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魅的望远镜

童孟侯/文

搅黄了深情的约会

去年年底在西餐厅的烛光晚宴上,他曾经送了她一朵玫瑰,她一直舍不得丢掉,插在花瓶里已经凋谢,已经成了干花,可还是插着。星期天上午,她心头忽地一热:难道我和他就这样“凋谢”了吗?难道和他做亲密朋友都不可以吗?
曹佩佩再也抑制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谢健哈哈笑着说:你不打电话给我,我也要打电话给你……
她打断:我不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打电话给我;我一打电话给你,你立刻说“你不打电话给我,我也要打电话给你”,你敷衍我吗?你逢场作戏吗?
谢健说:不是不是,我订了今天晚上植物园的草地音乐会,票子刚刚送到,5点钟我来接你。不是敷衍吧?
她想:男人就是这样,很缠绵的事情到他们那里就变得硬梆梆。于是,曹佩佩立刻叫了两份麦当劳外卖,规定必须4点3刻之前送到,否则不要了。
草地很大,人很多,他和她没有坐到前排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远远的草地上。台上正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一个曲子,他们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似乎很投入地欣赏。
一阵寒风吹来,她拉了拉肩上的大披巾。他伸出右臂,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她的头顺势靠在他的肩上,胸口却扑通扑通乱跳,脑子一片空白。他侧头盯着她的脸,目光是动情的,憨直的。她幸福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一次永生难忘的爱情洗礼。舞台上变幻的灯光在她的脸上闪了又闪,然后又躲开了。她的两颊像玫瑰一样醉红,双唇像微微展开的月季,比平时更加艳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一吻。
她突然拧过身子,推开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睛濡湿了,但她含着泪,没让它流出来。
他轻轻说:不为什么?我喜欢你。他们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四片嘴唇纠缠在一起,滑动在一起。她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他也伸出了舌头……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突然,她的手机也响了!真是扫兴,就像中国拍的电影那样,最要紧最动情的关口,一定是搅局的杀到,然后,镜头切换,接吻之后的画面没有了,拥抱的画面也消失了。
他的电话是市消防局指挥中心打来的,她的电话是黄圃区指挥中心打来的,内容却相同:高邮东路爱建大楼1号楼发生火灾,立刻前往执行任务,开展火灾调查!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心里虽然有些烦恼,然而电话就是命令,她和他都是专管火灾调查的警察,手机24小时都不能关机,没有事的时候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情就分不清上班还是下班了。曹佩佩感到欣慰的是:这一次火灾调查又和谢健搭档,至少能和他在一起。也许,是有人故意这样“安排”的。但是,一件火灾案子要市局出动,要谢高工出动,肯定不是小案子。

侦探分几头展开

趁天还没有黑,爱建大楼火灾案的调查分头进行:一头由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法医,把在火灾中死亡的柳眉的尸体拉到停尸房去解剖;另一头由谢健和曹佩佩着手调查“活人”;还有一头则是现场清理。
荣一章是柳眉的丈夫,他哭着冲进1401室,到处乱翻,到处乱找。两位火调员硬拉死拖,才把他拉到居委会。等荣一章心情稍微平静一点,至关重要的调查开始了:荣先生家怎么会着火的?你觉得有什么疑点吗?
荣一章抹着眼泪说:凶手肯定是冲着我的猴票来的,肯定是放火!肯定是杀人!盗走我一个整版80张猴票,价值八九十万哪!其他的东西,你们看,凶手一概不要,柳眉的手表,项链,我的电脑,我的万宝龙金笔……这个强盗就是冲着我的猴票来的!
猴票?荣先生的猴年邮票会不会是被大火烧掉的呢?
不会,火灾发生前半个多小时,我老婆发微信问我保险箱的密码,我告诉了她,但是我一想,很反常啊,老婆从来不碰保险箱,她明明知道保险箱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版猴票。我发完微信,就觉得有点不对头,立刻打电话给柳眉问个究竟。柳眉不接,铃响没人接。如果猴票是被大火烧掉的,保险箱里也应该有纸屑纸灰,可是什么都没有,箱子里空的。肯定是凶手拿柳眉的手机给我发微信,骗到了密码,拿走了猴票。
你的保险箱里锁着一整版的猴票,告诉过什么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绝对没有第三个人。我记得很清楚,上个礼拜的礼拜四晚上,我还开过保险箱,看看猴票在不在?看看猴票是不是受潮了?看看是不是泛黄了?
你在猴票上是否做了什么记号?这对最后确定证据是很有用的。
没有没有,邮票一定要保持完整性,不能乱写乱画乱折叠。
荣先生再想想,这一版猴票是不是有什么编号?
哦,我想起来了,要说记号还是有的,上个礼拜四的晚上,我用四枚大头针钉住了那版邮票的四个角,用电吹风稍微吹了吹,我怀疑保险箱内部也会受潮,所以吹了吹,让它干燥。不过,邮票四个角留下的小洞应该是极小极小的……
好好,太有用了,谢谢荣先生配合我们调查。
荣一章痛哭起来:柳眉啊柳眉,谁会对你下毒手啊?留下我一个人我怎么活呀?
两位火调员离开居委会,按照制定的程序开始调查,凡是在火灾发生前后进出1号楼,但又不是1号楼的居民的,是重点排摸对象,一个都不漏。疑点就是:会不会是这个不速之客放了火然后逃走了呢?可能性极大。1号楼的居民自己放火烧自己的1号楼,这样的可能性较小。即使自己烧自己,放了火也会逃离,否则会烧死在大楼里。
谢健先是排除了在这个时间段出入的13个送快递的小哥,他们都有派送单,都有收货人,都有公司的时间记录。
再调查关键时候出入1号楼的几个人:第一个是小胡,安徽来的小保姆,帮林教授家打扫卫生和烧饭,每个礼拜天都来做,做6个小时,下午两点把碗筷洗掉,然后离开1号楼。林教授证明了小胡的轨迹。
第二个怀疑对象是陈大妈,她是来看望爱建大楼1号楼1008室自己孙子的,2点20分左右,小孙子要睡觉了,她就离开了,回到自己住的爱建大楼2号楼。
曹佩佩敲响了1号楼1404室居民陈关福家的门:请问,火灾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吗?我正和辛豹下象棋呀,听到有人叫“着火了”,我们就往楼下跑。没头的苍蝇一样,逃命要紧,啥都没拿。
你们开始下棋的时候是几点钟?陈关福回答:两点多吧,下象棋的人会忘掉时间。
跟你下棋的辛豹不是住在1号楼的吧?陈关福回答:他是我要好的老邻居,我们经常来往,再说大家都喜欢下棋。曹警官,你不晓得,我们1号楼和2号楼两幢楼的人经常走动,因为大家都是从淮海西路一条弄堂里动迁过来的,有的是要好邻居,有的还是亲眷,大家都认识。
辛豹最近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因为他是火灾发生之后离开1号楼的,但是他不是1号楼的居民,所以有重大嫌疑。
辛豹吗?没有啥反常啊,就像以前一样,跑股市,下象棋,烧菜做饭。这个家伙是个聪明的家伙,不但棋高一着,而且古灵精怪。
曹佩佩关照:陈先生,我们调查你的内容,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否则……陈关福说:我懂的,我懂的。
离开1号楼1404陈关福的家,两个侦查员就到对面的2号楼,调查1503室的辛豹。辛豹开一条门缝,说:两位警官,到居委会调查吧,我马上下楼,你们先去。
曹佩佩问辛豹:根据监控录像记录,你是在火灾发生后离开1号楼的,但是你不是1号楼的居民,请你讲讲经过,我们要排除你的嫌疑。
辛豹用食指在嘴唇的上方擦了擦,说:我的嫌疑?我和陈关福是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下象棋。今天下午我们正好在下棋,就听见有人喊“着火了”,我就和陈关福一起逃离了1404室,从逃生楼梯下来的。
你觉得这场火灾有什么可疑点吗?
不知道什么可疑点,我们全神贯注下象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么是煤气没有关好?要么小人玩打火机?不知道呀。
好的,谢谢辛豹先生的配合。
看着远去的辛豹的身影,曹佩佩说:我对这个人印象不太好,他的眉宇之间有一种猥琐。谢健回音: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他的好朋友陈关福难道不猥琐吗?猥琐不是罪证,猥琐不能定性。再说了,发生火灾的时候,陈关福和辛豹正在陈家下棋,陈关福为什么要到1401室去放火?他的家就在同一层的1404室,只隔开两家,这不是引火烧身,不是自讨苦吃吗?

鼻烟里的猫腻

谢健和曹佩佩把侦查的范围再扩大一个小时——调查所有在火灾发生前后一个小时进出爱建1号楼的所有人。他俩访问了两幢楼的多位居民,反馈的信息大同小异,没有新鲜的,似乎可以排除陈关福和辛豹。
法医打电话来,把死者柳眉的尸检结果告诉火调处高级工程师谢健:第一,没有性侵的痕迹;第二,死者的头顶偏右部位有击打形成的创口,估计就是用那只没有烧毁的陶制的烟灰缸击打的;第三,凶手应该是个左撇子;第四,在柳眉的气管和鼻腔里发现了烟灰,证明火烧之前她还活着,她是被活活烧死的,窒息而死亡。
法医提供线索很清晰:凶手不习惯用右手。凶手不是为性而来。柳眉受到突袭,很可能是在昏迷的时候被火烧死的……但是,到哪里去抓那个行凶的左撇子呢?陈关福是左撇子吗?辛豹是左撇子吗?左撇子的人多了去了……
调查陷入瓶颈,侦查失去方向,而凶手逍遥法外。
谢健和曹佩佩悄悄来到停尸间,想从柳眉的尸体上寻找更多有用的线索,虽然希望不大,因为法医是专业的,他们的鉴定是可靠的。而这两位侦探并没有读过医科大学。
谢健掀开尸体外的罩布,弯下腰细细观察再也不会动弹的柳眉,看她头顶的创口,看她烧焦的皮肤,看下身的遗留物,再看她的鼻孔……鼻孔里确实有烟灰,法医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火灾发生时柳眉已经死亡,那么她就不会有烟灰吸入。
谢健用专用的钳子把柳眉的鼻孔扩大,然后用放大镜细细察看。不对,烟灰一般是黑色的,而柳眉的鼻孔里留有的烟灰颜色怎么偏黄?这是一。第二,她鼻子里的烟灰怎么会那么多?一般的吸入不可能有那么多,因为一旦遭遇大火,人很快就窒息了,一旦窒息就没有呼吸了。
谢健伸出食指,在柳眉的鼻孔里摸上一点烟灰,然后放到自己鼻子前闻了闻,他的脑袋颤抖了一下,说:啊呀,佩佩,有疑点了。
曹佩佩很敏感:什么疑点?难道不是烟灰?
颜色偏黄,气味也不对。
烟灰的颗粒立刻送到刑侦总队的毒化实验室,两人就在走廊里等消息。实验室仔细化验后告知谢健:确实有物体燃烧后产生的烟灰颗粒,但是,死者的鼻腔里还有一种东西,谢高工,您猜是什么?
谢健说:我大致知道的,鼻烟吧?
实验室主任肯定:是鼻烟。
鼻烟?是鼻烟?曹佩佩大吃一惊:柳眉这个女子竟然还吸鼻烟?不会吧?我问过荣一章:你们夫妻俩都不吸烟,为什么家里会有烟灰缸?荣一章回答说为了吸烟的朋友准备的。
她沉默了,她在思忖:我在公安大学读书,读过对鸦片、海洛因、摇头丸、大麻等的鉴别课,甚至鉴别过在香烟夹入毒品粉末的香烟,可从来没有一个导师讲授有关鼻烟的课程,鼻烟不是毒品,它只是一种很少人知道的烟。
谢健分析:现在为了鼓励戒烟和禁烟,我们往往把烟草说得一无是处。其实,烟草有消食、提神、清脑、医治感冒等多种作用,尤其是这种鼻烟,它其实是选择优质的烟草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在密封的蜡丸中陈化数年,甚至数十年,最后制成了鼻烟。因为这种烟不需要燃烧就可以吸,没有焦油进入人的肺部,所以它的危害要比香烟少很多。我记得一本古书叫《常中丞写记》,不对,叫《常中丞笔记》,书名不是记得很准确了,那上面写:鼻烟,或冒风寒,或受秽气,以少许引之取嚏,则邪秽疏散,积满亦解。
曹佩佩问:原来你还懂鼻烟啊?鼻烟怎么吸食?
谢健道:用专门的小勺子,舀取像绿豆那么大的一点点,放在大拇指上,或者放在掌根,或者放在虎口的这个地方,这个穴位叫“鼻烟穴”,然后用鼻孔对准它“丝”的一吸,鼻烟就吸进去了,提神醒脑,非常舒服。这是最简单的吸食鼻烟的方式,考究的方法要复杂得多。
鼻烟只有一种吗?
他说:不不,鼻烟的味道大致分为5种:酸味、甜味、膻味、豆味和㷄味……制作鼻烟的时候,里面放入的料作也不尽相同……
曹佩佩翘起大拇指:我给你点赞,这么偏门的东西你都有研究啊?
他有点得意:对一个火调员来说,什么都懂一点就是“业务”。如果我们错把鼻烟全部当成是火烧后产生的烟灰,那么,这个关键的疑点就滑过去了。现在,我觉得我们的侦探有眉目了。
她说:鼻烟不是毒品。死者柳眉是一个知识女性,有大学学历,在幼儿园当过老师,她为什么要吸食鼻烟呢?她的老公没有说过她有这个嗜好。
谢健不吱声,打开电脑,开始查询本市的鼻烟店分布情况。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边上,也盯着电脑上出现的信息。
有了,并不难找,并不复杂,本市鼻烟店总共只有两家,没有第三家,一家在余杭路,一家在老城隍庙古董市场,因为本市吸鼻烟买鼻烟的人实在太少了,所以鼻烟店也少,这很好理解,供求关系的平衡。
谢健说:我们不动声色,倒过来从鼻烟店开始查,不会惊动嫌疑人。
第二天早上9点,两人驱车来到余杭路的“老克拉鼻烟店”,他们带去好多张照片:柳眉的、荣一章的、陈关福的、陈大妈的、小保姆小胡的、辛豹的、13个快递小哥的……谢健问店老板:这几个人你认识吗?他们谁是你店的老客户?
老板看了一遍,摇头:一个都不认识。曹佩佩提了一个要求:你让我闻一种最刺激的鼻烟好不好?
老板问:你要闻哪一种味道的?价格高的还是普通的?她回答:随便吧,反正我一种也没有闻过,味道浓一点的好了。
老板笑着拧开一只小小鼻烟瓶,交给她。她把小瓶子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立刻就叫起来:啊呀呀,真臭啊!这么臭的东西怎么吸啊?你作弄我吧?
老板说:怎么作弄你?你不是要“刺激的”吗?这种鼻烟还特别贵呢。
两人立刻驱车来到老城隍庙,找到了“西洋鼻烟店”。店老板自我介绍:我是老板,也是伙计,我的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所有新客户我都面熟,所有老客户我都认识。其实呢,吸鼻烟的人太少了,也就那么几十个,我指到我店里来买鼻烟的也就那么几十个人。曹佩佩说:把你的客户名单给我看看。
店主说:没有名单,连电话号码都没有,有时候只知道一个姓,张老板李先生什么的。一旦他们吸上瘾了,就会主动到我这里来买鼻烟,不用我招呼他们,不用推销。
谢健拿出几十张嫌疑人的照片给王老板辨认。店老板笑了,指着辛豹的照片说:这个大款我认识,他绝对有钱啊,因为他每个月都会到我的店里来买上等的鼻烟,3克鼻烟要三四千元的那种。工薪阶层怎么吸得起?你看看这个水晶瓶里的鼻烟,是我刚刚收来的,60多年的老货,德国货,50克,我开价是14000元,我正在等这个大款来,我要推荐给他,他吸得起……怎么啦警官,他出事了?
上了警车,曹佩佩叹了口气:谢老师,想不到这不起眼的鼻烟纷纷扬扬,把两边连接起来了,辛豹的鼻烟跑到柳眉的鼻子里去了。
他感叹: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有了——辛豹!
曹佩佩问:现在要不要碰辛豹?还不到火候吧?
谢健默默开车,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怎样才能拿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是辛豹把鼻烟放到柳眉的鼻子里去的?然而,即便是辛豹放的,鼻烟不是毒药,它不会把柳眉熏死。
中午时分,谢健和曹佩佩不碰辛豹,而是来到辛豹的好朋友陈关福家,他们旁敲侧击:陈先生,你吸鼻烟吗?
不吸,我只吸香烟,我不会吸毒品的,你们放心好了,我陈关福正正派派做人。
你周围有谁吸鼻烟吗?陈关福回答:也没有。鼻烟是什么烟?我还没有见过。
昨天调查你,你说你的好朋友辛豹是个“古灵精怪”的家伙,后来没有说下去。你能讲具体一点吗?
辛豹这家伙原来是香烟老念头,一天两包,铁定。可是今年他竟然把烟戒了,他是没有毅力的人,怎么可能戒烟?当然,他是戒他自己的烟,到我家来下象棋他是不戒的,抽我的香烟。我说你的门槛真精啊,只抽“伸手牌”香烟。
请陈先生再举几只例子,戒烟不算“古怪精灵”。
好的。有一天下午也是两点多,辛豹打电话给我,说要到我家来下象棋。当时我在看一个连续剧的大结局一集,我就说我在菜场买菜呢。辛豹说你不要骗我了,你在家里看电视,我马上过来——这是一件,怪不怪?还有一次,我叫他到我家来吃晚饭,他立刻说你买中华鲟啦?这是国家保护鱼类,你胆子大啊!奇怪不奇怪,他怎么晓得我买中华鲟了,他就像我肚皮里的蛔虫,我做什么他都能猜到,都能算到。说实话,我心里还是蛮佩服他的……对了,还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把香烟戒掉。我说我也要把烟戒掉。他马上说:你骗谁呢?你刚刚还叫老婆去买了两条“红双喜”,你不要吹牛啦。啊呀,我的事他怎么样样都晓得?他不会在我家安装了窃听器吧?
走出1404室陈关福家,谢健轻轻地喊了一声:望远镜!
曹佩佩很好奇:什么望远镜?你是说法国作家德维尔写的小说《望远镜》吗?你从中受到什么启发了吗?
谢健把两手握成筒状,放在眼睛跟前说:是望远镜啊,不是窃听器!
说真的,曹佩佩从学士读到硕士,再读到博士,警察用的器械她懂得比较多,手铐、盾牌、电击棒、手枪、催泪弹、匕首……至于望远镜,没有专门攻读过。望远镜比较简单,连老百姓都会用。
谢健分析道:我推测,辛豹在家里架了望远镜,他不是住在爱建大楼2号楼吗?他可以用望远镜偷窥对面1号楼的居民,那些居民他很多都认识。他望得最多的应该是他的老朋友陈关福,所以他成了陈关福“肚皮里的蛔虫”,陈关福被他的“神机妙算”搞得昏头转向,其实辛豹是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中华鲟和“红双喜”……
曹佩佩接过了他的话头:你还推测到,这个辛豹是通过望远镜偷看到了柳眉家的那一整版猴票,所以起了贼心。因为柳眉家藏的邮票从未示人,从未告人,只有夫知妻知,第三个人要得知这个信息,可能通过这个东西:望远镜!
你真是我的好搭档!
仅仅是工作上的搭档吗?她没有回应他的夸奖,而是呆呆地凝视着手握方向盘眼看前方道路的谢健,心里暗忖:他真神,这样的神男子是我钦佩的人!要让我曹博士钦佩的人,老实说不是很多。可是,可是不要因为佩服我才爱上了他,因为感激和佩服而爱上对方往往难以持久。但是话又说回来,爱情里面难道不能有钦佩的成分吗?谢健啊谢健,要是你没有结过婚,我明天就嫁给你。我知道你不是离婚而单身的,你妻子遭遇了车祸,你只有37岁,也没有孩子……
谢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膀:博士小姐,你怎么不说话?
她回过神来:好吧,我们立刻到辛豹家去搜查他的望远镜?
他摇摇头:不不,第一,我们还不知道他家是不是真有用来偷窥的望远镜,完全是我的推测;第二,即使搜查到了望远镜,也很难成为证物,用望远镜观察邻居,最多是个偷窥狂,不成罪名。我们不妨来个……
以毒攻毒!
他哈哈大笑:你倒成了我“肚皮里的蛔虫”了!
谢健从技侦大队借来了一台望远镜,然后租用了1号楼的1803室居民家,居高临下,专门观察对面楼的1305室的辛豹。他告诉曹佩佩:我们这台单筒的美国“博士能”望远镜,英文是Bushnill,它的目镜大,看起来比较舒服,进入瞳孔的光线多,通光率高,清晰度也高。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上中班了,我估计这个辛豹也是上“中班”的。
她问:晚上看,看得清吗?
他说:晚上大家下班回家了呀。这个“博士能”不比你这个博士差,博士能的它也能,它是军用的,红外的,夜视的,有SD卡储存的,可以看到5000米之远。从这里观察辛豹家,煞煞清!
一连观察了两个晚上,从7点到12点,辛豹一切举止正常。第三天晚上,辛豹还是没有动静,吃饭、收拾桌子、换睡衣睡裤,打开电视之前,他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他的家被屏蔽了。
夜阑人静,寒风瑟瑟,曹佩佩视觉疲劳,慢慢有了睡意,单调、无聊,就看对面1305室的窗帘,一点异样都没有。难道是谢健推测错了?也许辛豹家根本没有什么望远镜,除了关窗开窗,他从来不到窗边往外张望。
谢健看她倚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就脱下自己的滑雪衫盖在她身上。他深情地看着她,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一下,又到望远镜前观察去了。
这一吻,吻醒了她,但是她一动不动,装着睡得很熟的样子,她甚至希望他再来吻她一下。一颗小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悄悄流出,有这样的男人呵护,一定是最幸福的。
谢健在望远镜上目不转睛观察了半个小时,回过头才发现她的身体在动,说:你没睡着啊?你醒了吗?起来起来,我给你讲个段子。从前啊,有个叫濮之琦的人写了一个故事:清朝末年,不知哪里来了一个和尚,在安徽芜湖的十里长街上化缘。他每到一个店里,总要说一句话:一个人两只眼。说了一家又一家:一个人两只眼。谁也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废话,一个人不是两只眼,难道是三只眼睛?难道是“独眼龙”?街上的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这是个疯和尚。
曹佩佩坐起来问:疯和尚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谢健说:你猜猜什么意思?猜不出吧?我告诉你,和尚走了以后不久,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几乎把长街烧成灰烬。面对废墟,人们忽然醒悟过来,“一个人两只眼”,不就是“人”字加两点,不就是个“火”字吗?这个和尚原来是来报火警的呀!
曹佩佩笑了:你真坏,肯定是你瞎编的。
谢健说:不不,是《芜湖风土记》里记载的,反正不是我编的。其实,我们从事消防工作的人,就应该是“人”字两边的两只眼睛,两只警惕的眼睛,两只保护人民的眼睛……
鸡汤鸡汤!曹佩佩跳起身,从身后抱住了他:我的睡意完全没有了,都怪你,都怪你。他让她抱着,不动。她抱着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背,暖暖的,特别温馨,尤其是谢健的心跳,扑通扑通,特别有劲!突然,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解开了她的手臂:佩佩,狐狸露尾巴了,快看!
9点钟,辛豹的2号楼1503室的灯全关了,连盥洗室的夜间灯都关了。辛豹准备睡觉了吗?没有,他家的窗帘缓缓拉开了,窗也打开了。可以清晰地看到,辛豹把屋内的一个三脚架拖到窗前,然后取出一台单筒望远镜,拧上了三脚架,开始调整焦距。
谢健一把将曹佩佩拉到墙壁后:快躲起来,他也许能看见我们,让“博士能”自动录像吧。我已经看清了,辛豹的这台望远镜是“立视德”的,也是军标的高倍望远镜,售价大概是300元左右。但是我们这台要1万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曹佩佩轻声问:你怎么熟悉那么多望远镜啊?研究过?
我也买过一台“立视德”,旅游时用的,所以很熟悉。
半夜12点钟,两个火调员开始回放“博士能”望远镜的录像,看到了,辛豹用望远镜观察对面1号楼的一切,移到左,移到右,移到上,移到下,尤其是14楼,尤其是柳眉家和陈关福家的那个方向,他满脸坏笑。
10点35分,辛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水晶鼻烟壶,倒了一点鼻烟在掌根,然后用力吸鼻烟,随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曹佩佩伸出右掌,谢健也伸出右掌,两个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耶,成功了!他们猛地紧紧拥抱,一个长长的亲吻。

