事后驾驶员杨爱华说:“如果当时飞机爆炸解体,在场的消防兵恐怕命也没了。不过,当时心里想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猛踩油门。”一支支架在消防车上的移动炮在消防战士手中怒射着一束束泡沫,把飞机通体覆盖。
当晚11 时07 分,飞机停下了,飞机两侧紧急舷梯口打开。泡沫仍在喷射,救援工作仍在消防官兵上下奔跑中进行着。车站中队官兵和兄弟中队一起,首先进入机舱实施救援,机上旅客一个接着一个陆续被救出。除7 人受轻伤外,机上137 人均安然无恙,飞机迫降成功了……这次成功的救援,后来被拍成了电影《紧急迫降》。
6 万吨级集装箱货轮火灾
黄浦江,蜿蜒的曲线孕育出上海的壮美,我喜欢在黄浦江的游轮上观看夜上海层峦叠嶂一般的霓虹,它们的绚烂仿佛滴落在我的心中;我也喜欢在东方明珠电视塔上观看浦江的游轮驶过,仿佛它们也在我内心划出美轮美奂的轨迹。在浦江两岸的观景平台上,我留下无数的足迹,看大江北去,看古老与现代的建筑隔着苍茫的水面相互凝望……那时我从来未曾想象过,消防兵在黄浦江上战斗的情景。
2003 年9 月18 日,上午9 时,警铃陡然炸响。沪东造船厂7 号码头,一艘在建中的6 万吨级集装箱货轮“新南京”号正遭烈火蚕食,远远地,就能看到团团黑烟从巨轮顶部升腾而起,弥漫在黄浦江上空,附近居民都能嗅到有毒烟雾刺鼻的气息。
车站中队作为剿灭船舶火灾的尖刀力量迅速赶到现场,船舶火灾和高层建筑火灾、地下室火灾、石油化工火灾并列为当今世界性的四大消防难题。以期以来,江南造船厂一直处于车站中队辖区内,中队对船舶火灾进行过深入研究,船舶火灾救灾的难度在于,受船舶繁复的结构制约,火点普遍较为隐蔽,不易发现;为降低船舶建造成本,舱内设计通常十分经济,通道狭小,人在其间行动不便,施救艰难;船舱与船舱之间为钢铁,对流传导,极易蔓延。
起火点在三甲板的分油机房,因作业工人违反操作规程,在分油机房内拆除“投油”用的软管时,管内残留的柴油滴落到下方正在运转的电动振荡器上,遇高温起火,起初,着火燃烧面积只有脸盆大,操作工用灭火器进行灭火,无济于事,火势扩大成灾。此时,向上燃烧的大火已殃及二甲板的集控室,而紧挨分油机房的油柜里还存有数十吨柴油,如不能及时控制火势,随时可能引燃油柜……战士们冒着危险,首先将滚烫的甲板上十几只备受高温灼烤的乙炔气大钢瓶挪开。特勤大队康昌兴大队长带人乘吊篮下到货舱底部,摸索着向火点突进,完成了第一轮侦察,火场没有发现作业工人,大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分油机房通道狭小、构造复杂,钢结构形成巨大的导热场,迅速扩散着燃烧的无尽热能,舱室充满了烟雾。必须先排除高温、热烟,战士才可能进入机舱展开战斗。主甲板上层的天窗被迅速打开,紧接着又破拆开两个排烟口,被积压在舱内的烟云找到突破,有如一条巨大的毒龙夺路而出……
为了阻止火势延伸到油柜,车站中队和兄弟中队一起,迅速向机舱、集控室喷射着泡沫和水雾,对重点部位进行冷却,其余兵力全力打压,控制火势蔓延……两个小时后,局面终于得到控制,现场总指挥陈飞总队长果断下达了总攻命令:千方百计突入机舱内部,近距离强攻,剿灭起火点。
各中队突击小组分别从各个通道进入机舱,强攻火点。面对舱内50 吨柴油随时可能发生剧烈爆炸的险恶情况,中队班长刘洪斌带领整个班官兵身着防火服,佩带着重达30 公斤的呼吸器和水枪,深入油柜,一道道水柱直插向前,后面队员的水柱则直接打向第一个突击队员,助其降温,向前推进。烟雾越来越浓,温度越来越高,进入机舱时,只觉眼前一团漆黑——如此险恶的高温环境中,随身携带的呼吸器一般只够维持10 到15 分钟的操作。他们适时撤离,回到主甲板,稍作喘息后,又站起来,再次踏上前路莫测的征程——
车站中队的士兵从走进中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吃更多的苦、流更多的汗,但是,他们未曾后悔过。每当他们通过顽强拼搏赢得一个个比赛名次,每当他们通过殊死拼斗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条生命,每当他们通过不懈努力得到人民群众的一声声赞誉,他们就会觉得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作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他们心里有一个声音奔腾着:“只要党和人民需要,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流血牺牲,车站中队的官兵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每一次,消防队员面对狂暴的火的高温一次次迎面袭来,此时此刻他们知道,稍有疏忽,便是悬崖绝壁,稍有差池,便是生命的告别。然而在他们眼里,只有肆虐的火魔而在他们心里,只有打赢的信念。上海档案信息一篇署名姜龙飞的文章《盛世忠魂》在报道火灾时曾说过:“此时此刻,他们跨出的每一步,从人性上讲,都是对生命价值的一种超越;从美学上说,都具有舍生取义的无限壮美……”
我想,就是这种舍生取义的壮美,这种“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钢铁信念,才成就了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在历史上最黑暗、最困难、最无助、大多数人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代又一代舍生忘死的英雄,以敢战的血性、以善战的精武,以永不言败的血性,支撑起民族存亡的中流砥柱,挺起中华民族的脊梁。正因为这一代又一代的血性男儿披肝沥胆,才使得我们的民族在今日走向大国复兴。
“踩上去不知道有电”
巴塞罗那,2003 年,世界警察和消防员运动会负重登楼赛场,“砰”的一声枪响,一个穿着写有“中国”两字消防服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蹿上楼梯。这是中国第一次派团参加被誉为“警界奥运会”的世界警察和消防员运动会,而张毅是中国代表团里唯一的消防运动员。
在世人的目光中,硬汉来袭,激情满怀的中国战士展现着澎湃的血性。惊心动魄的沙场角逐,挥汗如雨的比试拼杀,他们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如泰山压顶不弯腰般挺拔而昂扬。
张毅1992 年入伍到车站中队,当时他已在厂里工作了一年。“车站是最苦的中队,因为当时小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所以也什么怨言。记得第一次出警,我们班里分了四个新兵,跟车需要三个,我因为训练膝盖肿得不行,班长就没让我去,结果那天烧了一艘船,还牺牲了两个港口消防员,班长回来说挺危险的,但我自己感觉这样的火警没赶上挺遗憾,之后大的火灾我参加就挺多了!”
“假如灾难发生了,你们知道这个灾难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吗?”当张毅他们接受采访,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时,他们反问道:“有危险,我们就可以退却吗?”这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问得记者哑口无言……
那次,张家宅一间加工厂的火灾蔓延到外面垃圾场,张毅在楼梯间用腰斧清理现场,结果触电了。原来脚下穿的绝缘鞋,踩上去不知道有电,而腰斧导电到身上。“当时自己全身都在抖,一直要跪下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要知道地面上有电啊,倒下去,身体碰到地上,那就完了。就在这时感觉背后传来一把力气,是战友们用消防钩钩住我腰带,原来他们看着我一直在那里抖,发觉不对,把我拉了下来,直接从两楼拉到底楼,当时自己也懵了,
下来后,全身摸摸也没什么问题,后来就继续参加战斗。”
真的是有惊无险一场。
从战士到排长再到中队长,张毅见证了中队被国务院、中央军委命名为“模范消防中队”的光荣历程,又带领着中队不断续写着新的辉煌。他说,消防部队的成绩,是在火场里写出来的,面对消防保卫对象的日益多样复杂,我们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2003 年,张毅担任了队长,他仍然每天出现在训练场上,和队友一同反复操练着每一个动作。7 月1 日,紧急警报又拉响了:中山南路847 号地下20 多米的深处,上海地铁4 号线过江隧道浦西联络通道施工现场发生坍塌事故,黄浦江水倒灌,浑黄的水流卷着泥浆喷涌而出,整个隧道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突如其来的事故,使当时正在隧道里施工的工人发出一阵惊呼,然后纷纷拔腿就跑,仓皇地拥向了出口。内外压力失衡导致隧道部分塌陷,地面也随之出现“漏斗型”沉降。不到半个小时,成块的水泥地仿佛被一双巨手硬生生地扳裂开来……
紧挨着施工点的上海音像制品批发市场大楼主楼已发生倾斜,后侧裙房已经坍塌,同时两侧的谷泰饭店和临江大厦已发生不同程度的倾斜。临江大厦内不仅储存着全市金融、烟草、化工企业的税收资料,而且还储存有全市养老金发放、失业、医保等重要数据。一旦失去这些资料和数据,将可能造成社会混乱。“必须在大楼倒塌前,将这些资料和数据抢救出来!”指挥部领导目光紧盯着中队官兵。
“是!坚决完成任务!”张毅果敢而响亮地回答。
然而,望着呈25 度角倾斜的高达23 层的大楼,张毅的心也悬在了半空:大楼随时可能坍塌,危险无处不在……不容犹豫,张毅立即组织突击队,战士们纷纷请战,“队长,让我上,我懂电脑,能拆硬盘。”“队长,我跑步速度快,让我上。”张毅第一个冲进大楼,带领官兵进行抢险搬运。他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前进,他知道,也许脚步重一点,都有可能带来震动,带来坍塌……硬盘拆下来了,文件找到了,物资搬运出来了,张毅又走在最后,终于,全部重要资料安全转移出来。
险情还在继续,容不得稍许歇息。受天文大潮的影响,江水不断涌上堤岸,黄浦江水倒灌。现场的专家组发现,如果通过联络通道的流沙得不到控制,涌入主隧道,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组果断做出决定:用钢筋混凝土封堵隧道,然后灌水回输,使内外压力平衡。任务又落到车站中队身上。张毅带领官兵摸索着走进隧道,迅速进入地下勘察,确定水带铺设线路,朝下掉落的砖块碎砾把他们的头盔砸得咚咚作响。注水工作正式开始,由于隧道内部信息不畅,中队实施战斗员传递信息,由于天气相当炎热,再加上隧道内水泥弥漫,战士们只能戴着口罩作业,“哧—哧—”的煤气泄漏声刺激着他们的耳膜……旁边的楼房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煤气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在火中练就的铮铮铁骨战士毅然前行。
39 根20 米长的水带,从海潮路的隧道入口迅速铺向董家渡路事故现场,水带铺设长度超过了任何一次大型火场。张毅和战士们来回奔波的距离足有五六公里,身上的衣服往下滴着水。隧道内部的温度达到了40℃以上,用作封堵之用的水泥到处弥漫,烟尘滚滚,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而水泥沾在脸上,一抹就是一条血痕,一拉就掉一层皮。在封堵的水泥中,也掺和着消防官兵的血肉……整整14 个昼夜、长达336 个小时,中队官兵们终于再一次战胜了险情。
徒步突进地震重灾区
2008 年5 月12 日14 时28 分,一场史上罕见的大地震突如其来,带来那个令人悲痛的国殇时刻:城镇、乡村顷刻间坍塌成为废墟,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刹那间被死神吞噬,还有无数的幸存者在断垣残壁间中挣扎、呻吟、等待着救援……汶川、北川、映秀……这一个个地名,像一块块重若泰山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人们心上。四川告急!
