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火

胡 磅/ 文

姐~ 干嘛盯着人家看啊~ 二美一扬声,带着话尾巴。
虽然两人分开这么久,虽然之前远远就看见了穿着土气的大美,但一张嘴、一听自己拉长了的话尾巴梢,二美才知道,这世上,大美还是她最亲的人,一点没变。也许这辈子都变不了。
进了城的大美,看上去哪儿都拘谨着,就连打量二美的眼光都带着怯意。姐儿俩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了,要不是眉心那颗美人痣确凿无疑地给了大美勇气,眼前这个冲着自己微笑的城里姑娘她还真不敢认。
二美的话尾巴转着弯儿轻巧地剥掉了紧裹着大美的那层棕叶,但深勒入肉的痕还在,这让二美心疼。
二美极少疼人的,想来大美是唯一的一个。
她原地转个圈,特意用家乡话说,姐你看哈,二美是不是老漂亮哈~
大美笑了,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洇上来的水汽压下去,才慢慢开口,可不是么! 二美,姐老想你了!
姐姐,那儿有一只小狗,我能去看看吗?一边的杰杰无趣,趁机提议。
这就是……
对,这就是我弟弟。
二美麻利地堵住大美后面的话。她顺着杰杰指的方向看,桂花树下几个人正在逗一只小狗玩,差不多十米开外,自己一抬眼就能照看到,便说,去吧,五分钟回来。
大美被堵回去的话,无外乎,这是你东家的孩子啊?
几岁啦?小朋友好帅好乖哦。在二美看来,这些寒暄毫无意义,并且也违反原则。原则上,她是杰杰的姐姐,而非保姆。这不仅仅是二美对外的原则,也是东家韩先生韩太太的规定。韩太太说,姐弟相处对杰杰的教育有好处。杰杰才上幼儿园,韩太太不想他从小养成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优越感。
人,生而平等。到韩家第一天,韩太太就拉着二美的手说,知道吗,在我们家,没有保姆和主人,你就是我们的小妹,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
韩太太说这话时,眼睛湿漉漉地凝视着二美,她是被自己的情怀感动到了;二美当时眼睛也应该湿的,最好能掉两滴眼泪,那样才应景,符合气氛,但二美的眼睛很不争气地干涩着。面对韩太太真诚的目光她只能低下头去,仿佛承载不动这番恩情。
二美当然明白,家庭成员只是一说,自己来韩家就是做保姆的,照顾他们的家务和孩子。这些活对于二美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要知道,在乔妈妈的“幸福驿站”里,她和大美几个要照顾三十多个孩子,人多的时候都能有四十来个,从给襁褓里蹬腿哭闹的婴儿喂奶瓶,到一次又一次教弱智少女换姨妈巾,再把一筐筐洗净的衣服晾满院子,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干活,直到晚上闭上眼睛还有一大堆没干完的活等在第二天,周而复始。
二美年轻,年轻到从不知什么是累。大美也是,三美五美也如此。
大美是乔妈妈收留的第一个弃婴,从她开始,又有了二美他们。乔妈妈家门口的弃婴越来越多,远近都有了名声,外界也来采访报道,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幸福驿站”。
这些年来,乔妈妈早花完了自己的家产,她自己也老了病了,但幸福驿站停不下来,在社会爱心人士的资助下继续收留抚养弃婴、流浪儿童,渐渐长大成人的大美二美们也自然接过接力棒,成为抚育孩子们的主力军。
从幸福驿站出来的孩子,自然手脚勤快,比常人更早懂得人情冷暖,所以,虽然二美在韩太太动情地说出家庭成员这一词时,很不自然地低下头在心里抵抗了一下,但她还是很欢快地胜任了这个家庭里所有家务,况且,这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喜欢韩家的大别墅,她喜欢自己单独的房间,她喜欢韩先生韩太太的温文尔雅,她特别特别喜欢的是:薪水。
当她拿到第一个月薪水的时候,激动得浑身发抖。这就是让灰姑娘翻身幸福的水晶鞋啊,必须妥妥地捏紧在掌心,绝不能遗失!
二美约大美进城,之前约过好几次,但大美就是走不开。
也难怪,二美离开后不久,刚满18 岁的三美参军去了,驿站一下子少掉两个好劳力,乱套了,大美恨不得三头六臂,哪敢还离开半步。
今天,是二美发了狠话,下了最后通牒,说再不见面就一刀两断啥的,大美这才忙不迭地赶来。
看你,皮肤白了,手指细了,说话也轻声了,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真好!两人在小公园的石凳上坐下。二美发现,大美真是越来越像乔妈妈了,看自己时神情那种慈祥,眼睛一直湿湿的,泛着水的波光,不肯褪去。
其实,她也只有20 岁,才比自己大几个月而已。二美在心里叹口气,从包里拿出事先买的某奶茶饮料,拧开瓶盖递过去。大美看一眼瓶子,笑笑,眼里又迅速涨潮。
第一次喝这奶茶时她俩15 岁。
那年春节一拨人来慰问幸福驿站的孩子们,带来了一堆年货,晚上,乔妈妈分给她们一人一瓶这奶茶。之前,二美对饮料的认知还只停留在雪碧可乐,哪见过这种巧克力颜色的饮料啊,甜甜的香香的,浓得在嗓子眼里化不开。
二美舍不得这人间美味,喝掉半瓶后她突发奇想,用凉白开兑进去,心想又会是满满一瓶呀。没想到,这么一来,美味竟完全消失了。二美心疼被自己糟蹋的半瓶奶茶,躲在被窝里哭得稀里哗啦。大美看见了,便说这奶茶味太浓喝得头晕,便把自己的那瓶换给二美。
那天晚上,搂着那大半瓶奶茶的二美很甜蜜地入睡了,临睡前她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她就只对一个人好:大美。
你说你这召魂一样的把我催来,微信视频聊天不和见面一样一样的么?想着驿站里那一大堆事,大美就有点坐立不安。
放心,我不拖你时间。二美说,当着面你给个痛快话,出来不?
出不来啊。
怎么就出不来?
这不,就出不来啊。大美软软地叹气。
这次我给你相中的那家,比韩家还有钱,家里又没孩子,轻巧。大美显然没听进去,二美恨铁不成钢,嚯地站起来,我看,你是打算一辈子呆在那儿?
呃,乔妈妈那不也一辈子吗?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慌乱的叫声,小孩落水啦!快来人啊!
二美这才想起杰杰,抬眼一看,桂花树下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了……

对于二美来说,这个暑假太美好了,美得不真实,美得让她心慌慌的,反而觉得啥也抓不住。
那天在小公园,趁着她和大美聊天,杰杰跑到人工河边,去看人家用竹竿粘知了。他伸长脖子看,浓密的枝叶间根本看不见知了的踪影,也不知道那一声声嘶扯的叫声哪儿来的。杰杰专注于寻觅知了,仰着头一步步后退,突然一脚踩到河边的斜坡,重心不稳,骨碌骨碌就滚下去了。
当二美和大美闻声赶到河边时,只见一个红色人影飞快地跃入河中,划拉几下就抓住了正在下沉的杰杰,并把他托举过河面,用力游回岸边。
杰杰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小脸煞白,救他的红衣男子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按压他的胸口,动作规范。大美变戏法似地从包里掏出几条新毛巾,娴熟地给杰杰从头到脚擦拭,焦急地叫唤,醒醒孩子,醒醒孩子!原来,进城后大美看见小百货摊在低价抛售毛巾,一合计比网上还便宜好几毛钱,就批了一大包,反正驿站的孩子用得着。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二美吓傻了,平时很有主张的她反倒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回我要被炒鱿鱼了!
救护车赶到时,杰杰已经苏醒。
那就别去医院了吧?二美不想把事闹大,趁着家里现在没人,赶紧回去给杰杰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或许可以假装啥也没发生过。
不去医院怎么行,孩子这么小,得全面检查一下才能放心。红衣男子站起来,标准的大长腿,比娇小的二美足足高出一个半头。
可是……二美欲言又止,那边大美已经抱着孩子上了救护车。
我没带钱,这医院不都得收现金么。二美挤出笑来,对红衣男子说,像是解释。
没事,我带了钱,我和你们一起去。红衣男子说。
二美指指他,提醒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哈哈,我这跑步的速干衣,这天一会儿就干了。
红衣男子笑起来更像都教授,牙齿雪白。二美心里暗骂自己,都大祸临头了居然还春心荡漾……
得知儿子溺水,韩先生停下手里的生意,立刻从国外飞回来,一言不发,面色铁青。
二美收拾好衣物,主动向韩太太告别,她放低了眉眼,不停地道歉,一想到自己将不得不重回幸福驿站,突然悲恸,眼泪就断了线地往下掉。
闯下这么大的祸,差点送了孩子的命,滚蛋是毫无悬念的,但韩太太一向心软,如果自己再使劲哀求哀求,也许能把这个月的工资给结了。二美这么想着,便又抹一把眼泪。
万万没想到的是,韩太太居然转过身去,像是不忍直视二美的可怜样,悠悠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以后还是要小心。
以后?二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有以后吗?
哦,姐姐不走喽不走喽。但杰杰听明白了,开心地在地板上原地跳着转圈。
那不行,找她来就是帮着看孩子的,这么没有责任心,下次还不知道捅出啥娄子!你说我在外面怎么能放心?韩先生态度坚决。
这桥段,必须二美表态了,她扑通一下就跪了,连声说,我再不敢了,请给我一次机会吧……
后来,韩太太告诉二美,韩先生之所以会松口,是因为乔妈妈和大美特意进城来找了韩家,在二美之前乔妈妈已经代她跪求了。
乔妈妈年轻守寡,30 岁那年开始救助弃儿。原本可以凭先夫留下的丰厚家产舒适过完一辈子的,却义薄云天挽救生命,直用到家徒四壁,只有几十个大大小小围着她叫妈妈的孩子;韩先生父母早亡,自幼在福利机构长大,遍尝世态人情,听说了乔妈妈的事迹后很感动,便每年都带着物资和钱款去幸福驿站,对乔妈妈十分敬重。
当乔妈妈为了二美跪下求情时,韩先生忙不迭地扶起她。乔妈妈腰受过伤,起身踉跄蹒跚,才五十多岁的人满头白发枯成了干草,这剜痛了韩先生的眼睛,一阵心酸,那边,大美又拍着胸脯把责任全部包揽在自己身上,再加
上韩太太和杰杰又软磨硬泡的,便作罢。
韩先生又匆匆飞去国外,临走前让二美约杰杰的救命恩人见面。救命恩人姓童,名童遥,是某健身中心的游泳教练。韩先生给了10 万现金作为酬谢,并对太太说,这件事倒是提醒我们了,应该让杰杰学游泳啊,学习技能也多一项求生本领,坏事变好事啊!
对呀对呀!韩太太也连声附和。
杰杰当场就吓哭了,不行不行,我怕水我怕。
席间,大人们当场拍板,暑假期间,请童教练教杰杰学游泳。每天下午1 个小时,由二美陪去健身中心……此时,二美坐在游泳池边的白色塑料椅上,看着一汪天蓝色的水发呆。
杰杰在浅水区,两只胖胖的小手用力扒住水池边缘,两条同样胖胖的腿儿在水里模仿青蛙的样子划拉,嘴里很认真地背着口诀,收翻蹬夹,收翻蹬夹。
杰杰的旁边,就是他的游泳教练童遥。
虽然泳镜泳帽遮掉了童教练的上半张脸,但腮帮和下巴这里的帅气线条足够二美痴迷半天了。二美的目光变成一条最柔软的毛巾,从他匀称健壮的脖子肩膀胸肌腹肌一路滑落,擦拭健美肌肤上的水珠。突然,童教练钻到水里,给杰杰演示动作,冒出水面时又带起一大片水花。
二美无比耐心,她喜欢这种擦也擦不完的感觉。
以前,在乔妈妈的幸福驿站里,二美每天给婴儿换尿布,给半大不小的孩子擦屁股,她锁紧眉头屏住呼吸,手脚麻利地刷刷刷。虽然这些小孩挺干净娇嫩的,但她在他们的身上总嗅到一种气味,很难闻,就像菜市场门前的大竹筐里,总是丢弃着快腐烂的菜叶鱼虾和水果。那种气味二美自己身上也有,怎么也洗不掉,即便这两年她离开乔家进城后也没能摆脱,有时寂静的夜空里,那气味还会钻入二美的梦乡,缠绕着挥之不去。
被丢弃的人生永远不会美好,不会芳香。
但游泳池边的午后,那么美好,二美炽热的目光躲在太阳眼镜后很安全,一遍遍贪恋着童遥健美的身体,不算电影和网络图片,这是她20 岁刚刚开始苏醒的年轻生命中看见的第一个赤裸的男人,真人秀!
最令人血脉偾张的是,每当一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完成后,童教练都会双手一撑池边,轻巧地跳上来,整个人就这样滴着水迈着大长腿跑过来,径直来到二美的面前,一把揪掉泳镜,说,今天杰杰表现不错,已经学会了换气。
但他腿部夹水的力量还不够,明天继续练习……
二美紧张得指甲都嵌入掌心,出于礼貌,此时她应该站起来,并且摘掉自己的太阳镜的,但她做不到,她慌得不行,耳鸣,童教练说啥她一句也没听清。再说,她也愿意继续戴着太阳镜,她甚至把头偏了偏,好让童教练注意
到她太阳镜架上那个著名的奢侈品logo。
韩太太去了趟欧洲,买了新款眼镜就把这送她了。不仅如此,二美的苗条身材刚好是韩太太发福前的版本,所以,她浑身上下的穿戴不乏大牌,再加上杰杰这孩子单纯,人前人后都姐姐姐姐亲热地叫,谁会想到她只是韩家的一个小保姆呢?

暑假很快结束,杰杰开始去幼儿园。二美提议杰杰每个周末去健身中心,巩固刚刚学会的蛙泳之外,还可以开始学自由泳。
游泳对身材好,你没见人家童教练,那大长腿真是。
二美说着嘴角就情不自禁地上翘,好像童遥就水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那太好了,我怕辛苦你呀才没好意思说。二美你对杰杰可真好,真像自己的亲弟弟一样。韩太太一高兴,主动给二美加了1000 元工资,还送了一个名牌手拿包给她。二美低下头,她习惯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情绪,涨工资高兴,能去健身中心更高兴,那样她就可以经常看见她的童遥。
在韩家呆的这两年,她算把这夫妇俩摸清摸透了。他们是最理想的东家,心地善良,为人简单,从不颐指气使。
像童遥救杰杰这件事,在二美看来,酬谢1 万2 万元也就行了,偏偏一出手就10 万,童遥不收他们急得真要哭出来。
反正,钱多人傻这话用在他们身上就对了。
但杰杰落水这事后,二美对韩先生很是不服。口口声声把自己当家庭成员,还说二美呀你年纪轻轻总不能做一辈子保姆,去学个财务考个证学费我们全包,以后安排在公司里做事。说得好听,但一出事翻脸比翻书还快,还不是板着脸叫她滚蛋么?难不成他亲生儿子杰杰闯祸了,也往外赶的?再说了,这韩先生孤儿出身,和自己境遇也差不多,若不是远房的富豪叔叔辗转找到他,他现在还不是穷光蛋一个?
倒是自己冰雪聪明,却总也看不见出头之日……
二美啊你这么想可不对,换成你孩子差点送命你能不生气?大美在微信里说语音,还有啊,东家对你好,你要感恩才对,咋还越来越惯出千金小姐的坏脾气了?就像乔妈妈,她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我们要一辈子……
好了好了,我这儿有事,回聊。
二美不想和大美讨论这话题。没错,乔妈妈是把自己抚养大,但她和大美自懂事起就开始帮着干活,乔妈妈不停地把孩子一个个捡回来,女孩基本都还健康,因为是人家重男轻女才扔掉的,但捡回来的男孩就各种毛病了,痴呆的弱智的残疾的,在农村谁家生了男孩都当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丢弃。常常是,好不容易把襁褓中的拉扯大了,乔妈妈又抱回来一个,简直没完没了。
12 岁那年,二美的怨气就已经转化成了怨恨。
那天,有一对想收养孩子的中年夫妇来到驿站,和乔妈妈说,进门前他们看见有个穿黄花小袄的女孩在水井边洗衣服,聊了几句觉得很喜欢很投缘,他们想要收养那个女孩。乔妈妈没有正面答应,而是把当时8 岁的女孩四美叫过来,推荐给这对中年夫妇。这一切都被悄悄尾随过来、穿着黄花小袄的二美躲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当四美眼泪汪汪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她的新爸爸新妈妈离开时,幸福驿站的孩子们都出来了,几个弱智的孩子跟在后面跑,哇哇大叫,兴奋莫名。二美觉得自己的心被刀子割碎了,而拿刀的人就是乔妈妈!幸福驿站根本不幸福,真正的幸福在远方在城里啊,她想离开这里,想有自己真正的家,不用再洗衣服带孩子,不用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想啥时候吃糖就啥时候吃,根本都吃不完,那个被父母牵着手离开这里的人原本应该是她二美啊!
她知道,幸福驿站现在缺人手,大美和她是两根顶梁柱,乔妈妈不舍得放她走,莫非是要把她困在这里一辈子吗?
二美转过头去找乔妈妈,刚好乔妈妈也在看她,目光里有着她读不懂的复杂,那一刻,二美夺下刀子反身捅进乔妈妈胸膛的心都有。
 
 
四美,后来在一次旅游途中遭遇车祸。同车的养父重伤,四美和养母却因伤势过重,没能救过来。那是四美去新家后的第五个年头。
两年前,韩家照例带着物资去驿站救助,二美听见韩先生和乔妈妈在闲聊,说他自己经常出差,韩太太体弱,现在住家保姆也不好找。
我!我去您家做保姆!二美立刻跑到韩先生面前说,继而又转头向乔妈妈,目光坚硬地问,您同意的,对吧?
大美给她收拾行李时,不解地问,你咋突然想离开这儿呢?
我早就想着离开了!
看着大美的一脸迷惘,二美笑了,她想起那瓶珍贵的奶茶,心想,放心大美,我以后会来带你走!
二美坐在游泳池边,白色靠椅的弧度很舒适,她眯缝了眼睛看水波粼粼,感觉有谁拽住了大酒杯在晃啊晃,也不喝一口,就这么不停地把玩。
生活,大概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玩着的吧?
二美想,这世上其实有很多事情好好坏坏讲不清。你认为好的,未必就是真的好;此时看起来很好,彼时却又变糟糕了。如果当初中年夫妇领走的是她而不是四美,那四美也不会遭遇飞来横祸;再说这次杰杰溺水吧,谁能想到自己非但躲过一劫,能继续留在韩家,并且还因此认识了童遥。重点是,这个帅气阳光的大男生现在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
自从两人开始约会后,二美就隔三差五送东西给童遥,都是昂贵的名牌。
童遥每次都要拒绝很久,实在拗不过二美,便说,你以后不要再送东西给我了,我受不起,而且我也没钱给你买。
二美答应得好好的,但下次还送。随着两人关系越亲密,礼物也越送越昂贵。
她知道童遥不是图慕虚荣的人,送礼物完全出于她自己内心莫名的恐慌和需求。她是杰杰的姐姐,韩家大小姐,她需要粉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她金枝玉叶、白富美的假象。
和你谈恋爱我觉得压力好大,我实在配不上你。童遥说,你看你家境那么好,而我每个月底薪加上私教提成全部加一起,都不够买个像样的礼物给你。
我已经有礼物了。你,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恋爱中的二美很浪漫,不需要人教,便常常口冒金句,非常符合她向童遥杜撰的自己北大高材生的身份。
我没钱。
我有,就够啦!二美伸一根手指竖在童遥嘴上, 你还要那么多钱干嘛呢?
你傻啊,我不是这意思。
对对对,我就是那个钱多人傻,哈哈哈。二美被自己逗笑,花枝乱颤。
呃,等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好好回报!童遥感慨,不禁搂紧了二美。
两个年轻的身体在一起,真是可以物我两忘的。甜蜜的约会常常被二美的手机吵醒。每次出来约会,二美都会设置好闹钟,她必须飞奔回家,在韩太太下班前,动作麻利地去幼儿园接杰杰、做晚饭、打扫卫生。
每个灰姑娘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骄傲的公主。
二美在朋友圈里看见过这句话,她特别喜欢,就写下来作为微信的签名。亲爱的,我在前台等你哦。童遥带着杰杰去浴室冲洗换衣,二美给他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今天,她带来一个白色拎袋,里面是送给他的名牌T 恤,还有一个价值5 位数的运动腕表。
二美丢了两盒进口面膜给前台一胖一瘦两个姑娘,她们很开心,连声道,谢谢美女谢谢美女。她跷着腿在健身中心的贵宾室坐下,一边等童遥出来一边娴熟地打开某贷款App,手指滑动,点击几下。几秒钟后,随着一声叮咚,1 万元借贷又到账了。
此时,二美同时在几个App 上的借贷已经累计达6 万元。