盯梢在邮币卡市场

要不要立刻搜查辛豹的家呢?谢健说:我们还是按兵不动,让他觉得我们走投无路。
两位支队派来的侦查员小魏和小方,24小时盯着辛豹,因为谢健高工告诉他们:辛豹做股票,也算是大户。可是亏得一塌糊涂,如果现在把他的股票都抛掉,只能剩下7万元人民币。但是,他要吸食3克就要3000块的高档鼻烟,所以,他没钱用,他等钱用,抢猴票就是狗急跳墙。所以,他抢到的猴票捂不了多久,一定会很快出手的,跟住。
于是,辛豹去买点心、去买菜、到营业厅看股票走向、走亲戚、看父母……小魏和小方都死死跟着。
第三天下午两点钟,辛豹背了一只瘪瘪的双肩包出门了。小魏和小方对视一眼:有戏!只见辛豹来到局门路邮币卡市场,走进一家小店铺,从包里拿出一整版猴票:老板,这里是一版猴票,一张猴票你出多少钱?
老板很吃惊,但是装作若无其事,已经有四五年没收到过整版的猴票了,现在真猴票很少,假冒的猴票太多了。他拿出放大镜说:不好意思,我看一看。大家放心,对吗?
老板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放下放大镜说:你的猴票没有保存好,有折叠的痕迹,被你折过了吧?这样吧,你也不要还价,一整版我给你75万块钱。
辛豹用手压住了自己的猴票:你只给我75万?不来三。80万,少一分我都不出手。老板刚要和辛豹讨价还价,侦查员小魏走上前问辛豹:这位师傅,这版猴票是你的,还是代人来卖的?
辛豹一瞪眼:当然是我的,怎么啦?你什么意思?
小魏说:老板给你75万,你要80万对不对?好,我就出80万,爽快吗?但是我要看一看。说着拿起放大镜,仔细看起了猴票。小魏自言自语:你这版猴票的四个角上,这么戳了四个小洞啊?
辛豹说:是我做的记号嘛!
小魏拍拍辛豹的肩:朋友,你带银行卡了吗?我们立刻到对面上海银行去,我把钱打给你,80万。店老板大叫起来:我也出80万,卖给我!是我先跟他谈生意的,半路上杀出程咬金!
小魏说:我出85万,我买定了!辛豹眉飞色舞:我卖给你,85万!啥人出价高我就卖给啥人,老简单的道理。老板,你出90万吗?90万我就卖给你!
老板吼叫起来:你们想冲击邮币卡市场的正常秩序吗?我要报告保安,报告公安局!保安,保安过来!
小魏和小方拿出公安局的警官证:我们就是公安局的。说着,拿出手铐,把辛豹拷走了。
负责搜查辛豹家的侦查员传来消息:在辛豹家查到了“立视得”望远镜一台,三脚架一台,还查到了3瓶鼻烟,经过鉴定,其中一瓶鼻烟的成分和柳眉鼻孔里发现的鼻烟完全相同:烟草、冰片、甘草、麝香、薄荷……

他只得和盘托出

我老早子没有偷窥病,自从动迁搬到爱建大楼2号楼,就发现每到晚上天暗下来,对面的1号楼正好对着我,灯火通明,每家每户都在忙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看得蛮有味道。
对面的人大部分人是我的老邻居,以前是一条弄堂里的。现在我不但认识他们,还知道他们在忙些啥。看了一点日脚,我就看上瘾了,你想啊,每一层14户人家,一共18楼,每个晚上就有252个画面给我看,就有252个隐私,丰富多彩,比电视好看!反正我现在是单身狗,有足够的时间欣赏1号楼。我干脆去买了个高倍的单筒望远镜,能看到1000米,清清爽爽。后来我发现放大倍数太大,手拿不稳,画面晃动,头晕眼花,就去配了三脚架,这样就可以稳稳地看了。
晚上八九点钟,我关上灯,在黑暗中偷看对面1号楼的一切。绝对有劲啊。陈关福家买了中华鲟,红烧吃,连上面撒了葱花我都看得见;胡思雨这小子看电视时抱着一个小姑娘,一边看一边摸她的奶奶头,我也看得见;胡爷叔和他老婆睡觉前一定要玩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面有两粒骰子,先是他摇,然后她摇,然后,两个人就脱衣服脱裤子,抱到床上。我原来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偷看了一个礼拜,我才晓得这是一种性趣骰子,一粒是表示性交时的不同部位的,一粒是表明怎么做动作,摇到哪两粒就根据……
曹佩佩大喝一声:不要胡说八道,说正经的,交代你的罪行!
辛豹说:好吧好吧,交代罪行。可是你不是让我都交代吗?我就都讲出来了。警官,让我吸一点鼻烟好不好?否则我想不起来。
曹佩佩看看谢健,谢健点点头。一个民警拿来了一个鼻烟壶。
辛豹连打了三个喷嚏:适意了,我继续交代。那天晚上,我看过陈关福家之后,就把望远镜向左面移动,移到了1401的柳眉家,恰好看见荣一章打开保险箱,拿出了一大版邮票细看,指指点点,像看宝贝一样。那娘的!不得了啊!是中国第一版生肖邮票的第一张红色猴票啊!怪不得要锁在保险箱里。猴票现在要1万多元一张,原来是8分钱,涨了1250倍啊!一版是80张,那么这一版纸头就值80万元!我看得胸口砰砰砰砰乱跳,我想啊,我有这么一版猴票就好了,没钱用了就去卖掉一张,每个月卖一张,可以连续卖6年啊,我吃穿就不愁了!
4月8日下午2点不到一点,我戴着大口罩、棒球帽和乳胶手套,到柳眉家敲门。里面问:谁呀?我回答:我是楼下1301的,你们家的厕所漏水啦,漏得我们家全是水,开门!柳眉一开门,我就冲进去就把她绑了起来,用封箱带封住了她的嘴。我直截了当:说吧,保险箱的密码是多少?柳眉摇摇头。
我说: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我有办法叫你开口。我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鼻烟壶,倒了一点鼻烟,硬是塞进她的两个鼻孔。她不能用嘴巴呼吸,只能用鼻子呼吸,刚一吸,就打喷嚏,但是嘴张不开,只能用鼻子往外喷,眼泪鼻涕统统都喷出来了,我……
曹佩佩又打断他的叙述:你哪来的鼻烟?
辛豹说:我原来是个大烟鬼,烟瘾很大,一天两包,一天开销起码80元,一个月就是2400元。有一天我到老城隍庙古董市场去闲逛,走进了一家专门买鼻烟的小店,东看西看,蛮好奇。老板让我试试吸鼻烟,免费品尝,不收钱。只有黄豆那么大的一点鼻烟粉末,我一吸,啊呀,立刻脑清气爽,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啋!那娘的!比抽香烟适意多了。用不着点火,用不着一口一口吸,还没有焦油。我买了食指那么大的一小瓶,只有3克,开始抽起了鼻烟。
鼻烟店老板拍拍我的肩胛说:晓得鼻烟是啥人吸的吗?是有钱人吸的,是洋人吸的,是档次高的人抽的舶来品,吃香烟的是民工!
刚开始的时候我吸低级的中国自制的茉莉香型鼻烟和万花型鼻烟,黄褐色的那种鼻烟。过了几个月我就升级了,吸高级的,吸陈年的,吸德国和意大利进口的,那种鼻烟3克就3000块。我彻底上了瘾,一天要吸十多次。
我还开始关心起鼻烟壶来,吸鼻烟的人没有鼻烟壶哪能来三?要配套嘛。我买过的鼻烟壶有料器的,有玉的,有象牙的,我买过最贵的一只鼻烟壶是玛瑙的,老货,清朝的,13000元。我终于发现我上了鼻烟店老板的当了,吸鼻烟的开销比每天吸两包香烟的开销还要大。
谢健插了一句:你入不敷出了吧?
辛豹骂道:那娘的!不谈了。我原来在证券公司做一点股票,5年前做得蛮好,投进去150万,炒到400多万。这两年就没有赚过,进去的时候是姚明,出来是潘长江。实在没有钞票时我就忍痛到股市里去割肉,抛掉一点股票,维持生活开销。
我妈叫我出去打工挣钱,一个月四五千也蛮好,我怎么会去呢?股票是不可能翻身了,啥辰光我的经济可以翻身呢?
谢健把审讯思路拉回来:你给柳眉吸的是什么鼻烟?
辛豹回答:是一种酸味的鼻烟,它的气味像脚臭,一般人闻了要头晕,要呕吐,我却觉得它的味道特别好。柳眉吸了之后一直摇头,一直流眼泪,鼻涕嘀嘀嗒嗒,想咳嗽,可是咳不出来,想吐,嘴巴封住了,要吐的东西都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喷得一塌糊涂!
曹佩佩忍不住了:你这是折磨柳眉!
辛豹不理睬曹佩佩,继续说道:我抓住柳眉的头发说:快把保险箱的密码告诉我,你不说我就用鼻烟熏死你。她鼻子里呜呜呜地发声,拼命摇头。我又在她的鼻孔里塞进一点鼻烟,她拼命摇头……我突然想,柳眉不晓得密码,荣一章是晓得的呀!我拿起柳眉的手机,给他的老公发微信:老公,保险箱的密码是什么?荣一章很快就发微信回来:358699。荣一章问:你要晓得保险箱的密码干什么?好了,密码有了,我就按了密码358699,保险箱的门果然弹开了,里面是一张红红的纸,80张猴票,老天爷,我发啦,我有钱啦!
我站到柳眉面前得意洋洋,晃动猴票:小阿妹,这版邮票就是我的了,不好意思啊。
柳眉大声哼哼,拼命挣扎,突然,她撩起一脚踢我的裤裆,正好踢在我的卵蛋上,我两眼冒金星,人都站不住。我坐在地上,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喘气,大声呻吟。就在我揉着裤裆里的卵蛋时,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把口罩摘下来了,柳眉看到了我的脸了,她认出我了,以前我们是一条弄堂里的。完了完了,我不能留她了,否则她一定会举报我的,我要坐牢!
我东看西看,看见茶几上有一只陶器的烟灰缸,拿起来,对准她的脑袋狠狠敲了一下,“彭”的一声,柳眉头一歪,昏死过去。我立刻就慌张起来,警察一定会找到我的,我要消灭所有的痕迹,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有什么办法?干脆都烧了吧。
我就点着了柳眉家的床单,然后偷偷离开1401,立刻到1404室陈关福家去,慢悠悠地和他下起了象棋。
曹佩佩说:你造成了一种你没有作案时间的假象,并且还有陈关福为你作证。
辛豹说:下棋大概下了一刻钟,就听见有人大叫: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啊!我知道我放的火烧了起来。我立刻拉着陈关福往楼下逃。逃到底楼,我们抬头望,我问:谁家火烧了?陈关福说是1401室荣一章家啊,要死啊,快要烧到我家了!
过了大约7分钟,消防车就来了,车上架起云梯,把水龙对准柳眉家,哗啦哗啦的水声。
写完火灾调查报告,曹佩佩打电话给谢健:我请你今晚到烛光西餐厅吃西餐。谢健回答:好啊,老地方,老辰光,这次我来请你吧。
她说:我才不要你请呢,你只要送我一朵玫瑰就行了。他回答:一言为定,我送你30朵世界上最漂亮的玫瑰。
她顿了顿说:这一次我们把手机关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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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美感来源于职业
读初曰春小说集《我说红烧,你说肉》

8月1日对于每一位军人来说,这一天都尤为重要,但2018年的这一天对于他们——消防官兵们——却格外的不同。是的,这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个建军节。年初全国“两会”宣布消防部队将隶属新成立的国家应急管理部,在国家大部制改革的背景和形势下消防将集体告别现役体制。我们都知道,消防安全关乎社会稳定和国计民生,在和平时期消防更是一支时刻在战斗、随时有牺牲的英雄队伍。
一名从警二十余年的消防老兵用自己的笔一直在记录那真实可感的消防部队,他把自己的作品整理成了一本小说集,近日出版发行。
这是一本关于“逆行者”的书。