汶川告急!举全国之力的救援行动随即展开。一支支救援队伍,涌向四川。
接到上级命令后,上海消防总队救援队在第一时间集结,第一时间奔赴四川。救援队一行飞往成都双流机场,而后转往都江堰,这里是公安部抗震救灾前沿总指挥部的所在地。一行人抵达都江堰后,再继续出发,前往重灾区映秀镇。行进中,总队长陈飞少将始终走在前列。上海消防救援队伍中,黄浦支队30 名官兵由支队副参谋长张毅带领,参战的车站中队7 名勇士,是副中队长王军峰、班长赵凤良、陆沈坚、许维爽、阮习江等人,大部队另外有几个人都是从车站中队出来的,像浦东支队副支队长陈金伟等。5 月15 日下午2 时30 分,上海消防救援队抵达受灾最严重的汶川县映秀镇。
“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地震带来的地崩山摧,真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畏途巉岩不可攀。”因地震引发的塌方和泥石流,通往映秀镇的道路完全阻断,救援队不得不翻山越岭,沿着崎岖小道艰难前行。
救援官兵身上背负着的生命探测仪、破拆工具重达60 公斤,为了尽快赶到灾区,他们一路行进在陡峭的悬崖下、湍急的岷江岸边。5 月14 日19 时15 分,救援队徒步行进32 公里后,因雨后湿滑,前往汶川的道路阻断,桥梁和涵洞坍塌、道路基本瘫痪的情形下,救援队的行进速度被迫减缓。
道路是越来越难走,有的路段完全被泥石流淹没,有的路段被重达几十吨的大石头隔断,此时举步维艰,部队一会儿从溪流中跳石而过,一会儿从乱石堆中开路前行,走到巨石阻断的路面时,只能从巨石边上侧身抱着巨石一个一个拉着挪过去!夜深了,行军还在继续!四周静谧得出奇,只能听到山石“轰隆隆”滚落的声音和战友们行军时疲惫的喘息声、匆匆的脚步声。借着月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手脚并用、连走带爬地过了一个个乱石堆。沉重的器材装备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长时间的手提肩扛,肩膀都磨破了,汗水浸在伤口上疼痛难忍,大家就拿毛巾垫在肩上缓解疼痛,有的战友拖着器材的双手也磨破了、出血了,有的手指头都开裂了,但没有一个人丢下救命的器材。几个老兵由于常年的灭火战斗落下了一些伤病,经过长时间的跋涉、走山路,腰部已经承受不了近百斤装备器材的分量,此时他们用整个背部的力量托住装备,弯着身子,继续前行。在过乱石堆时,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扒住石头,一只手扶住装备器材。
连续不断的负重急行军,使战士们的体力严重透支,每个人都在挑战自身的体能极限。很多人脚都磨破了,很多人走不动了,但还得坚持,不然就掉队了,因为大部队一直在前进。一些战士摔倒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要保护好随身携带的装备,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装备意味着灾区人民的生命。为了保护装备,不少战士走一段路,喘一口气;再走一段路,再喘一口气,在千难万险中向映秀挺进。
15 日凌晨3 时,指挥部决定短暂休整。气温接近零度,寒气逼人,受伤的腿脚疼痛难忍,大家和衣倒在路边上就睡着了,有的两三个人靠在一起打个盹。最惊心动魄的一刻,没有任何预兆地来临——战友们和衣躺在潮湿的泥路上,余震突如其来,大地在震颤,睡梦中,只感觉大地上下颠动,然后左右摇摆,接着就是山上的碎石不断地翻滚下来。“地震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唰”的一下就全跳了起来,赶快往空旷的地方跑,边跑边有人喊:“大家小心,不要跑得太远,前面就是岷江”。“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天地,这漆黑的夜,这令人惊悚的声响,让人顿觉生命的渺小,救援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突然,赵凤良看到眼前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远飞速冲下,眼看就要撞上自己的战友。说时迟、那时快,赵凤良“噌”地冲过去,一把将那个战友拉了过来,飞石擦着战友的后背滚落下去,在山间留下久久的回音。
清晨起来,发现原先睡觉的地方,已裂开半人宽的缝隙!
前方,艰苦卓绝的救援在等待着。前方,生与死的考验在等待着。越是接近映秀镇,下坡的泥路就越是难走。
国道塌方,不断有石块、泥石流滚下来,形成大大小小的泥潭、沼泽。一行人沿着江边前进,尽量避开滚下的碎石砸在身上。突然,走在前面的李奇峰一脚踏入泥沼,只见他越陷越深,烂泥已经没过了套鞋口,千钧一发关头,王军峰一把拉住李奇峰的胳膊。“队长,我不敢用力,怕你掉进江里。”李奇峰不敢放手,也不敢硬拉。就这样,两个人僵持着。“不行就把套鞋脱了吧,人得先出来啊!”听了王军峰的建议,李奇峰一手拽住他的手,一手抵住套鞋口,艰难地把脚拔了出来,而鞋就永远地留在了通往抗震救灾的路上。经过十几个小时日夜兼程的长途跋涉,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将士们终于抵达映秀镇。这期间,陈飞总队长用断了3 根树枝。
抵达映秀镇,大部队立即投入救援,虽然无数次地想象过地震灾区的情景,等到抵达救援现场,他们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废墟、哭泣、鲜血、死亡……到处是人们突遭大难后惊恐的眼神和失去亲人的凄凉。这一切带来的除了震惊就是战栗。
在消防生涯中,他们参加过无数次救援,经历过生死的考验,这样的场面有生从未见过,这当然不会让他们害怕,但第一眼的强烈冲击让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可是,没有时间流泪,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平整心情,必须马上行动,去抢救废墟下的生命。因为他们知道,在黑暗中的每一秒,都超过百年;在与死神抗争中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救援的过程缓慢而艰辛,那一只只从废墟的缝隙里伸出的小手,没能够抓住生命的希望,却一次次地揪疼了队员们的心。
经受着饥寒交迫、经受着余震不断、经受着突发的泥石流,经受着毒蚊叮咬的考验,他们长达几十小时地战斗在废墟上,搜索着幸存者。他们使用生命探测仪仔细地寻找,用尽洪荒之力高声呼喊。为了准确寻找被困者,他们冒着危楼随时倒塌的危险,将头部紧贴在废墟的缝隙中,向漆黑的断垣残壁之间观察、辨认,只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生命奇迹的出现。展开了一场与时间拼速度、与死神拼意志、与被困者的埋压环境拼智慧、拼毅力的战斗。
(未完待续)
前情提要:
孙家林因盗窃县长家的财物,坐了三年牢。偶然的机会,让他结识了串串香火锅店的女老板,两人互生暧昧。刑满释放后,孙家林苦苦寻找曾经的女友余佳美,不料余已被县长刘杰人金屋藏娇。
张重光/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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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林再听到“南郊别墅”这名字在公园里和人下象棋时的闲聊中,那人说,你知道现在D 县最有钱的人在哪里?在“南郊别墅”,那里什么都有名,名狗多,名车多,还有,就是名妓多。听说那里住了不少“二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孙家林当时就产生了去看看的念头。“看看”是什么意思,是好奇,是无聊,还是想寻找某种机会?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那就是自己再不能犯错了,否则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不过在找到余佳美前,他好像什么事也干不成,很难
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正儿八经谋份职业。他已经去北海找过余佳美,宾馆的人说她半年多前就从宾馆辞职,回D 县了。
他也听家人说过,有人在街上见过她,千真万确。可是他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他像在追踪神农架野人,一连几天都在余佳美家附近徘徊,守候。守候得心烦时,他竟想到了古代晋文公放火烧绵山的故事。晋文公为感恩,想逼介子推下山,没料想介子推榆木疙瘩,死活不从,结果被活活烧死。事后晋文公后悔不已,可是山大林子密,找个人不容易,烧山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如果他现在如法炮制,屋外点一把火,房子里的人不全冲出来才怪呢!
在他找得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去了一次串串香,他知道自己去的意图,串串香也很清楚。她说知道他会去找她的,她说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像他这样第一次会跑掉是个奇迹。也正因为他曾经的拒绝,她也就更喜欢他了。她牵着他的手去了她的阁楼,他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就粗鲁地撕扯她的衣服,然后疯狂地啃咬她。顿时他简直就成了一头猛兽,一头不懂规矩的斗牛,一头饿极了的野猪。他发着狠劲,满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嘴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这让串串香感到有点害怕,但又很刺激。她也立刻疯狂起来,搂紧了他,大声说快。但孙家林总是不得要领,串串香好久才明白过来,说了声“龟儿子哎,老娘受不了了”,于是引领他,终于把这头野兽圈进了它想去的地方。事后串串香不无满足地夸他是匹狼,说没想到孙家林真会是第一次。
自那次后孙家林再没去过串串香,他觉得已经报复了余佳美。那次临走时,串串香拿了一叠钱给他,要他下次再去。他没推辞,因为他需要钱,但他拿了她的钱又觉得很耻辱,好像是自己被她玩了一场。他想如果以后有钱他会去还她的。
孙家林是在一个黄昏时刻去“南郊别墅”的,他骑了辆自行车,那里几乎没什么人是骑自行车进出的,除了那些保姆或者物业管理的人。他背着一只工具袋,说自己修理暖气管的,说得大大方方,门卫没问什么就放行了。
孙家林进去后就开始四处转悠,到处是草坪鲜花和绿树喷泉,不时有归巢的漂亮小车在他身边划过,还有漂亮少妇牵着漂亮狗在遛达。刚进去时,他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又到了北海。这样规模的别墅,大概也只有北海才能看到,简直可以和白金花园以及海泰别墅群媲美。在他的心目中,北海就是上海,是香港,是纽约,而D 县是什么,是农村,是集贸市场,镇公所,只有北海和上海这样的城市才配有花园别墅,D 县有什么资格呀。这里与十几里外的县城反差太大了,那里的老百姓还在为温饱苦恼,而这里却有个世外桃源,一个人间仙境。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他们怎么会那么有钱。他越看越看不懂,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一股恨意在他心里慢慢滋长。他觉得就是为解气也要给这些人一点小小的惩罚,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他转悠到中央广场的一个喷泉旁,无意间,他抬头看到远远的一栋别墅的阳台上站着一位少妇,她一身淡色休闲装扮,正向远方眺望什么,落日的余辉映照出她的婀娜和慵懒,百无聊赖的样子。他脑子里立刻跳出一个以前课堂上学过的形容词:雍容华贵。
多美呀!他赞美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如果是同样的衣服,同样的打扮,穿在串串香身上,也让她这样站阳台上,会是怎么一幅情景?应该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就是个贵妇人吧,至多就是个使唤丫头了。如果,如果换了是余佳美呢?