进入深秋,杰杰重感冒,连续两个周末没去游泳。
星期六,二美约童遥,他说老乡来了没空。
星期天,再约,又说健身中心加班。
健身中心作息很有规律,每天晚上9 点游泳池关闭,能加什么班呢?二美觉得蹊跷,便直接找了过去。
童教练啊,他在泳池轮值呢,看。前台的胖姑娘指着监控屏幕给她看。
果然,童遥正坐在泳池边高高的救生员位置上,弓着背俯视,一动不动,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样子。要不是水波在灯光下荡漾,二美还以为监控坏掉,卡住定格了。
哎唷,我以为谁,原来是白富美小姐。瘦姑娘人瘦,嘴唇也薄,嬉笑着和二美打招呼,眼光闪烁。胖姑娘胳膊肘用力捅她一下,制止她说下去。
二美觉得她俩怪怪的,但没心情搭理。手机响了一下,一条短信通知:你的借贷已逾期多日,务必在3 天之内付清本金和利息,否则后果自负!
App 借贷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手指动动,钱就落袋,但借来的钱流水一般花完了,怎么还?这个二美从来没想明白过。采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她在几个App 间周旋,借这里还那里,结果是本金和利息越积越高。
一夜暴富不是梦。
缺钱不求人,时来运转就在今天。
成功的人生= 1 分勤劳99 分运气……
点开App 推送的一个窗口,原来是个网络赌博平台,弹幕上滚动着极具诱惑鼓动的语句,但二美的银行卡上已经没钱了,拿什么赌一把呢?
我要用钱,你有吗?二美在微信上找大美。
有啊,刚存够三千,微信转你?
三千能做啥啊!二美很沮丧,又不甘心地问,乔妈妈不是让你管账吗?
那钱可不能动,大大小小几十张嘴吃喝拉撒的。大美有点着急,说,二美你要多少钱啊?遇到啥事了?和姐说说看。
算了,当我没说吧!
二美一抬眼,监控上那个位置不知啥时候空了,童遥不见了,泳池里也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
她发微信给他,没回。打电话,也不接。
等到快10 点,健身的人都陆续出来,要关门了,还不见童遥人影。她想进去找他,前台瘦姑娘拦着,说不是会员不得入内,这是公司规定。
可我一直来,你们又不是不认识我啊?我一直带我弟弟来游泳。二美很生气,怎么回事,这些人都约好了要跟自己作对?
妹妹你是穿越了,还是入戏太深啊,弟弟,真好笑,你真忘了自己只是他家的小保姆吗?瘦姑娘笑得五官都挪了位。胖姑娘也捂着嘴背过身去。
二美气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转身而去,后面追来一阵哗笑。
二美气急败坏地往回走,快到别墅区大门时,手机响了,童遥发来了语音,谢天谢地。
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爸生病,我妈让我回老家去照顾他。
二美捧着手机赶紧回话,童遥,你不是听见什么闲言碎语故意要躲我吧?
其实,我已经听说了。是,一开始我很生气,我不是因为你不是韩家大小姐而生气,我是气你为什么要骗我。
但是,这几天我慢慢想明白了,应该是我没做好,让你错觉我这个人很爱虚荣,才不得不将错就错扮成杰杰的姐姐。
我哪里知道,和我交往你要承受那么大的精神压力,我觉得很羞愧,真对不起……
童教练一连发过来好几段语音,不停地自责。
怎么会这样?二美怀疑自己听错,又隐隐看见一线生机。
我们交往的这段时间,你花了很多钱,送了我很多礼物,你实话告诉我,这些,不是你从韩家偷的吧?
不是不是,我从没有偷东西,我发誓!
那就好。等我回老家看看,把我爸安顿好尽快回来。
答应我,如果我们还有将来,让我们平平淡淡,做回自己好吗?
最后一句,童遥说得极其温柔,好像正抚摸着二美的脸,等着她回答。
好的,好的,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二美也回答得很轻,像在喃喃自语。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来,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二美回家,刚打开房门,一股焦糊的异味直冲鼻子,玻璃门映出火光。她赶紧跑到客厅,吓了一跳,只见装饰柜的门框正往外冒出火苗,瞬间的工夫,火焰就蔓延开来。
二美随手抓起餐桌上的花瓶,向火焰中心丢过去,玻璃瓶碎了,水泼出去只压灭了一小朵火苗,火焰没有片刻停留反而愈发膨胀。怎么办,去厨房盛水显然来不及了,二美看见沙发上的毛毯,立刻想起以前电视里看过的救火小贴士,便冲过去抱起毛毯,奋力压到火焰的中心,不断拿脚踩踩踩……
韩太太被楼下的动静惊醒,下来时火已被二美扑灭。
物业和消防很快赶到,经查,是装饰柜里电线老化导致短路引发的火灾,装饰柜边上就是厚厚的落地窗帘帷幔,如果燃烧过去并蔓延到楼上杰杰的卧室,后果不堪设想,所幸二美及时发现并扑灭。
专业人员指出,别墅装修年份较长,可能还存在其他方面的安全隐患,建议韩家尽快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和整修。
韩太太没把这事告诉先生,怕他揪心。反正半个月后他就回国了,这栋房子装修已过10 年,到时候索性全面重装。她感激二美,说,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第二天一早,韩太太塞给二美一个厚厚的信封。二美回自己房间一数,3 万。
二美如获至宝,她立刻去ATM 机上把钱存进银行卡。
打开贷款App 准备还款的时候,她犹疑了一下,欠款近10万,还掉3 万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不如在网上赌城试试手气,也许1 秒钟就能咸鱼翻身?
当晚,二美一开始手气很好,3 万元几个回合就变成了8 万,距离自己的目标一步之遥。二美激动万分,谢谢老天,再来一把再来一把,只要还掉借贷,我以后就和童遥踏踏实实过日子。
没想到,接下来运气急转直下,二美输得一败涂地,刚到手的3 万也全部打了水漂。
远在老家的童教练发来视频聊天的请求,说他爸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让尽快手术。所以,二美,我还要在老家呆一段日子。童遥说。
二美看见童遥脸上原先最迷人的青春气息被憔悴替代了,她很心疼。
她把账上仅剩的2000元,转账给他,说,你先收着,给你爸买些补品。
他立刻退回,说,不要,你照顾好自己。二美,等我回来。

接下来的一周,是二美人生中最难捱的日子。
几个借贷平台催促还钱,一个比一个凶狠,有的甚至恫吓她说,已经掌握到她的住处,再不还钱就会带人上门,剁她双手。对方发过来一张照片,绿树丛中掩映着白墙红瓦的别墅,看上去正是她所在的小区。
一天,二美骑着小黄车从菜市场买菜回家,感觉后面有个人开着电单车在跟梢,那张脸和讨债人的微信头像一模一样,她害怕极了,转弯抹角拼命骑到一个公共厕所,在里面躲了2 个多小时才敢出来。
二美搜遍了各借贷App,想再借点钱把催讨最凶的两家还掉,没想到因为她借贷不还,征信已被拉入黑名单,任何一家都不再借钱给她。与此同时,她之前的借贷利滚利,雪球已经滚到15 万元,越来越恐怖了。
童遥则回程无期,医药费还没有筹足,焦头烂额。
二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做菜的时候重复放了两次盐。韩太太问,二美你有心事啊?
姐姐,你啥时候带我去游泳啊?杰杰说,我也想童教练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二美无法入睡。
她后悔当初,为了虚荣光鲜,假扮白富美不惜债台高筑。现在,她需要一根救命稻草,将这一切烦恼都归零后,她一定会安分守己,好好工作,好好谈恋爱。
她辗转反侧,再一次想到了网上赌博。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自信是可以捞到一根稻草的。关键是,她没有赌博的本钱啊。
此时,唯一能帮自己的就只有大美了。如果大美没钱,又不肯挪用幸福驿站的钱,那么,可以教大美通过App 借钱,大美的征信干干净净,拼凑起来借十万八万肯定没问题。
但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想祸害大美。
睡觉,关灯,灯丝哧哧闪了几下红光。二美的脑子里立刻就划过一道闪电,鬼使神差间,她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灵感”——人为搞一次火灾,再扑灭,让韩太太酬谢自己。
电线再次发生短路是可能的,而事后韩太太的慷慨酬谢也是必然的。拿到酬金好好赌一把,不仅把欠债还掉,还能给童遥爸爸做手术……二美觉得这个计划完美,天衣无缝,美好生活唾手可得。她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大的赞。
凌晨2 点,二美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点燃了地毯。
地毯太厚,火苗吃力地跳动,感觉随时会熄灭,二美回房去拿卷纸,想扔进去把火搞大些。
当她返回客厅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地毯上的火已窜到一人高,烧着了旁边的沙发,火焰更是一路吞噬了落地窗帘,变成疯狂的红色山虎,向墙壁高处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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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手表五年刑

东方江/ 文

深夜,火在燃烧……
起火的是座三层楼的老公房,起火点在二楼。楼内的居民在消防战士的帮助下已经撤离。
在消防战士全面展开灭火战斗不久,一个老人突然向烟雾浓浓火光闪烁的大楼冲去。
第一水枪手肖海,是个刚刚从山区农村入伍到消防部队的新战士,他把手中水枪往第二水枪手怀里一推,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老大爷:“老大爷,危险!”
“我的手表,我的手表在房间里。我的手表!”老大爷挣扎着说。
“你看,烟太浓火太大,等灭了火我给你去找。”肖海说着将老大爷推到安全的地方,“老大爷,不要急,灭了火我给你去找手表。”肖海说着接过第二水枪手中的水枪。
肖海虽然是个新战士,但是他体格强健,训练刻苦,几次上火场都不怕牺牲冲锋在前,很快他就成为一名合格的第一水枪手。
但是,当大火渐渐被压制下去时,老大爷趁人不备,又冲进楼去。
肖海大喊:“老大爷,危险,危险!”喊着时,他把水枪又一次交给第二水枪手,“你用水枪掩护,我去救老大爷!”
大楼内,火已经渐渐小下去,烟雾也逐渐散去,肖海在楼梯口找到了老大爷。只见老大爷已经迷失了方向,肖海拖住老大爷:“危险,老大爷,危险,我们快出去,等火全部灭了再来找手表。”但是老大爷死活不肯出去,他紧紧抱住楼梯边上的柱子说:“手表,我老婆送我的手表,我要找到手表……”
肖海没有办法,回头朝第二水枪手叫道:“水枪紧跟保护我们,我们进去了。”
第二水枪手将水枪朝楼内打去,试探一下大楼的安全度。水枪的冲击力足以把即将倒下的楼面打塌,如果楼面在水枪的冲击下不倒,就是安全的。
肖海在老大爷的指引下,找到了老大爷一心一意要找的手表。但是当找到手表后,老大爷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肖海毫不迟疑背起老大爷向楼外冲去……

深夜,火还在燃烧……这是一栋五层高楼,火是从四楼烧起的,由于冬天天气干燥,火势来得快而旺……大楼里的居民也都已经撤离,但是因为是深夜,居民忙着撤离而报警晚了,当第一辆消防车赶到现场,火势已经向五楼蔓延……“我先上!”已经是消防班副班长的肖海向现场指挥员请求道。
肖海当消防兵已经两年了,现在他是消防班副班长。
在这样的大火面前,现场指挥员即消防中队的中队长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想等上级指挥员到场后接受命令全面展开灭火战斗。可是火情就是命令,要尽早地开展灭火战斗才能掌握火场主动权。肖海的自动请战,给中队长以勇气。
虽然到现场的只有一辆消防车,但是等待其他消防车赶到再展开战斗将贻误战机。“好,肖海,你带一支水枪先上,我组织一支水枪掩护你!”
肖海在第二水枪手的帮助下,将水枪向四楼的火场中心推进……很快肖海控制了起火点。这个时候,增援的消防车赶来了,不多时候,在火场中心的肖海感到四周的高温渐渐退去,他让第二水枪手去找中队长……房内的火势已经没有了,房间里一片黑色,破碎的窗外有一道月光透入才使房间里可以依稀看到些东西。肖海关了水枪,正准备休息一下,这时他的眼睛发现月光下的床头有一块手表静静躺着,他顺手把手表拿起来放在月光下察看,发现表上面是英文字母,他知道这是块进口手表。说老实话,肖海长这么大还没有戴过手表,他正想把手表装进口袋里或者直接戴在手腕上,谁也不知道。但是肖海放下了手表,握着水枪退出了房间……后来在扑灭这次火灾的总结大会上,肖海被记三等功。
自从肖海在那个火场上看到了那块手表后,就一直想有一块自己的手表,他用自己节省的津贴费,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肖海在消防部队经过考试到学校学习后提了干,现在转业到了地方的一个区的国土资源管理局,当了科长。

在地方上,肖海知道一个区的国土资源管理局的科长权力不小,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权力和身上的责任。在消防部队的大熔炉里,不说肖海已经百炼成钢,也可以说他是经过熔炉的锤炼,工作意志是坚强的。但是肖海深深感觉到,地方比消防部队复杂,光有不怕苦不怕累的吃苦耐劳精神是远远不够的,要在繁杂的工作中不迷失方向,更加需要坚韧的意志。
在新的经济改革大潮冲击下,权力寻租渐渐露出水面。
人们在经济利益驱使下,对掌握权力的人展开了疯狂的进攻,肖海也面临被进攻,所以肖海经常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管住手中的权力。
一天,老战友林晓军打电话给肖海,晚上请肖海聚一聚。
“老战友啊,好久不联系了。哦,什么,聚一聚?不不,太忙了,每天加班……哦,有事找我谈谈?那你到我办公室吧,我不喜欢吃吃喝喝的。当然我们是老战友,不是不给你面子……好,好,我晚上过来。”肖海拗不过老战友的盛情,答应去赴宴。
“肖海,我们是老战友了,请你聚一聚也困难啊,有了权力就是牛,架子也大了。”林晓军见了肖海讽刺道。
“晓军,我们在消防部队的时候,我们的老政委开会时不是经常说,大鱼大肉伤身体,青菜豆腐保平安吗?”
肖军调侃说。
“酒店里也有青菜豆腐啊。”
“那你今天就点青菜豆腐,我保证不怪你小气。”
“好了好了,别作秀了,有的吃就吃点好的,人活着不就吃好的用好的,活得风风光光吗?”林晓军直来直去说道。
“好,我们老战友就难得大吃大喝一顿。不过,今天我买单。”肖军真心说,“我转业后工作安排得比较满意,我请客。”
“对的,我比你早一年转业,我级别低,安排我进事业单位,我不干,自己自谋出路,当老板。我现在也蛮好,开家公司,也算有点起色。好,今天我敲你一下竹杠,你请客,我买单。”林晓军也调侃说。
在消防部队时,肖海是班长,林晓军是副班长,两人在火海中是生死搭档。
酒过三巡,林晓军激动起来:“肖海,我们无愧于消防部队,我们是为人民立过功的。想当初,船舶火灾最难救,也最危险。那次‘人民’号船舶火灾,我们两人搭档下船侦察火情,火点被我们找到后,在返回的路上,我体力不支,差一点死了,是你拼命把我救出来的。来,肖海,我敬你一杯!”
“干!”提起消防战斗往事,肖海也激动起来。
“肖海,我们是老战友,我也不遮遮掩掩,今天我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想要大荷塘边上的一块地。我知道,审批地块是你的权力。”林晓军终于说出他请肖海聚一聚的目的。
“晓军,我们是老战友,我也知道你今天请我出来聚一聚的目的,但是我出来了,因为我们是老战友。正因为我们是老战友,我更加不能乱用我手中的权力,请你原谅。”
肖海冷静地说,“你要用地,按规定走程序吧。”
当肖海和林晓军走出酒店的时候,肖海没有拿林晓军塞给他的银行卡。肖海告诫自己,不管你办不办事,帮不帮忙,也不管你和他是不是老朋友老战友,钱是坚决不能拿的。
肖海的坚强意志,在当前的工作环境下,使肖海取得了好的声誉,也得到了领导的信任,不久,肖海被任命为区国土资源管理局副局长。

当了副局长的肖海还是原来的肖海。
但是,当副局长两年后,时间似乎消磨了人的意志,肖海就不是原来的肖海了。
“我家肖海变了。”这是肖海的老婆说的。这是因为肖海晚上下班后到外面吃饭应酬多了,回家总是酒气熏人,有时整夜不归。
“肖副局长变了。”这是单位同事和部下说的。这是因为每天上午找肖海汇报工作,肖海总是不在状态。有时上班时间过了,他刚刚到;有时他人坐在办公室心不在办公室;有时昨夜的酒还没醒……
人的变化从状态的变化进入实质的变化,是有个过程的,而这个过程就是人的私欲的膨胀所致。
这天,肖海下班后又来到一家酒店。朋友早就等在酒店。“今天又有什么事?”肖海有些不耐烦地对朋友说,“老是喝酒没什么意思。”朋友指着一边的一个女人说:“肖局,今天是有事情找你。这就是你要找的肖局。肖局,她叫季红,是个公司总经理,我的一个朋友。”
“你的朋友比我多嘛,还是个总经理,真是我的荣幸。”
肖海调侃道。
“肖局真是谦虚。能认识你肖局才是我的荣幸。”季红站起身,走到肖海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
“哦,季总。这是我的名片。”肖海接过季红的名片后回敬了自己的名片,并主动和她握了握手。
季红那纤软如水的手令肖海亢奋起来:“来,季总,坐我身边。还有谁?”肖海问朋友说。
“没有,今天就我们三人。”朋友连忙说,“人多太闹。”
“你小子平时不总是叫了一大帮人嘛,总是把我灌得家都不认识。今天怎么不叫人了?”肖海冲朋友说。
“喝酒要文明,现在不是提倡要讲文化吗?我们可不能在你大局长面前再出什么洋相啦。”朋友说着就给肖海倒酒。
“今天我来倒酒。女士优先。”肖海说着就给季红倒酒。
季红不推辞,被肖海倒上了满满一杯酒。
“第一杯酒,我敬大局长。”朋友站起来敬酒,却被肖海拦住了。“第一杯酒轮得到你敬吗?你坐下。这第一杯酒我敬季总。”季红马上站起来,看着肖海说:“肖局客气,这第一杯酒应该我先敬你。好,我先干为敬。”
倒了第二杯酒,朋友不敢敬了。肖海就对朋友说:“你刚才抢着敬酒,现在又不敬了,太没礼貌了。还是我敬季总吧。我们喝杯交杯酒吧。”肖海说着就去和季红碰杯。
季红是个商场老手,和肖海碰杯后,马上弯起手臂和肖海喝交杯酒……
几杯酒下肚,朋友怕耽误正事,马上说:“肖局,今天季总有事找你。”
“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办的。”肖海拿出局长的架势,口气很大。
“哦,我的事对你肖局来说是小事一桩,当然,对我们来说可是大事了,没有你肖局帮忙是办不了的。我们想要块土地办公司。”季红说着就又敬了肖海一杯酒。
“要块地,这么小的事。行,什么地方的地?多大?你们愿意出多少钱?写个报告上来,我来批就是了。”
肖海说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季红马上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两人很默契地又喝了一次交杯酒……
以后,季红经常和肖海联系,有时还到他的办公室去咨询有关土地政策,两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好朋友。