周旋/文

读高中的时候,我很痴迷《简·爱》这本书,前前后后看了两三遍。
那时候我不知道夏洛蒂·勃朗特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还有两个会写小说的姐妹。事实上,我后来开始写作以后,更喜欢的是艾米丽·勃朗特写的《呼啸山庄》——因为《呼啸山庄》的意境和气势更能震撼我。
但我依然喜欢简·爱,只因为她是一个家庭教师。撇开她和罗彻斯特那“霸道总裁爱上我”模式的爱情,读高中的我被简·爱这个身世凄苦的姑娘是如何成为一名专业的家庭教师的传奇经历所吸引。小说的迷人之处在我看来并不在于她爱上了一个有钱人并且收到了对方回馈给她的爱,而是她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她不怕苦、不怕累,在工作中能享受快乐的那份从容甚至是虔诚,这种对职业的忠诚打动了一心想考上一所好大学的我。
看了初曰春的小说集《我说红烧,你说肉》时,我再次发现了这个问题:职业总是能产生美感的。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一脸严肃的医生,一个一丝不苟地擦着地板的清洁工,一个能从容应对所有来宾的酒店接待,他们的身上总是在闪现一种光环。他们戴着职业的面具,我们看不见他们真实的内心世界,但只要他们敬业、专业,就总能使我们感觉到可信、可靠、可敬。
什么是职业?职业是参与社会分工,利用专门的知识和技能,为社会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获取合理报酬,作为物质生活来源,并满足精神需求的工作。
《我说红烧,你说肉》写的就是消防这个职业。提到消防,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火灾。诚然,扑救火灾是消防工作的一部分。作为消防工作的从业者来说,他们不仅仅要灭火,还有消防监督检查、重大活动安保、消防宣传等很多需要应对的工作。而他们在处理工作时,又面临着生死的考验、人性的挣扎、金钱的诱惑、家庭的纠纷等一系列问题的挑战。但当他们战胜了这些挑战,能够依然淡定地从事好自己的工作时,似乎自身也完成了命运对他们的考验,从此生命在困境中涅槃,人生也得到了升华。
《我说红烧,你说肉》这本小说集里一共有9篇小说,涉及消防这个职业的方方面面。生动地刻画了消防从业者的面貌,他们在工作和生活中面临的挑战,各种突发的状况,家属和他们之间的情感流动和转变。
这些故事又像是一个个突破口,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消防从业者的面貌,也可以通过这个突破口触摸到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有一些是刺痛的,有一些又透露出初曰春独有的诙谐和温暖。
我始终觉得回忆过去是需要勇气的,我们需要重新经受那些带给我们刺痛的经历,即使有快乐,也依然触不可及。而初曰春在即将离开消防部队之际,却鼓起勇气写下这些故事,这种创作本身便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
真正的小说家从不滥用技巧,而是坚定地用自己独有的原创性来令人震惊。初曰春身上便闪现着这样的特质。他足够风趣也足够细腻,他在写小说时单纯而坦率,他持之以恒的写作如果能够坚持自己的本心,坚持用自己特有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那么他笔下的世界将会为我们带来极大的震撼。
 

初曰春,山东牟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服役于公安消防部队,现任全国公安文联创作室副主任、全国公安影视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发表各类体裁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参与多部影视剧创作,作品曾获金盾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个奖项。

霉菌滋长

孙建伟/文

1

一场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透雨,像是给城市做了一次磁共振,磁共振里的城市骨骼脏腑筋脉清晰可辨。平时趴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各式各样的类疥癣物被这场雨浸泡得露出了惨相,让人觉得戾气丛生。
这是郑斯嵘在上海遇到的平生第一场见识的大雨。在他的老家,春天风沙遮日,夏天的日头像褪去了白内障一样晃在当空,从早到晚燥得烦人。面对这场透雨,他心情大好。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因为接踵而来的湿漉漉的空气丧失殆尽。他清晰地感觉着来自身体关节发出的吱吱叫唤,血液里似有异物流窜,喉咙里憋着浑浊粘滞的痰液,一切都拧着。他忿忿然,腮帮狠狠拧成一个结,脚下的小石子就随着粘痰子弹一般飞了出去。
满大街蝼蚁一样的人们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步履匆匆,神情凝重,更多的是低头的手机族。呵呵,他也是其中一份子。背后突然捅入一阵嘈杂而热烘烘的声音。一群穿戴一律的中老年妇女,手里拿着划一的扇子,作势扭着身段。他皱皱眉,广场舞现在太风靡,这天气还他妈跳。我操,跳死这帮大妈。更令他郁闷的是每当看到这帮大妈,就会联想起同样风靡的“民族风”或者“小苹果”,在他胸腔里塞成一团乱麻。两年多来他在这座城市混着。不,也不算纯粹瞎混,看上去也蛮像样的。黑色西装内衬纯白衬衫,一根红底斜蓝条领带,他的职业装束。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店长站在店门外的空地上两次训话,还让他们喊口号,给自己打气,据说是从国外学来的。但这一年来,业绩仍然随着有气无力的口号一路下滑。没办法,房市越来越不景气了。
晚上回到三林镇那个没有门牌号的租赁房里,迎面一股闷湿的霉味,好像潜伏已久的密探,在连续二周的黄梅之后,终于显出原形。如果有台抽湿机,一定能从潮乎乎的气息里打出一桶水来。郑斯嵘把助动车搁在桌边,把自己垂直放倒,头部准确地粘在腆着发油的枕头上。眼睛盯着对面的墙,那里有蚊子的残骸和它们细小的血渍,顶上墙角铺陈着蜘蛛的肮脏行迹,还有这些天刚刚探头探脑的霉点。他闭上眼,不想睁开,感觉自己的心情像这黄梅天一样正在发霉。黄梅天对他来说是个新概念。过去一年的这个时段,本地人叫它干黄梅,不透气,还高温,有点干蒸的意思,却又不是真正的伏天,气温高,偶见蓝天和小微级别的风。今年的黄梅来得迟缓,气象台给出了“入梅”定论后第一周天天有雨。有人发帖子列出从“入梅”到“出梅”的三周多时间里,那个云标记天天哭丧着脸。但气象台义正辞严责无旁贷地为自己的地盘正名。气象台这样的机构看似不起眼,其实很厉害。建设美丽国土,重现绿水青山,都需要它“管天管地管空气”,管的就是“老天爷”的事。可每天一场暴雨或者小雨,说明人家不服管,就跟你气象台闹别扭对着干,让你背上“瞎扯淡”的黑锅。恰似郑斯嵘此刻发霉的心情。
老板也曾鏖战商场,可惜鏖战至今打回了原形,还是小老板。不过老板喜欢装逼,还一套一套的:兄弟们好好干,今天你替人家买房卖房,明天就给自己买房。把自己当客户的孙子,你就能所向无敌。是不是,回答我。大家哈哈一笑,应声寥落。老板大声说,回答我。大家清清嗓子,齐声高颂:所向无敌。所向无敌。所向无敌。老板笑了,扯着嗓子回应,这才是我的兄弟。这时候他感到通体舒畅,当年鏖战时积下的郁闷得到了排解。老板就是在这样的排解中开始每一天。大家心里发笑,谁是你兄弟,要不是几个臭钱,早就不在这儿当孙子了。老板来劲的时候喜欢闲扯,一口东北话简直能说出天地玄黄来。大家说,老板您不去参加“笑傲江湖”真是可惜了。问题是,老板永远是说得比做得好,业绩不好的时候说要共渡难关,业绩好了说要居安思危。反正就没一个好。可眼见着老板自己把桑塔纳换成了奥迪,租赁房换成了大平层。所以不断有人离开,郑斯嵘也动了心思。
手机咋咋呼呼唱起了时尚滥调。郑斯嵘睃一眼号码,心里更烦。这几天房东连续催,一个破房子,几百块房租,还特么催催催。不接。一会儿敲门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他懒洋洋地说敲什么敲,谁呀?外面继续以敲门回应,声音更响。他心里刚转了个圈,一边的窗被推开了。这窗户本来就特么坏的。他心里骂了一句。一个男人的头伸进来,“小赤佬,我是房东。”嘿,还找上门来了。躲是躲不过去了。房东叫柳阿四,一口本地普通话音韵不分,不伦不类,“不开门,还要我跳窗啊。”郑斯嵘不应声。柳阿四提高了嗓门,“装夜壶蛋是伐,覅怪我不客气噢。”郑斯嵘犟不过,起床开门。柳阿四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站在精瘦的柳阿四身后,好像一座山。柳阿四声音却浑厚,郑斯嵘有种错觉,好像声音不是从这具精瘦的皮囊里发出来的,“覅我多讲了好伐。”郑斯嵘低着头闷闷地说,“再等两天好不好?”柳阿四反问,“你说好不好?你自己说说,我等了多少天了。三个多月了,够耐心了吧。否则我也没空这么晚来找你。”郑斯嵘说,“我今天交给你了,生活费都困难了。”柳阿四冷笑,“就知道哭穷,你好坏也穿一身西装,蛮像样的。如果连生活费都成问题,还借什么房子。告诉你,哭穷没用的。我利息还没跟你算呢。我今天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否则你就给我出这个门。”郑斯嵘保持沉默。柳阿四身后的那座山移到他跟前,摸了一下他的脑袋,闷声闷气地说,“准备继续装下去吗?一个男人,要负责任。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再给你十分钟考虑。”郑斯嵘抬起头来,对柳阿四说,“你这个房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柳阿四又嘿嘿笑,“好房子你租得起吗?我还有一套在市中心,三居室,你想租吗?还想跟我讨价还价。”郑斯嵘突然弹簧一样蹦起来,把衣服裤子所有的内袋全部翻出来,掏出所有纸币硬币,对柳阿四说,“拿去,全拿去。就这些了。”柳阿四眼睛弹了出来,“跟我耍无赖啊。你以为是旧社会啊。十年前你要是这样,我早就做掉你了。我问你,你的银行卡呢,支付宝呢?”郑斯嵘觉得自己晃了一下,一阵晕眩。那座山在他身后捏着他的脖子,除了晕,都酸到骨髓里去了。郑斯嵘晃晃脑袋,柳阿四的声音变得有点遥远,“你想清楚,我来讨房租,天经地义,你就是打110也没用。如果还想住下去,现在就去取款。我等着。如果你耍滑头,我会要你好看的。”
柳阿四等了一夜,郑斯嵘没再出现。柳阿四后悔刚才说叫他出门,他要的是钱,不是要他出门。
接下来几天,柳阿四枯坐空等,恨得直想把郑斯嵘睡过的那张床劈烂。

2

机关处级官员孟维谷耐不住体制内陈规陋习的束缚,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新的选择,加盟一家房产开发公司。老总是他为官时结下的人脉,专为他设了研发部经理。虽不在官场,但孟维谷的人脉继续发散着能量,做得风生水起,腰包鼓胀的速度令他始料不及。如此一来,老婆上不上班就显得无关紧要。在他的朋友圈里,专职太太就是老婆们的职业,专司伺候丈夫以及孩子的生活与教育。孟维谷三天二头在外应酬,老婆也无需多伺候,可至今还没孩子。孟维谷喜欢孩子,但结婚七年连一点希望都没让他看见过。婚姻史上著名的“七年之痒”是指夫妻双方感情出了问题,他们夫妻感情不错,却受困于这个魔咒。医生说他们俩都没问题,夫妻俩不止一次严肃认真学术研讨那样讨论过播种与结果的问题,讨论延续七年,他已接近不惑。深思熟虑之后,他们最终成了各自的前夫前妻。孟维谷后来结识了三十五岁的室内设计师钱小卉,新上海人,兼品质高雅的齐天大剩。唯一不足的是青春只留下一条很短的尾巴,稍微一甩就没了。所以新婚的孟维谷卖力耕耘,有时还突发奇想,打破夜晚和床上的时空限制,期待以更勃发更奇妙的激情创造新的生命。果然成效显著,两人高兴了好几天。
孟老爸特地摆了一桌庆贺。但非常不幸,钱小卉突然流产。跟医生讨论半天,医生给出一个结论,初孕期间性生活不当。
孟维谷当时就闪出一个词,崩溃。钱小卉不责怪丈夫,说是老公公高兴得太早了。她也兴奋过头,就动了胎气。两人讨论半天,也是无益。捐弃前嫌,重整旗鼓。第二年初,孟维谷的种子再次登陆钱小卉的子宫。这次孟老爸什么都歇搁了,接到儿子的报喜电话连多问一句都不敢,只有“嗯嗯”恭听的份,似乎他多说一句都会动了媳妇的胎气一样。可不幸再临。钱小卉突发高热,退烧的同时再次流产。然后孟维谷高热了,胡话连连,反复说自己命中无子。痊愈后,他对钱小卉说,从今天起,你就老实蹲在家里,那里都不要去。他暗自打定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就不信弄不成。
年把过去,孟维谷一如既往耕耘勤勉,钱小卉肚子里仍没动静。孟维谷的心病又上来,带着钱小卉到处看专家门诊。不光中西医,还打起了藏医蒙医的主意。生意圈里的朋友古道热肠,说认识某某大师某某专家,皆非凡人,还有一沓新生儿照片为证。孟维谷心心念念,但钱小卉说纯粹是瞎折腾,这种事随缘,该来的总归会来。其实钱小卉对孟维谷这么做心有抵触。我嫁给你就是来生孩子的吗?没孩子又怎么样呢?两人出现了结婚以来少有的冷战。这是孟维谷始料未及的。孟维谷和前妻非因感情原因离婚,是因为孩子,更可理解为子嗣。夫妻之间对播种和结果耿耿于怀又无法释怀,孟维谷的第二次婚姻至少证明了他拥有致人怀孕的能力,他急切地要把这种能力转化为实际成果。他的精子已经不年轻了,不年轻的精子在子宫里会发生什么状况呢?它的成长会遇到什么障碍呢?钱小卉的两次败孕,让他常常处于这些问题的缠绕之中,如同当年对播种和结果的深思。不过当时是两个人共同思考,现在变成了他一个人。对他这个可贵而穷究的疑问,妻子报以嗤笑,进而又狂笑,一反前妻严谨的学术气质。钱小卉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似乎观察一个外星生物,后来她总算说了一句,老公你真是太可爱了。弄得他哭笑不得。
可钱小卉的话丝毫没有给孟维谷带来安慰,他能做的就是频繁自慰,暂时摆脱冷战中的清寂。有次自慰时,他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颗进入钱小卉身体的精子,昂着头,摆着尾,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用它过人一筹的能力挤开漫漫精路上密密麻麻的精子兄弟,一往无前,直至抵达那颗让它看上眼的美丽的卵子,紧紧相拥,双双定居在舒适的子宫里。这时他迷迷糊糊听到了呻吟声。很熟悉的呻吟声,他把卵子拥得更紧了。啊呀,卵子的力道好像比精子还要大,像箍着一个圆环,越来越紧,越来越膨胀,而后他听到了炸裂一般的轰响。他醒了。咂咂嘴。太美妙了。下体在手里还温热着,附带黏糊糊的一大摊,他觉得自己捏着无数条性命。他的嗅觉充满那些性命汗涔涔气咻咻的味道。他有点自责,还有点羞愧,担心被身旁的钱小卉捕捉到。他在黑夜中窥视着,她正安然而卧,背对着他。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帖子,说夫妻的睡姿可以反映两个人的亲密程度。这种姿势表示双方都给对方充分的空间,说明互相信任。他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3

钱小卉虽然洒脱,但两次失败的孕育使她只能迁就听从孟维谷的安排,呆在家里。钱小卉的工作是室内设计,在各种格局的房子里穿梭是她的最爱,好像感觉这些房子都是为她而建。那个时候她灵感泉涌,有一种心灵体察的欣悦。现在面壁一个熟悉的大空间,心里空空如也。她害怕哪一天脑子像一团糨糊一样塞牢。她才不甘心当什么全职太太。
无聊透顶啊。除了工作,钱小卉没有更多的业余爱好,连闲情逸致都没有,书香音乐、猫狗花鸟都与她无缘。至于时尚女白领感兴趣的诸如游泳、瑜伽、塑身之类一概打入冷宫。其实这倒真是她和孟维谷的共同点。当初两人认识不久,孟维谷说自己无趣,钱小卉真诚应和。孟维谷心里咯了一下,他倒是想听到另一种表白。不过看得出钱小卉不是迎合,而是发自内心。对一个男人而言,无趣意味着全心投入工作,但对女人而言,就真的了无情趣了。婚后的场景真实地展示着钱小卉的无趣,她埋头设计的劲头使孟维谷常感自叹弗如。难道他是找了一个工作狂吗?忍不住想起前老婆的生活状态,太过迥异了。罢了罢了。他扯断了自己的牵丝攀藤。眼下,钱小卉试着懒床,在家的目的就是养身体,像头猪一样睡了吃吃了睡,再不然就捧着爱派看“三生三世”。那天孟维谷出差回家,突然发现钱小卉大了一圈,他认真地围着她转圈,钱小卉倒是坦然。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孟维谷一把抱住了钱小卉。手感,手感是最准确的。钱小卉两手正抓着一个龙虾,是糟的,据说是最新款的。孟维谷这一抱,让她的两只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定格,她突然希望他的下一个动作,二个星期,算是小别,有那么点渴。但是,她忽然被放松了,两只手就不知所措了。接着听到孟维谷不满的声音,吃得真开心啊,都大了一圈了。
那你是不是想我应该小一圈?
你天天这么吃?
差不多吧。呆在家里,不吃还能干什么呢?
孟维谷讪讪,这小龙虾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这是糟龙虾,新开发的。好吃。
操,这也有新开发的。
这天晚上,打嗝都泛着糟龙虾味的钱小卉连续三集“三生三世”后回到卧室,孟维谷的鼾声已渐趋澎湃。孟维谷不吃小龙虾,这几天胃里充斥高蛋白高脂肪,一碗“湾仔码头”就打发了。
钱小卉老在睡眠中翻身,这些天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翻得更加肆无忌惮,感觉像一条游在海里的鱼。咦,怎么翻不了了。
孟维谷的澎湃戛然而止,他的胳膊像一把大号三角锁那样把钱小卉的身体圈了起来。钱小卉大脑一激灵,身体深处即刻有了反应,瞬间被激活了。也许这本来是吃小龙虾的时候就该发生的事。她热烈地迎合着,孟维谷像一台精准的电脑,开机,运转,等待指令。是她的指令,他通常会等她,这让她非常享受,也非常感激。她的呻吟略显夸张,并开始发抖。孟维谷突然把钱小卉的双腿往上提了提,紧接着,两个人的大脑上了云霄。孟维谷没有进入程序结束等待关机的常态,他在黑暗中不断拨弄着钱小卉的脸,她不看他,她是夜盲。他从她的额头开始往下捋,眼睛,鼻子,嘴唇,像是把玩一件精美的器物,后来又换作嘴捋了一遍。终于翻身下来。延迟关机。
早上起来,钱小卉打开电脑,发现几个未做完的设计文案被删了。孟维谷早就出门了,一定是他干的事。钱小卉暗自哼了一声,然后打开回收站,竟被清空了。她只能把气撒在鼠标上。窗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泥森林隐伏于雾霾中,像美术学院学生不及格的山水画。这个想法促使她的脸部笑肌抽了一下,也许是怪异的。当年她学建筑设计学也有临摹,她总是不及格,但她很坦然。她从来认为临摹没用。罢了,今天又出不了门了,只能欣赏这种丑陋的城市山水画。
在所有进入下一个农历节气的天气预报中,最少质疑的就是出梅了。虽然大多数换季预报多是一种“追认”状态。气象台首席预报员也不使用“可能”之类的前置词,而是斩钉截铁。今天刚一宣布,明天老天就给人看颜色了,无缝对接。明晃晃的阳光就像一块硕大而雄壮的抹布,把梅雨的阴霾抹得片甲不留,同时把它伟大而热情的能量释放到城市的各个空间,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
钱小卉出门了。她不惧阳光,因为内心的某种希冀,感觉着空气中热辣辣的气息,所以她是漫步而行,便显出一种另类的潇洒。
这天钱小卉漫步走到一家名叫“Q房”的房屋中介。这类门店星罗棋布,以前人头攒动,眼下门可罗雀。彤彤日照与门店的清冷形成极大反差。钱小卉停下脚步的原因是店门口那个巨幅广告。一个位于中环的大楼盘,价格似乎也蛮吸睛,所以有人向业务员问这问那。钱小卉不买房,她感兴趣的是人家买的房,买房就要设计。她休息后,公司基本不给她业务了,偶尔有让她出主意的也给孟维谷删掉了。
一个穿着长袖白色衬衫的男生走近她问道,“姐,你买房吗?进来坐坐吧。天太热了。”她听出来,他没以为她是本地人。
又一瞥,门店里全是清一色的着装。门外的空调外机呼呼排着热气。他一定是见她驻足的身影才出来的。她很乐意,也有点自喜,还有一点亲近感。尴尬的是她不会本地话,连一点都不会。再一想,都是来这座城市打工的,有什么呀。“哦,不进去了。哎,这个楼盘买得怎么样?”男生还是叫她姐,声音里有了更多的柔和,“这个楼盘性价比蛮高的,挂牌一星期,已经卖掉几十套了。”“真的呀?太好了。”“姐,你想买房吗?”“不,我不买房。我是做室内设计的。”“噢,姐原来是高级白领啊,不像我们这种打工的。”“都一样,我也给老板打工啊。”两个人的话题都是房子,距离迅速拉近。男生说,“姐,你有名片吗?或者给我留个手机号,这样我就可以向客户介绍你做室内设计了。”钱小卉突然改了主意,“不,我现在不做了,我觉得像你这样蛮有意思。”“姐,你嘲我吧。”男生的声音里藏着卑怯,还有一丝谄羡。钱小卉不忍心了,她肃然端起脸,满是真诚,“我说的是真的。”她接过男生递过来的名片,知道他叫郑斯嵘。就在刚才,“挂牌一星期就卖掉几十套”的话像蜜蜂蜇了她一下。她忽然想,反正现在室内设计搞不成,何不利用这段无聊的时间来炒房呢?她觉得好玩,赚不赚钱无所谓,老公做他的房产开发,她几乎没关心过。隔行如隔山,她和老公算是同一行的吗?仔细想想也不是。开发商拿到地,然后造房子,房子有了产权成为商品才进入装饰设计程序。那炒房算不算衍生产业呢。她笑了。今天出来逛对了,有事做了。离开的时候,她对男生说,“以后叫我阿姐。”他楞了一下,然后说好。对呀,上海人都这么叫。