他知道不可能存在这种如果,但还是仰着头,慢慢地朝她而去。这时,后面有辆小车在他后边按了下喇叭,他只好侧一旁,让小车过去。可是再等他抬头,那阳台上的少妇已经不见,一定是进了房间。
那辆小车超越他后,朝前开没多远就减速,然后驶进了那栋别墅的车库。一会儿从车库出来个戴墨镜的穿花衣服男人,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就消失在那栋别墅里。直觉告诉孙家林,那人神情有些诡秘。说不上鬼鬼祟祟,却也绝对不是大大方方的做派,多少有点让人生疑。
这时楼上的纱窗已经合上了,但可以看到纱帘后人影的晃动,影影绰绰,黏黏合合。
孙家林狠狠吐了口唾沫。他再不懂风情,也可以看出其中的暧昧和猫腻。他认定这便是传说中的“包二奶”。
这一幕也让他兴趣盎然,认定“南郊别墅”故事多,于是又到别处转悠。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沉,天已经暗了。孙家林准备照原路回去,来到刚才的那栋别墅前,正好遇上那花衣男从小车窗里探出头,他仍戴着那副墨镜,抬头朝上面挥挥手。
孙家林在他背后也跟着抬头望那阳台,只见那女的正站阳台上朝着那男人挥手。
孙家林想凑前把她女的看个清楚,但朝前没多远那女人却闪身进了房间,兴许是见到了他这个陌生人。也就在这同时,咚一声,孙家林只觉得一声响声,车头撞到了什么。原来他只顾着朝上面看,而忘了前面尚未开走的小车,自行车前轮撞上了小车后盖。
小车后盖上有道刚撞击的凹痕。孙家林知道就是自己惹的祸。后盖的车标是四个环,孙家林知道那叫奥迪,在他们这样的小县城,绝对属于凤毛麟角的高档车了。
“你是怎么骑车的!”花衣男子下车后朝他大声叱责。
孙家林没理睬,兀自蹲下身子拿手摸着凹痕。
“哎,问你呢!”男子说, “我的车你别碰。”
孙家林说,“不让看,我怎么给你修?”
“你修?”男子轻蔑地问。
“难道你会修?”孙家林反问。
“这车是你能修的吗?”男子打量孙家林一眼,故意哈哈大笑。
“不就是个凹痕么?”孙家林火了,以为凭着自己以前修理工的经历和三年在大墙内干活的经验,怎么也可以把那凹痕再回复原样。
“哼,跟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话可说的。”花衣男说,“放县里修我还不放心呢!”
孙家林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但仍嘴硬说,“我赔你就是。”
“嘿嘿,你赔?”花衣男一脸鄙夷的神情,“小老弟,怕是你几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呢!以后骑车多长几只眼睛,别被我迎面撞到了,到那时,怕是要抬到医院让医生给你修理了。”“土鳖!”他骂骂咧咧地钻进车里,然后重新启动。
他只有自认倒霉,因为他不想报警解决问题,甚至都不想招来任何其他人。
孙家林被花衣男奚落得灰头土脸,心里沮丧极了。他骑车跟在奥迪车后面,往大门方向而去。花衣男很快把他甩远,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可是他那副不屑与嘲弄的神情却难以在孙家林的心里抹去。
大门就在眼前,孙家林突然问自己:难道就这么走了?犹如鬼使神差,孙家林调转了方向。
5
他在那栋别墅外潜伏了很久,看看是否还会有别的人来。他不想惊动她,怕她万一受惊吓叫喊起来。这地方没有帕瓦罗蒂或多明戈这样的男高音大概一般是很难惊动到别的人,但就怕有人路过。他虽说只行窃过一次,但他已经从这一次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那就是把各种各样的因素都考虑进去,宁可多想一千,也不可漏掉一个细节。
终于天漆黑了,终于夜渐渐深了,他似乎还隐隐约约地听到阳台窗口泄出的声音,那是蔡琴的专集。其中有那首《尘缘》。也许那少妇也是个蔡琴迷。又过了好久,蔡琴的声音没了,房间里的灯也熄了。
孙家林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他觉得万无一失了。
爬上阳台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为翻进花园几乎就只要完成一个简单的跨越动作就可以了,然后沿底楼窗架,再抓住二楼阳台做个引体向上,人就稳稳地攀越到了阳台。
巧的是阳台门没关上,留着一条缝,是留给空气的,也好像是专门为孙家林留的。
孙家林屏住呼吸,在门缝外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没声音。于是他悄悄地将缝拉大,然后侧身钻了进去。里面一团漆黑,好在他有手电,一支笔一样的手电。那光很集中,细细的一束,光线也不太强,可以看个大概。那也够了。
孙家林首先确定了床的位置,然后就寻找大橱。按他的观测,一般的人家都喜欢将现金和“细软”锁大橱抽屉里,因为大橱给人一种厚实的感觉,藏那里有安全感。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橱旁,然后让自己轻轻喘口气。尽管他知道房间里就一个少妇,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个人,一个活人,当着一个活人的面偷窃,等于电工在带电操作,他多少有些紧张,心扑咚扑咚跳个不停。
橱门打开了,然后就见到了抽屉,但是锁着的。那说明有戏,说明确实有需要藏起来的东西。但怎么开锁是个难题,他没学过,他在劳改时听几个人说起开锁简直就像跟女人睡觉那么容易。说只要一根铁丝就可以了。他的工具袋里有铁丝,但往那锁眼里捅半天也不见有松动的迹象。
倒是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弄得自己也心惊肉跳的。真恨不得拿起锤子,一锤定音,一下子就可以把锁砸掉的。他于是趴地上,再耐心地用细铁丝捅。
灯亮了。
啊!—— 一声尖叫,是少妇穿云裂帛、极度惊恐的叫声。
啊!—— 是孙家林被惊吓的失魂落魄的叫声。他从地上坐起,看到那少妇坐床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裙,很薄的纱,几乎透明。她用被子将胸口捂得紧紧的。
她被他惊吓,他又被她惊吓,不过他马上镇定了下来,知道第一件事情就是迅速地不让那少妇再继续这么叫喊下去,否则就有可能惊动外面的人,说不定会有巡逻的保安听到。
他于是直朝那少妇扑去。
少妇直着嗓子更尖地喊叫,一面将被子掖得更严。
他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被子将少妇捂紧,不让她发出声音。让她尽快恢复理智,然后再问她要命还是要钱。
他于是拉她的被子,想把被子拉起,然后有足够的高度可以将她的头捂住,就让她在被子里叫喊。
没想到她弯着腰,脸朝下,埋头死拽住被子。她并不知道他的用意,只知道如果没了被子这道防线,她将失去一切,失去女人最珍贵的贞操。要命的是,她的睡裙几乎是透明的,里面没乳罩,底下的蕾丝内裤也几乎是透明的。
决不能让这陌生男人看到,死也不能。
一阵僵持后,孙家林使出了蛮劲,嗨,一下子把她从床上连提带抱地拉了起来。他提起她的时候,连带了那被子,因为她还死拽着那被子。
这时候他们齐眉对眼,近在咫尺。她突然停止了呼叫,愣愣地看住了他。他们互相注视着,足足有几秒。
他们几乎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很快他们都确认了对方。不消说,那少妇正是余佳美。
余佳美一下子瘫倒在孙家林的怀里,说不清是先前被吓,虚脱了,还是因为见到孙家林,乐极生悲了。孙家林再次受惊,抱着她,连连叫唤她的名字,半晌才终于使她苏醒过来。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不过那也太巧合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将他们扯到了一起;说是重逢,却更像是被抓的两个现行,一个梁上君子,一个地下夫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重逢比这更让人哭笑不得?或许那就是命,躲不过去的命。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还是孙家林先开口:“我找你找得好苦呀!”
他想到了自己在里面的那三年铁窗生活,想到自己对她日思夜想,望穿双眼,而她却就近在咫尺,过着这么奢华的生活,顿时心里便涌上一股酸楚。
你怎么在这里?这房子是谁的?你知道我在找你吗?
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知道我出狱吗?你和谁在一起?先前的那个男人是谁?干什么的?……无数个问号在心里翻腾,可是孙家林却一个也没敢问。不是因为怕她,而是怕自己,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回答而彻底崩溃。他的心理已经异常脆弱。
然而,余佳美一句话就让所有这些问题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余佳美说,我也想得你好苦。余佳美又说,能见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孙家林将余佳美抱得紧紧的,嘴里喃喃地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吻我。”余佳美在孙家林耳边充满柔情地说。她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蝉翼般的薄纱裹不住她婀娜的体态所散发的醉人的诱惑。他们的舌搅在一起, 互相吮吸着,味蕾的触觉是敏感的,然而更敏感的是那颗难以按捺的心。孙家林扶起余佳美娇弱无力的身体,把她安放在床上,喃喃地说,我要你,我要你的一切。他在写给她的信里,无数次地说过“吻遍你的全身”,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他解着余佳美的衣扣,那一刻就像在揭示一个千古秘密,当最后一颗扣子被解开时,他的呼吸几乎窒息。
其实,以前他也曾有过和她单处一室的机会,那是在北海,室友都回去探亲的时候,机会难得。他们静静地面对面地坐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他们的眼神都因此有些飘忽,不敢正视对方。他知道应该自己开口,应该自己主动,而且他深信只要自己提出,她决不会拒绝,她妩媚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可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的新婚夜,想到那神圣的一刻将因为现在的性欲而受到玷污,他忽然变得分外理智。他对着多少有些怨艾的她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这一次的放弃是他这几年里的骄傲,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高尚。只是那高尚换来的是什么呢?想到这儿他未免有些沮丧,动作变迟缓了。
她微微扭动自己的身躯,嘴里喃喃地呼叫着他的名字:
家林,家林。
他突然变得凶悍起来,长驱直入,并且伸出两只手,使劲搓揉她的乳房。他感觉着占有的愉悦,动作越来越大。
她反应激烈,身子扭成了麻花。
他忽然觉得串串香也就这样,女人都一样。
他们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重新来了两次。
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后来还是余佳美先说话:“你知道我住这?”