这天,季红又来到了肖海的办公室。
这次来,季红不是来咨询土地政策的,而是来感谢肖海的。因为季红公司需要的土地在肖海的帮助下已经落实。
事情办了,不感谢一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季红知道,肖海是负责本区国有土地储备交易的官员,知道很多土地政策上的法规、规定,也掌握很多本区的土地利用信息,可以提前提供一些土地出让的信息,并可以介绍许多土地出让权威人士认识。与肖海搞好关系是十分重要的。
不过这次季红没有久坐。两人寒暄后,季红就把包装好的一块手表放在肖海办公室内的沙发上,说:“一块普通手表,不成敬意。”然后就告辞了。
肖海在季红走后,把沙发上的手表拿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打开看了看,就放进了办公桌抽屉里。这块手表,在抽屉里一躺就是半年。
没有想到的是,半年后季红因为涉嫌一起行贿案而被逮捕。肖海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将手表上交到上级纪委,并与相关工作人员商量,将上交时间提前半年——即是在收到季红的手表后马上就上交纪委了。但是这一切都不能帮助肖海逃脱涉嫌受贿犯罪的罪名,此后不久,肖海因涉嫌受贿而被检察院逮捕。
又过了半年,经过检察机关的侦查、审查起诉和审前准备工作,法院开庭审理了肖海受贿案。
肖海受贿的手表究竟价值多少,这是量刑的标准。据季红交代,她送给肖海的这块手表是12 万元,这有手表发票为证。但是,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定,这块手表价值18 万。
在法庭上,对手表的价值没有太多的争议,因为12 万和18 万之争没有太大的意义。争论焦点在肖海是不是有受贿的故意——辩护人称,肖海不知道手表的价值,他可能认为是块几百元或者上千元的手表,朋友之间作为纪念品而已。但是公诉人认为,肖海是知道手表价值的,不然他不会在得知季红被抓后因害怕而上交手表。
在法庭上,还有一个争论的焦点是:肖海算不算自首?辩护人称,肖海主动上交手表,应该属于自首。但是公诉人称,肖海是在知道季红涉嫌行贿犯罪被逮捕后才上交手表的,而且还和有关人员商量,将上交时间提前到刚刚收到手表的时间,这不仅不能属于自首,而且属于情节恶劣。
在法庭上,辩护人称还提出一个争论焦点,即肖海没有受贿故意,辩护人称,肖海一直将手表放在办公室,他是想在合适的机会还给季红,直到季红被逮捕。但是,辩护人的这个观点,公诉人认为毫无意义,肖海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没有人证明……
最后,法庭作出判决:肖海受贿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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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火英雄(下)

杨绣丽/ 文 吴佳伟/ 图

和当年救我的战友们一起赴汤蹈火

大地震时,蒋雨航被埋在废墟下124 小时,最后被车站中队毫发无损救了出来,他真算得上是命运的宠儿。蒋雨航1989 年出生在贵州黔东南,高中毕业考入四川职业交通技术学校,2008 年1 月,他和40 名同学来到都汶高速公路实习。当时都江堰到汶川高速公路并未建成,只是修好了映秀到汶川的二级公路,都汶高速公司在起点设置了收费站,并租下映秀湾电厂宾馆的四楼和五楼作为员工宿舍,五一节当天,19 岁的蒋雨航在宾馆前照了张相,发给在贵州的母亲龙金玉。他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已安定下来,不要再为他担心。
蒋雨航住在四楼,5 月11 日,他下夜班后又去宾馆附近的网吧上网,凌晨才回到房间,很快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被震醒的时候,宾馆已接近垮塌,墙壁瞬间开裂,天花板砸下来,周围一下子变得漆黑,幸运的是床架颠倒过来,蒋雨航被压在一个小三角形的空间里,铺在床上的棕垫盖在身上,又多了一层柔软的保护。当时宿舍里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和蒋雨航一起被埋在地下。开始蒋雨航只感觉到口渴,感觉到全身似乎都被沥干了,他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在梦中吧?渐渐地,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哭喊声,听到同事呼救的声音。蒋雨航才知道是地震了。他从小在母亲工作的贵州凯里民族职业技术学院长大,这所学校由卫生学校合并而来,他耳闻目染了解到一些医疗知识。他知道,必须少说话、控制小便、不得流泪,为身体节省每一滴水分。听见同事哭泣,呻吟,不停地呼救。他慢慢扒开手边的碎块,伸上去握住了同事的手。急躁的同事安静下来,他们相互鼓励着,约定一起努力、等待,要坚持到最后时刻。这一等,简直等到花儿都谢了。
黑暗和孤独淹没着周围的世界。慢慢地,身边的两个同事,渐渐没有了声息。
17 日上午,车站中队的消防员在映秀电厂宾馆的废墟上散开。这里已被多支救援队来回搜索,似乎冥冥之中,让他们相信这里仍然会有幸存者在等待着奇迹。而蒋雨航置身在废墟中4 米深的地方,他忽然听到上面有人趴在废墟上喊:“有人吗?”
“救我!”他有点不敢相信,害怕是自己的错觉。这时候,消防员们开始在他的头顶挖掘垂直通道,第一次,一面承重墙挡住了去路,巨大墙体支撑着周围一圈重物,既不能破拆,也无法拐弯绕行。他们换到几米远的地方重新打洞,一根粗大的立柱横在前方……下午2 点,消防员的喊话没有得到蒋雨航的回应,救援陷入僵局。
这时候,蒋雨航的母亲龙金玉来到了救援点前面,宾馆已经完全不是儿子照片里的那个样子了。龙金玉告诉车站中队的消防员,自己的儿子埋在里面。
“他叫什么名字啊?”消防员问。
“蒋雨航。”
“啊?蒋雨航,我们找到他了,就在那里,你去问一问是不是。”消防员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巧合。
“二哥!二哥!”龙金玉爬上废墟,大喊着蒋雨航的小名。
“哎!”一声微弱的回应传出来。那一刻,龙金玉觉得这简直是从天边传来的声音,微弱得只有一个母亲才能听得到。“是我儿子,是我儿子!”龙金玉刚到映秀时处于崩溃的边缘,声音颤抖,神情绝望,此时,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这个走得腿已肿胀的母亲坐下来,好像一下子没了力气,连消防员给她的矿泉水瓶都拧不开。
5 月11 日,龙金玉刚接到过蒋雨航打回来祝她母亲节快乐的电话。地震发生后,龙金玉和丈夫赶到成都。她对儿子的幸存已经不抱希望,在都汶高速公司设立的“死难者家属接待站”里,她对任何抚恤方案都没有兴趣,只想见儿子最后一眼——无论是死,是活。
17 日,凌晨2 点,龙金玉悄悄溜出来,直奔都汶高速公司,她想和公司商量,让他们将自己送到映秀去。大门紧闭,龙金玉坐在门口伤心哭泣。丈夫赶来了,想拉她回去。
她几乎要怒吼:“我不回去,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儿子!”
“这三更半夜的,太危险了,出了事怎么办?”
“我不要你们负责,我自己对我儿子负责,死也要见儿子一面!”在黑夜中,她搭上一辆出租车,来到都江堰,又搭三轮摩托来到前往映秀的国道路口,她只想要一直走到儿子的那个地方,她只有一个心愿:“看不到人,也要看看儿子死的地方,能看到儿子的遗体就满足了。”一路连滚带爬,龙金玉带着满脚血泡来到映秀,来到儿子蒋雨航被埋的废墟前面,千里迢迢,母子相逢,这神奇场景,让每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来到现场的总队长陈飞不禁感慨:“就算是看电视,可能也看不到这么巧合的情节啊!”
消防员决心让这故事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下午2 点30 分,新的救援方案确定:彻底掀开上面的废墟,以最费时费力但最稳妥的方式救出蒋雨航。吊车和液压破碎镐在废墟上起舞,为了一个生命的绚烂。挖到最后一层楼板,蒋雨航向上伸出一只手,有人从缝隙中塞给他一瓶水,再把裹住他的棕榈床垫、被子一点点剪碎,车站消防中队的战士们,一起把蒋雨航抬出废墟,消防员用一布把他的眼睛蒙住。里面太漆黑,外面的光太亮了,必须用布蒙住,让他慢慢适应。掌声和喊声响起来,经久不息。龙金玉对儿子大喊了一声,此时已没有人听见。
被救出来之前,蒋雨航就看到了消防兵那一身橘红色衣服的裤管,被救出来后,直升机把蒋雨航送到成都的医院,他的母亲留下来,了解到救他的人是上海的消防兵。地震过去不久,蒋雨航调到城南高速公路工作。2008 年8 月份,父母陪蒋雨航来过上海一次,感谢救他的车站中队和上海消防部队的官兵,在蒋雨航心中,成为消防兵的心愿更加强烈了。
蒋雨航的户口在贵州,要想当兵,必须在贵州报名。
之前上海武警从不到贵州招兵,那一年为了蒋雨航一个人,特意到贵州去招了一批兵。2008 年12 月,蒋雨航成为上海消防的一员,和救他出来的车站中队官兵成为了战友,这位特殊的新兵胸牌上写着001 号,站在新兵队列的第一位,后来分到特勤支队彭浦中队当战士。
2015 年12 月,蒋雨航参加中央电视台《了不起的挑战》拍摄。如今的蒋雨航已是彭浦中队副中队长,成为一名合格“带兵人”。采访时,蒋雨航说:“这身军装就是我所有的梦,我爱这身军装,我爱这种感觉。我觉得消防为了能在突发事件中更专业地救援别人,需要进行更专业的训练,非常辛苦。在春节的时候,别人都在团圆,消防兵还要坚守岗位。我当兵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事情,我必须做好这份工作,和当年救我的战友们一起赴汤蹈火。”

“有个战士蹲下,给大家做人肉台阶”

2011 年9 月27 日下午2 点,警报声打破了下午的寂静,车站中队接警,上海地铁10 号线“发生火灾”。当时由于报警的描述不准确,大家还不知道发生的是一起列车追尾事故。原来两列地铁相撞时碰撞出火花,报警者以为发生了火灾,这个火警紧紧地揪住了战士们的心。
且说队长丁寅带领中队官兵迅速着装,消防车呼啸而出,风驰电掣直奔10 号线豫园站。消防车很快来到了豫园站出入口,原来不是火灾,而是列车追尾。当日下午2 点10 分,10 号线新天地站发生设备故障,交通大学站至南京东路站上下行采用电话闭塞方式,列车限速运行;约41 分钟后,一列列车行至豫园站至老西门站下行区间,与前车发生追尾。上海地铁通过官方微博就10 号线追尾一事致歉,称“今天是上海地铁运营有史以来最黯淡的一天” 。
车站中队官兵把灭火装备放在一边,携带破拆工具和担架,轻装进入隧道。郭冲冲首先冲了进去,大家赶到后,发现一列列车的车头玻璃碎裂、钢板凹陷,第一节车厢的地板甚至变形翘起。还有几节车厢在冒烟,散发出很浓的焦味。列车发生追尾时,大多数乘客都摔倒了。车厢中有的人已流血,有的人捧着腿呻吟……呼痛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
“咣”的一声,他们打开列车头部、尾部逃生门,希望之门已破开,通往光明的通道已打开,他们带着专业设备冲入车厢,组织未受伤乘客下车,大声疏导乘客有序走进漆黑的隧道,胜利的阳光照亮了前方。车厢内,一些受伤乘客或坐或躺在地上、椅子上,有人捂着伤处,一片狼藉。
消防员或搀扶、或背负、或抬、或抱将受伤群众营救出来,不能动的用担架抬出去,他们反复进入,一次次地抬出受伤人员。救援不到一小时,两列车约800 乘客全部获救。
车站中队的消防员,继续在隧道中清理,一直到晚上9 点才回到营房。
隔天,有报纸报道,一个消防兵在地铁上为大家做人肉台阶的故事。原来,由于逃生门到地面轨道有一米多高的距离,年轻人不要紧,自己跳下去。对于老人或孩子,却有些难度。为了让那些年老体弱行动不便,惊魂初定带伤在身的乘客尽快疏散,中队战士何晨弯下身来,蹲在地上,让大家从他的背上踩着依次下车。何时是一个2 年兵,平时显得很普通。当时没有哪个领导要求他这么做,大家忙于救援,也都没有注意这个细节。他蹲下,自然而然地发生,这就是军人最朴素的情感。市民尤阿姨是当时的亲历者,看着眼前热心的小伙子,实在不忍心踩下脚去。何晨说道:“阿姨,踩吧,没事!”最后,两位消防队员架着尤阿姨的胳膊,带着她从车厢跨到了铁轨上。群众危难之际,这名消防战士诠释出了甘为人梯这个成语最原始的意义。

“蜘蛛侠”高空飞行救人

冬天的一个早上,中队官兵刚在餐桌旁坐下,警铃骤响,来不及吃早餐,消防员冲刺而出,消防车一路尖叫,驰上马路,来到徐汇区西藏南路银杏家园的出警现场。眼前的一幕令人胆战心惊,只见高耸的楼群下面,很多人冒着冬日的寒风,正在仰望着高处18 楼空调外挂机上一个女人的身影。

1999 年10 月4 日, 车站中队被国务院、中央军委授予“模范消防中队”荣誉称号。

经过初步了解,原来这名年轻女子因情感变故,喝酒后一时想不开,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她爬上空调外机架上随时准备着往下跳,这时那女子站了起来,看起来神志恍惚,随时有可能掉下来。“肯定没法救了……”有人已经妄自做出了推断。抢险班班长郭冲冲带领抢险班战士,朝电梯的方向奔去。跳楼女子所处的房间房门紧锁,郭冲冲带领战士们来到19 层的住户家中,做好准备,固定好应急措施,郭冲冲打开窗户,斜下方就是轻生女子所处的位置,他听到谈判专家反复用扩音喇叭朝她喊话,郭冲冲静静地等待救援时机。
轻生女子不时做出令人胆颤心惊的举动,谈判专家反复劝说,年轻女子才暂时稳定了情绪,但仍然不愿回到安全的地方。现场就这样僵持着,从上午7 点多一直拖到11点多。寒风凛冽,轻生女子衣物单薄,坐在18 层高空,郭冲冲看到她蜷成一团,还有点微微的颤栗。临近中午12 点,年轻女子的父母急急忙忙赶过来,把房门打开,她的母亲被救援人员带到窗口,准备和女儿谈话劝解,情绪稳定下来的年轻女子突然间又变得非常激动。
郭冲冲和战友都清楚地知道,时间拖得越久越难处置。在寒风中,处在18 层楼高空的轻生女子随时可能因为体力不支而坠落,同时,战士们的体力也在一点一点地消耗。
现场处在闹市区,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再僵持下去,必将产生严重的负面社会影响。
战机突然出现,就在女子转头与自己母亲对话的瞬间,郭冲冲有如蜘蛛侠一般,一个飞身,临空跃下19 楼,站定在18 楼空调机上,将女子稳稳抓住,那轻生女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挣脱,但是依然在做着反抗,拳打脚踢,拼命地在郭冲冲的手背上抓挠,郭冲冲在女子身上套好绳结,送进窗户,营救成功了。就在年轻女子和母亲抱头痛哭的时候,战友们发现班长的双手早已被轻生者抓得皮开肉绽。这时郭冲冲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手背全是深深浅浅的血道子,他捂着双手默默地转身下了楼……
日常组织高空项目训练的时候,战友们经常在一起开玩笑说,“班长,放心冲出去吧,有我们在呢!”郭冲冲回答道:“我很放心啊,有你们在后面拉着,再高的地方,我也会毫不顾忌地往下跳。”在漫长的救援过程中,时机稍纵即逝,每次郭冲冲总是第一个冲出去,根本没有去想自己会不会危险。这是和战友长期一起生活、一起训练培养起来的信任和默契,在关键一刻,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兄弟们,没有丝毫犹豫,信任是力量的源泉。处在19 层的高空,
固定措施并不牢靠,郭冲冲飞身救人,还需要三个兄弟在身后徒手牵引。事后,有人问他会不会后怕,郭冲冲笑了,他说:“我体验到的是那种高空飞行救人的感觉,很美好啊。”
高超的技艺造就胆大心细,而高空飞身施救来自训练场上无数次的锤炼。人如其名,郭冲冲身上有着一股“霸道”的冲劲、拼劲。攀爬训练,他一个起跳,轻松上墙,像一只壁虎牢牢贴在墙上,在墙的缝隙间不停地来回移动,向上攀登,眨眼之间,他已经来到了墙体的顶端,有人说,郭大侠这招练的是“壁虎游墙功”。高空横渡训练,随着一声大吼,郭冲冲已冲出了训练台,像“蜘蛛侠”一样在十米高空中表演起了“凌波微步”。他倒挂在连接两个高台之间的绳索上,以双手的力量为支撑向前穿越,如同闪电划过长空,不一会就从间隔十多米的一端疾驰到了另一端,大家都说,这招叫做“凌霄飞渡”。走下训练场,郭冲冲满头大汗,憨憨地笑,一副阳光大男孩的模样,然而声音厚重,神情淡定,显得稳重老成。一回到训练场,他投射出的那种杀气和冲击力,又给人以别样的震撼。战友们都戏称他为“闪电游侠”!
一代又一代的车站中队消防官兵传承着“赴汤蹈火,追求卓越”的上海消防精神。