4

这天钱小卉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掺着中药的鸡汤味。钱小卉感觉自己的胃猛抽了一下。前些日子,孟维谷对她说了秘方的事,而且很快就付诸行动了。钱小卉推脱不了,刚尝了一口,就“啊呀”一声吐了出来。孟维谷也说“啊呀”,说这是好几味名贵地道中药熬出来的,就被你吐了,可惜了可惜了。真有这么难吃吗?说着他自己尝了一口,咂咂味道说,还好啊,没你这么夸张的。钱小卉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去了卫生间漱口,还把声音弄得很响,算是抗议。孟维谷脸色很难看。那锅汤钱小卉再也没碰一勺。孟维谷实在觉得可惜,全部自己解决了。
今天钱小卉心情不错,反正无论如何灌下几口,也算给孟维谷一个面子。
孟维谷说,今天气色不错啊,去哪里了?
去看房了。
你去看房?
有什么奇怪,你做房产,我做室内设计,总归逃不出房子的。
你去看什么房子啊?孟维谷叹了一声。
在家里呆得像傻子一样,不到外面走走,都闷死了。
那也可以看看电影、演出啥的。
我对那些没兴趣,我们俩一个样,事业型的,对不对?她喝了一口汤,皱了皱眉,但还是咽了下去。她发现孟维谷的眼睛里有一丝兴奋。
钱小卉不甘心孟维谷对她看房的不屑,你知道我看房为什么?
反正你不闷就好。孟维谷情绪低落。
钱小卉又用筷子扯下一块鸡胸脯肉,放进嘴里用劲嚼着,有点向孟维谷表功的意思。孟维谷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
你看,我说这个味道还是可以的嘛。孟维谷的兴趣明显在这里。
嗯,还可以。其实是我今天在外面转了一圈,心情好,味道就好了。
什么事让你心情好啊?
房子啊。钱小卉啃着鸡腿,又兜了回来。
我们家这么大房子你还嫌不够?
我的意思是说,你做房产,我改行炒房。你觉得怎么样?钱小卉眉飞色舞。
这我倒是没想过。孟维谷盯着钱小卉看了好久。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认识啊?
是有点不认识,刮目相看啊。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夫妻携手?钱小卉眼睛发亮。
孟维谷兜头一盆冷水。我告诉你,炒房的时机已经过了。你看啊,土地、规费、人力资源、销售,各种成本加起来,开发商的净利率也就百分之十左右。如果你想赚钱,就别在这时候进去。
不是你让我这样的吗,要不我明天就上班去,干我的老本行?
你干老本行我算服你了。算了,随你。不过我先说丑话,发现苗头不对,立即掉头。
你要帮我一起炒的呀。她学着本地女人的样子拖了个长音。
内部拿房,然后给中介。孟维谷嚼得腮帮鼓鼓的。
这个你懂的。钱小卉连喝了几口汤。
想得美。就算给你过过瘾。这可是违规操作。
什么违规不违规,别拿这个来吓我。你们开发商哪个不违规?钱小卉加重了语气,告诉你,我这是炒心情。心情好了,对怀孕好。哐当一声,就像扔下一柄尚方宝剑。
孟维谷除了认账,别无他选。他指了指砂锅,说,心情大好,多吃点啊。
钱小卉自己都不相信,不知不觉地,一锅汤就全解决了。
孟维谷满意地看着她的战果,其实更是他的。他站起来走到钱小卉身边,俯身亲了她一下,说连吃三天,检验一下效果。
钱小卉头一摆,三天就够啦?人家不是说中药要慢慢调理吗?
孟维谷有点欣喜,那你愿意吃多长时间?
钱小卉脱口而出,吃到不愿意吃为止。
真的呀,太好了。
也许我明天就不愿意了呢。
孟维谷不发声了。
钱小卉无需回头都能感受到孟维谷的不快。放心吧,我不会这么残忍的。而且我随时欢迎你来检验。
孟维谷不再搭腔,一个人默默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广告。他也不调台,几分钟后,关机,起身。进了卧室。

5

昨晚的“检验”如轻尘拂过,感觉孟维谷心不在焉,一定是自己的言辞搞坏了他的情绪。钱小卉知道孟维谷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可她对他的敏感一向不太在乎。她还知道在炒房的事情上孟维谷是在应付她。但她不管这么多。穿行在房产中介,那个事业型的室内装饰设女计师好像跟她隔了几个世纪。她拿出郑斯嵘的名片,拨通了他的手机号。
手机里的郑斯嵘喜出望外,一口一个阿姐,他很快就叫顺了。这几天我又卖出两套。钱小卉好像比他还兴奋,大声呼应着,真的呀,那你又赚了不少吧。郑斯嵘的情绪突然低落了,说老板太抠门,能赚多少。钱小卉也只能说,是这样啊。不过,卖出总归比卖不出好吧。这样,明天你到外滩星巴克,我请你喝咖啡。
真的呀阿姐,你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我想跟你说件事。
哦,是这样的呀。那好。明天见。
星巴克不稀奇,外滩星巴克对郑斯嵘还有点稀奇。平时走过路过,总感觉保安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现在他进门的时候就有了趾高气扬的意思。这个阿姐一定是有点钱的。他听说过上海富太太养小狼狗的故事,不过他不是小狼狗,他是置业顾问,他凭他的业绩吃饭。想出这个头衔的人真他妈聪明,可比直白的销售代表有水准多了。他也不是刷脸的小鲜肉,他很少在镜子里看自己,因为那几颗穹窿状凸起的青春痘残骸使他十分不屑。他的强项是一张嘴,承袭了母亲的基因。在客户面前,他措辞得当,口若悬河,人家即使不出手,也是一种愉快的看房体验。所以到“Q房”以来,他微信群里的几个房产商都点名要他参加“金九银十”,为自家的房子站台。果然常有斩获。这位萍水相逢的太太究竟要做什么呢?不会把他当合伙人吧。
钱小卉以微小的幅度转着咖啡杯,喝了一口,放下。向郑斯嵘解释着合伙与合作的区别,特地声明他们今天讨论的是后者。她说合伙的硬指标太多,合作就轻松多了。成了一起分享,败了各自收拾残局,然后就各归各不搭界了。
做事嘛,当然要做轻松的,你说对不对?咖啡香缭绕着钱小卉的口腔,她的话粘着一股淡淡的涩。
阿姐,你说得对。轻松有啥不好,否则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我知道你很用功,也很成功。你们“Q房”说你是明星员工。
啥明星呀,阿姐是抬举我,我就是一个打工的,还要被抠门的老板盘剥。
弟弟,哪儿都一样。老板嘛,不盘剥怎么赚钱?所以,我就想让你自己给自己做,不要再给老板死卖命。
阿姐的意思是?
所以请你喝咖啡呀。这样啊,我负责提供房源,你去炒,成了,二八开,你二我八。怎么样?见郑斯嵘沉默着,钱小卉继续说道,我喜欢实话实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强项,区别在于你为老板干,拿到的恐怕只有区区的百分之几吧。而且我提供的房源性价比高,成交可能性更大。你自己算算这笔账吧。
好吧,我听阿姐的。阿姐看得起我,才挑我发财。郑斯嵘谦卑地说着,钱小卉很高兴,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只要我们合作愉快,我一定会照顾你的。
郑斯嵘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点苦,但没说。钱小卉眼角一扫,说,忘了放糖了吧。来,我给你夹一块。
不,阿姐,我喝咖啡不放糖的,带点苦味有回味啊。
呦,看不出啊,水平还蛮高的。
阿姐,你又嘲我。
两人一来一去,就显得热络了,好像熟悉多年的朋友,又像多年不见的姐弟俩。钱小卉对自己的拿捏颇感满意。郑斯嵘用勺子缓缓搅动咖啡,像搅着自己的人生。忽然他的手一抖,咖啡在杯子里跳了跳,绽出一股褐色的花朵。郑斯嵘自嘲地摇了摇头,干脆拿出勺子,仰起脖子把咖啡全都倒了进去。
钱小卉不动声色地看着,想这小男人还蛮有性格的。
坐在星巴克看亮灿灿明晃晃开阔敞大的外滩,太阳公公打了鸡血,通红着一张脸,对着大地哈哈大笑。郑斯嵘的汗没停止过,他一直处于不安和疑惑的交错之中,在氟利昂制造的冷空气中,毛孔不间断的开阖很快就使他的皮肤变得粘滞疙瘩,痒,又不能挠。刚才一路过来的美好心情丧失殆尽。呵呵,外滩星巴克,他滑稽地笑了。他掏出手机,对着喝空的咖啡杯拍了一张,连同刚才进门时的星巴克牌子,店门,发到了朋友圈。钱小卉的手机吱了一声,点开,看一眼,说,发个空杯子。有意思。郑斯嵘笑着说,阿姐说说看,什么意思?钱小卉说,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知道,何必要我说。郑斯嵘说,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喝完,留个念想,毕竟是外滩星巴克,我来过了。钱小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我们约好,等我们第一笔生意做成功,我再请你。郑斯嵘说,阿姐,我听你的。
皮肤越发痒了。趁着钱小卉向门外眺望的时候,他忍不住挠了一下。

6

这些天,柳阿四一直在找郑斯嵘。柳阿四在川沙的老屋被征地用于开发,农民瞬间成富翁。这样的富翁像破土的春笋,一茬一茬从地底里窜出来。他们觉得当农民真是当出头了,所以走在路上也有了趾高气扬的感觉,说话的音量比先前在田埂地头的大喊大叫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们骨子里对财富的渴望和失去的恐惧是恒定的,就像柳阿四,二万多元半年的房租像一块砖头搁在他心里。蛮有经济头脑的柳阿四早早下手买了好几套房子,浦西延中绿地、浦东陆家嘴都有他的房产,三林这样的二手房还有若干。用他的话来说,叫做大手笔要甩,癞头分(小钞票)也要赚。大小通吃。柳阿四虽然有了钱,外表一点不失农民本色。这种本色和陆家嘴千万豪宅搭起来是要让人大跌眼镜的。有一次柳阿四带着几个朋友到他居住的汤臣对面的大酒店用餐,穿着漂亮制服的门童就用可疑的眼光盯了他半天,他与门童滑稽地对视着,直到把门童的目光盯得拐弯。同行的朋友也看出来了,开怀大笑。柳阿四在门童边上的高级痰桶里很响亮地啐了一口,说,“狗眼乌珠,啥年代了,还只认衣裳不认人呢。”一个朋友说,“阿四啊,你也太搞特殊化了,跟我们这些贫困群众距离拉得这么远,弄得人家都不好判断。你是故意的吧。”柳阿四继续响亮地回答,“这是我的本色。从种田开始就这样,现在种田出了头,还这样。不就是一件衣裳嘛。你看看你,西装穿得像模像样,商标翻了袖子管外头。太不像话了。”最近柳阿四又想置换一套房子,所以一直在房地产中介转,却没有看中的。想起那个姓方的外地人,他又暗骂一句赤佬模子。初秋的风吹过,几片泛黄的树叶飘落,停在他脚下。柳阿四踩上一脚,再踮起脚尖,用劲撵烂,竟然还有一丝叶子的清香窜出来。他狠狠地想,连树叶也嘲笑我对一个赖账的租客毫无办法。
南方的热量还没释放完,暖湿气流时不时抽空撒个娇,因为南方实在太适合她的性情了。在强劲的北方寒流驱赶之前,它不知羞耻地恋着这个栈头。连温润的南方人也受够了那种濡湿和潮暖,觉得如同黄梅重现,来自北方的新居民当然更难以忍受。
郑斯嵘觉得自己的忍耐力相当坚韧,他坚韧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八年,坚韧地像家乡的老树那样刻上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年轮,坚韧地来到这个他并不喜欢的暖湿的城市留下打拼的印痕。不管是伤痕还是光鲜,他都得忍下去。操他妈的房东太没风度了,一看就是乡下暴发户,可好汉不吃眼前亏,除了躲还能干什么呢?无处栖身,他或以整理材料之名夜宿公司,或栖身浴室,每天睡觉变成了游击。房市不景气了,他倒不太悲观,他的确是个坚韧的人。现在结识了这个看上去像有钱人的富婆,看上去还显年轻,不过跟土生土长的女人还是有区别。他想她应该比他大十来岁,这个女人真的能像她说的那样给他带来好运吗?
手机在他尖瘦的屁股后面叫了起来,打开,是钱小卉兴高采烈的声音,你快过来,我这里有一套房子。
你在哪里?
就在南方商城附近。我等你。她挂断了手机。
郑斯嵘看了下手机,然后对着它骂道,他妈的,下命令啊。
不过,还得去。也是巧了,他其实就在南方商城附近,打开APP,骑上小黄车,屁股那里又震了一下,掏出一看:我在万豪虹桥大酒店星巴克等你。郑斯嵘摇摇头,哼,星巴克是你娘呀。你又不是正宗上海人,装什么装。那天外滩星巴克后,他胃里泛潮,好像很饿,却吃不下,几天都不舒服。星巴克,咱就敬而远之吧。他想念老家的板城烧锅,也只能想想,咽咽口水。他的胃又抽了一下,去他妈的星巴克。
刚坐下,钱小卉就把一张房屋结构图摊在他面前,还有一杯香气浓郁但他闻着不舒的星巴克。他皱了皱眉头。这个二手房的内部结构不咋样,一看就知道是十多年前的房子。钱小卉似乎也知道这是个缺点,说,结构是差了点,但毕竟也算学区房。你觉得呢?
钱小卉没想到郑斯嵘说这房子还不错。
郑斯嵘要给钱小卉一种不同与众的信任,运筹帷幄,不在话下的那种感觉。果然钱小卉喜形于色了。
郑斯嵘说,要看谁去做了。就像一个大厨,面对他的食材,怎么下手,各有各的套路。
真是名不虚传的明星员工,我没看错人。来,喝咖啡。钱小卉从刚才的欣喜中还转过来,也许真是一套好房子呢,比它结构差的还多得是呢
不过,这种活儿干起来跟下家谈价码也吃力一点。郑斯嵘没喝。
钱小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说跟下家谈价码,还不如说跟她谈价钱呢。这家伙长得像个猴子,精瘦,脑子也精。不过这正是做中介的资质啊。但他们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要讲规矩,不能松口。所以她像没听见一样对他说,你喝咖啡啊,不喜欢啊,吃块蛋糕吧。
郑斯嵘想,这女人真能装。罢了,既然人家不接招,我也不强求。等这第一单搞定,再谈条件也不迟。这房子是不咋样,但比起他手里一堆烂房子还算可以,至少地段拿得出手。