“我哪里知道,”孙家林说,“你又没告诉我。”
余佳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孙家林后来才知道自己这话说错了,他应该说“知道”。这下他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贼。
余佳美起身打开那个大橱抽屉,就是那个孙家林晚上想打开而打不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钱。她把钱给他说,“快穿衣服吧。”
孙家林一下子感觉糟糕透了,他想拒绝,可是那是不是太装了,他先前登堂入室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想钱吗?他正在犹豫是不是接这钱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余佳美中指上的戒指。一只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
多眼熟的戒指!他想起来了,正是那天晚上他翻墙从大院三楼那人家偷来的那只。一点没错。
他几乎跳起来,问道:“这戒指是谁给你的?”
“怎么?”余佳美说,“你认识?”
他将那叠钱狠狠地甩地上,说:“当时我就是为这只戒指,还有些钱和一根项链,被判了三年。它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余佳美吃惊地看着他。
“他是县大院里的吧?是县里的官,还是个县长,不是吗?”
余佳美更惊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想了想又说:“是不是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男人?”
余佳美讷讷地说:“我怎么知道你看到了谁。”
他冷笑一声,然后用歹毒的语气说:“难道你还有好几个男人?你这里每天接几个客人?”
她没吱声,只是愣愣地看住他。脸上却是青一块白一块地变幻着。
“难怪找不到你人。”他也气得脸发青,却继续以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真没想到,我在里面服牢狱,你在这做官太太,县长太太。那可是我们D 县的第一夫人哪!只是就是不知道这‘第一夫人’是家的还是野的。野的可就值不得几个钱了……”
“别说了!”她朝他吼了一声 。
他“哼”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我倒是弄不懂了,他哪里来那么多钱。一个县长,不就是屁大的芝麻官,居然就有那么多钱,盖房子,养……”
“别说了,”她几乎是哀求道,“我求你别说了。”
“你心痛他了?”
余佳美带着哭腔说:“家林,看在我们以往交情的分上,我求你不要在外面说他,好吗?”
余佳美说着,又到大橱抽屉里取出一叠钱,把前后两叠钱加一起,放孙家林面前说:“家林,这里一共有三万。我对不住你,这点钱远远不够抵偿你的损失,也远远抵偿不了我对你的愧疚。你先拿着,你以后如果想要,还可以再问我要,好吗?”
孙家林把钱拿手里比了比,说:“哦,真不是笔小数目。
当时我在他家里拿到的,也就它一半多点。就算两万吧。
如果现在这些也算我偷的话,弄不好又要关三年。可是他这当县长的从我们百姓口袋里偷了多少?谁来判他?今天我跟他来个鱼死网破,我去告他这小子。我就不信一个小县长会有那么多钱。”
余佳美泪流满面,说:“家林,求你了,别说了,都怪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求你放过他,好吗?”
“佳美,和我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他。离他远远的,好吗?”孙家林也跪了下来,“我不在乎你和他有过些什么事,我也不在乎他对我的伤害,我们不再有过去,我们只管以后好吗?”
余佳美缓缓地摇了摇头。
孙家林于是起身,拿起那叠钱,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他转过身的时候,也已经泪流满面。
6
孙家林又去了串串香。
现在他真有点无所事事了。钱有了,人也找到了,只是这人已经是人家的了。
他像头困兽,就想着发泄。
串串香又一次因为他的到来而喜出望外。串串香说,他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棒的。串串香说,只要他愿意,他想在她这里住多久就可以多久。因为他的到来,串串香可以一整天躲阁楼上,生意也不要了,别的相好也不要了,反正什么都可以不要。串串香非但在火锅里放了整只的土鸡和他喜欢吃的猪脑,还加进了牛鞭和狗鞭,还有天马、锁阳和人参,反正对男人有用的都想给他吃,越多越好。
因为他的到来,串串香更香艳了,从上到下,从外到里。
床上的串串香是很火辣的,常常叫得惊天动地,连房子也震动了。她还问他,她有我行吗?
奇怪的是,他就是排遣不了对余佳美的思念,哪怕是在和串串香做爱。一会儿觉得串串香乳头颜色太深太黑,一会儿又嫌串串香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好像总带着些火锅调料味,说不清是花椒还是辣椒,也许是花生酱。他总是激动不起来,准确地说是激动得不充分。这让他看起来总是显得既矜持又沉稳,不紧不慢,不徐不急,一边引而不发,一边冷冷地看着串串香叫,看着她一次次活过来死过去。
串串香却是更加崇拜他了,说他功夫了得,上回还初级阶段,生手一个,如今却已经游刃有余,稳操胜券。
不到两天,他就有点索然无味了。临走的时候他一下子给了串串香一万元。这让串串香惊得目瞪口呆。但她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更何况她是准备让他欠着她的,欠着她的一份情,不了情。见她坚决不肯拿,他只好说了,放心,我会来的,她才收下,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车站。
7
下午余佳美在睡觉。在她将醒未醒时,被窗外的一阵歌声吸引住了,并不是那歌唱得有多好,而是那曲调她太熟了,那就是蔡琴的《尘缘》。再仔细一听,就听出原来那声音也是她所熟悉的,当然,那不是别人,是孙家林。
想到以前一次次他在窗外唱这首歌时的情景,就有些百感交集,有些不堪回首。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打开门把他迎进来。刘杰人又有两天没来了,她想他,她又恨他,恨他不能每天来看她,恨他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天原先说好要来的,却是大半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去加拿大读书的事还在进行中,如果顺利,两三个月内就可以成行。反正护照已经办出,就等对方的签证。
刘杰人让她抓紧时间把英语好好复习一下,可每次打开书本,那些英文单词就像一个个音符似的,只在眼前跳跃,怎么也植入不到心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想什么呢?现在看来是清楚了,她还在想着他——窗下的那个男人——孙家林。她怕他来,却又想他来。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害怕是理所当然的,想他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在这时,她接到刘杰人的电话,简单扼要几句话,告诉她今天可能无法过来了,当然也不一定。说完容不得她问些什么就挂断了。她知道,那是他不方便多说。他几乎没有方
便说话的时候,除了在她这里。平时她都充分理解,但今天理解的最好行动就是——走出去,然后招呼孙家林进来。
为了营造气氛,她又把蔡琴的CD 片拿了出来。她知道他也喜欢。
孙家林带着一身的火锅味,还有浑身上下散发着牛鞭、羊鞭的被消化吸收的蛮力和勇气,进来了,随即一手揽过了余佳美的腰。余佳美马上敏感到了他身上的细微变化——霸气、蛮横,还有那种对女人身体的熟门熟路。
“找女人了?”她问。
他没吱声,也不否认。
“唉!”她叹了声气,挣脱了他的手,“难怪人家说,男人有钱就变坏。”
“难怪人家说,女人变坏就有钱。”他挑衅似的回敬。
“你嫌我坏,就别再来找我,也不要用我的钱。”她说。
“你以为那钱是你的?”
她立刻就不吱声了。
“我为这点钱付出过巨大的代价,”他说,“更何况你那个男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都是咱老百姓的血汗,你知道吗。”
“好了,别说了,好不好?”她哀求道。
他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走上前,搂住他,说:“我们别再争了,你要钱我还会再给你的,但是你要答应我……”
“什么?”他问。
“不再找别的女人。”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目光里溢着妩媚,一边把手伸到他衬衣里,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他的胸口划过一丝硬硬的感觉,那是她戴在中指的戒指。他稍稍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但又说不清不舒服在哪里。
他还是朝她点了点头。
“抱紧我。”她说,“好好爱我,好吗?”
他于是俯下身子开始吻她。他吻她的嘴,还有耳坠,上次他一咬她耳坠她就很兴奋。果然,她像是哆嗦了一下,然后就伸手抱住他,把他的脸使劲往自己胸口按。他的脸埋在她胸口,又结实又柔软的感觉。他也开始兴奋起来,先是用嘴叼那两颗粉红色的小樱桃,然后衔着,感觉它们渐渐变硬的变化。串串香当然也会有这样的变化,但串串香颜色太深,太黑,有点脏兮兮的感觉。
他为她褪去身上的T 恤,由下而上。
她紧闭着眼睛,双手举起,无言地期待着。
他却是更仔细,更缓慢。
犹如揭幕,“幕布”划过“平地”又越过“高山”,最后终于来到了她的指尖。就在拉出指尖的一瞬间,那枚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又一次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有些恶劣,手下的劲变狠了,把T 恤一拉,然后扔出很远。
接下来还有一半的武装要解除,他像个给孩子脱衣服没有耐心的家长,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其中的一粒扣子几乎被扯掉,还拖着她的裤管,差点把她拉出床外。
她以为他猴急,睁开眼,嗔怪道:“看你、看你,我又不会逃。温柔点嘛。”
她在说“温柔点”的时候双眸含羞,柔情似水。
他想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也一定是这种口吻,这副风骚的样子,心里便又多了一份恨。
没有前奏,没有任何过渡,他像是在对她发动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狂轰滥炸。
如果说上次给她的印象,他像一头小豹,那么今天就更像是一头中了什么邪的疯狗。她在得到快感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恐惧。
后来他汗流浃背地坐在她对面,她问道:“你今天怎么啦?”
他没说话。她又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不来了。”他说。
“什么事?”
“我再三考虑了,”他说,“我不能把你让给他。”
“你的意思是?”
“走,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D 县。”
她笑了,那笑让他心寒。
她说:“你以为你能养活我?你自己还养不活自己呢。”
“我们去打工。我们以前不也靠打工挣钱吗?”
“你呀,”她叹了声气,“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去好好找份工作吧。”
他蛮横地说:“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想找。”
“那随你。”她冷冷地说,“反正我也是要你好。”
“谢谢你的好意,”他也冷冷一笑,“你好像把你、我分得很清呀!我落到今天这地步,你一点干系也没有?”