有个江西人要在卢浦大桥上跳桥自杀车站路周边原来是老城区,地势低,内涝多,一到下雨,董家渡高雄路、丽园路制造局路,顿时茫茫一片,暴雨季节,中队经常去抽水,老百姓对中队的感情很深。
这一年夏天,指导员居大弟带队,去制造局路口斜土路口一间地下鞋城抽水,刚忙完,又接警说大水冲掉了复兴路河南路的太阳都市花园新造的一处围栏,队伍整整忙了一夜。“我觉得我们能被评为模范消防中队,基于两条,一是和老百姓心连着心,二是训练苦,扎实,能做到百分百成功。”居大弟接受采访时说。
南车站路地理位置,属于原南市区老式居民区,居民楼特别多,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公房,而且棚户区多,整个地区的人口密度很高,容易发生火灾。居大弟记得,那年有个老阿婆带着外孙,缝衣服的时候,针找不到了,孩子用蜡烛照着帮外婆找,结果找到窗帘下面时,蜡烛把窗帘引燃烧了,孩子的头发都烧焦了……居大弟还记得,有个家庭为了小孩读书,在附近租了个房子,父亲早上去买菜,结果家里不小心闹了火灾,小孩子逃了,家里已经烧光,小孩子没看到,一家人还以为小孩子在家,孩子的父亲哭着,拼命让中队帮他在房子里找孩子……居大弟也记得,最初的时候灭火都是靠水枪,还没有泡沫移动炮,通常二楼救火,一楼全湿了,不像泡沫有吸附性,比水慢几分钟,水蒸气一到,火灭了,水也停止了。通常上面救火,下面一湿,居民就闹起来了,于是中队经常在楼梯口用榔头把底楼敲个洞,让水排出去,慢慢地,大家都理解了……
夏天,屋里热,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居民开着门在外面摆开餐桌,风一吹,门锁上了。每天晚上,中队帮助居民开门锁都要5 到6 趟。
棚户区外地过来的人多,有老居民,有新上海人,平时容易激发矛盾,要不就是家庭为钱吵架,要不就是情侣之间闹脾气,旁边是两座大桥——南浦和卢浦大桥,有些人一吵架就跑到桥上去自杀,虽然中队对面就是派出所,这些事情人们还是喜欢找车站中队去解决。
谈起救自杀者的时候,居大弟认为和跳楼自杀的人说话得有艺术性,以前过去说:“你想跳不跳?”这样说话就太直接了,有的人听了受到刺激了,真的跳下去了。救自杀的人是很耗费精力和时间的,这个不像救火,火一灭就可以了。碰到救自杀的人,你还得去问问家长里短,问问他需要什么东西,谈谈对方的父母、孩子,如果自杀者能把面孔转向你,说明不会自杀了,所以说,还是要帮助他解决问题。一般中队官兵到对方家里一看苗头,就知道对方是为什么自杀了,一般吵架的都把家里扔得一塌糊涂,年龄小的可能对方外面有花头,中队官兵到他们家里能轧出苗头来,然后才去劝说,有半推半就的,有要面子的,自杀跳楼对家里也是一种警示,中队把人救到家里后,再继续谈,帮助他们解决矛盾。
有一次,有个江西人要跳桥,原来他的小孩子被车撞了,法院判肇事者赔偿19 万,却得不到执行。国庆前一天的夜里,这人上了卢浦大桥主桥面拱形圆盘的横梁上,威胁要跳桥。因为他不会说普通话,居大弟赶紧找了个江西籍战士,和他聊天了一个半小时,最后把这个人救下来了。隔天早上就是国庆节,如果这个人当晚不从桥上下来,国庆节当天还扒在桥上,那就要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了。为此,辖区的五里桥派出所还特地给中队送来了锦旗。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帮助居民处理各种问题,居民对于我们就信任了,也熟悉了,在群众里树立了威信。”
居大弟望着窗外,又向笔者说了捅马蜂窝的故事。
有急难险事,找车站消防战士。只要是人民的需要,不管是煤气泄漏爆炸燃烧、水管爆裂、房屋倒塌、汽车相撞、暴雨积水、精神病人跳楼、少年儿童落水、老人中毒甚至居民求助开门还有捅马蜂窝……车站中队无时无刻不去兑现诺言。夏日一至,请求119 帮助捅马蜂窝的电话不断。
徽宁路一幢三层砖木结构楼房,一居民阳台顶部结了个马蜂窝,直径大约50 厘米,一只又一只马蜂飞进飞出。排长华亮带领战士阮国华、冯庆峰、黄鹏到达时,周围站满了围观的老百姓。阮国华和冯庆峰身穿防化服,头戴空气呼吸器,“全副武装”登上云梯,将马蜂窝包饺子似的摘除了。
刚想喘口气,又接到居民报告,称隔壁一幢房子也有一只巨大的马蜂窝,整天价飞来飞去,搅得居民生活不得安宁,大热天连窗户都不敢开。阮国华、冯庆峰爬上梯子,只见油毛毡与瓦片夹层间有一只硕大的马蜂窝,用手电筒一照,面积达一平方米大。阮国华、冯庆峰取下随身携带的腰斧撬开瓦片,这一撬不要紧,却惊动了已“休息”的马蜂,这群马蜂顿时“炸”开了。全副武装的阮国华做梦也没料到,惊飞的一只马蜂竟会从防化服与空气呼吸器面罩接缝中钻了进来,在小阮的左太阳穴处狠狠地咬了一口,害得这位年轻的战士痛得差点儿从屋顶栽将下来,转眼间,脸已肿胀起来,中队干部令他速去医院治疗,华亮指令战
士黄鹏穿上战服,顶替阮国华,端掉了这只马蜂窝。
他满足了自己所有对于英雄的想象80 后,一个张扬个性、挥洒自由的群体,当他们走进军营,他们将在这里完成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转变。
黄海蔚2006 年12 月入伍,江苏江阴人,他在车站中队经历过太多精彩,两年义务兵,黄海蔚觉得中队对自己的生活影响已经非常深远。他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创业了,后来遇到挫折,就想来部队锻炼一下自己,当时他就想一定要到英雄的集体。新兵连班长是王斌,当时所有人讲王斌是车站中队的“杀手”。王斌参加过地铁四号线塌陷时候的救援,一开始接到的是房屋倒塌的报警,没有考虑到是四号线倒塌,到现场才看到是地面沉降,黄浦江水倒灌进来,车站第一时间设置好警戒线区域,进行处置煤气管泄漏问题,用水雾稀释泄漏的煤气……还在新兵连,黄海蔚就开始听到车站中队的故事。即将下连队时,黄海蔚找到指导员说我一定要去车站中队,指导员说车站中队非常苦,你身体素质不好。黄海蔚坚毅地说:“当兵我一定要去最苦的地方。”到车站中队第一天,看到车站老兵训练,黄海蔚当时就傻了,挂钩梯,飞檐走壁……他心里发毛,觉得怎么可能把人练成这个样子,简直和杂技团一样?黄海蔚觉得自己不可能上得去,这两年肯定死在这了。
班长王斌站在角落里,黄海蔚看着班长一股虎气,觉得他满足了自己所有对于英雄的想象,是自己立志要成为的那种标杆。确实,王斌这位80 后“杀手”多才多艺,他不仅是训练骨干,还是红门乐队的一员,业余时间自编自演,丰富警营文化生活,主唱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还参加过总队文艺汇演得过奖。谁想到没过几天,黄海蔚就和王斌打了一架。因为在文艺方面有特长,黄海蔚负责给中队出板报,每天9 点以后写写弄弄就到12 点了,午休起来,到3 点还要值班,第二天一早还要出操跑步,黄海蔚找到指导员黄凯,问道:“为什么我要干那么多的活,又要和他们一起训练?”黄凯说:“吃亏是福。”黄海蔚心里不服气,摔了板报,刚好被王斌碰上……
直到2008 年江南造船厂那场火灾,才彻底改变黄海蔚的观念。当时着火面积有1000 多平方米,黄海蔚作为一号水枪手,几次换了空气呼吸机进去,已经体能不支,最后一次进去时,外面的水带破了,突然没水了,那时离黄海蔚退伍还有80 天不到的时间,当时墙烧穿了,黄海蔚知道被大火包围了,水枪没水找不到出路,黄海蔚和另外一个战友两个人都绝望了,感觉自己真的要死在里面了。就在这时,班长王伟庆沿着水带冲进来,把他们拖了出去。原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人。黄海蔚出来后体力已经完全透支,迷迷糊糊中,心中的战友感情陡然得到了
升华、净化。
退伍后,黄海蔚就一直在做生意,很快变成几千万身家。
有些战友们退伍了,也都跟着他。当时营业范围涉及饭店、夜总会、物业,手底下一帮保安都是全国各地的退伍军人,因为部队出来的人身体素质好,执行力强,没当过兵的完全不能比,公司发展非常迅速。
在部队里和钱几乎是完全不打交道的,黄海蔚对财务完全没有管控,财务经理虽然没有当过兵,却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哥们,黄海蔚很放心。想不到,2013 年他破产了。
财务卷走了账上所有的钱,跑了。破产以后,很多人精神上都有些受不了,黄海蔚和几个退伍军人觉得还好,因为本身大家也是苦过来的,并没有对财富有多大的需求和欲望。后来他就推着一辆三轮车在路边卖早餐,开始了第二次创业,因为交通没有那么便利,当时卖早餐结合了互联网的思想,在那样一个艰苦的环境下,他和几个战友租了个车库在里面做早餐,很快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拿到了第一笔两千万的投资。
黄海蔚回忆,整个创业过程几经波澜,但是军人的风格就是雷厉风行,黄海蔚和战友们把这个行业做得风生水起,还到山西去投资化工厂,老班长王伟庆为此背井离乡,到穷乡僻壤待了一年半时间。他们没日没夜打拼,却有人以为他们是骗子,还有人以为他们是黑社会,各种传言满天飞,因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帮人,在做夜总会、KTV、饭店、物业,因为一般做这些行当的要有一些背景,结果供货商跑来调查了一番。
“在部队的两年对我来说太难忘了,2008 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经历了雪灾、地震一系列的情况,消防兵接触死人比较多,像我们原来在家乡还是比较富裕的地方,其实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经历,交通事故、跳楼等等,所以自己退伍到了绝望的社会环境下,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因为自己当兵两年已经了解到生命的脆弱,也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也没把赚钱放在第一位,更多的是觉得时间不够,永远把今天当成最后一天在过。”
退伍回家创业后,每年建军节黄海蔚都会回车站路慰问中队官兵。“即使2013 年破产,落魄了,也回来,主要是这片心意。”黄海蔚说道。现在每年回来,他都会带上公司核心成员和自己爱人,带他们看看部队的情况,也是告诉他们,自己对公司的管理为何会有那样的要求。“部队的那两年对我的影响特别大,否则遇到这些挫折会扛不下来,也不会有感恩的心态。我当兵时间不长,不像很多老领导都是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在消防这个岗位上,他们‘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的精神,对我在社会奋斗的影响比较大。
那种战友情对我来说也太难忘了,所以说我一直是有部队情怀的人。包括我们现在招聘,如果是当过兵的,那我可能会直接去面试一下,没当过兵的,我一般都没有兴趣。”
黄海蔚说:有句话叫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生。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不会退伍,其实车站路就是有一种荣誉感,回到了地方,只能做第一,完全不考虑第二,这也是我成功的基础。
有人可能会说,“以苦为荣、以苦为乐”是过去时代的产物,随着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这种精神已不再适合,或者说已经不再与时俱进了,这是片面地理解了车站精神的字面意义。我们都知道国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虽然中华民族赶走了列强,我们的国家正一步步走向富强,正走在实现中国梦强军梦的征程上,但是我们国歌中这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永远是对国人的一种警醒和鞭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车站中队官兵都会记着“以苦为荣、以苦为乐”的精神,它将引领他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继续奋斗。
我想起看到的一个资料,有人采访了200 位开国将军,他们的战伤累计400 多处,平均每人2 处以上,最多的一人有30 多处伤痕。令人自豪的是,他们都是身体正面负伤,因为那些伤痕都来自向前冲锋的时候!红门勇士的意义或许指的就是这个层面——中国军人虎虎生威的红色基因永远在这里传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铮铮铁骨,从来无愧于天,无怍于地!
历史可以回忆,荣誉值得回味。车站中队在火场上有锐气和霸气,在为民服务的道路上有大爱之心,这或许就是车站中队保持荣誉、长盛不衰的秘密……这一种精神,一代接一代传承着。
一个经历苦难而走向复兴的国家,不能没有英雄。一个企盼平安的城市,不能没有自己的“保护神”。当我走向“模范消防中队”车站中队,我看到一群激情满怀的铁血军人,他们不害怕惊心动魄的沙场角逐,他们每天都在挥汗如雨地比试拼杀,不断去挑战自己的极限,练就了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挺拔昂扬,成为国家和城市的“保护神”。
这就是中国的英雄,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就是一群真正把血肉筑成长城的人们,他们在战歌声中负重前行,通常给人们留下的只是一个个背影!
在祖国召唤的时候,中国军人立即出阵奔向战场,在人民需要的时候,中国军人义无反顾冲锋向前,这是一种永远听党指挥的使命和忠诚!一曲《跟党走》昂然响起:“是你用信仰之火照亮前方,是你用无穷之力拯救危亡。
人民军队党缔造,成长壮大党培养。不忘最初的方向,追随不改迎着太阳;劈开荆棘征途漫长,硝烟弥漫浴血四方。”
在宇宙的洪荒中,中华民族将永远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尾声:“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三月,已是春天。我最后一次在车站中队采访,警铃陡然炸响,几乎洞穿耳膜,广播声起:“救援出动,出动车辆2 号,案发地址黄浦区西藏南路**** 小区* 号*** 室。”
只听见车库门在接警的一瞬间打开,我刚想问问能不能跟警去看看,消防车已驶出车库,扬长而去……站在营区操场上,看着墙上习近平主席那一行“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训词,我想那已深深地融入他们的血液之中。
橙色的盾牌,由热血所铸就!橙色的轨迹,镌刻在城市丛林里,也必将镌刻在人们心中。 我不能忘记他们的乐观:“都说车站中队苦,可军人哪有不苦的?车站中队因为长期以苦为乐,以苦为荣,赴汤蹈火,追求卓越,才获得了‘模范消防中队’的称号,获得了无数的荣誉,附近老百姓有什么事,有时甚至不报警,直接上门找我们——因此可以说消防兵虽然苦,但是祖国知道我们;消防兵虽然苦,但是老百姓记着我们。”我想这或许就是军魂、军胆、军威之来源。

金杯银杯不如群众口碑,车站中队是名副其实的人民安全守护神。

此刻我拿起水杯,陡然想起一次成功灭火后,他们倒了半杯水,转一圈下来,每个人只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水还是维持着半杯。这让我忆起从电视上看到过的一个纪录片:在上甘岭,十几个战士把一个苹果转了三圈,才终于吃完……在电脑上,我打开一个视频,一首歌流溢而出:“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那一刻,我发现这里面有着同样的震撼——生与死,血与泪,中国军人的血色长城永远矗立在天地之间,这就是这支走过90 年风雨征程的英雄队伍永远不变的红色传承!红门在闪耀,血脉在坚守……
在歌声中,我在想:充满鲜花的世界不就在中国军人所守护的这一片安宁里,不就在这春天的阳光灿烂中,不就在这高耸繁华的城市建筑间,不就在孩子们洋溢的笑容里?歌声在无尽地循环:“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继续跑,带着赤子的骄傲,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为了心中的美好,不妥协直到变老。”那嘹亮坚毅的歌声,不知不觉间唱得我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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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火英雄(上)

火一半水一半, 炎一半寒一半, 这是消防员的工作。
即便是隆冬腊月,呵气成霜,他们也要用水枪浇湿战斗服,以对抗灼热的火场。
一样是金色年华,年富力强,他们早早学会在冰与火中穿越,在日夜不分的24 小时枕戈待旦。
曾经写下《永不褪色——南京路上好八连长篇纪实》一书的上海著名女诗人、报告文学作家杨绣丽深入上海市公安消防总队黄浦支队车站中队,采访了一群激情满怀的铁血军人,汇成了力作《蹈火英雄——全国“模范消防中队”长篇纪实》,新近由文汇出版社出版。
本刊将分两期摘编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
消防官兵的故事,不是一种沉醉,也不是一种呜咽,更不是一种奇侠故事,因为生死并不是一件都市传奇。作者只是真真实实地写下几代消防官兵经历生死的故事,赤胆雄心的故事,值得回味的爱的故事。
大火不熄,战斗不止。

杨绣丽/ 文

南浦大桥浦西引桥处,南车站路500 号,几扇标志性的消防红色大门,几块门牌,这就是上海消防总队黄浦支队车站中队营区,它依偎在雄伟壮丽的南浦大桥旁,矗立在黄浦江畔,默默地守望着这个城市的美丽和繁华。远处,高耸的温度塔在瞭望……

寻找 27 年前的救命恩人

我第一次走进消防部队时,那还是2015 年11 月,一个大雨磅礴的日子,我在黄浦消防支队遇见了孙冰晶。
那时,她正在寻找一位消防队员陆玉明。事情发生在1988 年11 月13 日晚上8 点钟,那时候孙冰晶还只有3个月大。孙冰晶家楼下一对姐弟的父亲死了,在楼梯口设立灵堂,不知怎么蜡烛倒掉后引燃花圈,门口都是花圈,砖木结构的老式居民楼就一下子烧起来了。孙冰晶家住在四楼,当时妈妈和奶奶正在给孙冰晶洗澡,大火蔓延上来,已经无法下去了,两人抱着孙冰晶就跑到屋顶上。火势越来越大,消防车来了。由于现场狭窄,云梯消防车无法伸展救援,于是他们交替使用伸缩梯、竹梯、挂钩梯,从地面架到露台,形成逃生通道,帮助被困人员利用梯子爬到底楼。陆玉明看见孙冰晶的妈妈从梯子爬下来,因为普通老百姓攀爬梯子时都会颤抖,出于安全考虑,陆玉明抱着襁褓中的孙冰晶从梯子下来,梯子倾倒,打在电线上,陆玉明摔断了三根肋骨,肝脾重伤,而孙冰晶被陆玉明紧紧抱着,只是吓出了一声哭喊,丝毫未伤。
27 年后,孙冰晶已经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家里每次聚会,都会提起当年的那场火灾,提及消防员如何英勇救下一家人,很多年来,孙冰晶一直想着自己的命是消防员救下来,她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一直在为农村留守儿童捐款。2015 年8 月“天津港”发生爆炸后,看到有关消防员的报道,那些冒火行进的英勇背影,让孙冰晶很感触,她就想再尝试下,找到救出自己的陆玉明——一个从上海消防总队黄浦支队出来的消防员,1989 年底到1990 年担任过车站中队消防队的队长。
27 年过去了,那天,我看到他们——陆玉明穿着消防服,孙冰晶也穿着消防服,他们微笑着合影留念。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动,我来到车站中队,不正是一次寻找吗?
我渴望遇见一片信仰的“高原”……
有人说,有一种职业从来冰火交融,有一种职业守护寸土寸地,有一种职业直叫生死相依,这种职业就是消防兵。火一样的激情,永远血脉偾张;水一样的柔情,永远忠诚于祖国和人民。面对危难,消防兵决胜于挑战!为了时刻能打仗、打胜仗,消防兵始终与危险相伴。危险,散布在消防兵的每一次火场决战中,危险,也散布在消防兵的每一次训练中。
消防兵,永远在面对着血性与人性的拉扯。一边是对使命和职责的血性担当,一边是对家人和妻儿的深深愧疚。
消防兵,也永远在完美地书写着血性和人性的平衡,因为他们对家国安宁的守卫,也才有了万家灯火包括自己这个小家的祥和与幸福。人性和血性,对于消防兵来说,一个重如泰山,一个势若千钧,在他们心中,同样不可或缺。
人性与血性,从来水火相融,让青春绽放光芒。

紧急迫降

1998 年9 月10 日,晚上7 时38 分,空中一架东航客机正在盘旋。下方,虹桥机场停机坪上,一架架班机,停放在规定区域内。人们在仰望天空上那架东航MU-586-11 型麦道大型客机,这款客机是全球唯一的三引擎现代宽体喷气机,1986 年12 月30 日由麦道公司推出。
当天晚上7 时10 分,该次航班起飞,执行上海飞往北京再转飞美国洛杉矶的任务。起飞不久,机长发现起落架出现故障,此时客机正处在青浦上空,飞机呼叫塔台,请求返航。塔台立即命令其他航班紧急避让,准备引导东航航班优先着陆。大多数的飞机事故一般出现在起飞和降落两个阶段,起落架出故障成功降落系数不大,世界航空史上安全降落据说也只有一次,该次航班机上120 名中外乘客以及17 名机组乘务人员共137 个生命悬在空中……
接到警报,各式各样的警车、消防车、军车、救护车紧急出动,涌向延安路高架,迅速到达虹桥国际机场,停机坪上数以千计的公安民警、消防官兵、武警战士、医务人员严阵以待,移动车载电台不时地传来指挥员调兵遣将的声音。
作战方案,几经商量。飞机可否在草坪上降落?不行。上海机场草坪地基较软,前一阶段上海接连下雨,草地松软。像MU11 这样的大型客机迫降,飞机的机轮有可能会陷进草地导致飞机解体;同时,夜晚能见度差,草坪迫降危险系数大。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主跑道上进行迫降。
40 多辆消防车,正编成一个个战斗组各就各位。消防战士根据早已拟定的方案在紧张地部署。
当晚10 时,客机已在空中盘旋了两个多小时。该航班机长倪介祥已有30 多年航龄,安全飞行1.2 万小时,曾担任过空军试飞员,有着丰富的临场应变经验。客机带着巨大的轰鸣,沉重的翅膀由高及低,由远至近地向着主跑道上直冲而来。只见飞机的后部重重地着地了,企图将前起落架震出,未成功。飞机机头再次抬起,飞向空中。
第一次试降,不成。第二次再试降,仍未见效。在场的人们心里发怵了。此时飞机上的30 吨航空燃料还只剩2 吨不到了,油料所剩无几,必须迫降。
在上海消防总队长李铁山、政委朱伟昌、副总队长陈寒根等领导的指挥下,车站中队与兄弟中队一起,为避免飞机迫降时机腹与地面摩擦引起火灾,在极短的时间内,在飞机主跑道上用高倍泡沫铺下一条长500 米、宽30 米、高1 米的“泡沫带”,以便在飞机迫降时,泡沫带能够减小机身的摩擦,消除火花,最大程度地避免飞机起火燃烧。
“各车注意,飞机开始迫降!进入一级战斗准备。”
指挥员发出了指令。空气似乎在虹桥国际机场凝固了,在场的人们一个个聚神屏息,眼睛直盯住空中那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的灯光。近了、近了,飞机正式迫降。嘭的一声,飞机着陆。带着刺耳的鸣叫,在“泡沫带”上冲刺、前行,机头底部大量火花在闪耀。数十辆消防车围着飞机,向机体夹攻过来。向着飞机,向着火光,消防官兵呼啦啦冲发上去了!这是令人胆颤的瞬间,这是慑人魂魄的瞬间,更是金色盾牌辉煌闪耀的瞬间,冒着飞溅的火花和飞机随时可能发生爆炸解体的危险,标有“车站中队”字样的两辆消防车不顾一切紧跟在飞机两侧向前奔驰,车上的消防战士用水枪、泡沫移动炮朝机身猛烈喷洒水柱和泡沫,事后驾驶员杨爱华说:“如果当时飞机爆炸解体,在场的消防兵恐怕命也没了。不过,当时心里想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猛踩油门。”一支支架在消防车上的移动炮在消防战士手中怒射着一束束泡沫,把飞机通体覆盖。
当晚11 时07 分,飞机停下了,飞机两侧紧急舷梯口打开。泡沫仍在喷射,救援工作仍在消防官兵上下奔跑中进行着。车站中队官兵和兄弟中队一起,首先进入机舱实施救援,机上旅客一个接着一个陆续被救出。除7 人受轻伤外,机上137 人均安然无恙,飞机迫降成功了……这次成功的救援,后来被拍成了电影《紧急迫降》。