7

四十二度高温的周末下午。钱小卉说我懒得出门,要不你到我家来吧。声音也是懒的。
这是郑斯嵘没想到的。
郑斯嵘进入过各种类型的住宅小区,但这个位于市区中心绿地附近的高档小区,确是让他费了点周折。连门卫的装束也与众不同。
站在家门口的钱小卉连头发都懒得梳理,超短裙,还赤着脚。一副不把郑斯嵘当外人的样子。
郑斯嵘觉得有点晃眼,钱小卉觉察到了,说在自己家里,就不装了。说完就背转身朝屋里走去,郑斯嵘只得跟着她。他想也许她对我并不设防,是我自己想多了。这一想,一身臭汗立刻锁住了。
坐定后,钱小卉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具对郑斯嵘说,要喝茶自己倒。下巴又朝厨房那边呶了呶,西瓜在冰箱里,你自己随意。
郑斯嵘不动,说阿姐,虹桥路房子出手了。
钱小卉很平静。我知道学区房是最好卖的。是不是我们原来定的价?
郑斯嵘不语。
喔呦,还摆噱头啊。钱小卉突然说了句不太纯真的上海话。
又加了五百。
这下钱小卉有点吃惊了,真的呀?
阿姐,你不是说好卖吗?所以我就朝好卖的路子走呀。
手机在沙发另一头发出微信的响声,钱小卉斜转过身去接,裙子跟着掀了过去,臀部就失守了半壁,丝质内裤里的臀沟若隐若现。片刻翻转过来,看着目光有点呆滞的郑斯嵘,她拉了拉裙摆。
郑斯嵘感觉喉咙里堵塞着,两手紧紧扣在一起,按在胸前,像是筑起一道关口,否则他的心就会蹦跃而出。他有过半年不到的恋爱史,像一场断断续续的感冒时好时坏地揉搓着他的脑袋和心脏。那个来自老家的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啥都不懂,两人很快对上了眼,哪知道根本不是他的菜。剧情反转,他逃不掉甩不得却被牵。在床上的进攻也演变成了防御,后来又从消极防御过渡到主动防御。他想不明白,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怎么蕴藏着如此雄厚的欲望力量,她对自己生理需求的执行力强大得可怕,她在床上不知疲倦的行动主义让他怯阵。有一次他正跟一个客户谈生意,她突然来电要求他火速赶到,说有急事。他不太情愿地放弃了一个马上就要谈好的客户,赶到她的租赁小屋。她嘤嘤地说,老公我想你了,你几天没来了。他想就昨天没见面,你他妈想弄死我呀。所以他骂了一句骚屄。没想她接口说,对了,我就是骚,你吃不消啦。吃不消就滚,一点都不像男人。他知道她是故意激他,想起自己刚刚跑掉的一笔生意,心里就齁嘶。这个词是他的同事,一个在店里坐镇的上海老阿姨经常说的话。天气齁嘶,人齁嘶,什么都齁嘶。他问老阿姨,齁嘶是啥意思,老阿姨想了一会儿说,就是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意思。真他妈太对了。老子偏不上你的套。他盯着她鼻子上的雀斑说,我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女人。这就是你的急事啊。我没空,我要去做生意了。然后摔门就走,把她的干嚎夹在了门缝里。
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纠葛终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叹号猝死了。
郑斯嵘觉得不可能和对面这个女人发生纠葛,更不用说感情纠葛,他们是合作关系,可当下入目的是一具活色生香的身体,一具裸露着若干肌肤的身体,肉色怡人,饱满丰润。他想起了一个词,叫做秀色可餐。创造这个成语的人真厉害,秀色真是可以当饭吃的。他现在就连茶和西瓜为何物都抛在脑后了。
钱小卉站起身来,说去给他拿西瓜。看她的后面,郑斯嵘是坦荡的。由于她的臀部稍嫌肥硕,短裙下摆就有了两弯月牙形的肉色。郑斯嵘心旌摇荡,双手又刻意地紧扣了一下,似乎要把这两片情欲滴露的肉从脑袋里挤出去。钱小卉拿来一块冰西瓜,走近他说,这次我多给你加一个点。郑斯嵘如梦醒一般,哦,谢谢阿姐,谢谢阿姐。
钱小卉再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在酒杯中微微晃着,郑斯嵘对红酒的味道完全懵懂,只觉得她拿酒杯的样子真好看。
来一杯?钱小卉对他挑了一下眉毛。
郑斯嵘暗暗叫苦。他只喜欢白酒,也只知道白酒,这女人是存心来跟他作对的吗,但此刻他只能说好。钱小卉知道郑斯嵘不喜欢红酒,还知道他不喜欢咖啡,他越是不喜欢,就越是要他学。让他听她的,就从改变他的嗜好开始。包括她现在的样子,让他看得碰不得。她自信控制得住这块小鲜肉。
两人就开始喝红酒,钱小卉喝得舒展而从容,根本不用佐酒之物,脸色一如既往地平和,郑斯嵘的口腔味觉酸涩。后来似乎出于同情,钱小卉在冰箱里翻出来一包久藏的牛肉干。郑斯嵘一把抓过来就往嘴里塞。钱小卉看着他这个样子,笑了。
郑斯嵘也笑了,是含着牛肉干滋味的笑,开始是含蓄的,后来逐渐放肆,借着狠劲嚼烂的牛肉,发泄愤懑。钱小卉跟着大笑,笑得花枝乱颤,鸟语花香。她举着手里的酒杯,浑身扭动起来,尽管离题万里,毫无章法。郑斯嵘看着钱小卉前后乱动的肉体。对,他的视线里只有以前胸后臀为主干的凸出部位,所以他看到的就是肉体,是否包裹着一层衣服无关紧要。
他突然觉得这酒喝得越来越有感觉了,这他妈涩涩酸酸的还真是有滋有味。他主动为自己续杯了。钱小卉扭着向他翘起大
拇指,笑得更加酣畅。郑斯嵘也跟着扭起来,越来越靠近钱小卉,钱小卉能嗅到他口腔里成分复杂的味道,积淀经久的烟味,游移徘徊的红酒味,含着口水的牛肉味,也许带着些嚎味,还携着顽固的口臭味。这样的口腔味觉一定是不和谐的。
所以她清醒而刻意地与他保持着须臾的距离。俗话说酒兴助酒胆,但我要他灭就灭。她哈哈笑着,笑着,忽然拿起酒杯往他的头上慢慢浇下去,浇下去。他的扭动戛然而止,一屁股坐在地上,听见钱小卉在说:
好玩吧,你说好玩吧。太好玩了。以后,你想来就来,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都可以来。阿姐我罩着你。
郑斯嵘很想啐她,你罩着我,太他妈好玩了。他眯着眼,捋了一把汨汨淌下来的红酒,把将要发泄出来的愤懑强制收容进心里,心房马上就有了反应,抽搐了几下。钱小卉蹲下来,看着郑斯嵘被酒色洇红的脸,说,别想太多,阿姐不会亏待你的。

8

孟维谷一进门,就见钱小卉趴在电脑上,根本没觉察到他。他故意把行李箱在地上墩了一记,钱小卉才回过头来,“噢,你回来啦。”然后继续盯着电脑,目光如梭。孟维谷出差一个月来,两人也就是数得着的几次微信。他走进卧室,和衣而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钱小卉的声音,“五套房子全部搞定,你知道赚了多少?”他无心搭理,给了她一个背影,“我不感兴趣。”她隔着他的裤子门襟拨弄他,“嗨,这个感兴趣吗,坏掉啦。”他弹簧一般支起身体,把她压在身下,“马上让你知道坏没坏。”很快孟维谷觉得有点吃力,后来凭惯性完了事。他看得出来,钱小卉没有尽兴。
炒房及其收益并没有给钱小卉带来预期的愉悦,孟维谷对她不热不冷,她对他也是不冷不热,他们的关系像秋风中的树叶,看上去摇曳生姿,却隐着枯黄的败象。
再次见到郑斯嵘的时候,钱小卉立刻蹦出一个网络热词,亮瞎了。他的两鬓以上和后脑勺一半刨得生青,覆着厚厚的顶盖齐齐向后梳去,活像戴胜鸟的冠羽。外加一套黑丝绒西装。钱小卉说,找到新工作了,还是去拍电影?郑斯嵘答非所问,说这发型很烦,早上要用发胶打理半天,否则出不了门。发型师是我朋友,刚开店,拿我做广告。切。说着他拿出一瓶酒给钱小卉看,打开酒瓶的时候,钱小卉的鼻腔猝不及防地接纳了一次袭击,闻着就要醉了。郑斯嵘说我回了趟老家,带了两瓶板城烧锅,请你尝尝。他把小酒杯端到她面前,她看了一眼,就一干而尽了。郑斯嵘说阿姐太爽气了。钱小卉摒着,好久才张开嘴,用手搧着,哈着气说,就请我吃这个?郑斯嵘说是啊,你请我星巴克法国红酒,我只能请这个,来而不往非礼也。边打开冰箱说这房间还不错吧,房东出国了,叫我帮他看着,等下家来看房子。我就拎着两瓶酒进门,啥都有了。你看,冷冻箱里还有不少存货,正好给我们喝酒。阿姐看看,有什么拿手菜可做的。钱小卉瞥他一眼,原来你是叫我来做饭的。郑斯嵘说,还有正经事。边吃边聊嘛。
钱小卉本来想拒绝,但郑斯嵘眼神里的期许激活了她内心的主妇定义。再不会做,把它们弄熟,加点这样那样的佐料,就算开天辟地吧。郑斯嵘也不挑,说反正吃进肚里,无所谓。小时候有这点东西,我老爸喝烧锅还不得笑死。
郑斯嵘想,几单生意做下来,尤其是内部一手房,真是赚了不少,但钱小卉总是那么抠,他要是主动退出,就更便宜她了。
喝得醺了,谁是谁的菜就混沌了。
真醺的钱小卉被微醺的郑斯嵘拉着,醉醺醺地跟着走。到墙角处,他突然把她按住,呼哧呼哧喷着酒气,然后抱着她的头用劲吻她。她立即成了一只被酒缸封堵的容器,好不容易把热烘烘的塞子掰掉,但塞子很顽强,卯足了劲再度封堵。她的气流被压制住,突然炸裂一般从他的腋下拱出来,但他不放弃,以更大的蛮力抱起了她。他紧紧压着她的手腕,像是基督受难的钉子。她在他的酒气熏蒸下软塔塔昏昏然,他腾出一只手扯下了她的裙子,发狠地撞击她。她渐渐松弛下来,甚至迎合着,他突然觉得好嘲讽,所以撞击得更猛烈,他要把她的呻吟碾碎。他溃泄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翻江倒海。
静谧得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再次坐在地上,叼起一支烟,却掩盖不了悄然潜回的沮丧。本来想借着酒劲与她谈重新订约,想不到被突如其来的蛮横和欲望吞噬得一干二净。
钱小卉窝在散发着霉味的沙发里,伸手正好够到郑斯嵘的头,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抚弄着他被凶狠弄乱的头发。这样俯视,他真的像一只鸟。
过了些时间,郑斯嵘听到了关门声。轻轻地。
钱小卉会怎么做,这是郑斯嵘在后来一段时间里思考最多的问题。
但她什么都没做,见面或者不见面,他们的生意照常进行。而且,就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他们互相享受着来自对方身体的欢愉,并形成了高度默契,就像找到了维系他们关系的新的增长点。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很专注,好像一谈到别的什么就会坏了气氛,尤其是生意之类的事情。
郑斯嵘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没想到这就是他冲动的后续。钱小卉就能这样摆布他,而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那天房东来了个短信,说这两天下家就要来看房,让他候着。
郑斯嵘看着窗外,天气阴沉沉灰蒙蒙湿漉漉的,又是黄梅天了。真他妈难熬。心里骂了一句,把一瓶没喝完的可乐倒进马桶,然后狠狠地捏着熟料瓶,再扔在地上踩扁。
他决定了,离开这间小屋之前,一定要向她摊牌。他要告诉她,他得到的与他付出的太不成比例了,他该得到他该得的。即使他退出,也必须有个了断。
傍晚,钱小卉来了,穿得十分淑女。上午郑斯嵘在电话里告诉她,明天下家就要来看房子了,我们应该在这里纪念一下。她楞了一下问他纪念什么,他笑着说你懂的。她应声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一套。他说那不是你喜欢的吗?她回答我喜欢。嘿嘿。
他们照例缱绻,无需前奏,两个人都惊讶怎么可以如此交融。如果不是生意,那该多好。完事后,郑斯嵘才注意到钱小卉的穿着,说看你这一身还有点不习惯,风格大变呀。
这本来就是我的风格呀。
好吧,至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姐,我,有件事……
嘿嘿,今天不光是为了纪念吧。连这事你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
郑斯嵘鼓了鼓咬合肌,字说得有点抖豁,像是用牙齿一个一个切出来的:我们的合同要重新谈一谈。
钱小卉叹了一口气:你终于说出来了,怎么才能使你满意呢?
难道你觉得我一直很满意?
那你想要多少?
至少也得……四六吧。他讨厌自己竟然如此扭捏,一点不具有设想中的决断。
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这可能吗?
她嘲讽的口吻把他激出了一头汗,他一再鼓励自己要与她平等地讨价还价,但藏在内心的怯懦像胃酸一样泛上来。他恨自己为什么离开了她的肉体就失去了魂魄。他扯了扯黑色职业装领带,然后一把扯下来:阿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辞职了。这房屋中介我他妈干够了。我需要一笔钱,我要回老家了。如果你不愿意重新谈,那我退出,咱们也得一次性作个了断吧。
退出是你提前终止合同,你要承担义务的。还说什么了断。
阿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你想让我怎么想?
做人不能这么不讲理吧。
我怎么不讲理了,合同还大不过理吗?当初你不同意,不要签字啊。就是到法院去,我也是对的。
那你的意思是没法谈了是吧。
本来就没什么可谈的呀。啊,你想……干,嘛?想干……嘛?想……干……
小屋又一次归于静谧。
长得可怕的静谧。
然后,他把手里的打火机玩得“啪嗒啪嗒”响,在静谧的空间竟十分刺耳,他也算老枪,现在更渴望烟叶和它燃烧后的味道,当他一把攥住裤袋里的那包烟时,就一阵沮丧,是一个空壳。他狠狠地把它揉成一团,拿出来,点燃了,竟然还隐着一丝烟味。他贪婪地吸着,但明明有血腥味窜入鼻孔。他神经质地奔向卫生间,看着这个血泊中的女人,她竟然穿得这么淑女,这么淑女的女人这么玩我,真他妈以为可以玩我于股掌之间啊。现在这紧闭眼睛的样子才淑女呢,说实话,这女人长得还算不错,干的时候也够骚,比前女友好多了。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气在下面蓬勃起来,不,这不行。这不行。可是越想不行却越是蓬勃。没办法了。他狠狠地掏出来,对着闭眼的淑女肆意狂撸,有点跟自己较劲的意思。然后对着她的侧脸狠狠地射了。他似乎看到她对他笑了一下,是不屑的笑。所以他更猛烈地撸着,但显然已经弹尽粮绝。灵魂出窍一般,全部空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焦毛气。裤子拉链敞着冲出卫生间,那个烟壳子燃起来的火蔓到了那只避孕套。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看着那一簇小火邪恶地笑。他再次走进不大的卫生间,对着只能照出半边脸的小镜子拢了拢头发,又对着女人歪了歪嘴。
关上所有窗户,迅速开门,关门。门锁逆向转了完整两圈。离去。他决定赌一把。他好像听说过,隔绝空气就可以阻燃,还可以制造一个窒息致死的现场。

9

柳阿四的手机从上午到下午打了好几次,都说对方已关机。柳阿四又怒了。这间小屋是他挑了好几家选中的,可房东出国了,让他找中介。柳阿四各种忙,一直没空,今天上午取消了一个预约,临时想来看房,中介却不回应了。柳阿四嘴里哼哼着“操你娘的”,点烟,手机“叮”响了一记,他吸了一口,喷出来,烟雾里的微信说:刚刚,震柏里一户居民家中失火,消防队已赶到现场。接着是一段视频。柳阿四看着,感觉眼睛也要弹出来,震柏里,不就是自己看中的那个小房子的弄堂吗?哪家着火。中介关机,会不会正好是我……应该不会吧。出租房子人家不付帐,买房子再碰到这种屌事。册那,霉到根的事体不会一道寻上我吧。心里总归勿落开(没着落)。长长的一段烟蒂快烫着手了,柳阿四弹皮弓一样弹开,踩上一脚。去看看不就清爽了。
柳阿四做人家,骑着小黄车出来,再骑小黄车过去。反正一个人独来独往,用不着装。到那里看不见消防车,烟雾还从弄堂里飘出来,看样子火已扑灭了。弄口拉着警察的警戒线。柳阿四想,不是失火吗,哪能警察来了,死人啦。他停好小黄车,想挤进去看看,站在警戒线一边的保安跑过来制止了他。他问,里厢做啥啦,死人还是失窃啦?保安赖洋洋地说,管侬啥事体,走开点。柳阿四说,当然管我事体,我还要到里厢去看是啥人家着火。保安突然喉咙响起来,你眼睛瞎呀,没有看见警察拉线啊。走走走。柳阿四也扯起了嗓门,侬只戆棺材,上海闲话讲勿来么就勿讲,想冒充上海人啊。柳阿四中气足,星星点点的唾沫射到保安脸上,终究还是进不了弄堂。手机又“叮”了一记,柳阿四点开,这条微信弹眼落睛了:震柏里失火房屋里竟发现这个!!!柳阿四打开视频,似乎是一堆模糊不清的东西,横看竖看还看不出是什么,好像是个人。啊……柳阿四忽然感觉手机烫了起来。册那,真死人啦。触霉头啊,不管是不是他看中的房屋,这条弄堂是跑勿脱了,我哪能运道介好。
刑侦支队现场勘查报告称,被害人系女性,尸体皮肤层组织凝固型坏死,痂皮形成。周围组织充血,下肢呈半炭化状,四肢屈肌缩短,关节屈曲。随身衣服部分已与表皮粘连。双手反绑于后背腰际,反绑物疑似领带状物(火烧后模糊)。右侧头面部和颈部见多处开放状创口……
小屋瞬间成为线上线下的关注热点。
尽管侦查处于高度保密之中,公开报道也延迟发布,但挡不住人们对一个女被害人和现场泄露画面盎然的兴致。面容姣好的女白领,已有身孕,层层深入探幽,“人肉”的厉害超乎想象。探到了她的设计师职业,接着是她的丈夫孟先生,前某市级机关处级官员,他现在的公司及其关系网,甚至规土局某副局长。而后又有新发现,孟先生与该副局关系密切,利用资源大肆敛财……
警察询问过孟维谷多次,问到是否知道钱小卉怀孕时他一直紧闭着的眼睛才忽闪一下,给出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警察十分诧异他不冷不热的应对。孟维谷说的最多的是要求警方干预一下网上持续不断的人肉,表示这是施加给他被残害的妻子更大的残忍,也是对他的人格和名誉的侵犯。但警察听起来总觉得言不由衷。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郑斯嵘经过一家门面窄小的电器修理铺时,电视里的气象台首席预报员颇为期待地说,明天有望出梅。
郑斯嵘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然后朝电视机方向啐了一口。还觉得不尽兴,又努力从喉咙深处收罗更多的粘性分泌物,以更浩大的气势狠狠地追加了一口。
哼哼,出梅。我赌它个“梅开二度”,上海人叫“倒黄梅”。真他妈难受,要不了几天,霉菌就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子天天住在犄角旮旯的出租房,心里也都长霉了。郑斯嵘正这么想着,阳光突然开眼,一会儿就形成暴烈之势,好像是首席预报员的免费广告。郑斯嵘抬头望天,眼睛被刺得生疼,低下头来的时候,发现脚下正好有个烂苹果很不识相地看着他,他操起大脚就抡出了一个半圆。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大喊,你作死啊。他拔脚斜穿马路狂奔起来。
气咻咻地在一个街角处停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这几天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他和她,都输了。这算交友不慎吗?是她自找的吧。你不是傻逼,我也不是傻屌。
但他决定不走,俗话说灯下黑,我就是不走,再赌一把。看警方怎么定性,纵火还是伪造现场,自杀还是他杀。
几天后网上一则微博称,一具半碳化女尸竟然衍生出如此丰富的信息,规土局某高官被传唤,可能牵出一串腐官……但该报道在网上仅存活了几个小时就变成了一个红色惊叹号。过了几天,又有该高官参加某城乡规划发展研究会议的报道。
郑斯嵘恰好在被删之前看到了这条微博,他不禁吃惊,又感到刺激。嘿嘿,这世道,真是他娘的无语了。遗憾的是,这条信息一点都未涉及此案的侦查进展。
其时,那根疑似领带摆在刑侦支队重案组的办公桌上。透过弥漫的烟雾看过去,它似乎正变幻着颜色,让侦查员生出各种遐思……