“那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她问,“我已经尽力了,当然以后有机会我还是会继续尽力的。”
“哼,”他说,“你真仁慈。可是你今天还没有表示过呢。
你看我今天可是出大力,流大汗了。你不是很满足吗?”
“流氓!”她气得骂道,随即她走到大橱边,拿钥匙打开了那抽屉,随手拿出一叠钱扔给他,然后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不想见到你。”
他冷冷笑道:“没那么简单吧。我过几天就会再来。
来一次我就要我的正当收入。因为我会为你服务,每次都会让你满意的。”
她气得直抖,连连说:“出去,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否则我就报警了。”
“哼,”他说,“你报警呀。你尽管报警。我也正好想报警呢。把他也告一告。”
她一下子又胆怯了,转换了口气说:“家林,我求你了,别再纠缠我了好吗?我把这点钱全给你,我们两清了好吗?”
他走过去,来到大橱边,那抽屉里还剩一厚叠钱。他把那些钱拿手里挥了挥,说:“到底是县长夫人呀,这么有钱。换我们小老百姓,不知道要赚多久才能挣这些钱。”
他见抽屉底下还有份硬壳封面的护照,好奇地把它拿了起来。余佳美赶紧去夺,但被他推开了。他打开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狞笑说:“好呀,要出国去,远走高飞?你出去了,那我真的是失业了呀。”
他笑着,要把护照和钱都装进自己兜里。
她发怒了,犹如一头母狮,扑上去,把护照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
他决心把护照夺过来,这对他来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将她手指一掰就成了。没想到她却张开嘴,俯下头要咬他的手。他本能地一缩手。正在他想重新去夺那本护照时,底下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一激灵,从混战中清醒。
“他来了!”她说,“快,从阳台走。”
他跳起身,迅疾地走出房间,来到阳台,然后沿下水管道,一骨碌滑了下去。
8
夜深人静。南郊别墅内一家家的灯渐次而熄,只有路灯散发着幽暗的光晕。夜风阵阵,树影婆娑,组成了一个个鬼鬼祟祟的魔兽世界。它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发着一片窃窃的嘲弄和讥讽。
孙家林狼狈不堪,他又冷又饿,却是不想回家。他在等待那男人的离开。
他后悔没在仓皇出逃的一刻,再次夺下余佳美的护照。
如果余佳美远走高飞了,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吗?
无论如何,他要把她从那个男人手里夺回来。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与这个男人如今正抱在一起睡觉,孙家林心痛得阵阵抽搐。
那辆奥迪一直静静地停在里面,好像生了根一般。看来至少在今晚是不准备走了。
不行,不能太便宜了那个男人。他想扔石块,砸玻璃窗,让他们在睡梦里惊醒,吓个魂灵出窍。可是四下里竟找不到一块合适的石头,太小没感觉,太大则别把余佳美砸伤了;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这做法太小流氓,太小儿科了。
他又想起了晋文公火烧绵山的故事。于是,眼前浮现了一幅火烧南郊别墅的画面,火光乍起,他们在睡梦中惊醒,张皇失措,狼狈逃命……
当然,他并不想把声势弄太大,他只想恶作剧一下,说得文雅一点就是开个小玩笑而已。
他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后院,撬开油箱盖,再用一块布塞进去,浸透汽油。然后,他绕回到前院,将浸透了汽油的布包住一块石头,点燃后扔阳台上。
他看着火光开始燃烧,蓝色的火苗,在夜色中犹如蓝色的精灵在舞蹈,旋转、腾挪、翻滚,不断地向上,向上……他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兴奋,心里计算着这块布上的汽油大概还能燃烧多久,希望里面的两个人看到火光后一阵尖叫,立刻冲出房间。只是等他们冲出房间,火光已经自行熄灭,不留痕迹,地上仅是一块未燃烧的石头。他们还以为只是做了场噩梦。
火还没有消停,他有点后悔刚才浸的汽油太多了,可是里面那两个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一定是太累,正好睡呢。
突然,他觉得火一下子窜高了,再一看是爬到了窗帘,原来落地窗帘随风从窗缝里飘到阳台,正好被点燃。孙家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还没想法子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一片火海。
他终于听到了里面两个人的极度恐惧的尖叫。接着他听到了余佳美的哭声,无助而又绝望的哭声。
他像发了疯一样地狂叫:“佳美,别怕,我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奋起一跃,攀爬、引体向上,几下就跳到了阳台。一阵灼热的火光组成了一道火墙,他看到了火光中的两个人抱作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是踹开窗子冲了进去。他拉住他们两个人,或者说是两团火球,想把他们拉到阳台,然而变了形的钢窗已经完全挡住了去路,已经无路可逃了。
孙家林推开了那男人,用自己的身体围住了余佳美。
想多少挡住一点燎人的火势。
据说,当皮肉之躯失去了疼痛时,有一瞬间,意识还是清醒的。此刻,他会想到什么呢?
会是蔡琴的那首《尘缘》吗?

不能像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但愿是这样。
听说,后来消防员扑灭了这场大火时,人们发现他还是死死地抱着他心爱的女人,怎么也掰不开。
张重光/ 文
一
车站就在前面。那里已经站着几个等车的,他突然把步子放慢,而且尽可能装着东看西看的样子,把步子走得很随意,不让腿抬得太高,太正。走太急,或是太“一二一”了,会让人一眼就认出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急吼吼归心似箭,恨不能脚下装个轮子;那里面的人像在兵营,平时从清早到夜晚,或出操,或吃饭,或干活,或开会,或是别的任何一件狗屁的事情,老是有人在吹哨子,在清点人数,在大声地喊“一二一”。因此这里面的人都已经习惯成自然,没人叫“一二一”自己也会“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再向左转或是向右转。当然,尽管步子走得“一二一”,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军人,或者说不像能打胜仗的军人。因为他们的目光是暗淡的,惘然的,甚至是躲躲闪闪的。
他远远地打量一番那些等车的人,看看里面会不会有熟悉的面孔。他家在D 县城里,这里离城还有不少路,真要见到个熟人其实也不容易,这么一想心里就放松不少。
“嗨!你呀,小老弟!”
突然,耳边有个女人的声音让他吓一跳,再一看是路边那家串串香火锅店的老板娘站门口在叫他。
老板娘约三十出头,长得有几分姿色,打扮得也香艳逼人。是那种身材纤巧,却照样让人感觉很丰满的女人。
火锅店很简陋。店堂内就几张矮矮的放着液化气灶的方桌,桌子四周都围几条瘦瘦的条凳;一边靠墙的木架子里存放着一串串荤的素的菜,有白菜、萝卜、土豆、豆腐干,以及羊肉、鸭肫、鸡翅什么的,说不清是今天的还是昨天的,没准还是前天吃剩的。那香艳的老板娘常常倚着门柱,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很少正眼看人,却常常引得过往男人直勾勾地盯住她,还没进她店堂,就已经被吊起了胃口。
这方圆几里地的荒郊野地,就数得出的几家鸡毛小店,串串香就是再简陋也远近知名,更何况有老板娘这样的一道风景。那大墙里头,几乎没有不知道串串香的。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串串香是他们永恒的主题,从串串香火锅里的辣汤到那风骚的老板娘。他们不知道她的真名,就叫她串串香。串串香—— 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多形象呀!平时就是在嘴巴里念叨几句也会让人想入非非的。其实,他们中也没几个人到过串串香,那都是几个极幸运的人,跟管教干部出去执行任务,回来时已经过了用餐时间,更重要的是管教干部心情好的时候,发了善心,故意成全你,让你吃一回火锅过一把瘾。那机会可真是千载难逢呵。因此每次有人从外面回来,身边就必定围了人,要你说说串串香。他们先是让你张开嘴巴,然后轮着凑近鼻子,闻你嘴巴里残留的味道。他们深深地吸气,把那股辣味留自己腹腔里,然后判断你大概吃了点什么,有没有荤腥,那荤的会是什么,是羊肉,还是狗肉,或者会是猪脑花。如果还有点酒味,那闻一口是绝对不罢休的,都恨不能将鼻子钻里面不出来了,让你用力呵气,他用力吸,然后双目紧闭,半天不说一句话,醉了一般,最后睁开眼睛时才说一句“龟儿子,60 度呢!”也算过足了瘾。幸好,也没人正式喝过
酒,最多就是管教在自己喝的时候让你尝两口,那也是要你绝对不可以说出去的,让你把嘴巴漱了又漱。
接着就是谈老板娘,那话题显然比火锅汤更有回味,比如她穿了什么衣服,衣服有多薄,能看到乳罩吗;裙子有多短,可以看到里面的三角裤吗……还有更激动人心的是,你摸她了吗,摸的什么部位,手还是胳膊,还是……当然,几乎每个回来的人都说摸了,不仅摸了她的手,还摸了她的奶子和屁股。这让所有听的人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和想象空间,也着实过了把瘾。
只有他说没摸,没摸奶子,没摸屁股,甚至连手也没摸。三个月前,蔡管教带他出去采购大墙里面要加工的一种零件,很重的分量,都他用肩扛回来的,一路上满头大汗。蔡管教过意不去,没过用餐时间,却说到串串香吃火锅吧。串串香一边热情地招呼蔡管教,一边不住地瞅他一眼。她不用听介绍就明白他的身份,只叫他“小老弟”。她给他们端锅,端碗,端盘子,然后又点火。每次弯腰,那T 恤里的半截乳房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让他一阵阵脸红心跳。串串香看着他吃吃地笑,说:“这位小老弟像个读书人。”
那天蔡管教让他吃了个够,他吃了很多白菜,菠菜,萝卜,土豆,还有豆腐干和鸡腿、肉片。桌子边堆了一大堆串菜的竹签。他把这些菜都一古脑地投进那浓得发稠的辣汤里,几乎等不到它们煮熟就开始往嘴里塞。火锅又烫,又辣,又麻,他大口呵气,大口喘息,然后又接着猛吃。他的胃口以及对麻辣的承受力让蔡管教和串串香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串串香又送了他一只猪脑。串串香在送走他们时用火辣辣的眼睛盯住他说:“小老弟,别忘了再来哦,到时候你想吃什么都行。”
他说,也许是久违的火锅汤让他忘却了一旁的串串香。他的回答显然让听的人大失所望。他们骂他二毬,说他活活糟蹋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在他们眼里,他无疑是最有条件让串串香动心的,他长得高大帅气,都说他是衣架子,随便穿什么衣服(哪怕囚衣)都有模有样,是容易让女人心跳的那类男人。否则串串香怎么会送他猪脑子呢?这以前他们还没听说串串香送过谁猪脑子了,连一只鸡爪也没送过。
第二天里面就传开了一句顺口溜:吃了猪脑花,忘摸串串香;那个16 幺38,真是个大三八。
1638 是他在里面的囚号,写身上的,里面的人像住院的病人,互相间习惯以号码叫唤,在里面呆久的人有时会把自己原先的名字也忘了的。
但是那用囚号的日子终于翻了过去。今天当监狱长宣布他三年刑期满,可以自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久违的自己的名字:孙家林。
一般里面的人都把去串串香列为出去后的第一件头等大事。过一把火锅瘾,过一把女人瘾。传说中,店堂后面有个阁楼,谁能有幸被引到阁楼里,那就有戏了。他也早就在盘划出去后的第一件事,但那不是去串串香。对他来说,串串香留给他印象比较深的似乎还是那只猪脑花,以及伴随猪脑花的那股浓烈的麻辣味。
“走这么急干吗?”串串香倚着门框,眼睛勾勾地盯住他说,“车早呢,来,坐一会嘛。”
孙家林犹豫了一下,问:“多久有车?”