6 万吨级集装箱货轮火灾

黄浦江,蜿蜒的曲线孕育出上海的壮美,我喜欢在黄浦江的游轮上观看夜上海层峦叠嶂一般的霓虹,它们的绚烂仿佛滴落在我的心中;我也喜欢在东方明珠电视塔上观看浦江的游轮驶过,仿佛它们也在我内心划出美轮美奂的轨迹。在浦江两岸的观景平台上,我留下无数的足迹,看大江北去,看古老与现代的建筑隔着苍茫的水面相互凝望……那时我从来未曾想象过,消防兵在黄浦江上战斗的情景。
2003 年9 月18 日,上午9 时,警铃陡然炸响。沪东造船厂7 号码头,一艘在建中的6 万吨级集装箱货轮“新南京”号正遭烈火蚕食,远远地,就能看到团团黑烟从巨轮顶部升腾而起,弥漫在黄浦江上空,附近居民都能嗅到有毒烟雾刺鼻的气息。
车站中队作为剿灭船舶火灾的尖刀力量迅速赶到现场,船舶火灾和高层建筑火灾、地下室火灾、石油化工火灾并列为当今世界性的四大消防难题。以期以来,江南造船厂一直处于车站中队辖区内,中队对船舶火灾进行过深入研究,船舶火灾救灾的难度在于,受船舶繁复的结构制约,火点普遍较为隐蔽,不易发现;为降低船舶建造成本,舱内设计通常十分经济,通道狭小,人在其间行动不便,施救艰难;船舱与船舱之间为钢铁,对流传导,极易蔓延。
起火点在三甲板的分油机房,因作业工人违反操作规程,在分油机房内拆除“投油”用的软管时,管内残留的柴油滴落到下方正在运转的电动振荡器上,遇高温起火,起初,着火燃烧面积只有脸盆大,操作工用灭火器进行灭火,无济于事,火势扩大成灾。此时,向上燃烧的大火已殃及二甲板的集控室,而紧挨分油机房的油柜里还存有数十吨柴油,如不能及时控制火势,随时可能引燃油柜……战士们冒着危险,首先将滚烫的甲板上十几只备受高温灼烤的乙炔气大钢瓶挪开。特勤大队康昌兴大队长带人乘吊篮下到货舱底部,摸索着向火点突进,完成了第一轮侦察,火场没有发现作业工人,大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分油机房通道狭小、构造复杂,钢结构形成巨大的导热场,迅速扩散着燃烧的无尽热能,舱室充满了烟雾。必须先排除高温、热烟,战士才可能进入机舱展开战斗。主甲板上层的天窗被迅速打开,紧接着又破拆开两个排烟口,被积压在舱内的烟云找到突破,有如一条巨大的毒龙夺路而出……
为了阻止火势延伸到油柜,车站中队和兄弟中队一起,迅速向机舱、集控室喷射着泡沫和水雾,对重点部位进行冷却,其余兵力全力打压,控制火势蔓延……两个小时后,局面终于得到控制,现场总指挥陈飞总队长果断下达了总攻命令:千方百计突入机舱内部,近距离强攻,剿灭起火点。
各中队突击小组分别从各个通道进入机舱,强攻火点。面对舱内50 吨柴油随时可能发生剧烈爆炸的险恶情况,中队班长刘洪斌带领整个班官兵身着防火服,佩带着重达30 公斤的呼吸器和水枪,深入油柜,一道道水柱直插向前,后面队员的水柱则直接打向第一个突击队员,助其降温,向前推进。烟雾越来越浓,温度越来越高,进入机舱时,只觉眼前一团漆黑——如此险恶的高温环境中,随身携带的呼吸器一般只够维持10 到15 分钟的操作。他们适时撤离,回到主甲板,稍作喘息后,又站起来,再次踏上前路莫测的征程——
车站中队的士兵从走进中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吃更多的苦、流更多的汗,但是,他们未曾后悔过。每当他们通过顽强拼搏赢得一个个比赛名次,每当他们通过殊死拼斗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条生命,每当他们通过不懈努力得到人民群众的一声声赞誉,他们就会觉得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作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他们心里有一个声音奔腾着:“只要党和人民需要,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流血牺牲,车站中队的官兵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每一次,消防队员面对狂暴的火的高温一次次迎面袭来,此时此刻他们知道,稍有疏忽,便是悬崖绝壁,稍有差池,便是生命的告别。然而在他们眼里,只有肆虐的火魔而在他们心里,只有打赢的信念。上海档案信息一篇署名姜龙飞的文章《盛世忠魂》在报道火灾时曾说过:“此时此刻,他们跨出的每一步,从人性上讲,都是对生命价值的一种超越;从美学上说,都具有舍生取义的无限壮美……”
我想,就是这种舍生取义的壮美,这种“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钢铁信念,才成就了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在历史上最黑暗、最困难、最无助、大多数人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代又一代舍生忘死的英雄,以敢战的血性、以善战的精武,以永不言败的血性,支撑起民族存亡的中流砥柱,挺起中华民族的脊梁。正因为这一代又一代的血性男儿披肝沥胆,才使得我们的民族在今日走向大国复兴。

“踩上去不知道有电”

巴塞罗那,2003 年,世界警察和消防员运动会负重登楼赛场,“砰”的一声枪响,一个穿着写有“中国”两字消防服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蹿上楼梯。这是中国第一次派团参加被誉为“警界奥运会”的世界警察和消防员运动会,而张毅是中国代表团里唯一的消防运动员。
在世人的目光中,硬汉来袭,激情满怀的中国战士展现着澎湃的血性。惊心动魄的沙场角逐,挥汗如雨的比试拼杀,他们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如泰山压顶不弯腰般挺拔而昂扬。
张毅1992 年入伍到车站中队,当时他已在厂里工作了一年。“车站是最苦的中队,因为当时小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所以也什么怨言。记得第一次出警,我们班里分了四个新兵,跟车需要三个,我因为训练膝盖肿得不行,班长就没让我去,结果那天烧了一艘船,还牺牲了两个港口消防员,班长回来说挺危险的,但我自己感觉这样的火警没赶上挺遗憾,之后大的火灾我参加就挺多了!”
“假如灾难发生了,你们知道这个灾难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吗?”当张毅他们接受采访,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时,他们反问道:“有危险,我们就可以退却吗?”这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问得记者哑口无言……
那次,张家宅一间加工厂的火灾蔓延到外面垃圾场,张毅在楼梯间用腰斧清理现场,结果触电了。原来脚下穿的绝缘鞋,踩上去不知道有电,而腰斧导电到身上。“当时自己全身都在抖,一直要跪下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要知道地面上有电啊,倒下去,身体碰到地上,那就完了。就在这时感觉背后传来一把力气,是战友们用消防钩钩住我腰带,原来他们看着我一直在那里抖,发觉不对,把我拉了下来,直接从两楼拉到底楼,当时自己也懵了,
下来后,全身摸摸也没什么问题,后来就继续参加战斗。”
真的是有惊无险一场。
从战士到排长再到中队长,张毅见证了中队被国务院、中央军委命名为“模范消防中队”的光荣历程,又带领着中队不断续写着新的辉煌。他说,消防部队的成绩,是在火场里写出来的,面对消防保卫对象的日益多样复杂,我们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2003 年,张毅担任了队长,他仍然每天出现在训练场上,和队友一同反复操练着每一个动作。7 月1 日,紧急警报又拉响了:中山南路847 号地下20 多米的深处,上海地铁4 号线过江隧道浦西联络通道施工现场发生坍塌事故,黄浦江水倒灌,浑黄的水流卷着泥浆喷涌而出,整个隧道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突如其来的事故,使当时正在隧道里施工的工人发出一阵惊呼,然后纷纷拔腿就跑,仓皇地拥向了出口。内外压力失衡导致隧道部分塌陷,地面也随之出现“漏斗型”沉降。不到半个小时,成块的水泥地仿佛被一双巨手硬生生地扳裂开来……
紧挨着施工点的上海音像制品批发市场大楼主楼已发生倾斜,后侧裙房已经坍塌,同时两侧的谷泰饭店和临江大厦已发生不同程度的倾斜。临江大厦内不仅储存着全市金融、烟草、化工企业的税收资料,而且还储存有全市养老金发放、失业、医保等重要数据。一旦失去这些资料和数据,将可能造成社会混乱。“必须在大楼倒塌前,将这些资料和数据抢救出来!”指挥部领导目光紧盯着中队官兵。
“是!坚决完成任务!”张毅果敢而响亮地回答。
然而,望着呈25 度角倾斜的高达23 层的大楼,张毅的心也悬在了半空:大楼随时可能坍塌,危险无处不在……不容犹豫,张毅立即组织突击队,战士们纷纷请战,“队长,让我上,我懂电脑,能拆硬盘。”“队长,我跑步速度快,让我上。”张毅第一个冲进大楼,带领官兵进行抢险搬运。他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前进,他知道,也许脚步重一点,都有可能带来震动,带来坍塌……硬盘拆下来了,文件找到了,物资搬运出来了,张毅又走在最后,终于,全部重要资料安全转移出来。
险情还在继续,容不得稍许歇息。受天文大潮的影响,江水不断涌上堤岸,黄浦江水倒灌。现场的专家组发现,如果通过联络通道的流沙得不到控制,涌入主隧道,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组果断做出决定:用钢筋混凝土封堵隧道,然后灌水回输,使内外压力平衡。任务又落到车站中队身上。张毅带领官兵摸索着走进隧道,迅速进入地下勘察,确定水带铺设线路,朝下掉落的砖块碎砾把他们的头盔砸得咚咚作响。注水工作正式开始,由于隧道内部信息不畅,中队实施战斗员传递信息,由于天气相当炎热,再加上隧道内水泥弥漫,战士们只能戴着口罩作业,“哧—哧—”的煤气泄漏声刺激着他们的耳膜……旁边的楼房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煤气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在火中练就的铮铮铁骨战士毅然前行。
39 根20 米长的水带,从海潮路的隧道入口迅速铺向董家渡路事故现场,水带铺设长度超过了任何一次大型火场。张毅和战士们来回奔波的距离足有五六公里,身上的衣服往下滴着水。隧道内部的温度达到了40℃以上,用作封堵之用的水泥到处弥漫,烟尘滚滚,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而水泥沾在脸上,一抹就是一条血痕,一拉就掉一层皮。在封堵的水泥中,也掺和着消防官兵的血肉……整整14 个昼夜、长达336 个小时,中队官兵们终于再一次战胜了险情。

徒步突进地震重灾区

2008 年5 月12 日14 时28 分,一场史上罕见的大地震突如其来,带来那个令人悲痛的国殇时刻:城镇、乡村顷刻间坍塌成为废墟,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刹那间被死神吞噬,还有无数的幸存者在断垣残壁间中挣扎、呻吟、等待着救援……汶川、北川、映秀……这一个个地名,像一块块重若泰山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人们心上。四川告急!
汶川告急!举全国之力的救援行动随即展开。一支支救援队伍,涌向四川。
接到上级命令后,上海消防总队救援队在第一时间集结,第一时间奔赴四川。救援队一行飞往成都双流机场,而后转往都江堰,这里是公安部抗震救灾前沿总指挥部的所在地。一行人抵达都江堰后,再继续出发,前往重灾区映秀镇。行进中,总队长陈飞少将始终走在前列。上海消防救援队伍中,黄浦支队30 名官兵由支队副参谋长张毅带领,参战的车站中队7 名勇士,是副中队长王军峰、班长赵凤良、陆沈坚、许维爽、阮习江等人,大部队另外有几个人都是从车站中队出来的,像浦东支队副支队长陈金伟等。5 月15 日下午2 时30 分,上海消防救援队抵达受灾最严重的汶川县映秀镇。
“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地震带来的地崩山摧,真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畏途巉岩不可攀。”因地震引发的塌方和泥石流,通往映秀镇的道路完全阻断,救援队不得不翻山越岭,沿着崎岖小道艰难前行。
救援官兵身上背负着的生命探测仪、破拆工具重达60 公斤,为了尽快赶到灾区,他们一路行进在陡峭的悬崖下、湍急的岷江岸边。5 月14 日19 时15 分,救援队徒步行进32 公里后,因雨后湿滑,前往汶川的道路阻断,桥梁和涵洞坍塌、道路基本瘫痪的情形下,救援队的行进速度被迫减缓。
道路是越来越难走,有的路段完全被泥石流淹没,有的路段被重达几十吨的大石头隔断,此时举步维艰,部队一会儿从溪流中跳石而过,一会儿从乱石堆中开路前行,走到巨石阻断的路面时,只能从巨石边上侧身抱着巨石一个一个拉着挪过去!夜深了,行军还在继续!四周静谧得出奇,只能听到山石“轰隆隆”滚落的声音和战友们行军时疲惫的喘息声、匆匆的脚步声。借着月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手脚并用、连走带爬地过了一个个乱石堆。沉重的器材装备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长时间的手提肩扛,肩膀都磨破了,汗水浸在伤口上疼痛难忍,大家就拿毛巾垫在肩上缓解疼痛,有的战友拖着器材的双手也磨破了、出血了,有的手指头都开裂了,但没有一个人丢下救命的器材。几个老兵由于常年的灭火战斗落下了一些伤病,经过长时间的跋涉、走山路,腰部已经承受不了近百斤装备器材的分量,此时他们用整个背部的力量托住装备,弯着身子,继续前行。在过乱石堆时,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扒住石头,一只手扶住装备器材。
连续不断的负重急行军,使战士们的体力严重透支,每个人都在挑战自身的体能极限。很多人脚都磨破了,很多人走不动了,但还得坚持,不然就掉队了,因为大部队一直在前进。一些战士摔倒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要保护好随身携带的装备,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装备意味着灾区人民的生命。为了保护装备,不少战士走一段路,喘一口气;再走一段路,再喘一口气,在千难万险中向映秀挺进。
15 日凌晨3 时,指挥部决定短暂休整。气温接近零度,寒气逼人,受伤的腿脚疼痛难忍,大家和衣倒在路边上就睡着了,有的两三个人靠在一起打个盹。最惊心动魄的一刻,没有任何预兆地来临——战友们和衣躺在潮湿的泥路上,余震突如其来,大地在震颤,睡梦中,只感觉大地上下颠动,然后左右摇摆,接着就是山上的碎石不断地翻滚下来。“地震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唰”的一下就全跳了起来,赶快往空旷的地方跑,边跑边有人喊:“大家小心,不要跑得太远,前面就是岷江”。“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天地,这漆黑的夜,这令人惊悚的声响,让人顿觉生命的渺小,救援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突然,赵凤良看到眼前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远飞速冲下,眼看就要撞上自己的战友。说时迟、那时快,赵凤良“噌”地冲过去,一把将那个战友拉了过来,飞石擦着战友的后背滚落下去,在山间留下久久的回音。
 
清晨起来,发现原先睡觉的地方,已裂开半人宽的缝隙!
前方,艰苦卓绝的救援在等待着。前方,生与死的考验在等待着。越是接近映秀镇,下坡的泥路就越是难走。
国道塌方,不断有石块、泥石流滚下来,形成大大小小的泥潭、沼泽。一行人沿着江边前进,尽量避开滚下的碎石砸在身上。突然,走在前面的李奇峰一脚踏入泥沼,只见他越陷越深,烂泥已经没过了套鞋口,千钧一发关头,王军峰一把拉住李奇峰的胳膊。“队长,我不敢用力,怕你掉进江里。”李奇峰不敢放手,也不敢硬拉。就这样,两个人僵持着。“不行就把套鞋脱了吧,人得先出来啊!”听了王军峰的建议,李奇峰一手拽住他的手,一手抵住套鞋口,艰难地把脚拔了出来,而鞋就永远地留在了通往抗震救灾的路上。经过十几个小时日夜兼程的长途跋涉,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将士们终于抵达映秀镇。这期间,陈飞总队长用断了3 根树枝。
抵达映秀镇,大部队立即投入救援,虽然无数次地想象过地震灾区的情景,等到抵达救援现场,他们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废墟、哭泣、鲜血、死亡……到处是人们突遭大难后惊恐的眼神和失去亲人的凄凉。这一切带来的除了震惊就是战栗。
在消防生涯中,他们参加过无数次救援,经历过生死的考验,这样的场面有生从未见过,这当然不会让他们害怕,但第一眼的强烈冲击让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可是,没有时间流泪,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平整心情,必须马上行动,去抢救废墟下的生命。因为他们知道,在黑暗中的每一秒,都超过百年;在与死神抗争中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救援的过程缓慢而艰辛,那一只只从废墟的缝隙里伸出的小手,没能够抓住生命的希望,却一次次地揪疼了队员们的心。
经受着饥寒交迫、经受着余震不断、经受着突发的泥石流,经受着毒蚊叮咬的考验,他们长达几十小时地战斗在废墟上,搜索着幸存者。他们使用生命探测仪仔细地寻找,用尽洪荒之力高声呼喊。为了准确寻找被困者,他们冒着危楼随时倒塌的危险,将头部紧贴在废墟的缝隙中,向漆黑的断垣残壁之间观察、辨认,只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生命奇迹的出现。展开了一场与时间拼速度、与死神拼意志、与被困者的埋压环境拼智慧、拼毅力的战斗。

(未完待续)

 

尘缘

前情提要:
孙家林因盗窃县长家的财物,坐了三年牢。偶然的机会,让他结识了串串香火锅店的女老板,两人互生暧昧。刑满释放后,孙家林苦苦寻找曾经的女友余佳美,不料余已被县长刘杰人金屋藏娇。