【作者简介】孙建伟,60年代生人,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出版长篇历史纪实文学《开禁:海关诉说》、长篇小说《芒刺》、纪实作品集《狂飙乍起》等。《芒刺》和中篇小说集《魔都侨影》获“上海市文化发展基金会”资助项目。作品曾获全国公安文学大奖赛二等奖等奖项。有随笔、纪实刊于《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人民公安报》、《啄木鸟》等。中国法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上海海关缉私局,一级警督。

夜火

胡 磅/文

小凯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吭哧吭哧前往约定见面的麦当劳。
单车的链条有点问题,骑几圈就要空滑一次,有点一脚踩空的样子,但链条却也不掉下来,就这样勉强骑着,身后的电动车自行车一个个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打着铃铛超过。小凯停下来,路边找了根小树枝胡乱拨弄几下车链子,没折腾好,只能把车停在路边,锁上。
微信提示音嘀了一下,扣了一元钱,小凯心疼刚才上车前没有好好检查,这钱被扣得冤枉。路边有好几辆单车停着,但小凯不打算再骑了,从这里走到麦当劳脚头快一点也就一刻钟吧,时间还来得及,他决定走过去。
女孩子穿着校服,胸口印着展开白色翅膀的海鸥和某某二中的字样。小凯奇怪她这么准时,甚至比两人约好的时间还提前了,虽然这是小凯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在他的印象中,女孩子不都是应该姗姗来迟的那种吗?
本来以为女孩子至少迟到半小时,在这个半小时里,他可以坐在麦当劳里,静下心来把所有的环节再捋一遍,甚至于最后一次想想明白,要不要按计划行事。但第一个环节就和小凯预想的不同,他忽然慌了。
昨天他去面试工作的时候也这样。明明在他前面还有一个人排着队的,忽然那人接了个电话,走了就没再回来,小凯猝不及防直接就变成了第一个,他跟着接待员走进人事办公室的时候,几乎想拔腿溜了。面试时的情形可想而知,虽然说让他回家等通知,但小凯知道这通知是不会再来了。
你真有26岁吗?女孩的微信昵称叫妖猫,在加好友的时候,这个名字给了小凯很大的勇气和遐想。
妖猫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局促和稚嫩。小凯刚才这一路走来满脸是汗,都来不及擦一下就杵在了她面前。
为了证明自己的成熟,小凯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打火机,很气派地往桌上一扔,对妖猫说,去点东西吃吧,想吃什么随便点。
吃东西的时候,妖猫从双肩包里拿出几本作业,斜着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手里的笔,一边写作业一边和小凯聊天。
妖猫挺真实的。除了没有名字上的妖气,年龄和长相都和微信描述的一样:初二学生,微胖,短发素颜。这个年龄的人都有底气,如果不想着骗人,自然用不着粉饰自己;小凯当然也是有底气的,但他想着干些啥,于是不免就要粉饰一番。比如说年龄,他虚报自己26,足足比真实年龄多报了6岁多。比如说工作,他说自己是企业的办公室主任,其实昨天他刚刚去一个大酒店参加应聘,岗位是行李部服务员,比如说,他说自己的座驾是奥迪a6,其实一刻钟前他还在狼狈地和一辆坏掉的共享单车纠缠……
妖猫是小凯在微信上通过“附近的人”查找来的,他们俩手聊了好几天,还一起在线打游戏,每天都到深更半夜。学校放暑假了,妖猫比较自由,而小凯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的,如果没有微信,他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打发时间。
我们这个算是约炮吗?妖猫翻过一页书,忽然仰起脸来问。
怎么可以这么说?小凯端起可乐,遮住自己的脸。
我其实都懂。妖猫又低头刷刷地写字。
小凯刚开始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心慌,写作业只是做做样子,但眼睛撇过去看,一道道题目写得很真,填空题选择题简答题,妖猫居然一边聊天,一边把半张考卷都做完了,这女孩子还真是有点儿妖。
你选择的这个见面地点,楼下是麦当劳,楼上就是汉庭快捷酒店。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广告,钟点房,四小时只要80元。现在网友见面不都是做这个吗?
小凯再次举起可乐,遮住自己的脸,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用眼光剥他的衣服,他在她面前是一览无余的。现在他明白女孩子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妖猫了,不是指外貌,而是心思真的古怪精灵。
他故作镇定,反问道,如果像你所说的,你为什么要赴约?你不怕吗?
我不怕。妖猫咬着笔杆笑了一会儿,笔杆一下下敲起餐桌,好像老师拿粉笔敲点击黑板提示重点,说,首先,现在是大白天,到处都有探头你不可能挟持我。其次,约在麦当劳见面,只要我不去上厕所你就没机会下药蒙倒我。再有,我是未成年,如果和我干了啥不管我自愿还是被迫,你都会被重判,只要不是法盲谁都知道这个理对吧,所以你找我约炮啊,划、不、来……
所以?
所以我就是好奇,我单刀赴会,看剧情会怎样发展喽。妖猫把笔杆重新塞嘴里,一边咬一边看着小凯,转着眼珠调皮地笑。
这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并且确实也挺聪明的女孩,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小凯摇着头,一边在手机上把妖猫拉黑。
他一口气喝完可乐,站起身来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写作业可得认真,不能三心二意的。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出人头地,否则的话你活着就只是浪费粮食。
妖猫的确聪明,她分析的都没错。但有一点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凯就是看中了她的未成年身份,因为和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是犯罪,是要坐牢的。
小凯就是想坐牢。

活着浪费粮食。小凯没想到那天自己会脱口而出对妖猫这么说。
这话是爸爸一直挂在嘴边的,也是爸爸对他的评价。
从初中开始,小凯就迷恋上了游戏,学习一落千丈,结果高中都没考上,勉强读了一个职校。爸爸对他失望之极,每次数落他的时候,就说他一无是处,活着只是浪费粮食。
小凯有一个哥哥,哥哥虽然比他大三岁,但既优秀又能干,各方面比他有出息三十倍三百倍都不止。这也是爸爸的原话。
爸爸早年赤手空拳一番拼搏,在深圳开实业,哥哥大学毕业之后直接进公司,半年不到就熟悉了业务,并挑起了大梁,成为爸爸的半个臂膀。打那以后,爸爸很少再数落小凯,大儿子的出类拔萃多少填补了他对小儿子的失望,小凯在爸爸眼里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没人管了之后,小凯索性经常翘课去打游戏,后来干脆被学校劝退了。妈妈想让他进自家公司里做一份差事,但爸爸说什么也不肯,他说小凯都是被妈妈宠坏的,还说他的公司里绝不养吃闲饭的人。
一气之下,小凯就离家出走了,他打算在外面混出个样子来回去让爸爸刮目相看。
临走的时候,他从爸爸卧室的抽屉里拿了3000元现金。抽屉里有好几万材料款,小凯不多不少拿3000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春节的时候,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共给了他3000元压岁钱,后来都被爸爸给没收了。爸爸理由是,18岁以内可以拿压岁钱,超过18岁就必须自食其力。当时妈妈替小凯说话,说还没工作就可以拿压岁钱。爸爸把眼睛一瞪,说,他一辈子不工作,混吃等死浪费粮食,就一辈子养着他吗?!
他们家有个微信群,三代同堂,群主是小凯爸爸。爸爸在群里发了一个字:贼。便把小凯从群里踢了出去。
离家整整三个月了,漂泊在千里之外的小凯虽然省吃俭用,但在第一个月就把3000元都花完了。他想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那种穿西服戴胸牌的,到时候拍张照片发回去,好好让爸爸看看,但是没有文凭没有技能找工作远比他想象的难,没办法,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只能去一
家饭店打工端盘子,好在妈妈一直跟小凯有联系,经常会转账发红包给他,帮助他渡过难关。
小凯,熬不下去就回家吧?妈妈说。
我很好,放心吧!小凯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处境。妈妈心软嘴也软,如果知道自己每天低头哈腰端盘子、勉强维持温饱的话,她肯定会心疼,一心疼就会在爸爸面前念叨,爸爸便会把手里的烟一掐,扯着喉咙说,随他去,我才不会管他,就当没养这个儿子!
小凯经常会怀疑这个爸爸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亲爸爸。他周围有好几个同学也是喜欢打游戏不爱读书,甚至还有在外面打架偷东西犯浑的,可他们在家照样被好生对待,甚至因为担心他们出去闯祸,他们的父母还特别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没有哪一个爸爸像他爸爸这样,冷酷,苛刻,无情。
小凯,钱不够一定要跟妈妈说。妈妈说着,又给他微信转账了2000元。
妈,我有工作,我能挣钱养活自己。说这话时,小凯在口袋里只剩下20元晚饭钱,好在明天饭店老板就发工资了。
小凯,你一定要争气。你爸看低你,他说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只求你在外面太太平平,不要去违法犯罪给家里人丢脸。妈妈忧心忡忡地说,所以,小凯你要有出息啊,证明你自己,在你爸爸面前抬起头来。
上班,不聊了。小凯手机上点了一下,把2000元转账退回,心里恨恨地想,爸爸,你等着看吧,我要不就有出息,要不就给你抹黑,你放心,反正我会让你印象深刻,记得你这个儿子!
当天晚上,小凯花完了仅剩的20元,买了一桶方便面,又去烧烤店吃了几个烤羊肉串。饭店虽然包饭,但菜里没有几根肉丝,肚子里没有油水难受得想跳楼。
睡觉前,他在手机上玩游戏,哥哥在微信上找他,发了个红包给他。
小凯给哥哥发了个呵呵的表情,他没有去点开那只红包。白天他都退回了妈妈的2000,怎么可能稀罕哥哥最多封顶200元的红包?从小他和哥哥之间的关系就很别扭,倒不是说哥哥欺负他,而是因为哥哥的优秀,所以爸爸才会如此不待见自己,每次教训自己的时候,爸爸总是拿哥哥当励志榜样,大儿子越来越优秀,小儿子越来越颓废,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扯越大。曾经,小凯也发愤,想要迎头赶上,做爸爸满意的好儿子,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哥哥总是那遥不可及高高的山巅。
有一首诗,小凯记得很清楚,说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知道哥哥对自己没有敌意,并没有所谓的相煎,但在客观上,尤其在他爸爸的心里,两个儿子就是天上地下反差强烈地存在,一个是天上飞舞的龙,一个是地下打洞的鼠。小凯曾经在心里千万次埋怨哥哥,拜托,你不要那么优秀,不要那么完美,让我的日子好过一些吧!
哥哥从来听不见小凯凄苦的心声,他像一棵年轻的大树,汲取天地之所有精华,不管不顾地成长,茁壮,挺拔,高耸入云,全然没有看见在他的脚下,弟弟小凯已经枯竭成了一颗狗尾巴草……
第二天,一直到晚上打烊,老板都没像往常那样出现在饭店。小凯忍不住问,店长说老板出差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那今天不发工资了?小凯脱口而出。
店长朝他看了一眼,说晚几天有什么关系,饭店在这呢,还怕少了你那几个工资?
饭店的规矩是每天下午4点左右员工就开晚饭了,接下来的几天晚饭,小凯都吃了满满两大碗,把自己塞得饱饱的,因为他已经身无分文了,再没有钱买点心和方便面当夜宵,他必须多吃一点,才能熬得到第二天的早晨。
他找同屋的服务员大牛借钱,大牛面露难色,双手一摊,说不好意思啊兄弟,我也就剩下几张毛票,谁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啊,要不我看看,匀一点给你?
没事没事,我让我妈给我转点钱就行了。小凯自尊心也是极强的,他制止了大牛。
这天是周末,饭店的生意特别好,小凯手脚不停一直忙到了晚上11点多,终于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肚子饿得像有千万只猫爪在里面挠。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离开了家离开了妈妈,但有带出来的3000块钱再加上妈妈好几次的微信转账,小凯够吃够用,并没有真正吃过苦,这个晚上,他终于尝到了弹尽粮绝的滋味。饥饿,
对于这个90后的小伙子来说实在是非常陌生。他痛恨老板在发薪水的日子玩失踪,后悔前几天拒绝了妈妈的转账和哥哥的红包,他辗转反侧,那种揪心的饥饿感和懊恼在夜里折磨着他,几近抓狂。
实在睡不着,小凯轻手轻脚地起来,出宿舍后穿过两条街,直奔菜市场那里的一个小杂货店而去……

谁呀,这么晚了?
老板,我买东西,要两箱方便面。小凯敲着杂货店的门,已经是深夜12点了。
这个杂货店很小,在菜市场租了一个非常小的门面,老板是一个瘦瘦的小老头。附近有一个小学,上学放学的时候小学生会去买零食火腿肠啥的。这个时候菜市场早关门了,小学更是没人,周边也没有居民楼,杂货店孤零零的在黑夜里。也许两箱方便面对于老板来说是一笔很有诱惑的大生意,不舍得拒绝,黑暗里,小凯只听里面悉悉嗦嗦忙乱了一阵子,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
杂货店的灯光昏暗,小凯定了定神,才低头看见高度差不多在自己腰腹部的杂货店老板。再仔细一看,原来小老头是坐在一个破旧的轮椅上。以前小凯经过这里买水,只看见小老头坐在柜台后面露出半个身子,没想到他居然是个残疾人。
说是柜台,其实就是一个非常窄小的木头柜子,上面铺了一块毛玻璃,压着2018年的年历。小凯看见那只用饼干盒子改装成的红色铁皮罐,和往常一样就放在柜子上面。现在手机微信扫码付款早已覆盖了大大小小的便利店,但这个杂货店比较多的依旧还是现金交易,也难怪,杂货店最主要的消费者是小学生,学校都不允许小学生带手机,而菜市场来来往往买菜的人们,总有一些零碎的毛票想要花掉。
其实小凯也不一定需要现金,只要敲开杂货店的门,拿一些钱或者拿一些吃的都可以,当然小老头肯定不能同意,但是瘦骨伶仃的他又能把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怎么样?就算他大喊大叫,这周围一时半会也惊动不了谁。
来的路上,小凯想得很周到,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情节是,小老头居然是个残疾人。
两个人在深夜对峙,一高一低,面面相觑。
小老头还没有完全从熟睡中醒来,他目光浑浊迟钝,仰起一张枯瘦的、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小凯。突然,他慢慢抬起胳膊,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半空,小凯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看见墙角上有一个摄像头,旁边还有一行字,此处监控,与公安110联网。
小凯定睛看了看小老头,耸耸肩笑笑,转身跑了,脚步匆匆,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老头和妖猫一样,也自以为聪明,他以为小凯是因为看见了摄像头,才落荒而逃。其实小凯没料到他是个残疾人,是他的衰老和无助令小凯不忍下手。
至于监控和110联网,小凯还真的无所谓。
有一个张姓叔叔,曾经是小凯爸爸的发小、后来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开始两人称兄道弟,同甘共苦共同创业,但随着企业的做强做大,两个人之间慢慢产生了一些矛盾,并不断升级,最后反目为仇分道扬镳。张叔叔的企业做得也很大,和爸爸抢地盘抢销售,竞争激烈,每次一提到他爸爸都怒火万丈,如刺梗喉。但有一次,爸爸说起张叔叔却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原来张叔叔的独生子被指控强奸,经警察方调查取证确凿,被判刑入狱五年。张叔叔一蹶不振,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彻底焉了。
哈哈,老张这么能干这么要强,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输在自己儿子身上吧?这就叫报应啊!爸爸非常解恨,继而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感慨万千,按理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啥都够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不停地做企业干事业,还不是为了家族颜面,为了子孙后代?如果输了子女输了后代,那就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啊!
有时候小凯觉得爸爸其实挺傻的,他不知道有一张最后的王牌捏在他小儿子手里吗?
他的小儿子最多就是读书不好爱打游戏各方面比不过大儿子,但也不是偷鸡摸狗浑身坏毛病的小混混啊,何必各种严苛各种嫌弃?如果哪天自己犯了罪,那就是被爸爸逼的,到时候他也会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一想到爸爸因此颜面丢尽痛苦不堪,小凯就觉得特别解气。
离家出走的时候,小凯曾经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让爸爸刮目相看,让他惭愧后悔,然而,真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自己现在连温饱都困难,眼前的问题是明天早饭就断粮了,还谈什么出人头地的理想啊?
你不仁我不义,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时候,小凯就打出这张王牌,自暴自弃,报复爸爸,把自己撕碎了丢在他的脚下。

初夏,大街上到处都是鲜花烂漫,温暖的阳光下,好运气似乎也向小凯走近。他居然收到了之前去面试那家酒店的试用通知。
酒店制服很神气,比饭店里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强太多。酒店里到处都是锃亮的镜子,小凯走来走去都能看见自己年轻帅气的模样。出入酒店的人大多很有教养,他们对服务生态度和蔼文质彬彬,比之前饭店里胡吃海喝的食客们层次高很多。虽然酒店的管理严格规范,不像在饭店那么自由随意,但小凯对自己有信心。
他穿着新制服,抬起下巴在阳光下笑得灿烂,然后把这张照片更换成微信头像。他知道妈妈无时不刻地在关注自己,并且她会无时不刻地把有关小儿子的动态随时传递给丈夫。小凯要让爸爸知道,没有他自己照样过得很好。
小凯在酒店的行李部工作,两个星期来他很卖力,给宾客提取行李、迎来送往十分热情主动,还被主管表扬了好几次。
这天上午有客人退房,由于是晚上的航班,就提出把行李先寄存酒店,大大小小三个箱子,是小凯接的行李。到了下午,客人逛街回来取行李时却说丢了贵重饰品,酒店方面紧张了,把当天所有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一遍遍看,没发现问题。但客人指着小凯说,一口咬定说他们上午交行李的时候,当着小凯的面曾开箱取过东西。他们的指控很明确,意思是小凯亲眼看见他们把首饰放进了行李箱,起了歹意。上午还笑眯眯温文尔雅的客人,此刻一脸狐疑尖酸,说我这次采购的这批首饰可贵重了,足够抵得上这个小子好几年的收入。
小凯百口莫辩,好在监控显示,他把行李提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单独进入行李房。
但客人还是不依不饶。
迎合客人的意思,酒店主管提出搜身,以及搜查小凯的更衣箱。
小凯一听,怒了,冲着主管大叫,你们谁敢搜我试试看!你们这是侵权!
见主管面露难色,客人掏出手机说,既然你们解决不了,那我们只能报警了。
主管连忙拦住客人。他当然不希望身穿制服的警察到酒店来,那样会惊动酒店高管,并且给其他住客造成不必要的惊恐和猜疑,影响酒店形象。主管朝另外两个员工使了个眼色,趁小凯不备,两个员工猛地扑过来,左右包夹把小凯按倒在地。小凯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愤怒的嘶吼,无奈他的手脚被死死摁无法动弹,像丛林法则里弱肉强食遭到围捕的小兽,绝望而愤怒,任由主管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浑身仔仔细细搜了一个遍。
就在这时,客人的女儿从随身的小包里发现了那包贵重的首饰,原来是他们记错,当时就没有放进行李箱……
小凯的手臂在扭打中伤了筋,嘴唇也肿起老高。
他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开始解工作服的金属纽扣。工作服上鲜艳的装饰条纹和闪闪发亮的金属纽扣,曾经那么让他骄傲,此时却灼痛双眼,他用力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给你给你,还给你!老子不干了!小凯把工作服脱下来,甩在主管跟前,双脚狠命地踩踏,就像自己刚才被践踏一样。
别这样,这个是误会……主管面露愧疚,想说什么。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现在手里没刀,有刀我捅死你,信不信?
小凯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一伸手指直接就点到了主管鼻子上,逼近他,他妈的死老头子
狗眼看人低,我是谁你知道吗?敢不敢想想我是谁?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亿万富翁的儿子,在你这里打工,就是玩儿,体验体验生活,你以为呢?
小凯终于说痛快了,他又蓄一口血水,这回昂着头直接啐到了主管的脸上。