“早呢,”串串香说,“刚开走一趟不久,还要等将近一个小时哩。”
他迟疑地看看她。还不到吃饭时间,进去干吗呢?
“就歇息脚嘛,”她佯嗔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几乎被串串香拽着进去的,心里明白会发生点什么。他想挣脱串串香的手臂,可是那只是挣扎在心里,脚还是跟着走了。男人的半推半就。
确切地说,串串香是用自己高耸的胸脯将孙家林顶进店堂的。她说,“我早打听过了,知道你今天要出来的,我就是在等你。”
他很吃惊,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个女人在等他。
他挣扎着说,“我马上要走的,我要赶回去,我在路上还要换车,我不可能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她说,“行,我又没用绳子捆住你,脚长你身上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进那里头吗,我是贼。”
她说,“你不是贼,你是读书人。”
他说,“我真是贼。否则政府不会平白无辜判我三年。”
她说,“我都知道。你做的那点事还能瞒住我吗?”
他一时无话可说。
她说,“要不吃点什么?我给你弄点。”
他慌忙说,“不了,不了。”
门外有人路过,还不时有人往里张望一下。他有点心虚,不时偷偷看一眼外面。
她问,“要么我把门关了?”
也不等他回答,她就去把门关上了。
店堂里一下子显得特别安静。她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家里都知道你今天回去?”
他点点头。
“她呢?”她问。
“谁?”他问。
“你女朋友呀。”
他惘然,不知怎么回答。
她并不追问,却起身说,“要不到我上面坐坐?那里说话舒服。”
说着她要牵住他的手,他避开了,却还是跟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店堂后面的小房间,她拿过一把木梯,往天花板轻轻一顶,那地方的一块板被梯子顶到了一边,梯子就搁在了缺口。一个小阁楼出现在眼前。
她对他说了声“跟我来”,就顾自爬了上去。小而结实的屁股在他头顶一扭一扭的,让他有一种用手摸一下,或拍一下的冲动。但他终于没动,脚站在原地。他还在挣扎。
“来呀。”她已经到了阁楼上,俯下身催促他。
他见到她胸口的两坨乳房像要从T恤领口往下掉似的,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接,他接住的是她伸出的手。他身体在上升的时候,脑子里空空的,感觉自己像在升天。
干干净净的一个小阁楼,一张床,一张梳妆台,一只凳子。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香味,他几乎昏眩。
她坐在床上,身体微微后仰,肩膀靠着床架。
她看着他,神情暧昧,让他坐立不安,不得不一次次躲避她的目光。
她说,“你怎么了?从没和一个女人坐这么近?我才不信呢! ”
“我要走了,车要来了。”他嗫嗫嚅嚅地说。
“胡说什么呀,”她说,“早着呢。”
“不,我真的要走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来到阁楼开口处,两手往楼板一按又一撑,身体就稳稳地落到了底下,根本不用梯子。
等串串香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他夺门而出的声音。
“这龟儿子!”她咕噜了一句,心里有点鬼火冒,却又忍不住想笑。
二
一路顺风。当长途车在D 县城南门站停下的时候,他的心竟莫名地跳了起来。城还是那座城,街还是那几条街,那些乡里乡亲的脸都显得半生不熟的,似乎都在向他暗示着些什么。他一概回避他们的目光。他还记得那首唐诗:岭外音书绝,经冬历复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果说当年在他读高中时还理解得一知半解,那么现在他算是有了深切的领悟。都说游子归心似箭,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然而真要踏进家的大门,却是愁更愁,情更忧,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一切都是待揭开的谜,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种种可能:也许是家人的什么不测、刻意瞒着他的三长两短;也许是亲朋好友的薄情寡义,爱理不理,冷眼相待;也许……这一切他还能挺得住,唯一让他一想起就忽忽不乐、茶饭无心的自然就是那个叫做余佳美的女孩。
余佳美已经有半年多没给他信了,他想了种种理由,其中最多的,就是她生病住院,没办法给他写信,也不想让他知道,怕他难过。如果真这样,那病也就不轻了。还有其他的可能呢?比如嫁人……他不愿朝那方面多想,但越是不愿意多想,却越是想得多,像是向他宣布:她嫁人了。他知道那是来自他自己的猜测,一种自我的暗示,说得通俗一点,是自己吓唬自己,不作数的。然而没用,每回一都仿佛万蚁噬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路忐忑地走着,已全然忘了别人的存在。
只是在经过一栋院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院子里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戏耍。里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几排房子,都是四层高的,红砖瓦顶,淡蓝粉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静静地洒在房顶和第四层人家的阳台上,有人正在收拾阳台上的衣物。院子的后墙外,高大的槐树林梢悄然耸立着,簇拥着整栋的院子。
三年前,他就是因为进了这栋院子才闯下大祸,蹲了班房。他还清楚地记得,他进的是中间的那个门栋,三层,当然那不是白天,在黎明前夕。之所以选择这时间是有讲究的,据说这时间人睡得最死,连狗也挡不住瞌睡虫。本来他打算进入四楼,越是顶层越安全,那也是从一些报刊上看来的,介绍那些大大小小的凶杀案、盗窃案,不经意间提到了那么一句,说是行窃者都喜欢选择最高一层,因为从概率说,人最少。可是那栋楼的四楼是被铁门锁死的,他带的大力钳没那劲,他也害怕铁门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既吵醒四楼又惊动三楼。于是就撬了那三楼的。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果然那户人家的人都睡得很死,而且连条狗也没有。他进的是间没人睡觉的房间,居然就得手了。在一只写字枱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厚叠钱,还有一根金项链和一只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真是有如天助,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推也推不走。他并不贪心,没再撬其他房间,把钱和那两样细软匆匆往口袋里一塞就走人了。他从院墙外翻进来,仍从院墙翻出去。
院墙外的槐树林是道天然屏障,当他翻出院子,身子靠着一棵槐树大口喘息,一边在庆幸自己好运气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突变,两个警察出现了。警察不是为他来的,他却因为警察而分外慌乱,想溜想躲,却被警察一声吆喝吓破了胆,嘴里就只会说一句话,我这是第一次。
于是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过一遍。他则自始至终坚持一个要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余佳美。
如果那天自己大大方方从院子里走出来,也许也就没事了,有谁会怀疑一个清早从自己院子里出来的居民呢?都是那槐树林子惹的祸,没藏住人,却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迹。
他至今都没搞清楚那天他到底拿到多少钱,他还没来得及数一下那些钱,也不知道那枚戒指和那根项链到底值多少钱,更不知道自己登门入室的到底是哪一户人家。他就知道那院子里住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D 县电视台上出镜率频繁的参加这会那会、视察这里那里的官。到这些人家行窃是个大胆的思路,但灵感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他看到的一些报纸。有好几篇文章都说,有的贪官失窃了也不敢报案,因为来的都是不义之财。当官的毕竟有头脑,知道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不像有的被惹急的妓女因为嫖客赖账而报案,结果自己也被罚款,还遭遣返。那也是报纸上说的。
实事求是地说,他锁定的目标没错,因为事后那失窃的主人确实没报案,还是办案人事后找上门去,那人才承认,不过说那是朋友寄存的,他还没发觉。
至于朋友为什么要寄存,到底是不是朋友的,就没人多问了。办案人是带着邀功的心态,哪里还会想更多,当然也不敢多想。办案人还说了,对小偷一定严惩不贷。
因为他偷的不是一般的人,处理也就不能一般了。
所以说,也活该他倒霉,他还是偷错了人。事后他才在办案人员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他闯的是县长家。
如果是偷的一般的人家,大概不会遇到巡警,也不至于一判就三年。没有这失去自由的三年,也许他早和余佳美结婚了,兴许还有了孩子。
余佳美是他在北海打工时认识的,具体说,是在屋仔街上的一家火锅大排档里。那大排档是一个四川老乡开的,真正的麻辣味,闻一下味道就知道很正宗,因此每天都聚集了一帮想来过一把瘾的四川老乡。来的次数多了,有的食客间也渐渐有了交流,从隔着桌子打招呼,到慢慢地坐一张桌子,捞一个锅里的菜。
余佳美和孙家林坐一张桌子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乡音。那天余佳美大声地向老板吆喝再加点汤,说锅里的汤少了。那一声“老板,给我们加点汤么!”对孙家林来说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好像当年宋祖英在台上唱《龙船调》,那娇滴滴一声“哪个来推我么?”一样,让人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跳上去吼一声“我来为你推么!”余佳美的吆喝带着浓重的他们那个县城才有的乡音,孙家林一下子被这久违的乡音吸引了,当然吸引他的还有对方的容貌,几乎没化什么妆,没刻意的打扮,一切都那么自然、质朴,又那么姣好、甜美。是他熟悉的家乡女孩子通常的那种穿着打扮,也是家乡女孩子才有的那种身材和神情。
说不清的感觉,说不明的亲切。他猛然大声地吆喝一声“老板,给我们也加点汤么!”字正腔圆,是强化了的乡音。那“也”字更像一根缆绳,隔着几张桌子抛了过去。其实那时他锅里的汤还是满满的。
果然,这一声吆喝引来了余佳美的注意,她不由得看了孙家林一眼。孙家林明白那一头的缆绳对方是接住了,他只要沿着绳索过去就是。于是,他装着去拿什么东西,绕到了余佳美身边。
“你也是D 县的?”他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胆子更大了,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余佳美。
余佳美脸色绯红。其实她早就在眼角边瞅见他朝她走近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紧张,当然更多的是喜悦。
和她坐一桌的两个小姐妹也是四川人,但都不是D 县的。在外面真要遇到个D 县的,还真像中彩,不容易。
她相信这就是缘。
说起D 县老家,两人隔得并不太远,就几条街的距离。两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到的北海,两人又都是高中毕业,孙家林比余佳美大两岁。再说在北海,两人也离得近,孙家林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修理工,余佳美则在不远的一家宾馆当服务员,那宾馆孙家林去过,不是去住,而是去修理。可惜那次没见到余佳美。
两人都被那些巧合一惊一乍的,兴奋得脸色通红。
其实,D 县就这么点大,北海也就这么点大,隔得近是理所当然的,隔得远才不那么容易呢。但他们不这么看,都觉得有缘,一种亲上加亲的感觉。
因为共同的D 县,因为有缘,于是在第二次来这家火锅大排档时,他们已经坐一张桌子,捞一只锅里的菜了。
接着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当他们第三十次来这里的时候,兜里已经装着回D 县的车票。他们向大排档老板告辞,说回去就准备结婚登记,他们已经来这里两年,算是赚了点钱,别的不敢说,结个婚还是可以的。也许他们以后还会来,但那时候也许就只有孙家林一个人来了,因为到那时候余佳美就要在家带孩子了。最后那句话他们没好意思说,太难为情了,他们还没到说那话可以不脸红的时候, 再说得白一点,他们还没有过男女间的那种事。