张重光/ 文

4

孙家林再听到“南郊别墅”这名字在公园里和人下象棋时的闲聊中,那人说,你知道现在D 县最有钱的人在哪里?在“南郊别墅”,那里什么都有名,名狗多,名车多,还有,就是名妓多。听说那里住了不少“二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孙家林当时就产生了去看看的念头。“看看”是什么意思,是好奇,是无聊,还是想寻找某种机会?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那就是自己再不能犯错了,否则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不过在找到余佳美前,他好像什么事也干不成,很难
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正儿八经谋份职业。他已经去北海找过余佳美,宾馆的人说她半年多前就从宾馆辞职,回D 县了。
他也听家人说过,有人在街上见过她,千真万确。可是他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他像在追踪神农架野人,一连几天都在余佳美家附近徘徊,守候。守候得心烦时,他竟想到了古代晋文公放火烧绵山的故事。晋文公为感恩,想逼介子推下山,没料想介子推榆木疙瘩,死活不从,结果被活活烧死。事后晋文公后悔不已,可是山大林子密,找个人不容易,烧山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如果他现在如法炮制,屋外点一把火,房子里的人不全冲出来才怪呢!
在他找得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去了一次串串香,他知道自己去的意图,串串香也很清楚。她说知道他会去找她的,她说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像他这样第一次会跑掉是个奇迹。也正因为他曾经的拒绝,她也就更喜欢他了。她牵着他的手去了她的阁楼,他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就粗鲁地撕扯她的衣服,然后疯狂地啃咬她。顿时他简直就成了一头猛兽,一头不懂规矩的斗牛,一头饿极了的野猪。他发着狠劲,满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嘴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这让串串香感到有点害怕,但又很刺激。她也立刻疯狂起来,搂紧了他,大声说快。但孙家林总是不得要领,串串香好久才明白过来,说了声“龟儿子哎,老娘受不了了”,于是引领他,终于把这头野兽圈进了它想去的地方。事后串串香不无满足地夸他是匹狼,说没想到孙家林真会是第一次。
自那次后孙家林再没去过串串香,他觉得已经报复了余佳美。那次临走时,串串香拿了一叠钱给他,要他下次再去。他没推辞,因为他需要钱,但他拿了她的钱又觉得很耻辱,好像是自己被她玩了一场。他想如果以后有钱他会去还她的。
孙家林是在一个黄昏时刻去“南郊别墅”的,他骑了辆自行车,那里几乎没什么人是骑自行车进出的,除了那些保姆或者物业管理的人。他背着一只工具袋,说自己修理暖气管的,说得大大方方,门卫没问什么就放行了。
孙家林进去后就开始四处转悠,到处是草坪鲜花和绿树喷泉,不时有归巢的漂亮小车在他身边划过,还有漂亮少妇牵着漂亮狗在遛达。刚进去时,他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又到了北海。这样规模的别墅,大概也只有北海才能看到,简直可以和白金花园以及海泰别墅群媲美。在他的心目中,北海就是上海,是香港,是纽约,而D 县是什么,是农村,是集贸市场,镇公所,只有北海和上海这样的城市才配有花园别墅,D 县有什么资格呀。这里与十几里外的县城反差太大了,那里的老百姓还在为温饱苦恼,而这里却有个世外桃源,一个人间仙境。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他们怎么会那么有钱。他越看越看不懂,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一股恨意在他心里慢慢滋长。他觉得就是为解气也要给这些人一点小小的惩罚,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他转悠到中央广场的一个喷泉旁,无意间,他抬头看到远远的一栋别墅的阳台上站着一位少妇,她一身淡色休闲装扮,正向远方眺望什么,落日的余辉映照出她的婀娜和慵懒,百无聊赖的样子。他脑子里立刻跳出一个以前课堂上学过的形容词:雍容华贵。
多美呀!他赞美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如果是同样的衣服,同样的打扮,穿在串串香身上,也让她这样站阳台上,会是怎么一幅情景?应该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就是个贵妇人吧,至多就是个使唤丫头了。如果,如果换了是余佳美呢?
他知道不可能存在这种如果,但还是仰着头,慢慢地朝她而去。这时,后面有辆小车在他后边按了下喇叭,他只好侧一旁,让小车过去。可是再等他抬头,那阳台上的少妇已经不见,一定是进了房间。
那辆小车超越他后,朝前开没多远就减速,然后驶进了那栋别墅的车库。一会儿从车库出来个戴墨镜的穿花衣服男人,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就消失在那栋别墅里。直觉告诉孙家林,那人神情有些诡秘。说不上鬼鬼祟祟,却也绝对不是大大方方的做派,多少有点让人生疑。
这时楼上的纱窗已经合上了,但可以看到纱帘后人影的晃动,影影绰绰,黏黏合合。
孙家林狠狠吐了口唾沫。他再不懂风情,也可以看出其中的暧昧和猫腻。他认定这便是传说中的“包二奶”。
这一幕也让他兴趣盎然,认定“南郊别墅”故事多,于是又到别处转悠。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沉,天已经暗了。孙家林准备照原路回去,来到刚才的那栋别墅前,正好遇上那花衣男从小车窗里探出头,他仍戴着那副墨镜,抬头朝上面挥挥手。
孙家林在他背后也跟着抬头望那阳台,只见那女的正站阳台上朝着那男人挥手。
孙家林想凑前把她女的看个清楚,但朝前没多远那女人却闪身进了房间,兴许是见到了他这个陌生人。也就在这同时,咚一声,孙家林只觉得一声响声,车头撞到了什么。原来他只顾着朝上面看,而忘了前面尚未开走的小车,自行车前轮撞上了小车后盖。
小车后盖上有道刚撞击的凹痕。孙家林知道就是自己惹的祸。后盖的车标是四个环,孙家林知道那叫奥迪,在他们这样的小县城,绝对属于凤毛麟角的高档车了。
“你是怎么骑车的!”花衣男子下车后朝他大声叱责。
孙家林没理睬,兀自蹲下身子拿手摸着凹痕。
“哎,问你呢!”男子说, “我的车你别碰。”
孙家林说,“不让看,我怎么给你修?”
“你修?”男子轻蔑地问。
“难道你会修?”孙家林反问。
“这车是你能修的吗?”男子打量孙家林一眼,故意哈哈大笑。
“不就是个凹痕么?”孙家林火了,以为凭着自己以前修理工的经历和三年在大墙内干活的经验,怎么也可以把那凹痕再回复原样。
“哼,跟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话可说的。”花衣男说,“放县里修我还不放心呢!”
孙家林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但仍嘴硬说,“我赔你就是。”
“嘿嘿,你赔?”花衣男一脸鄙夷的神情,“小老弟,怕是你几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呢!以后骑车多长几只眼睛,别被我迎面撞到了,到那时,怕是要抬到医院让医生给你修理了。”“土鳖!”他骂骂咧咧地钻进车里,然后重新启动。
他只有自认倒霉,因为他不想报警解决问题,甚至都不想招来任何其他人。
孙家林被花衣男奚落得灰头土脸,心里沮丧极了。他骑车跟在奥迪车后面,往大门方向而去。花衣男很快把他甩远,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可是他那副不屑与嘲弄的神情却难以在孙家林的心里抹去。
大门就在眼前,孙家林突然问自己:难道就这么走了?犹如鬼使神差,孙家林调转了方向。

5

他在那栋别墅外潜伏了很久,看看是否还会有别的人来。他不想惊动她,怕她万一受惊吓叫喊起来。这地方没有帕瓦罗蒂或多明戈这样的男高音大概一般是很难惊动到别的人,但就怕有人路过。他虽说只行窃过一次,但他已经从这一次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那就是把各种各样的因素都考虑进去,宁可多想一千,也不可漏掉一个细节。
终于天漆黑了,终于夜渐渐深了,他似乎还隐隐约约地听到阳台窗口泄出的声音,那是蔡琴的专集。其中有那首《尘缘》。也许那少妇也是个蔡琴迷。又过了好久,蔡琴的声音没了,房间里的灯也熄了。
孙家林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他觉得万无一失了。
爬上阳台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为翻进花园几乎就只要完成一个简单的跨越动作就可以了,然后沿底楼窗架,再抓住二楼阳台做个引体向上,人就稳稳地攀越到了阳台。
巧的是阳台门没关上,留着一条缝,是留给空气的,也好像是专门为孙家林留的。
孙家林屏住呼吸,在门缝外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没声音。于是他悄悄地将缝拉大,然后侧身钻了进去。里面一团漆黑,好在他有手电,一支笔一样的手电。那光很集中,细细的一束,光线也不太强,可以看个大概。那也够了。
孙家林首先确定了床的位置,然后就寻找大橱。按他的观测,一般的人家都喜欢将现金和“细软”锁大橱抽屉里,因为大橱给人一种厚实的感觉,藏那里有安全感。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橱旁,然后让自己轻轻喘口气。尽管他知道房间里就一个少妇,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个人,一个活人,当着一个活人的面偷窃,等于电工在带电操作,他多少有些紧张,心扑咚扑咚跳个不停。
橱门打开了,然后就见到了抽屉,但是锁着的。那说明有戏,说明确实有需要藏起来的东西。但怎么开锁是个难题,他没学过,他在劳改时听几个人说起开锁简直就像跟女人睡觉那么容易。说只要一根铁丝就可以了。他的工具袋里有铁丝,但往那锁眼里捅半天也不见有松动的迹象。
倒是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弄得自己也心惊肉跳的。真恨不得拿起锤子,一锤定音,一下子就可以把锁砸掉的。他于是趴地上,再耐心地用细铁丝捅。
灯亮了。
啊!—— 一声尖叫,是少妇穿云裂帛、极度惊恐的叫声。
啊!—— 是孙家林被惊吓的失魂落魄的叫声。他从地上坐起,看到那少妇坐床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裙,很薄的纱,几乎透明。她用被子将胸口捂得紧紧的。
她被他惊吓,他又被她惊吓,不过他马上镇定了下来,知道第一件事情就是迅速地不让那少妇再继续这么叫喊下去,否则就有可能惊动外面的人,说不定会有巡逻的保安听到。
他于是直朝那少妇扑去。
少妇直着嗓子更尖地喊叫,一面将被子掖得更严。
他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被子将少妇捂紧,不让她发出声音。让她尽快恢复理智,然后再问她要命还是要钱。
他于是拉她的被子,想把被子拉起,然后有足够的高度可以将她的头捂住,就让她在被子里叫喊。
没想到她弯着腰,脸朝下,埋头死拽住被子。她并不知道他的用意,只知道如果没了被子这道防线,她将失去一切,失去女人最珍贵的贞操。要命的是,她的睡裙几乎是透明的,里面没乳罩,底下的蕾丝内裤也几乎是透明的。
决不能让这陌生男人看到,死也不能。
一阵僵持后,孙家林使出了蛮劲,嗨,一下子把她从床上连提带抱地拉了起来。他提起她的时候,连带了那被子,因为她还死拽着那被子。
这时候他们齐眉对眼,近在咫尺。她突然停止了呼叫,愣愣地看住了他。他们互相注视着,足足有几秒。
他们几乎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很快他们都确认了对方。不消说,那少妇正是余佳美。
余佳美一下子瘫倒在孙家林的怀里,说不清是先前被吓,虚脱了,还是因为见到孙家林,乐极生悲了。孙家林再次受惊,抱着她,连连叫唤她的名字,半晌才终于使她苏醒过来。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不过那也太巧合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将他们扯到了一起;说是重逢,却更像是被抓的两个现行,一个梁上君子,一个地下夫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重逢比这更让人哭笑不得?或许那就是命,躲不过去的命。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还是孙家林先开口:“我找你找得好苦呀!”
他想到了自己在里面的那三年铁窗生活,想到自己对她日思夜想,望穿双眼,而她却就近在咫尺,过着这么奢华的生活,顿时心里便涌上一股酸楚。
你怎么在这里?这房子是谁的?你知道我在找你吗?
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知道我出狱吗?你和谁在一起?先前的那个男人是谁?干什么的?……无数个问号在心里翻腾,可是孙家林却一个也没敢问。不是因为怕她,而是怕自己,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回答而彻底崩溃。他的心理已经异常脆弱。
然而,余佳美一句话就让所有这些问题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余佳美说,我也想得你好苦。余佳美又说,能见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孙家林将余佳美抱得紧紧的,嘴里喃喃地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吻我。”余佳美在孙家林耳边充满柔情地说。她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蝉翼般的薄纱裹不住她婀娜的体态所散发的醉人的诱惑。他们的舌搅在一起, 互相吮吸着,味蕾的触觉是敏感的,然而更敏感的是那颗难以按捺的心。孙家林扶起余佳美娇弱无力的身体,把她安放在床上,喃喃地说,我要你,我要你的一切。他在写给她的信里,无数次地说过“吻遍你的全身”,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他解着余佳美的衣扣,那一刻就像在揭示一个千古秘密,当最后一颗扣子被解开时,他的呼吸几乎窒息。
其实,以前他也曾有过和她单处一室的机会,那是在北海,室友都回去探亲的时候,机会难得。他们静静地面对面地坐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他们的眼神都因此有些飘忽,不敢正视对方。他知道应该自己开口,应该自己主动,而且他深信只要自己提出,她决不会拒绝,她妩媚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可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的新婚夜,想到那神圣的一刻将因为现在的性欲而受到玷污,他忽然变得分外理智。他对着多少有些怨艾的她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这一次的放弃是他这几年里的骄傲,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高尚。只是那高尚换来的是什么呢?想到这儿他未免有些沮丧,动作变迟缓了。
她微微扭动自己的身躯,嘴里喃喃地呼叫着他的名字:
家林,家林。
他突然变得凶悍起来,长驱直入,并且伸出两只手,使劲搓揉她的乳房。他感觉着占有的愉悦,动作越来越大。
她反应激烈,身子扭成了麻花。
他忽然觉得串串香也就这样,女人都一样。
他们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重新来了两次。
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后来还是余佳美先说话:“你知道我住这?”
“我哪里知道,”孙家林说,“你又没告诉我。”
余佳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孙家林后来才知道自己这话说错了,他应该说“知道”。这下他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贼。
余佳美起身打开那个大橱抽屉,就是那个孙家林晚上想打开而打不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钱。她把钱给他说,“快穿衣服吧。”
孙家林一下子感觉糟糕透了,他想拒绝,可是那是不是太装了,他先前登堂入室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想钱吗?他正在犹豫是不是接这钱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余佳美中指上的戒指。一只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
多眼熟的戒指!他想起来了,正是那天晚上他翻墙从大院三楼那人家偷来的那只。一点没错。
他几乎跳起来,问道:“这戒指是谁给你的?”
“怎么?”余佳美说,“你认识?”
他将那叠钱狠狠地甩地上,说:“当时我就是为这只戒指,还有些钱和一根项链,被判了三年。它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余佳美吃惊地看着他。
“他是县大院里的吧?是县里的官,还是个县长,不是吗?”
余佳美更惊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想了想又说:“是不是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男人?”
余佳美讷讷地说:“我怎么知道你看到了谁。”
他冷笑一声,然后用歹毒的语气说:“难道你还有好几个男人?你这里每天接几个客人?”
她没吱声,只是愣愣地看住他。脸上却是青一块白一块地变幻着。
“难怪找不到你人。”他也气得脸发青,却继续以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真没想到,我在里面服牢狱,你在这做官太太,县长太太。那可是我们D 县的第一夫人哪!只是就是不知道这‘第一夫人’是家的还是野的。野的可就值不得几个钱了……”
“别说了!”她朝他吼了一声 。
他“哼”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我倒是弄不懂了,他哪里来那么多钱。一个县长,不就是屁大的芝麻官,居然就有那么多钱,盖房子,养……”
“别说了,”她几乎是哀求道,“我求你别说了。”
“你心痛他了?”
余佳美带着哭腔说:“家林,看在我们以往交情的分上,我求你不要在外面说他,好吗?”
余佳美说着,又到大橱抽屉里取出一叠钱,把前后两叠钱加一起,放孙家林面前说:“家林,这里一共有三万。我对不住你,这点钱远远不够抵偿你的损失,也远远抵偿不了我对你的愧疚。你先拿着,你以后如果想要,还可以再问我要,好吗?”
孙家林把钱拿手里比了比,说:“哦,真不是笔小数目。
当时我在他家里拿到的,也就它一半多点。就算两万吧。
如果现在这些也算我偷的话,弄不好又要关三年。可是他这当县长的从我们百姓口袋里偷了多少?谁来判他?今天我跟他来个鱼死网破,我去告他这小子。我就不信一个小县长会有那么多钱。”
余佳美泪流满面,说:“家林,求你了,别说了,都怪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求你放过他,好吗?”
“佳美,和我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他。离他远远的,好吗?”孙家林也跪了下来,“我不在乎你和他有过些什么事,我也不在乎他对我的伤害,我们不再有过去,我们只管以后好吗?”
余佳美缓缓地摇了摇头。
孙家林于是起身,拿起那叠钱,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他转过身的时候,也已经泪流满面。

6

孙家林又去了串串香。
现在他真有点无所事事了。钱有了,人也找到了,只是这人已经是人家的了。
他像头困兽,就想着发泄。
串串香又一次因为他的到来而喜出望外。串串香说,他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棒的。串串香说,只要他愿意,他想在她这里住多久就可以多久。因为他的到来,串串香可以一整天躲阁楼上,生意也不要了,别的相好也不要了,反正什么都可以不要。串串香非但在火锅里放了整只的土鸡和他喜欢吃的猪脑,还加进了牛鞭和狗鞭,还有天马、锁阳和人参,反正对男人有用的都想给他吃,越多越好。
因为他的到来,串串香更香艳了,从上到下,从外到里。
床上的串串香是很火辣的,常常叫得惊天动地,连房子也震动了。她还问他,她有我行吗?
奇怪的是,他就是排遣不了对余佳美的思念,哪怕是在和串串香做爱。一会儿觉得串串香乳头颜色太深太黑,一会儿又嫌串串香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好像总带着些火锅调料味,说不清是花椒还是辣椒,也许是花生酱。他总是激动不起来,准确地说是激动得不充分。这让他看起来总是显得既矜持又沉稳,不紧不慢,不徐不急,一边引而不发,一边冷冷地看着串串香叫,看着她一次次活过来死过去。
串串香却是更加崇拜他了,说他功夫了得,上回还初级阶段,生手一个,如今却已经游刃有余,稳操胜券。
不到两天,他就有点索然无味了。临走的时候他一下子给了串串香一万元。这让串串香惊得目瞪口呆。但她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更何况她是准备让他欠着她的,欠着她的一份情,不了情。见她坚决不肯拿,他只好说了,放心,我会来的,她才收下,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车站。

7

下午余佳美在睡觉。在她将醒未醒时,被窗外的一阵歌声吸引住了,并不是那歌唱得有多好,而是那曲调她太熟了,那就是蔡琴的《尘缘》。再仔细一听,就听出原来那声音也是她所熟悉的,当然,那不是别人,是孙家林。
想到以前一次次他在窗外唱这首歌时的情景,就有些百感交集,有些不堪回首。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打开门把他迎进来。刘杰人又有两天没来了,她想他,她又恨他,恨他不能每天来看她,恨他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天原先说好要来的,却是大半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去加拿大读书的事还在进行中,如果顺利,两三个月内就可以成行。反正护照已经办出,就等对方的签证。
刘杰人让她抓紧时间把英语好好复习一下,可每次打开书本,那些英文单词就像一个个音符似的,只在眼前跳跃,怎么也植入不到心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想什么呢?现在看来是清楚了,她还在想着他——窗下的那个男人——孙家林。她怕他来,却又想他来。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害怕是理所当然的,想他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在这时,她接到刘杰人的电话,简单扼要几句话,告诉她今天可能无法过来了,当然也不一定。说完容不得她问些什么就挂断了。她知道,那是他不方便多说。他几乎没有方
便说话的时候,除了在她这里。平时她都充分理解,但今天理解的最好行动就是——走出去,然后招呼孙家林进来。
为了营造气氛,她又把蔡琴的CD 片拿了出来。她知道他也喜欢。
孙家林带着一身的火锅味,还有浑身上下散发着牛鞭、羊鞭的被消化吸收的蛮力和勇气,进来了,随即一手揽过了余佳美的腰。余佳美马上敏感到了他身上的细微变化——霸气、蛮横,还有那种对女人身体的熟门熟路。
“找女人了?”她问。
他没吱声,也不否认。
“唉!”她叹了声气,挣脱了他的手,“难怪人家说,男人有钱就变坏。”
“难怪人家说,女人变坏就有钱。”他挑衅似的回敬。
“你嫌我坏,就别再来找我,也不要用我的钱。”她说。
“你以为那钱是你的?”
她立刻就不吱声了。
“我为这点钱付出过巨大的代价,”他说,“更何况你那个男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都是咱老百姓的血汗,你知道吗。”
“好了,别说了,好不好?”她哀求道。
他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走上前,搂住他,说:“我们别再争了,你要钱我还会再给你的,但是你要答应我……”
“什么?”他问。
“不再找别的女人。”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目光里溢着妩媚,一边把手伸到他衬衣里,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他的胸口划过一丝硬硬的感觉,那是她戴在中指的戒指。他稍稍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但又说不清不舒服在哪里。
他还是朝她点了点头。
“抱紧我。”她说,“好好爱我,好吗?”
他于是俯下身子开始吻她。他吻她的嘴,还有耳坠,上次他一咬她耳坠她就很兴奋。果然,她像是哆嗦了一下,然后就伸手抱住他,把他的脸使劲往自己胸口按。他的脸埋在她胸口,又结实又柔软的感觉。他也开始兴奋起来,先是用嘴叼那两颗粉红色的小樱桃,然后衔着,感觉它们渐渐变硬的变化。串串香当然也会有这样的变化,但串串香颜色太深,太黑,有点脏兮兮的感觉。
他为她褪去身上的T 恤,由下而上。
她紧闭着眼睛,双手举起,无言地期待着。
他却是更仔细,更缓慢。
犹如揭幕,“幕布”划过“平地”又越过“高山”,最后终于来到了她的指尖。就在拉出指尖的一瞬间,那枚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又一次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有些恶劣,手下的劲变狠了,把T 恤一拉,然后扔出很远。
接下来还有一半的武装要解除,他像个给孩子脱衣服没有耐心的家长,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其中的一粒扣子几乎被扯掉,还拖着她的裤管,差点把她拉出床外。
她以为他猴急,睁开眼,嗔怪道:“看你、看你,我又不会逃。温柔点嘛。”
她在说“温柔点”的时候双眸含羞,柔情似水。
他想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也一定是这种口吻,这副风骚的样子,心里便又多了一份恨。
没有前奏,没有任何过渡,他像是在对她发动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狂轰滥炸。
如果说上次给她的印象,他像一头小豹,那么今天就更像是一头中了什么邪的疯狗。她在得到快感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恐惧。
后来他汗流浃背地坐在她对面,她问道:“你今天怎么啦?”
他没说话。她又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不来了。”他说。
“什么事?”
“我再三考虑了,”他说,“我不能把你让给他。”
“你的意思是?”
“走,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D 县。”
她笑了,那笑让他心寒。
她说:“你以为你能养活我?你自己还养不活自己呢。”
“我们去打工。我们以前不也靠打工挣钱吗?”
“你呀,”她叹了声气,“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去好好找份工作吧。”
他蛮横地说:“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想找。”
“那随你。”她冷冷地说,“反正我也是要你好。”
“谢谢你的好意,”他也冷冷一笑,“你好像把你、我分得很清呀!我落到今天这地步,你一点干系也没有?”
“那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她问,“我已经尽力了,当然以后有机会我还是会继续尽力的。”
“哼,”他说,“你真仁慈。可是你今天还没有表示过呢。
你看我今天可是出大力,流大汗了。你不是很满足吗?”
“流氓!”她气得骂道,随即她走到大橱边,拿钥匙打开了那抽屉,随手拿出一叠钱扔给他,然后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不想见到你。”
他冷冷笑道:“没那么简单吧。我过几天就会再来。
来一次我就要我的正当收入。因为我会为你服务,每次都会让你满意的。”
她气得直抖,连连说:“出去,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否则我就报警了。”
“哼,”他说,“你报警呀。你尽管报警。我也正好想报警呢。把他也告一告。”
她一下子又胆怯了,转换了口气说:“家林,我求你了,别再纠缠我了好吗?我把这点钱全给你,我们两清了好吗?”
他走过去,来到大橱边,那抽屉里还剩一厚叠钱。他把那些钱拿手里挥了挥,说:“到底是县长夫人呀,这么有钱。换我们小老百姓,不知道要赚多久才能挣这些钱。”
他见抽屉底下还有份硬壳封面的护照,好奇地把它拿了起来。余佳美赶紧去夺,但被他推开了。他打开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狞笑说:“好呀,要出国去,远走高飞?你出去了,那我真的是失业了呀。”
他笑着,要把护照和钱都装进自己兜里。
她发怒了,犹如一头母狮,扑上去,把护照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
他决心把护照夺过来,这对他来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将她手指一掰就成了。没想到她却张开嘴,俯下头要咬他的手。他本能地一缩手。正在他想重新去夺那本护照时,底下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一激灵,从混战中清醒。
“他来了!”她说,“快,从阳台走。”
他跳起身,迅疾地走出房间,来到阳台,然后沿下水管道,一骨碌滑了下去。