小凯一个人走在街上,工作日的下午,街道空荡荡的。随着怒火慢慢平息,这时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和酒店结工资,等于两个星期白干。他不能回酒店讨要工资,那地方让他觉得憋屈,何况自己刚才还在主管面前撂下了那些话。
但离开酒店,今晚就没地方住了,这是个现实的问题。
妈,给点钱。小凯在微信上找妈妈。
小凯,今天是你生日啊!妈一早已经你支付宝转了钱,你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天气热了,你再买两件换季衣服啊。
打开支付宝,果然早晨就有了2000元转账,还有妈妈的附言:宝贝生日快乐!照顾好自己!
小凯眼睛一热,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
妈妈告诉他,哥哥前些日子出了车祸,腿部粉碎性骨折,开刀后,住在医院康复理疗,医生说至少要三个月后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妈,那哥都这样了,你看,我是不是回来呢?小凯慢吞吞地往外挤着话。
呃,这事关键还是看你爸,妈何尝不是每天都盼着你回家呀!妈妈模糊地回答。
其实,大儿子受伤之后,小凯妈妈第一时间就丈夫提出让小儿子回家帮忙,没想到,丈夫居然还是那句话,说我要那个浪费粮食的货回来干嘛?他既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告诉你,这个儿子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这话妈妈瞒着,没敢在微信上跟小凯说。
小凯猜到个大概,心里一沉,便也不说什么。他找个网吧,一头扎进游戏里,昏天黑地痛快淋漓。在游戏里,他是坚无不摧的勇士,浑身铠甲高大威猛,没有人欺负他,更没有人敢嫌弃他。那些讨厌的人都被他踩在脚底,他的身边簇拥着向他欢呼的人们。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爸爸,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也对他顶礼膜拜、诚惶诚恐。小凯面色冷峻,他巨无霸一般行走在苍穹之下,每一脚跺下去都能让地球瑟瑟颤抖……
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墨黑。
小凯穿得单薄,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今天是自己生日,也许好好跟爸爸说说,会有转机?小凯想,如果爸爸能接受自己回去,就算安排一个很苦的工作,他也愿意从头开始学,好好干。在出来闯荡三个月、饱尝了生活艰辛之后,他想自己一定不会让爸爸失望的。
爸,今天我生日。思想斗争许久,小凯给爸爸发微信。
生日怎么啦?想要钱吗?爸爸很直接。
其实开场白之后,小凯想说的是,爸爸,今天我过了生日,就20岁了,我长大了,知道以前错了,以后我会懂事听话的。小凯自尊心很强,这些话会让他心滴血,但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准备向爸爸低头。
但是,爸爸显然没有给他这个语境。小凯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好容易鼓起勇气走出的这几步,现在梗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得。懊恼。尴尬。
我知道哥哥受伤了。半天,小凯又挤出一句。
他受伤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不可能替代他!爸爸很快回道。
自取其辱啊!小凯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怎么会蠢到低声下气给爸爸发信息?
小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丝丝凉风沁入胸腹,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爸,我知道,我各方面都不如哥哥,我让您失望了。可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真不明白,我很多同学都像我这样,但是他们的父母也对他们很好啊……
笑话,你的意思是我对你不好?
作为父母把你抚养成人,已经尽到了为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你早已满了18岁,过了今天都已经20了,你以这样行尸走肉的方式活着,还有什么资格要求父母对你怎样?微信那头,爸爸显然恼火了,他迅速切换到语音模式,给小凯发来一通长长的语音:你天资不聪明,后天又不努力,懒惰成性,所以我对你非常失望,我早已放弃你了!实话实说,我从来不指望你对家庭有什么贡献,只求你在外面管好自己,不要给我给你妈妈丢脸添麻烦我就烧高香了!
爸爸的声音很严厉,每一句话都像一记无形的重拳,把小凯努力积攒起的勇气一拳拳打光。
我知道了。小凯愣了半天,讪讪地回一句。
没想到系统提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需要验证。爸爸居然把他拉黑了!
王、八、蛋!王、八、蛋!憋屈了一天的小凯终于爆发了,他拿着手机在树干上猛拍,一下一下,手机立刻碎了,屏幕玻璃割破了他的手掌,但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他的怒火越来越旺盛,燃烧了整个夜空。
好吧,就这样,我毁了你的儿子,让你丢脸!
随着怒火中烧,这个意念再次涌上心头,越来越清晰、坚决。曾经,小凯在这个边缘徘徊数次,尚存的理智让他没有跳下深渊,现在想来,他完全没有必要犹疑。主意已定,小凯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连等了好几辆,终于等到了一辆女司机开的出租车,一开车门便坐上了副驾驶座位。
女司机并不启动,看了他一眼,说,麻烦你坐到后面去。
为什么?
有规定啊,过了点,前排只能乘坐儿童妇女和老人。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深夜打车,开到半路如果把我给抢了,我能怎么着啊?也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对劲,女司机似乎一眼就洞穿了小凯的计划。
我看上去像罪犯吗?
我没那意思。女司机居然回得非常哲理,不过,罪犯和正常人不就是一念之间吗?
好吧好吧。小凯下车,从侧面绕到后座,坐下,说了一个目的地,正是他白天还上班的那个酒店。
在他的双肩包里,有几件从酒店员工宿舍匆忙收拾的换洗衣服,小夹层里还有几盒火柴。这是酒店客房里的火柴,因为提倡环保,很多酒店都会提供这种包装精美、木质干净、尺寸超长的火柴,小凯当时看见觉得气派,清洁客房的阿姨随手就给了他几盒。
下车后,小凯围着酒店转了一圈。万籁寂静,透过落地玻璃门望去,只有前台两个服务员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值守。小凯来到酒店后面的裙楼,那里是酒店的行李房、库房和更衣室等,与前庭的气派光鲜不同,这里常年乱糟糟的堆着一些物品。
燃烧吧,把所有虚伪的光鲜漂亮一把火统统烧掉,让丑陋露出来。
小凯滑动手里的火柴,一朵火苗闪着弧线,消失了。他又划了第二根。
看见火苗在黑夜的土壤里萌发、燃烧起来的时候,报复的快乐令小凯激动得浑身颤栗。他好像看见了爸爸恼羞成怒、懊恼不已的样子,开心得想要立刻哼起歌来。
成功的企业家,这把火一定会让你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小儿子。不管他多么糟糕,他是你的作品,你敷衍潦草、不肯承认的作品。来吧,看看你的作品,它不能让你骄傲,但是真的可以让你颜面丢尽,后半辈子抬不起头……
这个晚上,酒店、包括酒店沿街几百米范围内一共有八处起火。一间堆满织物的库房火势严重,殃及二楼客房并造成了人员伤亡。
警方迅速破案,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小凯没有逃跑,他非常淡定,主动把双手伸进冰冷的手铐里,说,请通知我爸爸……

后记:

很多家长望子成龙,对于孩子寄予了非常高远的期望,一旦孩子的发展不尽如人意,便恨铁不成钢,责骂、冷暴力、甚至放弃。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每个孩子不一样,不可能都
成功完美,尤其是青春期成长中的孩子,自尊心强,容易逆反。
年轻人成长的道路,本来就是曲折不平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家长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方法,正面引导孩子,给他们鼓励和信心,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把孩子推开。
一拉一推之间,人生完全不同。

凿刀、象牙和黄狗的故事

童孟侯 / 文

来 客 气 汹 汹

黄眠一托人带信给高风民厂长,叫他到他的画室去一趟,有件事情非高风民解决不可。
黄眠一原来是个农民画家,他的画室起名叫“眠庐”,村里同意他把“眠庐”建立在大苗圃的深处,临时房屋,板壁和屋顶用的是夹板和泡沫塑料,双方说好的,万一上级检查认为这是“违建”,立刻就拆掉。“眠庐”静悄悄,周围没有村民,没有庄稼,没有水泥路,到处郁郁葱葱和鸟语草香。黄眠一在这里挥毫泼墨,悠然自得,他不想别人来打扰他,他太想摘掉“农民画家”前面的“农民”二字。
1 月 14 日下午,高风民和朋友打麻将,运气很差,又输了 800 元。离开棋牌室,高风民独自到一家湘味饭店,点了两个菜,喝了两个扁瓶的“二锅头”,大约有四五两。吃饱了喝足了,他离开湘味饭店,向“眠庐”方向走去。他步履不稳,有些跌跌冲冲。半道上,看见有个木墩子,就一屁股坐下,掏出一包“红双喜”香烟,一支一支接连抽了四支,这才站起来,继续向苗圃深处走去。刚刚走进苗圃,他就停下,解开裤带,在一棵竹子前撒了一泡尿,哗啦哗啦的声音很响。
一条大黄狗一直跟在他后面,很忠诚,很依恋,他停它也停,他走它就跟。它的名字叫大黄,是高风民养了 6 年的一条狗。高风民并没有发觉跟在后面的大黄。6 点钟,高风民终于走进了“眠庐”。黄眠一赶紧用一张宣纸把桌上十叠百元大钞遮盖起来,说:“胡乡长刚刚走他要我为他画一幅《黄山日出》已经付了定金。”
高风民直截了当:“黄大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工具都带来了。”
黄眠一说:“我在你那里请的这尊观音一根小手指断了你帮我修复一下。”高风民说:“好的好的我跟胡乡长一样先谈一个价格,你出多少钱让我修复呢省得到时候……”
黄画家立刻打断他的话:“什么价格呀听上去你是让我付给你修补费是不是,高老板你搞颠倒了应该是你赔偿我的损失,我花了 8 万元买了你的观音牙雕哪里晓得这是个不完整的艺术品连小手指都会掉下来。”高风民寸步不让:“小手指掉了是你自己没有保养好肯定是观音被你碰倒了。”
黄眠一拿起画桌上那个掉下来的象牙小手指说:“我怀疑观音的这个手指不是在一根象牙上雕刻出来的而是你后来接上去粘上去的。”高风民立马怒目圆睁,他觉得黄画家叫他来,是要故意捉他的扳头,敲他的竹杠。
就用训斥的口气说:“怎么可能呢当初你买这尊观音牙雕时我让你仔细验货我还说‘出了门我们红艺雕刻厂概不负责’。”
黄眠一双眉紧锁,把那根小手指推到高风民鼻子尖,说:“我又不是牙雕的专业人士你动过手脚我怎么看得出,你必须在这尊牙雕上重新雕出一根手指来我就不收你的赔偿费了。”高风民一挥手,打掉黄眠一手上的象牙小手指,道:“你说我动过手脚这是对我高风民人格的污蔑我可以到公安局去告你一个诬陷罪,我帮你修复你还要我赔偿你的钱这是哪家的王法。”
黄眠一光火了,拿起画桌上的镇纸,重重地拍了一下:“啪!”他很刻薄地说:“怪不得人家都说红艺雕刻厂是乌合之众原来你就是乌合之众的头。”高风民冲过去一把抓住黄眠一的前襟:“你敢侮辱我还要侮辱我的员工看来我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会识相的你这个老东西。”
黄眠一闻到了对方一嘴的烟气和酒气,他大吼一声:“我警告你快把你的手放下来你想动武吗,你神气什么你弟弟是什么货色还有你招来的员工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最清楚村里的人也都清楚,我说你是乌合之众一点不会冤枉你的。”
高风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把画家的衣襟揪得更紧了,几乎要把画家腾空拎起来。衣领紧紧卡住了画家的脖子,黄眠一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起来,他大吼道:“你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拿起手中的那根镇纸,重重地在高风民的左手上敲了一下。镇纸是紫檀的,非常重,非常硬,敲在手上几乎要把骨头敲碎。
高风民疼痛难忍,立刻怒火中烧,从右边口袋里摸出带来的雕刻用的凿刀,对准黄眠一的肚子狠狠一刀,噗!
黄眠一顿时跪下去,声嘶力竭地大叫:“你杀人啊杀人啦高风民杀人啦。”高风民拔出凿刀说:“看你还敢骂人吗不教训教训你还以为我高风民是好吃吃的。”黄眠一没有了反应,不再叫喊,不再挣扎,他倒在地上,血流一地。
这时,门外有狗吠,汪汪汪!汪汪汪!声音急促而恐怖。
高风民大吃一惊,好像是大黄在叫,好像是大黄在提醒我有人来了!刹那间,高风民的酒醒了:要死,我杀人了?我把黄眠一杀了!如果我现在就走,留下他一条命,他也会到公安局去告我,我也要坐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放一把火把画室烧掉,什么痕迹都不留下,说起来是画室自己失火了!
高风民把画桌上的十万元塞进自己鸭绒长风衣的口袋,用打火机点起火。画室里多是宣纸和颜料,只不过几分钟,火就呼呼燃烧,火苗直窜,高风民匆匆忙忙离开“眠庐”。
狗的叫声在还在继续:汪汪汪!汪汪汪!

创 口 血 淋 淋

读者诸君,我们的侦探故事就这样在大火中拉开了序幕。
作家对探案故事的悬念处理,可以分为“保密”“半保密”和“不保密”三种,我在这里先把这件案子的“案底”公布于众,就是属于“不保密”,这种结构可以称之为“终局式”,比如日本电视连续剧《古畑任三郎探长》,就是这样一种结构方式。读者都已经了解了高风民犯罪的全过程,可是侦查员还在“黑暗”中摸索、彷徨、走弯路、误打误撞……请原谅,侦查员不是神仙,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凶神恶煞的高风民,他们一定会徘徊,如果能把案子破了,其过程一定是剥茧抽丝,不会顿时开朗。
本案的主角登场了,还是两位,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搭一档。
消防车拉着警笛飞速赶到苗圃,花了一刻钟才把消防水管从村里接龙接到苗圃,等完全浇灭大火,“眠庐”已经烧光,几乎没有竖起来的东西,全部坍塌了。画家黄眠一的尸体烧焦了,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负责侦查此案的是屠勤勤和贾大勇,也算是老搭档。
去年,侦破黑水晶大案之后,屠勤勤立了三等功,她很快就被任命为火调科的副科长,贾大勇也从宣传科借调到火调科,不再是临时帮忙临时凑数。这两件好事却叫屠勤勤不爽,她一直觉得她自己领导自己是最合适的模式,她觉得让贾大勇担任火调员也是不妥当的。
屠勤勤当机立断,对贾大勇说:“现场是死的而尸体是‘活的’我们先跟救护车到解剖房去。”
解剖房异常安静,屠勤勤在贾大勇的耳边非常轻地说话,但是人人都听清了:“大勇你注意观察刘法医解剖黄画家的腹部,画家是被一把平头的有一定厚度的刀具刺伤的,用平头的凶器来刺杀人和用尖头的凶器来刺杀人在创口的反映是有区别的,平头的刀具会造成创口边缘的挤压伤或者叫挫伤。但是一旦刀具进入身体之后尖头的和平头的区别就不是很大了。平头的凶器刺入腹部一般不会一刀致命而尖头的刺进去往往会刺破大血管很快叫被害者致命。画家先是被刺伤但是没有立刻死亡他是被大火烧死的是窒息死亡的。”
这是贾大勇警官跟屠勤勤打交道以来,听她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她的外号叫“屠葫芦”,也就是闷嘴葫芦的意思,她一向不喜欢说话,在火调科不说,在家里也是默默无闻,要说也是极简洁的一些短句,几个字,性格使然。
贾大勇自言自语:“这是用洗脚房里的扦脚刀刺的吗不对不对扦脚刀要比这个窄,这是用修鞋匠的切刀刺杀的吗也不对那种切刀有两三厘米宽呢。”
屠勤勤不说话,拿出一张白纸,用一比一的比例画了一把凿刀,长20厘米,刀头宽1.5厘米。贾大勇诧异:“用这样的平头刀来杀人是很不顺手的。”
她点头:“凿刀的上下宽度差不多。”贾大勇把那张纸收起来放入口袋,说:“这就奇怪了凶手要杀画家黄眠一,完全可以到任何一家厨房用品店买一把尖刀,为什么要用这种平头的凿刀呢。”
屠勤勤说了两个字:“激情。”贾大勇问:“你说的是激情洋溢的那个‘激情’吗,犯罪分子还有什么激情洋溢那应该叫杀机突起,屠老师‘激情’是个褒义词嘛。”
她不作声,暗暗想:这个贾大勇还停留在文学范畴,还在用文学脑子思考和推断案件。激情犯罪是嫌疑人因为某种外界因素刺激,心理失衡,情绪失控,从而产生的犯罪行为。怎么能和什么“激情洋溢”搅在一起呢?这个案子侦破后,我应该向陈支队长提出,还是把大勇调回宣传科去比较合适。火调人员是要考专业技术职称的:助理工程师、工程师、高级工程师。要是贾大勇调到火调科,今后他评什么职称?火调科没有政工师和高级政工师,这不是耽误大勇的前程吗?退一步说,即使陈支队长不同意,非要让大勇在火调科,也应该让大勇到公安大学刑侦专业去进修。
贾大勇稍稍感到屠勤勤副科长的不快,于是补台:“屠老师的意思是说这个凶手原来没打算把黄眠一杀了因为一时兴起动了杀念。”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分析道:“凶手比较内向比较偏执很可能经济比较困难很可能是个抽烟的。”
贾大勇心想:屠老师的推测那么神吗?连“经济比较困难”都能推测?连“抽烟的”都算得出来?反正等案子破了可以回过来验证——这一次,贾大勇没有心直口快,他怕自己再一次牛头不对马嘴。
刘法医脱下橡胶手套,一边洗手一边说:“关于死者的创口鉴定刚才屠科长说得很清楚我就不重复了,是他杀不是自杀。我要说的是死者是活着的时候被燃烧所产生的气体窒息的,我们在他的呼吸系统提取到浓烟产生的燃烧颗粒。”
贾大勇说:“也就是说黄画家被刀刺伤之后没有死亡而是被火烧最后导致死亡。”
刘法医和屠科长对视,小伙子的解释对两位专家来说显然多此一举。