他们在北海订下了山盟海誓,可是余佳美的父母并不认这账,除非孙家林能拿出更多的钱来。拿他们的话来说:一个大闺女呢,总不能白送了。在他们所开出的账单面前,孙家林那两年打工所挣的钱简直就有点可怜了。哪怕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七拼八凑,最终也还是差了一截。
再也拿不出法子了,除非是偷。那本来是孙家林老父亲的一句气话,想不到竟触动了孙家林铤而走险的一根神经,他不知道除了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胆不够,酒来壮。那天出发前他喝了半瓶白酒,这一果然觉得自己勇气百倍,那大力钳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好,神抖抖的,好像满街的墙,他都敢翻,所有的铁栅,他都敢剪。就这么一半清醒一半醉,顺顺当当地窃得了那叠钱,还有项链和戒指。只可惜在他遇到那两个巡警的时候,那一半的酒也醒了。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知道害怕,并知道自己完了。
隔着铁栅,余佳美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了孙家林。里面的人都把探监称作接见,当接见时间结束时,余佳美把孙家林的手拉得紧紧的,死活不松手。孙家林在被余佳美拉住手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那只戒指,当时他得手的时候曾经想随手套自己手指上,却怎么也套不进,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戒指不是每只手指都可以套的。那戒指套余佳美手上一定是不错的。多漂亮的一双手,至今却连只戒指也没有。
自那次“接见”后,余佳美就再没来过,她又去了北海打工。她出去的那些时间里,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给孙家林来一封信,让孙家林觉得这煎熬中的日子还带着甜蜜。苦中有甜,这甜味也就分外像蜜,不用放嘴里,想一想也会笑出声。三年,不就是一千多天时间么,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这样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年多,渐渐地那些信就稀少了下去,以至后来就断了音讯。只是那山盟海誓还在,她在最后的那封信中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她又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欢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那些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有点怪怪的,像在暗示着什么,让孙家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他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封和他的诀别信,因为从此余佳美就像风筝断了线,没了消息。
孙家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余下的那半年多时间的。没有爱人的信的那些日子,是天空没有云彩、河里没有清泉、树上没有绿叶的日子,感觉中离死亡也就一步之遥了。
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告诉他,有人在街上看到过余佳美。见到的人说千真万确,但那有多少可信度呢?
就像神农架野人,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呢,总还是将信将疑。
天已经擦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D 城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整个县城笼罩在温馨里。孙家林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余佳美家,确切地说,是去了余佳美家的窗口下。她家住在二层,有两间房子,一间住着她父母,另一间住着她和妹妹。灯都亮着,窗口下有人影晃动。女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他想叫,但不敢,怕佳美的父母或是她妹妹听到。
他知道他们不欢迎他。他们本来就嫌他穷,不喜欢他,后来他出了事就更讨厌他了,觉得他坏了佳美的名声。
这是佳美在信上告诉他的。她不说他也知道。知道自己很难再踏进佳美家的门了。他用手捂住胸口,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就这么傻傻地愣着,无计可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忽然他想到了佳美最后给他的那封信,那信上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这些话怎么就那么耳熟呢?终于,他记起了,那不就是蔡琴的《尘缘》吗?那是余佳美最爱的一首歌——
不能像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我还是竭力收集,收集那些美丽的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
他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里他想着余佳美的欢乐,想着余佳美的忧伤,更想着余佳美的美丽。快乐的佳美是美丽的,美得像个可爱的小公主,让人忍不住要抱她、亲她;忧伤的佳美更是美丽的,美得像个绝世独立的佳人,让人望而却步,唯恐有丝毫惊动。他不能想象没有了余佳美他会怎么样,这一生一世,他可以坐牢,可以受苦受累,但就是不能没有佳美。
他在心里呼唤着佳美,可是那窗口里面没有丝毫动静,倒是隔壁有人从窗口探出了身子。以前,他也在这里唱过,也是唱的这首歌,很晚的时候还想约余佳美出来。他一唱,余佳美会很快探出头来。
时间是越来越晚了,休息早的人家有的已经熄灯了。孙家林知道无望,只好黯然离去。
三
就在孙家林失魂落魄的时候,D县有个人也在那里黯然神伤,她就是余佳美。其实她离得并不远,才十多公里。那是绿树掩映的一个高级别墅区,叫南郊别墅。那里警卫森严,门卫向每一辆出入的小车行礼,毕恭毕敬。
那种训练有素的样子倒像是去大城市强化过的。
轻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鸟叫、虫鸣,合奏出静谧的主题。
余佳美站在窗口前,静静地凝视着远处幽暗的路灯。路灯下,一条平展的小路从前方黑黢黢的拐角处藏头露尾,蜿蜒而来。
夜静得让人心慌,不知所措。如果说,喧嚣是一种高分贝的污染,那么宁静呢?其实也是一种污染,是无分贝的挤压,把人的情绪,人的喜怒哀乐都压迫到了内脏,让喧嚣在心的深处爆发。一种无声的压迫式的污染。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担心自己会发疯,会忍不住大叫大哭,或者干脆从窗口跳下去。
刘杰人已经五天没有来了,尽管每天都有电话,甚至不止一次给她打来,最晚的时候会在深更半夜,趁他妻子睡熟的时候。他将声音压到了最低限度,叫着心肝宝贝,在电话的那头吻她,热烈地吻她,一浪高过一浪,令她心跳昏眩,难以自持。
然而,有时电话会突然挂断,没有一点先兆的,她明白,那是他遇到了情况,妻子有动静,或是其他什么让他警觉到不妙的事。她既无奈又倍感失落,仿佛一秒钟前自己还拥有整个世界,一秒钟之后却发觉原是南柯一梦,除了空气,自己什么也没抓到。
今晚刘杰人来吗?那是一个谜。有时就连刘杰人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常常不属于自己,他属于他的事业,他的工作,他的党。除了数不胜数的会议,就是下属的盛情邀请,要找他汇报,找他谈心,找他拍板,当然还要找他吃,找他喝,找他玩。有的是非去不可的,有的可去可不去,但如果不去,会让人觉得架子大,瞧不起人,不联系群众,等等。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苦恼的就是莫过于怎么推掉这些数不清的应酬,婉转地谢绝,却又给足对方面子。还有的是决不可以随便推诿怠慢的,那就是上级部门来的人,地区的专员,或是省里的哪个部门的人,路过的,或是专程的,公事的,或私事的,几乎都要他接待,奉陪到底。有时一边陪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但脸上得笑,嘴巴里还得不断地说,下次一定再来哦,一定!一脸的诚恳。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当官的也不例外。这就叫身不由己。以前余佳美看到那些做官的,觉得他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是生来有福气的人,现在她也总算明白了吃香的喝辣的那种苦恼,倒不如清茶淡饭的老百姓自在。
好在刘杰人的心是属于余佳美的,这点余佳美很清楚。最明显不过的是,只要一有机会,只要他可以脱身,他都会立刻来到她身边,哪怕时间再晚,哪怕他再累。好在他会自己开车,好在他的小车里藏着一套花里胡哨的服装,还有一副大墨镜,供他摇身一变,从一个多少有些刻板还带点土气的县长,变成一个大款,或是一个有点来头的公子哥儿。汽车牌照自然也换了,是随身携带的。当他把车开到某个僻静处,迅速更换衣服和牌照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D 县堂堂一县之长。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会有这勇气,他对自己说,人嘛,我县长也是人。
在他34 岁这年纪当上县长的,别说在他这地区,就是全省,全国,也是凤毛麟角。他有本科文凭,可不是强化补习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正儿八经的学位。他出身低微,除了他的岳父以前曾在地区当过威震一方的专员,让他多少觉得自己的升迁有点讲不清楚外,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凭真本事上来的,凭真本事娶老婆,凭真本事做官。当然,也凭真本事把余佳美的心拢住了。
余佳美是他在一年前去北海出差时认识的,当时余佳美就在他住的那宾馆当服务员。余佳美穿一身白色的制服,文静而羞涩的神情,一下子就让他有点动心。
只是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一起出差的还有两个下属,逼着他保持着一县之长的矜持和谨慎。后来,也是因为熟悉的乡音,他才有了充分的理由放下架子,开始和余佳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那两个下属尽管也在心里喜欢余佳美,但刘杰人一开口,他们就明白他们的上司对她有好感,他们乐见其成,心甘情愿地退缩了,还推波助澜,不仅亮出他的县长身份还拿最好听的话当面夸他们的顶头上司,说他年轻有为,聪明能干,深得人心等等,说得余佳美不住朝刘杰人睁大敬佩和好感的眼睛。他们三个人,分住两个房间,自然刘杰人一人睡一间,在两个下属不在的时候,刘杰人就更放松了,话也更多了,他夸余佳美漂亮,有文化,有教养,说余佳美做宾馆服务员太可惜了,应该再深造读书,有一份更适合她的工作。字字句句都说得余佳美心里暖暖的,充满了感激。两天里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刘杰人房间走,或是送开水,或是送报纸,或者干脆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敲门来了。她知道刘杰人也喜欢她找他,她这也算是善解人意。老乡见老乡,没话也有话了。更何况一开始她是有事要找这位父母官的,只是临到开口就没勇气了。她想为孙家林求情,提早释放。她想刘杰人应该是可以管这事的,提早一年不行,半年也是好的。可是每回和刘杰人四目相对,她就立刻打消了那念头,她清楚刘杰人对她有好感,那意思应该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的,她能读懂。更要命的是,她也对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感,他年轻有为,知识丰富,谈吐儒雅,仪表堂堂,怎么看也是男人中的佼佼者。
当她在心里为刘杰人加分的时候,对孙家林的那份情感就在自然而然地慢慢消退,最终,原来的那份求情的勇气便被消解了。那叫此涨彼消,符合物质不灭定理,爱情的总和不变。
根据日程安排,那天刘杰人他们应该去银滩,当晚就在那里住。正好那天刘杰人有些不舒服,于是就说留宾馆,让那两人自己去。走前他还关照他们注意影响,别犯错误了,因为那里有卖淫女,人家已经称银滩为“淫”滩了。那两人郑重其事地点头,说让他放心。后来那天余佳美来整理房间,问刘杰人为什么一个人留下来,刘杰人半开玩笑地说,留下来陪你呀!