8

夜深人静。南郊别墅内一家家的灯渐次而熄,只有路灯散发着幽暗的光晕。夜风阵阵,树影婆娑,组成了一个个鬼鬼祟祟的魔兽世界。它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发着一片窃窃的嘲弄和讥讽。
孙家林狼狈不堪,他又冷又饿,却是不想回家。他在等待那男人的离开。
他后悔没在仓皇出逃的一刻,再次夺下余佳美的护照。
如果余佳美远走高飞了,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吗?
无论如何,他要把她从那个男人手里夺回来。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与这个男人如今正抱在一起睡觉,孙家林心痛得阵阵抽搐。
那辆奥迪一直静静地停在里面,好像生了根一般。看来至少在今晚是不准备走了。
不行,不能太便宜了那个男人。他想扔石块,砸玻璃窗,让他们在睡梦里惊醒,吓个魂灵出窍。可是四下里竟找不到一块合适的石头,太小没感觉,太大则别把余佳美砸伤了;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这做法太小流氓,太小儿科了。
他又想起了晋文公火烧绵山的故事。于是,眼前浮现了一幅火烧南郊别墅的画面,火光乍起,他们在睡梦中惊醒,张皇失措,狼狈逃命……
当然,他并不想把声势弄太大,他只想恶作剧一下,说得文雅一点就是开个小玩笑而已。
他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后院,撬开油箱盖,再用一块布塞进去,浸透汽油。然后,他绕回到前院,将浸透了汽油的布包住一块石头,点燃后扔阳台上。
他看着火光开始燃烧,蓝色的火苗,在夜色中犹如蓝色的精灵在舞蹈,旋转、腾挪、翻滚,不断地向上,向上……他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兴奋,心里计算着这块布上的汽油大概还能燃烧多久,希望里面的两个人看到火光后一阵尖叫,立刻冲出房间。只是等他们冲出房间,火光已经自行熄灭,不留痕迹,地上仅是一块未燃烧的石头。他们还以为只是做了场噩梦。
火还没有消停,他有点后悔刚才浸的汽油太多了,可是里面那两个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一定是太累,正好睡呢。
突然,他觉得火一下子窜高了,再一看是爬到了窗帘,原来落地窗帘随风从窗缝里飘到阳台,正好被点燃。孙家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还没想法子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一片火海。
他终于听到了里面两个人的极度恐惧的尖叫。接着他听到了余佳美的哭声,无助而又绝望的哭声。
他像发了疯一样地狂叫:“佳美,别怕,我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奋起一跃,攀爬、引体向上,几下就跳到了阳台。一阵灼热的火光组成了一道火墙,他看到了火光中的两个人抱作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是踹开窗子冲了进去。他拉住他们两个人,或者说是两团火球,想把他们拉到阳台,然而变了形的钢窗已经完全挡住了去路,已经无路可逃了。
孙家林推开了那男人,用自己的身体围住了余佳美。
想多少挡住一点燎人的火势。
据说,当皮肉之躯失去了疼痛时,有一瞬间,意识还是清醒的。此刻,他会想到什么呢?
会是蔡琴的那首《尘缘》吗?

不能像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但愿是这样。
听说,后来消防员扑灭了这场大火时,人们发现他还是死死地抱着他心爱的女人,怎么也掰不开。
 

尘缘(上)

张重光/ 文

车站就在前面。那里已经站着几个等车的,他突然把步子放慢,而且尽可能装着东看西看的样子,把步子走得很随意,不让腿抬得太高,太正。走太急,或是太“一二一”了,会让人一眼就认出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急吼吼归心似箭,恨不能脚下装个轮子;那里面的人像在兵营,平时从清早到夜晚,或出操,或吃饭,或干活,或开会,或是别的任何一件狗屁的事情,老是有人在吹哨子,在清点人数,在大声地喊“一二一”。因此这里面的人都已经习惯成自然,没人叫“一二一”自己也会“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再向左转或是向右转。当然,尽管步子走得“一二一”,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军人,或者说不像能打胜仗的军人。因为他们的目光是暗淡的,惘然的,甚至是躲躲闪闪的。
他远远地打量一番那些等车的人,看看里面会不会有熟悉的面孔。他家在D 县城里,这里离城还有不少路,真要见到个熟人其实也不容易,这么一想心里就放松不少。
“嗨!你呀,小老弟!”
突然,耳边有个女人的声音让他吓一跳,再一看是路边那家串串香火锅店的老板娘站门口在叫他。
老板娘约三十出头,长得有几分姿色,打扮得也香艳逼人。是那种身材纤巧,却照样让人感觉很丰满的女人。
火锅店很简陋。店堂内就几张矮矮的放着液化气灶的方桌,桌子四周都围几条瘦瘦的条凳;一边靠墙的木架子里存放着一串串荤的素的菜,有白菜、萝卜、土豆、豆腐干,以及羊肉、鸭肫、鸡翅什么的,说不清是今天的还是昨天的,没准还是前天吃剩的。那香艳的老板娘常常倚着门柱,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很少正眼看人,却常常引得过往男人直勾勾地盯住她,还没进她店堂,就已经被吊起了胃口。
这方圆几里地的荒郊野地,就数得出的几家鸡毛小店,串串香就是再简陋也远近知名,更何况有老板娘这样的一道风景。那大墙里头,几乎没有不知道串串香的。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串串香是他们永恒的主题,从串串香火锅里的辣汤到那风骚的老板娘。他们不知道她的真名,就叫她串串香。串串香—— 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多形象呀!平时就是在嘴巴里念叨几句也会让人想入非非的。其实,他们中也没几个人到过串串香,那都是几个极幸运的人,跟管教干部出去执行任务,回来时已经过了用餐时间,更重要的是管教干部心情好的时候,发了善心,故意成全你,让你吃一回火锅过一把瘾。那机会可真是千载难逢呵。因此每次有人从外面回来,身边就必定围了人,要你说说串串香。他们先是让你张开嘴巴,然后轮着凑近鼻子,闻你嘴巴里残留的味道。他们深深地吸气,把那股辣味留自己腹腔里,然后判断你大概吃了点什么,有没有荤腥,那荤的会是什么,是羊肉,还是狗肉,或者会是猪脑花。如果还有点酒味,那闻一口是绝对不罢休的,都恨不能将鼻子钻里面不出来了,让你用力呵气,他用力吸,然后双目紧闭,半天不说一句话,醉了一般,最后睁开眼睛时才说一句“龟儿子,60 度呢!”也算过足了瘾。幸好,也没人正式喝过
酒,最多就是管教在自己喝的时候让你尝两口,那也是要你绝对不可以说出去的,让你把嘴巴漱了又漱。
接着就是谈老板娘,那话题显然比火锅汤更有回味,比如她穿了什么衣服,衣服有多薄,能看到乳罩吗;裙子有多短,可以看到里面的三角裤吗……还有更激动人心的是,你摸她了吗,摸的什么部位,手还是胳膊,还是……当然,几乎每个回来的人都说摸了,不仅摸了她的手,还摸了她的奶子和屁股。这让所有听的人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和想象空间,也着实过了把瘾。
只有他说没摸,没摸奶子,没摸屁股,甚至连手也没摸。三个月前,蔡管教带他出去采购大墙里面要加工的一种零件,很重的分量,都他用肩扛回来的,一路上满头大汗。蔡管教过意不去,没过用餐时间,却说到串串香吃火锅吧。串串香一边热情地招呼蔡管教,一边不住地瞅他一眼。她不用听介绍就明白他的身份,只叫他“小老弟”。她给他们端锅,端碗,端盘子,然后又点火。每次弯腰,那T 恤里的半截乳房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让他一阵阵脸红心跳。串串香看着他吃吃地笑,说:“这位小老弟像个读书人。”
那天蔡管教让他吃了个够,他吃了很多白菜,菠菜,萝卜,土豆,还有豆腐干和鸡腿、肉片。桌子边堆了一大堆串菜的竹签。他把这些菜都一古脑地投进那浓得发稠的辣汤里,几乎等不到它们煮熟就开始往嘴里塞。火锅又烫,又辣,又麻,他大口呵气,大口喘息,然后又接着猛吃。他的胃口以及对麻辣的承受力让蔡管教和串串香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串串香又送了他一只猪脑。串串香在送走他们时用火辣辣的眼睛盯住他说:“小老弟,别忘了再来哦,到时候你想吃什么都行。”
他说,也许是久违的火锅汤让他忘却了一旁的串串香。他的回答显然让听的人大失所望。他们骂他二毬,说他活活糟蹋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在他们眼里,他无疑是最有条件让串串香动心的,他长得高大帅气,都说他是衣架子,随便穿什么衣服(哪怕囚衣)都有模有样,是容易让女人心跳的那类男人。否则串串香怎么会送他猪脑子呢?这以前他们还没听说串串香送过谁猪脑子了,连一只鸡爪也没送过。
第二天里面就传开了一句顺口溜:吃了猪脑花,忘摸串串香;那个16 幺38,真是个大三八。
1638 是他在里面的囚号,写身上的,里面的人像住院的病人,互相间习惯以号码叫唤,在里面呆久的人有时会把自己原先的名字也忘了的。
但是那用囚号的日子终于翻了过去。今天当监狱长宣布他三年刑期满,可以自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久违的自己的名字:孙家林。
一般里面的人都把去串串香列为出去后的第一件头等大事。过一把火锅瘾,过一把女人瘾。传说中,店堂后面有个阁楼,谁能有幸被引到阁楼里,那就有戏了。他也早就在盘划出去后的第一件事,但那不是去串串香。对他来说,串串香留给他印象比较深的似乎还是那只猪脑花,以及伴随猪脑花的那股浓烈的麻辣味。
“走这么急干吗?”串串香倚着门框,眼睛勾勾地盯住他说,“车早呢,来,坐一会嘛。”
孙家林犹豫了一下,问:“多久有车?”
“早呢,”串串香说,“刚开走一趟不久,还要等将近一个小时哩。”
他迟疑地看看她。还不到吃饭时间,进去干吗呢?
“就歇息脚嘛,”她佯嗔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几乎被串串香拽着进去的,心里明白会发生点什么。他想挣脱串串香的手臂,可是那只是挣扎在心里,脚还是跟着走了。男人的半推半就。
确切地说,串串香是用自己高耸的胸脯将孙家林顶进店堂的。她说,“我早打听过了,知道你今天要出来的,我就是在等你。”
他很吃惊,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个女人在等他。
他挣扎着说,“我马上要走的,我要赶回去,我在路上还要换车,我不可能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她说,“行,我又没用绳子捆住你,脚长你身上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进那里头吗,我是贼。”
她说,“你不是贼,你是读书人。”
他说,“我真是贼。否则政府不会平白无辜判我三年。”
她说,“我都知道。你做的那点事还能瞒住我吗?”
他一时无话可说。
她说,“要不吃点什么?我给你弄点。”
他慌忙说,“不了,不了。”
门外有人路过,还不时有人往里张望一下。他有点心虚,不时偷偷看一眼外面。
她问,“要么我把门关了?”
也不等他回答,她就去把门关上了。
店堂里一下子显得特别安静。她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家里都知道你今天回去?”
他点点头。
“她呢?”她问。
“谁?”他问。
“你女朋友呀。”
他惘然,不知怎么回答。
她并不追问,却起身说,“要不到我上面坐坐?那里说话舒服。”
说着她要牵住他的手,他避开了,却还是跟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店堂后面的小房间,她拿过一把木梯,往天花板轻轻一顶,那地方的一块板被梯子顶到了一边,梯子就搁在了缺口。一个小阁楼出现在眼前。
她对他说了声“跟我来”,就顾自爬了上去。小而结实的屁股在他头顶一扭一扭的,让他有一种用手摸一下,或拍一下的冲动。但他终于没动,脚站在原地。他还在挣扎。
“来呀。”她已经到了阁楼上,俯下身催促他。
他见到她胸口的两坨乳房像要从T恤领口往下掉似的,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接,他接住的是她伸出的手。他身体在上升的时候,脑子里空空的,感觉自己像在升天。
干干净净的一个小阁楼,一张床,一张梳妆台,一只凳子。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香味,他几乎昏眩。
她坐在床上,身体微微后仰,肩膀靠着床架。
她看着他,神情暧昧,让他坐立不安,不得不一次次躲避她的目光。
她说,“你怎么了?从没和一个女人坐这么近?我才不信呢! ”
“我要走了,车要来了。”他嗫嗫嚅嚅地说。
“胡说什么呀,”她说,“早着呢。”
“不,我真的要走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来到阁楼开口处,两手往楼板一按又一撑,身体就稳稳地落到了底下,根本不用梯子。
等串串香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他夺门而出的声音。
“这龟儿子!”她咕噜了一句,心里有点鬼火冒,却又忍不住想笑。

一路顺风。当长途车在D 县城南门站停下的时候,他的心竟莫名地跳了起来。城还是那座城,街还是那几条街,那些乡里乡亲的脸都显得半生不熟的,似乎都在向他暗示着些什么。他一概回避他们的目光。他还记得那首唐诗:岭外音书绝,经冬历复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果说当年在他读高中时还理解得一知半解,那么现在他算是有了深切的领悟。都说游子归心似箭,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然而真要踏进家的大门,却是愁更愁,情更忧,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一切都是待揭开的谜,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种种可能:也许是家人的什么不测、刻意瞒着他的三长两短;也许是亲朋好友的薄情寡义,爱理不理,冷眼相待;也许……这一切他还能挺得住,唯一让他一想起就忽忽不乐、茶饭无心的自然就是那个叫做余佳美的女孩。
余佳美已经有半年多没给他信了,他想了种种理由,其中最多的,就是她生病住院,没办法给他写信,也不想让他知道,怕他难过。如果真这样,那病也就不轻了。还有其他的可能呢?比如嫁人……他不愿朝那方面多想,但越是不愿意多想,却越是想得多,像是向他宣布:她嫁人了。他知道那是来自他自己的猜测,一种自我的暗示,说得通俗一点,是自己吓唬自己,不作数的。然而没用,每回一都仿佛万蚁噬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路忐忑地走着,已全然忘了别人的存在。
只是在经过一栋院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院子里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戏耍。里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几排房子,都是四层高的,红砖瓦顶,淡蓝粉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静静地洒在房顶和第四层人家的阳台上,有人正在收拾阳台上的衣物。院子的后墙外,高大的槐树林梢悄然耸立着,簇拥着整栋的院子。
三年前,他就是因为进了这栋院子才闯下大祸,蹲了班房。他还清楚地记得,他进的是中间的那个门栋,三层,当然那不是白天,在黎明前夕。之所以选择这时间是有讲究的,据说这时间人睡得最死,连狗也挡不住瞌睡虫。本来他打算进入四楼,越是顶层越安全,那也是从一些报刊上看来的,介绍那些大大小小的凶杀案、盗窃案,不经意间提到了那么一句,说是行窃者都喜欢选择最高一层,因为从概率说,人最少。可是那栋楼的四楼是被铁门锁死的,他带的大力钳没那劲,他也害怕铁门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既吵醒四楼又惊动三楼。于是就撬了那三楼的。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果然那户人家的人都睡得很死,而且连条狗也没有。他进的是间没人睡觉的房间,居然就得手了。在一只写字枱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厚叠钱,还有一根金项链和一只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真是有如天助,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推也推不走。他并不贪心,没再撬其他房间,把钱和那两样细软匆匆往口袋里一塞就走人了。他从院墙外翻进来,仍从院墙翻出去。
院墙外的槐树林是道天然屏障,当他翻出院子,身子靠着一棵槐树大口喘息,一边在庆幸自己好运气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突变,两个警察出现了。警察不是为他来的,他却因为警察而分外慌乱,想溜想躲,却被警察一声吆喝吓破了胆,嘴里就只会说一句话,我这是第一次。
于是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过一遍。他则自始至终坚持一个要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余佳美。
如果那天自己大大方方从院子里走出来,也许也就没事了,有谁会怀疑一个清早从自己院子里出来的居民呢?都是那槐树林子惹的祸,没藏住人,却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迹。
他至今都没搞清楚那天他到底拿到多少钱,他还没来得及数一下那些钱,也不知道那枚戒指和那根项链到底值多少钱,更不知道自己登门入室的到底是哪一户人家。他就知道那院子里住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D 县电视台上出镜率频繁的参加这会那会、视察这里那里的官。到这些人家行窃是个大胆的思路,但灵感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他看到的一些报纸。有好几篇文章都说,有的贪官失窃了也不敢报案,因为来的都是不义之财。当官的毕竟有头脑,知道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不像有的被惹急的妓女因为嫖客赖账而报案,结果自己也被罚款,还遭遣返。那也是报纸上说的。
实事求是地说,他锁定的目标没错,因为事后那失窃的主人确实没报案,还是办案人事后找上门去,那人才承认,不过说那是朋友寄存的,他还没发觉。
至于朋友为什么要寄存,到底是不是朋友的,就没人多问了。办案人是带着邀功的心态,哪里还会想更多,当然也不敢多想。办案人还说了,对小偷一定严惩不贷。
因为他偷的不是一般的人,处理也就不能一般了。
所以说,也活该他倒霉,他还是偷错了人。事后他才在办案人员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他闯的是县长家。
如果是偷的一般的人家,大概不会遇到巡警,也不至于一判就三年。没有这失去自由的三年,也许他早和余佳美结婚了,兴许还有了孩子。
余佳美是他在北海打工时认识的,具体说,是在屋仔街上的一家火锅大排档里。那大排档是一个四川老乡开的,真正的麻辣味,闻一下味道就知道很正宗,因此每天都聚集了一帮想来过一把瘾的四川老乡。来的次数多了,有的食客间也渐渐有了交流,从隔着桌子打招呼,到慢慢地坐一张桌子,捞一个锅里的菜。
余佳美和孙家林坐一张桌子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乡音。那天余佳美大声地向老板吆喝再加点汤,说锅里的汤少了。那一声“老板,给我们加点汤么!”对孙家林来说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好像当年宋祖英在台上唱《龙船调》,那娇滴滴一声“哪个来推我么?”一样,让人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跳上去吼一声“我来为你推么!”余佳美的吆喝带着浓重的他们那个县城才有的乡音,孙家林一下子被这久违的乡音吸引了,当然吸引他的还有对方的容貌,几乎没化什么妆,没刻意的打扮,一切都那么自然、质朴,又那么姣好、甜美。是他熟悉的家乡女孩子通常的那种穿着打扮,也是家乡女孩子才有的那种身材和神情。
说不清的感觉,说不明的亲切。他猛然大声地吆喝一声“老板,给我们也加点汤么!”字正腔圆,是强化了的乡音。那“也”字更像一根缆绳,隔着几张桌子抛了过去。其实那时他锅里的汤还是满满的。
果然,这一声吆喝引来了余佳美的注意,她不由得看了孙家林一眼。孙家林明白那一头的缆绳对方是接住了,他只要沿着绳索过去就是。于是,他装着去拿什么东西,绕到了余佳美身边。
“你也是D 县的?”他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胆子更大了,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余佳美。
余佳美脸色绯红。其实她早就在眼角边瞅见他朝她走近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紧张,当然更多的是喜悦。
和她坐一桌的两个小姐妹也是四川人,但都不是D 县的。在外面真要遇到个D 县的,还真像中彩,不容易。
她相信这就是缘。
说起D 县老家,两人隔得并不太远,就几条街的距离。两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到的北海,两人又都是高中毕业,孙家林比余佳美大两岁。再说在北海,两人也离得近,孙家林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修理工,余佳美则在不远的一家宾馆当服务员,那宾馆孙家林去过,不是去住,而是去修理。可惜那次没见到余佳美。
两人都被那些巧合一惊一乍的,兴奋得脸色通红。
其实,D 县就这么点大,北海也就这么点大,隔得近是理所当然的,隔得远才不那么容易呢。但他们不这么看,都觉得有缘,一种亲上加亲的感觉。
因为共同的D 县,因为有缘,于是在第二次来这家火锅大排档时,他们已经坐一张桌子,捞一只锅里的菜了。
接着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当他们第三十次来这里的时候,兜里已经装着回D 县的车票。他们向大排档老板告辞,说回去就准备结婚登记,他们已经来这里两年,算是赚了点钱,别的不敢说,结个婚还是可以的。也许他们以后还会来,但那时候也许就只有孙家林一个人来了,因为到那时候余佳美就要在家带孩子了。最后那句话他们没好意思说,太难为情了,他们还没到说那话可以不脸红的时候, 再说得白一点,他们还没有过男女间的那种事。
他们在北海订下了山盟海誓,可是余佳美的父母并不认这账,除非孙家林能拿出更多的钱来。拿他们的话来说:一个大闺女呢,总不能白送了。在他们所开出的账单面前,孙家林那两年打工所挣的钱简直就有点可怜了。哪怕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七拼八凑,最终也还是差了一截。
再也拿不出法子了,除非是偷。那本来是孙家林老父亲的一句气话,想不到竟触动了孙家林铤而走险的一根神经,他不知道除了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胆不够,酒来壮。那天出发前他喝了半瓶白酒,这一果然觉得自己勇气百倍,那大力钳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好,神抖抖的,好像满街的墙,他都敢翻,所有的铁栅,他都敢剪。就这么一半清醒一半醉,顺顺当当地窃得了那叠钱,还有项链和戒指。只可惜在他遇到那两个巡警的时候,那一半的酒也醒了。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知道害怕,并知道自己完了。
隔着铁栅,余佳美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了孙家林。里面的人都把探监称作接见,当接见时间结束时,余佳美把孙家林的手拉得紧紧的,死活不松手。孙家林在被余佳美拉住手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那只戒指,当时他得手的时候曾经想随手套自己手指上,却怎么也套不进,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戒指不是每只手指都可以套的。那戒指套余佳美手上一定是不错的。多漂亮的一双手,至今却连只戒指也没有。
自那次“接见”后,余佳美就再没来过,她又去了北海打工。她出去的那些时间里,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给孙家林来一封信,让孙家林觉得这煎熬中的日子还带着甜蜜。苦中有甜,这甜味也就分外像蜜,不用放嘴里,想一想也会笑出声。三年,不就是一千多天时间么,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这样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年多,渐渐地那些信就稀少了下去,以至后来就断了音讯。只是那山盟海誓还在,她在最后的那封信中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她又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欢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那些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有点怪怪的,像在暗示着什么,让孙家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他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封和他的诀别信,因为从此余佳美就像风筝断了线,没了消息。
孙家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余下的那半年多时间的。没有爱人的信的那些日子,是天空没有云彩、河里没有清泉、树上没有绿叶的日子,感觉中离死亡也就一步之遥了。
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告诉他,有人在街上看到过余佳美。见到的人说千真万确,但那有多少可信度呢?
就像神农架野人,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呢,总还是将信将疑。
天已经擦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D 城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整个县城笼罩在温馨里。孙家林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余佳美家,确切地说,是去了余佳美家的窗口下。她家住在二层,有两间房子,一间住着她父母,另一间住着她和妹妹。灯都亮着,窗口下有人影晃动。女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他想叫,但不敢,怕佳美的父母或是她妹妹听到。
他知道他们不欢迎他。他们本来就嫌他穷,不喜欢他,后来他出了事就更讨厌他了,觉得他坏了佳美的名声。
这是佳美在信上告诉他的。她不说他也知道。知道自己很难再踏进佳美家的门了。他用手捂住胸口,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就这么傻傻地愣着,无计可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忽然他想到了佳美最后给他的那封信,那信上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这些话怎么就那么耳熟呢?终于,他记起了,那不就是蔡琴的《尘缘》吗?那是余佳美最爱的一首歌——
不能像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我还是竭力收集,收集那些美丽的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
他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里他想着余佳美的欢乐,想着余佳美的忧伤,更想着余佳美的美丽。快乐的佳美是美丽的,美得像个可爱的小公主,让人忍不住要抱她、亲她;忧伤的佳美更是美丽的,美得像个绝世独立的佳人,让人望而却步,唯恐有丝毫惊动。他不能想象没有了余佳美他会怎么样,这一生一世,他可以坐牢,可以受苦受累,但就是不能没有佳美。
他在心里呼唤着佳美,可是那窗口里面没有丝毫动静,倒是隔壁有人从窗口探出了身子。以前,他也在这里唱过,也是唱的这首歌,很晚的时候还想约余佳美出来。他一唱,余佳美会很快探出头来。
时间是越来越晚了,休息早的人家有的已经熄灯了。孙家林知道无望,只好黯然离去。

就在孙家林失魂落魄的时候,D县有个人也在那里黯然神伤,她就是余佳美。其实她离得并不远,才十多公里。那是绿树掩映的一个高级别墅区,叫南郊别墅。那里警卫森严,门卫向每一辆出入的小车行礼,毕恭毕敬。
那种训练有素的样子倒像是去大城市强化过的。
轻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鸟叫、虫鸣,合奏出静谧的主题。
余佳美站在窗口前,静静地凝视着远处幽暗的路灯。路灯下,一条平展的小路从前方黑黢黢的拐角处藏头露尾,蜿蜒而来。
夜静得让人心慌,不知所措。如果说,喧嚣是一种高分贝的污染,那么宁静呢?其实也是一种污染,是无分贝的挤压,把人的情绪,人的喜怒哀乐都压迫到了内脏,让喧嚣在心的深处爆发。一种无声的压迫式的污染。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担心自己会发疯,会忍不住大叫大哭,或者干脆从窗口跳下去。
刘杰人已经五天没有来了,尽管每天都有电话,甚至不止一次给她打来,最晚的时候会在深更半夜,趁他妻子睡熟的时候。他将声音压到了最低限度,叫着心肝宝贝,在电话的那头吻她,热烈地吻她,一浪高过一浪,令她心跳昏眩,难以自持。
然而,有时电话会突然挂断,没有一点先兆的,她明白,那是他遇到了情况,妻子有动静,或是其他什么让他警觉到不妙的事。她既无奈又倍感失落,仿佛一秒钟前自己还拥有整个世界,一秒钟之后却发觉原是南柯一梦,除了空气,自己什么也没抓到。
今晚刘杰人来吗?那是一个谜。有时就连刘杰人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常常不属于自己,他属于他的事业,他的工作,他的党。除了数不胜数的会议,就是下属的盛情邀请,要找他汇报,找他谈心,找他拍板,当然还要找他吃,找他喝,找他玩。有的是非去不可的,有的可去可不去,但如果不去,会让人觉得架子大,瞧不起人,不联系群众,等等。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苦恼的就是莫过于怎么推掉这些数不清的应酬,婉转地谢绝,却又给足对方面子。还有的是决不可以随便推诿怠慢的,那就是上级部门来的人,地区的专员,或是省里的哪个部门的人,路过的,或是专程的,公事的,或私事的,几乎都要他接待,奉陪到底。有时一边陪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但脸上得笑,嘴巴里还得不断地说,下次一定再来哦,一定!一脸的诚恳。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当官的也不例外。这就叫身不由己。以前余佳美看到那些做官的,觉得他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是生来有福气的人,现在她也总算明白了吃香的喝辣的那种苦恼,倒不如清茶淡饭的老百姓自在。
好在刘杰人的心是属于余佳美的,这点余佳美很清楚。最明显不过的是,只要一有机会,只要他可以脱身,他都会立刻来到她身边,哪怕时间再晚,哪怕他再累。好在他会自己开车,好在他的小车里藏着一套花里胡哨的服装,还有一副大墨镜,供他摇身一变,从一个多少有些刻板还带点土气的县长,变成一个大款,或是一个有点来头的公子哥儿。汽车牌照自然也换了,是随身携带的。当他把车开到某个僻静处,迅速更换衣服和牌照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D 县堂堂一县之长。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会有这勇气,他对自己说,人嘛,我县长也是人。
在他34 岁这年纪当上县长的,别说在他这地区,就是全省,全国,也是凤毛麟角。他有本科文凭,可不是强化补习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正儿八经的学位。他出身低微,除了他的岳父以前曾在地区当过威震一方的专员,让他多少觉得自己的升迁有点讲不清楚外,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凭真本事上来的,凭真本事娶老婆,凭真本事做官。当然,也凭真本事把余佳美的心拢住了。
余佳美是他在一年前去北海出差时认识的,当时余佳美就在他住的那宾馆当服务员。余佳美穿一身白色的制服,文静而羞涩的神情,一下子就让他有点动心。
只是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一起出差的还有两个下属,逼着他保持着一县之长的矜持和谨慎。后来,也是因为熟悉的乡音,他才有了充分的理由放下架子,开始和余佳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那两个下属尽管也在心里喜欢余佳美,但刘杰人一开口,他们就明白他们的上司对她有好感,他们乐见其成,心甘情愿地退缩了,还推波助澜,不仅亮出他的县长身份还拿最好听的话当面夸他们的顶头上司,说他年轻有为,聪明能干,深得人心等等,说得余佳美不住朝刘杰人睁大敬佩和好感的眼睛。他们三个人,分住两个房间,自然刘杰人一人睡一间,在两个下属不在的时候,刘杰人就更放松了,话也更多了,他夸余佳美漂亮,有文化,有教养,说余佳美做宾馆服务员太可惜了,应该再深造读书,有一份更适合她的工作。字字句句都说得余佳美心里暖暖的,充满了感激。两天里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刘杰人房间走,或是送开水,或是送报纸,或者干脆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敲门来了。她知道刘杰人也喜欢她找他,她这也算是善解人意。老乡见老乡,没话也有话了。更何况一开始她是有事要找这位父母官的,只是临到开口就没勇气了。她想为孙家林求情,提早释放。她想刘杰人应该是可以管这事的,提早一年不行,半年也是好的。可是每回和刘杰人四目相对,她就立刻打消了那念头,她清楚刘杰人对她有好感,那意思应该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的,她能读懂。更要命的是,她也对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感,他年轻有为,知识丰富,谈吐儒雅,仪表堂堂,怎么看也是男人中的佼佼者。
当她在心里为刘杰人加分的时候,对孙家林的那份情感就在自然而然地慢慢消退,最终,原来的那份求情的勇气便被消解了。那叫此涨彼消,符合物质不灭定理,爱情的总和不变。
根据日程安排,那天刘杰人他们应该去银滩,当晚就在那里住。正好那天刘杰人有些不舒服,于是就说留宾馆,让那两人自己去。走前他还关照他们注意影响,别犯错误了,因为那里有卖淫女,人家已经称银滩为“淫”滩了。那两人郑重其事地点头,说让他放心。后来那天余佳美来整理房间,问刘杰人为什么一个人留下来,刘杰人半开玩笑地说,留下来陪你呀!
余佳美不由一阵脸红,她说,我哪有这资格,你是大县长,我是小老百姓。刘杰人说,不都是人,不都要吃饭睡觉娶老婆?余佳美说,娶老婆也要讲究门当户对,龙配凤呀。刘杰人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突然一把抱住了余佳美,说,你就是我的凤,我的小凤凰。
余佳美刚说了个“不”字,嘴却已经被刘杰人的嘴封住了。顿时,余佳美全身瘫软,如泥一般。她只是喃呢般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那天刘杰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余佳美竟还是个处女身。
“你,还没有男朋友?”
“有,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他没机会碰你?”
“有,但我们都说要把这一刻放在最美好的结婚那一天。”
“哦……”
余佳美柔软无骨的身子蜷缩在他的身子底下,两行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他用嘴吮吸着她的泪水,一边安慰她说,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余佳美只是轻轻地叹叹息了一声,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
半年后,刘杰人把余佳美接回到D 县,然后直接将她带到了离D 城十多里路的南郊别墅。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那豪华和讲究是余佳美动用一辈子的想象力也难以置信的。
她问刘杰人:“这里是宾馆?”
刘杰人摇头,说:“你见过这么冷清的宾馆吗?”
她又问:“是你的家?”
“我家在市区,在县政府后面的大院里。”刘杰人又补充道,“也就三室一厅。”
她想了想又问:“哪这是谁的房子?”
刘杰人说:“你,你的。”
“我的?”余佳美愣住了。
“是你的。这房子是以你的名义买的,所以说它就是你的。这些家具也归你了。都是我买给你的。”
刘杰人说。
“真的?”余佳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个劲地摇头。说,“我不要,我不需要。”
“为什么?”
“那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刘杰人说,“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
刘杰人想了想,然后说,“没什么。”
余佳美扑在刘杰人怀里,撒娇道,“说,一定要说。”
刘杰人装着卖关子,“你傻啊,难道我的条件你还不清楚?”
余佳美想当然地说,“爱你,永远爱你?”
刘杰人顺势一把捧起余佳美的脸,亲了一口说:“聪明!”
其实,那天刘杰人带了张合同书,那上面写着双方该履行的条款,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五年内余佳美不得和外界有任何往来。其间,由刘杰人供给余佳美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一切费用。
但他最终没有拿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该亵渎了眼前这位圣洁的女人。
根据刘杰人的要求,余佳美平时不能随便与外界接触,包括她的家人。她回家住过两天,然后就说自己去外地打工了,说她会给家里打电话,而不用家里给她打。她十天半个月往家里打一回,不是说自己在深圳,就说自己在广州。好在家里没有电话显示,可以由着她天南地北地说了。街还是要上的,当然已经到了少得不能再少的程度,常常由刘杰人把她带到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讲好时间,再来接她。也带着她外出旅游过,去九寨沟,还有成都。其中一次都是刘杰人硬性争取来的,说是去接洽一个什么生意,一个人也不带。还有一次是用的一个香港老板的钱,包他们俩全程。只是在外面刘杰人也心神不安,墨镜戴得像个算命的,唯恐遇上个熟人。只有到了房间里他那绷紧的弦才会松弛下来,因此即使外出旅游,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房间里,在床上。有时候想想倒不如在自己家里。
但是没有刘杰人在身边的时候是寂寞难耐的。家里有书,还有不少碟片,可以随时随地听音乐,看故事片。一开始的时候是新鲜的,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福气的女人也就这点福气了,世界上所有开心的女人也就这点开心了,世界上所有的贵夫人、皇室公主所拥有的尊贵和享受也就这样了。但等待总不是个滋味,尤其一连几天几夜不见刘杰人的时候,那些书呀,音乐呀,电影呀,一下子都成了烦人的东西,看什么烦什么,听什么恨什么,真想把它们通统一把火烧了。
余佳美贴近窗口站着,两眼只看着那条通往大门的小路。已经很晚了,偶尔从黑暗处悄没声息地斜插驶来一辆小车,车色看不清,但型号很像,让她一阵心跳,然而那车又往另一边拐弯了,空喜欢一场。于是又等待下一辆驶来的车。
说实话,她是越来越喜欢刘杰人了,她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他像个老大哥,总是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呵护着,她可以任性,耍小孩子脾气,他却从没一句分量重一些的话,而且几乎对她百依百顺,除了不能每天到她这里来。她知道他是尽职了,尽着一个男人的职。她觉得自己该知足了。
她的眼睛扫到了台历。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连星期几都搞不清楚。一看这日子
她心里没来由地动了动,是有所触动的感觉,一下子又说不清楚到底触动在哪里,总觉得这日子有点不一般。不一般在哪里呢?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忽然,她如梦初醒,眼前一亮,今天该是孙家林三年期满出狱的日子。这日子以前几乎天天念叨,就像当年有个叫艾敬的女孩自弹自唱《我的一九九七》那样,为了和她在香港的男友见面,就一个劲在歌里唱“一九九七快快来吧,一九九七快快来吧”,像在苦苦哀求,让听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后来九七香港回归了,她好像就不再唱了,一定和那男友结婚生孩子,一心一意地当她的贤妻良母了。如果自己也像艾敬一样,天天念叨,然后一直守到现在,今天不就是和孙家林的团圆之日?再往下呢?就结婚生孩子,过普通老百姓过的日子。那日子也许清苦些,但那才是过日子哪,自己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她轻轻地咕噜了一声“包二奶”。她在心里鄙视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揪心,便隐隐地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就在这时候,底下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那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刘杰人来了。
于是在镜子前稍稍照了一下,将额际的一绺头发捋了捋。就静静地坐着,等刘杰人上楼梯。
刘杰人今晚在应付K 县的一个代表团,对方是一个县长带队,因此他必须出面。那K 县的县长看起来傻乎乎的,老农民一个,没一句话能说得完整,可是一喝酒那话就比谁都多,而且常常语惊四座。刘杰人的心可是早就飞到余佳美那里,巴不得早点散伙。当桌子上两瓶白酒喝完了,服务员问还要不要,刘杰人就说客人很累了,要早点休息,不用再拿了。那县长不依,说,什么,不见得你们D 县就少那两瓶酒吧?
早知道我这回就多带一箱酒来。说的是笑话,却让刘杰人不得不让服务员再继续上酒。那一喝又多喝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那县长又说吃太饱,要消化消化,意思很清楚,想唱歌跳舞。那又得玩到几点?刘杰人于是装醉,趴在桌上不起来,让办公室主任陪客人去玩,自己趁机开溜。
尽管酒喝得多了点,刘杰人还是感觉到了余佳美的情绪有些异样。他以为是他好几天没来的缘故,于是加倍地献殷勤。他抱着她进浴室,为她宽衣,然后把她轻轻地放进已经放好的温水中,吻着她的脚趾。
往常这时候余佳美总是很感动,她会用手臂勾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胸脯前,不让他再吻脚趾。她总以为脚是脏的,哪怕是自己的脚。但今天她没动,好像在说,是你自己要吻,我懒得理会。
“没不舒服吧?”刘杰人问。
余佳美摇摇头。
“那是在生我的气?”
余佳美又摇摇头。忽然,她眼圈红了,有种想哭的感觉。
刘杰人赶紧抱住了她,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唇,一个劲地问:“怎么啦?受什么委屈了?出什么事了?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来太少是吗?那实在是我脱不了身,我心里哪一刻不在想你呵!”
余佳美说:“我知道。但我天天一个人守着,我受不了了。我难受。”
刘杰人说:“我想过了,我想送你出去读书。”
余佳美:“去哪里?”
刘杰人:“加拿大。我已经和那儿的一位朋友说过了。等眼下的那份合同签了,他就做你的担保。让你过去。”
余佳美:“你呢?你不去我也不去。”
刘杰人:“你先去,我会尽快找机会来的。”
余佳美:“我不,你来看我一下就走。我不要。”
刘杰人轻轻地拧了拧余佳美的脸,说:“傻妞,我舍得放你一个人在那里吗?我去了也就不回来了。”
余佳美:“真的?”
余佳美伏在刘杰人胸口,听着里面有力的心跳,就好像在听正敲着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不管世事浮沉,风云变幻,不变的是它的永远铿锵的步伐,永远不紧也不慢,永远那么可靠,那么沉稳,让人觉得信赖、踏实。
她不是没想过刘杰人的钱的来路,从她第一次来到这南郊别墅,第一次踏进这豪华的房间,她就问过一句,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县长的工资有那么高吗?刘杰人说,你不要管,你最好不要过问这些事,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但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以后余佳美就没再问一句关于钱的事。
她相信他,感觉中他总是踌躇满志,总是心想事成说到做到,总是给人一种很安全可靠的信心。可是她也害怕,她知道这不是你说声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的,孙家林在行窃前不也以为自己会没事,抱侥幸念头,结果呢,不是被判了三年?她知道最安全的一条途径莫过于离开,远走高飞,离这里远远的。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没有过去式的地方,想到这儿,她不由抱紧了刘杰人,只觉得先前的所有不快,郁闷和怨恨都在顷刻之间化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兴奋和忘我。
那一晚,他像在给她补课,把那几天的空白都补回来。
那一晚,她高潮迭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