余佳美不由一阵脸红,她说,我哪有这资格,你是大县长,我是小老百姓。刘杰人说,不都是人,不都要吃饭睡觉娶老婆?余佳美说,娶老婆也要讲究门当户对,龙配凤呀。刘杰人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突然一把抱住了余佳美,说,你就是我的凤,我的小凤凰。
余佳美刚说了个“不”字,嘴却已经被刘杰人的嘴封住了。顿时,余佳美全身瘫软,如泥一般。她只是喃呢般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那天刘杰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余佳美竟还是个处女身。
“你,还没有男朋友?”
“有,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他没机会碰你?”
“有,但我们都说要把这一刻放在最美好的结婚那一天。”
“哦……”
余佳美柔软无骨的身子蜷缩在他的身子底下,两行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他用嘴吮吸着她的泪水,一边安慰她说,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余佳美只是轻轻地叹叹息了一声,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
半年后,刘杰人把余佳美接回到D 县,然后直接将她带到了离D 城十多里路的南郊别墅。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那豪华和讲究是余佳美动用一辈子的想象力也难以置信的。
她问刘杰人:“这里是宾馆?”
刘杰人摇头,说:“你见过这么冷清的宾馆吗?”
她又问:“是你的家?”
“我家在市区,在县政府后面的大院里。”刘杰人又补充道,“也就三室一厅。”
她想了想又问:“哪这是谁的房子?”
刘杰人说:“你,你的。”
“我的?”余佳美愣住了。
“是你的。这房子是以你的名义买的,所以说它就是你的。这些家具也归你了。都是我买给你的。”
刘杰人说。
“真的?”余佳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个劲地摇头。说,“我不要,我不需要。”
“为什么?”
“那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刘杰人说,“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
刘杰人想了想,然后说,“没什么。”
余佳美扑在刘杰人怀里,撒娇道,“说,一定要说。”
刘杰人装着卖关子,“你傻啊,难道我的条件你还不清楚?”
余佳美想当然地说,“爱你,永远爱你?”
刘杰人顺势一把捧起余佳美的脸,亲了一口说:“聪明!”
其实,那天刘杰人带了张合同书,那上面写着双方该履行的条款,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五年内余佳美不得和外界有任何往来。其间,由刘杰人供给余佳美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一切费用。
但他最终没有拿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该亵渎了眼前这位圣洁的女人。
根据刘杰人的要求,余佳美平时不能随便与外界接触,包括她的家人。她回家住过两天,然后就说自己去外地打工了,说她会给家里打电话,而不用家里给她打。她十天半个月往家里打一回,不是说自己在深圳,就说自己在广州。好在家里没有电话显示,可以由着她天南地北地说了。街还是要上的,当然已经到了少得不能再少的程度,常常由刘杰人把她带到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讲好时间,再来接她。也带着她外出旅游过,去九寨沟,还有成都。其中一次都是刘杰人硬性争取来的,说是去接洽一个什么生意,一个人也不带。还有一次是用的一个香港老板的钱,包他们俩全程。只是在外面刘杰人也心神不安,墨镜戴得像个算命的,唯恐遇上个熟人。只有到了房间里他那绷紧的弦才会松弛下来,因此即使外出旅游,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房间里,在床上。有时候想想倒不如在自己家里。
但是没有刘杰人在身边的时候是寂寞难耐的。家里有书,还有不少碟片,可以随时随地听音乐,看故事片。一开始的时候是新鲜的,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福气的女人也就这点福气了,世界上所有开心的女人也就这点开心了,世界上所有的贵夫人、皇室公主所拥有的尊贵和享受也就这样了。但等待总不是个滋味,尤其一连几天几夜不见刘杰人的时候,那些书呀,音乐呀,电影呀,一下子都成了烦人的东西,看什么烦什么,听什么恨什么,真想把它们通统一把火烧了。
余佳美贴近窗口站着,两眼只看着那条通往大门的小路。已经很晚了,偶尔从黑暗处悄没声息地斜插驶来一辆小车,车色看不清,但型号很像,让她一阵心跳,然而那车又往另一边拐弯了,空喜欢一场。于是又等待下一辆驶来的车。
说实话,她是越来越喜欢刘杰人了,她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他像个老大哥,总是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呵护着,她可以任性,耍小孩子脾气,他却从没一句分量重一些的话,而且几乎对她百依百顺,除了不能每天到她这里来。她知道他是尽职了,尽着一个男人的职。她觉得自己该知足了。
她的眼睛扫到了台历。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连星期几都搞不清楚。一看这日子
她心里没来由地动了动,是有所触动的感觉,一下子又说不清楚到底触动在哪里,总觉得这日子有点不一般。不一般在哪里呢?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忽然,她如梦初醒,眼前一亮,今天该是孙家林三年期满出狱的日子。这日子以前几乎天天念叨,就像当年有个叫艾敬的女孩自弹自唱《我的一九九七》那样,为了和她在香港的男友见面,就一个劲在歌里唱“一九九七快快来吧,一九九七快快来吧”,像在苦苦哀求,让听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后来九七香港回归了,她好像就不再唱了,一定和那男友结婚生孩子,一心一意地当她的贤妻良母了。如果自己也像艾敬一样,天天念叨,然后一直守到现在,今天不就是和孙家林的团圆之日?再往下呢?就结婚生孩子,过普通老百姓过的日子。那日子也许清苦些,但那才是过日子哪,自己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她轻轻地咕噜了一声“包二奶”。她在心里鄙视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揪心,便隐隐地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就在这时候,底下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那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刘杰人来了。
于是在镜子前稍稍照了一下,将额际的一绺头发捋了捋。就静静地坐着,等刘杰人上楼梯。
刘杰人今晚在应付K 县的一个代表团,对方是一个县长带队,因此他必须出面。那K 县的县长看起来傻乎乎的,老农民一个,没一句话能说得完整,可是一喝酒那话就比谁都多,而且常常语惊四座。刘杰人的心可是早就飞到余佳美那里,巴不得早点散伙。当桌子上两瓶白酒喝完了,服务员问还要不要,刘杰人就说客人很累了,要早点休息,不用再拿了。那县长不依,说,什么,不见得你们D 县就少那两瓶酒吧?
早知道我这回就多带一箱酒来。说的是笑话,却让刘杰人不得不让服务员再继续上酒。那一喝又多喝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那县长又说吃太饱,要消化消化,意思很清楚,想唱歌跳舞。那又得玩到几点?刘杰人于是装醉,趴在桌上不起来,让办公室主任陪客人去玩,自己趁机开溜。
尽管酒喝得多了点,刘杰人还是感觉到了余佳美的情绪有些异样。他以为是他好几天没来的缘故,于是加倍地献殷勤。他抱着她进浴室,为她宽衣,然后把她轻轻地放进已经放好的温水中,吻着她的脚趾。
往常这时候余佳美总是很感动,她会用手臂勾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胸脯前,不让他再吻脚趾。她总以为脚是脏的,哪怕是自己的脚。但今天她没动,好像在说,是你自己要吻,我懒得理会。
“没不舒服吧?”刘杰人问。
余佳美摇摇头。
“那是在生我的气?”
余佳美又摇摇头。忽然,她眼圈红了,有种想哭的感觉。
刘杰人赶紧抱住了她,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唇,一个劲地问:“怎么啦?受什么委屈了?出什么事了?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来太少是吗?那实在是我脱不了身,我心里哪一刻不在想你呵!”
余佳美说:“我知道。但我天天一个人守着,我受不了了。我难受。”
刘杰人说:“我想过了,我想送你出去读书。”
余佳美:“去哪里?”
刘杰人:“加拿大。我已经和那儿的一位朋友说过了。等眼下的那份合同签了,他就做你的担保。让你过去。”
余佳美:“你呢?你不去我也不去。”
刘杰人:“你先去,我会尽快找机会来的。”
余佳美:“我不,你来看我一下就走。我不要。”
刘杰人轻轻地拧了拧余佳美的脸,说:“傻妞,我舍得放你一个人在那里吗?我去了也就不回来了。”
余佳美:“真的?”
余佳美伏在刘杰人胸口,听着里面有力的心跳,就好像在听正敲着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不管世事浮沉,风云变幻,不变的是它的永远铿锵的步伐,永远不紧也不慢,永远那么可靠,那么沉稳,让人觉得信赖、踏实。
她不是没想过刘杰人的钱的来路,从她第一次来到这南郊别墅,第一次踏进这豪华的房间,她就问过一句,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县长的工资有那么高吗?刘杰人说,你不要管,你最好不要过问这些事,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但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以后余佳美就没再问一句关于钱的事。
她相信他,感觉中他总是踌躇满志,总是心想事成说到做到,总是给人一种很安全可靠的信心。可是她也害怕,她知道这不是你说声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的,孙家林在行窃前不也以为自己会没事,抱侥幸念头,结果呢,不是被判了三年?她知道最安全的一条途径莫过于离开,远走高飞,离这里远远的。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没有过去式的地方,想到这儿,她不由抱紧了刘杰人,只觉得先前的所有不快,郁闷和怨恨都在顷刻之间化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兴奋和忘我。
那一晚,他像在给她补课,把那几天的空白都补回来。
那一晚,她高潮迭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