“眠 庐”空 荡 荡

屠勤勤和贾大勇立刻从解剖房返回大苗圃的火烧现场,“眠庐”空荡荡。这一夜,两人都没睡,都泡在废墟上找寻有用的证物,直到东方拂晓,嘴唇冻得发紫,两脚冻得发僵。
整个大苗圃都被封锁,不许村民靠近,废墟上只有他俩,一抄一抄把所有的灰烬都抄到筛子里,然后慢慢摇动,轻轻抖动,仔细看筛子的网格上筛选出什么东西,除了粉末,任何一件都不放过。
贾大勇一边筛一边打哈欠,他在肚子里捉摸:非但一夜没睡,还要不停干活。明天干也不是不可以嘛。既然都烧毁了,用筛子筛还有什么用?看来,火调员这活儿真是辛苦,碰到火烧现场,必定是这样默默无闻地一宿一宿地筛,怪不得养成了像屠老师这样不言不语的个性。做个宣传员就有正常的上下班时间,当个火调员很可能没日没夜。此刻,他有些怀念宣传科的岗位了。
筛子上面蹦出了几小块石头,比半个小指甲还要小。
贾大勇正要倒掉,屠勤勤按住筛子:“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说着,拿出一个 20 倍的放大镜仔细观察小石块,然后说:“寿山石。”
贾大勇问:“是寿山石吗不是苗圃里的石头或者水泥吗。”
屠勤勤又说:“图章。”她想为他解释:这是黄眠一画画用的寿山石图章。在火烧现场,所有的有机物都会烧成灰烬,即使黄眠一的老花镜的镜片都会烧成水状,因为大部分物体很难抵御 1300 度以上的高温燃烧。可是石头不会被烧毁,它产生的反应是爆裂,于是形成这样的一小块一小块爆裂物。至于图章的种类那就多了去了,有寿山石的,有翡翠的,有青田的,有白玉的,有象牙的……我们可以从被害者的收藏品里,发现其“身价”……
屠勤勤想了想,还是没向贾大勇解释这些,因为火调科的每个人都熟悉火灾现场发现的这样的“石头”,她觉得她说出来是不是太初级了呢?
两人一直筛到凌晨,灰烬堆成一个“小山包”,除了有几小块寿山石青田石材质的碎石,没有筛到什么可疑的物体。贾大勇站起身,看看屠勤勤,意思是:可以收工了吗?可以睡觉了吗?说实话,他的腰非常酸,腿非常麻,头皮非常胀,身体的忍受度似乎到了极点。屠勤勤头都没抬:“查查周边。”
两个人一左一右用专用的手电筒照射着,就像探秘电影里的人寻找埋藏的宝藏。突然,一个一厘米左右的牙白色物体被光束锁住了,她小心翼翼捡起来,用手抹掉外面的泥土,然后用放大镜看,而后说:“象牙。”贾大勇掏出一个专用塑料袋,把这段象牙装了进去。他问:“屠老师怎么知道这是象牙呢。”屠勤勤说了三个字:“菱格纹。”
一般的象牙都有这种特殊纹理交叉形成的菱形格子,所以鉴别象牙还是比较容易。目前,社会上的不法分子还没有制造出假冒的象牙,就因为这种菱格纹很难仿造,所以只能用大象骨头等东西当象牙来欺骗消费者,其实,横截面没有牙纹的都是假的。能看懂象牙的菱格纹,一般不会上当。
说实话,贾大勇对象牙和寿山石之类的东西不熟悉也没有兴趣,他一直以为这是老年人玩的东西,也是油腻男喜欢的。
至此,两位侦查员还没有探摸到高风民。高风民呢,正和他养的黄狗大黄“捉迷藏”!

凿 刀 亮 铮 铮

贾大勇警官跑遍了本区所有的扦脚房、修鞋摊、刀具店、厨具展厅、玉雕公司……查看了各种各样的刀具,然而,收效甚微。屠勤勤提醒说:“走访一下专门雕刻象牙的工厂。”他回答:“这个区没有专门雕刻象牙的厂家要么到邻县或者到市区去找。”
屠勤勤说:“以前的。”
他理解她的想法,因为她在废墟里找到了一小段象牙。贾大勇说:“我已经调查了本区所有和雕刻有关的厂家都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把那一小段象牙和象牙雕刻厂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些牵强附会呢屠老师,犯罪嫌疑人怎么会把他的象牙遗漏在画室里呢这样做不是自己暴露自己吗,我分析象牙是黄眠一的。”
他的分析归他的分析,屠勤勤说的话他还是必须去做,不能讨价还价,因为她是火调科的副科长。于是,贾大勇调查了和象牙有关的企业,包括展览馆艺术品销售柜等等。
贾大勇又来到红艺雕刻厂,上次来没有碰到厂长高风民和副厂长高雨民。这次,接待他的是高家弟弟高雨民。贾大勇事先查到,高雨民因为盗窃罪曾经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高雨民非常紧张,脸色发黄:“你们是公安局的哦哟是贾警官呀请坐请坐,你不用查了我们厂早就不加工和销售象牙雕件两年前就停了,联合国两年前就规定任何国家不得销售象牙和象牙制品,我们知道的所以我们不雕刻也不销售不信你可以去查,再做就是犯法的。”
贾大勇问:“你们雕刻厂现在雕刻什么东西。”
高雨民回答:“我们雕刻象牙果。”贾大勇一脸不悦:“不还是象牙吗你不是说你不雕刻象牙了吗。”
高雨民笑了:“贾警官啊象牙是象牙,象牙果是象牙果。象牙果是南美的棕榈树上结的果子所以也叫象牙椰子。象牙果虽然在硬度颜色纹理都和象牙差不多但是它是一种植物是允许雕刻和销售的。”贾大勇拿起台子上一个双手合十的瑜伽美女的小雕像,说:“这不就是象牙吗我看就是象牙做的。”
高雨民摇头:“这是象牙果的雕件不是象牙的,这件东西我们卖出去才 70 块钱同样大小的象牙雕件哪能卖 70 块钱起码要 270 块钱。这个美女雕像尺寸只有七八个厘米再大不能大了因为象牙果最大也就这么大,而真正的象牙有一米多长呢。贾警官你来看看这个关老爷的象牙雕就有 25 厘米高。”贾大勇问:“说来说去你们厂还在雕刻象牙嘛。”
高雨民心里琢磨:这个警察正千方百计给我挖坑,他绕着圈子也要我承认我们厂还在加工象牙,还在做象牙生意,然后他就可以依法把我抓进去。我要小心一点,不要掉在坑里。于是回答道:“贾警官这个关羽像是我们十多年前雕刻的你从颜色上就可以分辨它有点泛黄了,你还可以看到它有老象牙才有的裂纹。政府规定不能雕刻象牙了我们给自己留这么唯一一个纪念品,这是一尊牙雕中的精品得过奖的我们不舍得卖掉。来来来贾警官你喝茶其实我们一向是很配合公安局工作的。”
贾大勇在心里嗤笑,你是被关押过刑满释放的人,你犯了盗窃罪,还“配合公安局工作”?不妨听听他怎么忽悠。于是他问高雨民:“你是怎么‘配合公安局工作’的。”
高雨民解释:“青浦监狱有一个犯人组成的玉器雕刻小组贾警官是知道的吧,就是组织那些犯人让他们专门学习玉器雕刻,这些人刑满释放后就有了一门手艺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再次犯罪的概率就会少很多,青浦监狱的警察说从犯人玉器雕刻小组放出去的人无一人有再犯罪的记录。我们红艺雕刻厂就配合公安局工作收了这样的员工。”
贾大勇心头咯噔一跳,心里思忖:这就不是惺惺惜惺惺了吗?不就是臭味相投了吗?高雨民自己是刑满释放的,他组织起曾经的罪犯,整天在厂里动刀动棒的,有没有可能他在搞一个黑窝点呢?我要不动声色地往下挖。问道:“这些有前科的人你们厂一共收了几个。”
高雨民说:“贾警官是来调查他们的呀我们一共收了三个,因为厂里这两年效益不好那三个人去年就辞职不做了,厂里现在只剩下我和我哥哥两杆司令连兵都没有啊。”
至此,贾大勇警官只要追问下去,凶手高风民就突显出来了,可是贾大勇对高雨民的怀疑实在是山重水复:有犯罪前科—操刀—收纳释放人员—神色慌张……贾大勇的视线始终没有转到真正的嫌疑人身上,他盯着嫌疑人的弟弟。侦查员不是诸葛亮,每一次和对手碰到都能神机妙算,侦查员只能一步一步靠近事实真相,一件一件收集犯罪证物。
贾大勇一转话题,转到他事先设定好的正题上:“你们是用什么刀来雕刻象牙的。”高雨民很警惕,立刻纠正道:“贾警官我再声明一次现在我们只雕刻象牙果不雕刻象牙,我们已经两年多不雕刻象牙了。再说了我们现在的雕刻已经不大用凿刀都用四轴联动数控雕刻机,你来看看这台就是数控雕刻机我们设定好程序之后它会自动雕刻象牙果,象牙果雕件在艺术方面要求很低几十个象牙果一起雕,雕出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哪里像雕刻象牙的关羽弥勒观音什么的绝对要精心设计精雕细刻。”
贾大勇喝了一口茶,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你们用的凿刀、刻刀给我看看。”高雨民打开一只扁扁的盒子,里面展示了六把大小不一的凿刀。
贾大勇的心里一声惊叫:盒子里的第一把尺寸最大的凿刀,和屠勤勤科长画在白纸上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长度是 20 厘米,凿口是 1.5 厘米。刀口非常锋利,闪着寒光,凿刀的中间部分很光滑,可以看出是雕刻的时候工匠手握的地方,凿刀的尾部略微有些卷边,可以看出是一直被木锤子敲打后形成的特殊状态。
贾大勇问:“你们厂里的凿刀有没有失窃。”高雨民说:“啊呀我跟贾警官不是说过了吗现在都用雕刻机了现在都雕象牙果了,谁还用这个东西呢再说凿刀又不值什么钱又不是金刚钻的刀具,哎对了贾警官你问这个干嘛?”
贾大勇拿起那把尺寸最大的凿刀:“这把凿刀蛮锋利的借我用一下这几天我在雕刻一个木雕。”高雨民松了一口气,哈哈笑了:“原来你是来借凿刀的呀你早说呀拿去好了送给贾警官好了反正我也不用。”
贾大勇已经想好了,把凿刀带回去检验,如果在凿刀上检验出有画家黄眠一的血迹,那么大功告成了。
回到火调科,贾大勇喜出望外地把那张画着凿刀的白纸和高雨民的那把凿刀,一起放到屠勤勤的办公桌上。
没想到她说了三个字:“惊动了。”
贾大勇等着她说下去,可她不说了,只有三个字“惊动了”。
屠勤勤觉得用暗示的方法,或者用画龙点睛的方法来启发大勇的思考更好,他很敏感,很聪明,不需要每一个步骤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一个幼儿跌倒了,他的妈妈惊慌失措地过去搀扶,孩子从妈妈的神态中得到暗示,以为跌得很厉害,于是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反之,有的妈妈若无其事地叫孩子“自己起来吧”,孩子会毫不介意地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又去玩了——这就是暗示的作用。屠勤勤要让大勇自己思考,为什么是“惊动了”?惊动什么了?

乡 长 抖 索 索

派出所突然收到一封打印的举报信:1 月 14 日,胡宏乡长到画家黄眠一的“眠庐”去过!
两位侦查员立刻亢奋起来,立刻前去乡政府找胡乡长。可是胡乡长到常州出差去了。三天之后,胡乡长出差回来,屠勤勤和贾大勇把他约到火调科。
屠勤勤问:“胡乡长你这个月的 14 日到画家黄眠一的画室家去过是去聊天会友的吗。”胡宏回答:“我侄子要结婚了我请黄大师画一幅《黄山日出》图送给我侄子。”
贾大勇接着问:“你是几点钟离开黄眠一的画室的谁能证明你。”胡乡长说:“我是 5 点钟离开画室的‘谁能证明你’黄眠一可以证明我呀。”
屠勤勤说:“黄眠一已经在 14 日那天死了他的画室被烧毁了而14日你去过他的画室。”胡乡长抖抖索索,说:“怎么会突然死了呢这下我的十万块钱扔在火里了,我要黄大师画一幅 6 平尺的,14 日下午我在画室当场付给他 10 万块现金这么说 10 万元也烧掉了吗。”
贾大勇问:“你是案发当天到过黄画家的‘眠庐’去的,我们希望你不是嫌疑人希望排除你的嫌疑,你去画室的时候碰到什么人吗?”胡宏乡长回答:“除了黄大师我没有碰到其他人啊我怎么有嫌疑了呢,我是 5 点钟离开画室的我的驾驶员可以证明我,因为约定 5 点半我要出发赶到常州开一个会那天必须报道的。”
贾大勇又问:“你要去付钱的事画家黄眠一知道吗。”
胡宏回答:“黄大师不知道可是黄太太是知道的,我在手机上跟她通过微信约了时间定下是 1 月 14 日下午 4点钟。”
画家黄眠一不喜欢用手机,他觉得太热闹了,太烦躁了,是浅层次的东西。他一直希望安安静静地呆在“眠庐”闯出自己独特的国画路子来,成为真正的国画大师而不是农民画家。有人想要联系黄眠一,基本上都是先找黄太太预约。
贾大勇接过胡宏乡长的手机,查看了他和黄太太的通信记录,一共 15 条,确实是约定拜访的日子,确实是定下的先付人民币 10 万“润笔费”。
胡乡长走后,贾大勇有些泄气地说:“最有用的线索其实是一条最没用的线索白忙了。”屠勤勤摇摇头,说了四个字:“转移视线。”
贾大勇一回头:“什么转移视线。”

会 议 雾 茫 茫

1·14 火灾案的侦破掐在了瓶颈,聚焦点完全没有放在高风民身上。陈支队长召集了案情分析会,与会的有火调科易科长、防火参谋老姜、屠勤勤、贾大勇、刘法医等。贾大勇把从红艺雕刻厂借来的那把凿刀放到会议桌上,说:“化验科没有在凿刀上查出黄眠一的血迹也就是说它不是凶器。”
易科长立刻说:“你怎么能随意问嫌疑人借凿刀呢这不是把侦查信号传递给他了吗,如果他们真是凶手就会及时毁掉其他痕迹和物证。”
防火参谋老姜赞同:“红艺雕刻厂给每个搞雕刻的员工都会配备一套凿刀因为这是生产工具嘛,这一把凿刀没有血迹不等于其他的凿刀没有,这把凿刀原来有血迹被擦干净了也不等于没有血迹,现在拿在我们手上的这把凿刀就是烫手山芋会给侦查带来麻烦。”
贾大勇瞪着双眼看易科长,他想:我是否画蛇添足了?可是我不拿到那把凿刀,我怎么能够知道是不是……
陈支队长显得很宽容:“小贾没有经验今后在侦查时一定要注意三个字‘悄悄的’,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已经吃亏了我们在明处犯罪嫌疑人在暗处,我们搞侦破的就是要把这种劣势转变过来让罪犯暴露在明处。”
屠勤勤补充说明:“这把凿刀的刀口尺寸和被害人黄眠一腹部的创口宽度厚度都是相符的。”陈支队长说:“这不能证明画家是被这把刀捅伤的。你们认为副厂长高雨民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在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前不能再动他,我们凭什么抓捕他需要证物和证人嘛。”
屠勤勤把一小段象牙小手指递给陈支队长:“这是在火烧现场找到的是象牙的,而小贾借来的那把凿刀正是专门雕刻象牙的,我们想在这两件东西中间找出有用的相关联的信息来。”易科长很敏感:“火场有没有找到与之匹配的象牙雕像。”
贾大勇抢话:“都烧毁了只有这个掉在墙脚跟的象牙小手指幸存。是不是嫌疑人在动手杀人的时候挥动凿刀不小心碰掉了它,如果是这样的话象牙和象牙凿刀之间就联系上了。”
贾大勇的推断很牵强。分析会沉默了。屠勤勤沉默了,她并不想指出大勇的肤浅,也不生他的气,她在自己的保密手册的扉页,看到了师傅告诉过她的一句话:不要因为无法使别人成为你希望的那样而生气,因为你也不能使自己成为你希望的模样。
陈支队长和易科长出门抽烟去。贾大勇给大家的茶杯里添水。五分钟之后,陈支队长回到会议室,说:“我们再讨论一下胡乡长的那个 10 万块钱。”
易科长分析:“这 10 万元很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动了杀机的原因见钱眼开嘛,然而嫌疑人怎么会知道黄眠一的“眠庐”有 10 万现金呢。是不是胡乡长自己露了口风恰好被嫌疑人听见了于是跟踪这笔巨款而来,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家店黄眠一回家吃晚饭时就会把钱带到自己的住房去。这个巧合也太巧了吧。”
陈支队长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来安排下一步侦查的要点,第一点是最近一段时间和黄眠一有过联系的人都要一一摸清。”贾大勇插嘴:“黄眠一没有手机他的画室没有座机‘眠庐’周围的大苗圃也没有安装监控探头,所以他几乎和外界是‘隔绝’的。”
陈支队长不满地看了贾大勇一眼:“听我讲下去我布置的第二点是要查清高雨民的社会关系,包括曾经在他们厂干过的那三个有前科的员工,虽然都离开了但是必须跟踪调查。高雨民的哥哥情况怎么样你们接触过吗。”
屠勤勤答复:“红艺雕刻厂确实是因为国家禁止雕刻和销售象牙制品导致效益滑坡,本来生意非常红火现在一败涂地。厂长高风民情绪低落整天打麻将喝烧酒骂人,仅仅靠现在加工象牙果恐怕不能挽救红艺雕刻厂倒闭的命运他们的财务已经亏空很久了。”陈支队长“哦”了一声,不说什么,他的手摸向口袋,摸香烟。
屠勤勤说:“我想提一点建议。”陈支队长向她摊出了右手的手心,意思是:请。她说:“继续观察大苗圃监视‘眠庐’。”
贾大勇深感困惑,立刻就问:“为什么还要观察大苗圃呢‘眠庐’已经烧成灰了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嫌疑人还会来看看废墟看看里面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可以捡漏的吗,他这样做的话不是白白送死自投罗网吗。”
屠勤勤是火调科的副科长,老资格的火调员,侦查经验非常丰富,但是她并没有对贾大勇的不同意见产生反感,她微微一笑,反而觉得这位 90 后跟我们这些 60后 70 后就是不一样,我们瞻前顾后,左邻右舍,上级下级,往往是想好了再说,往往是想周全了什么都不说了。90 后很阳光,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这么说,不大考虑会“得罪”谁,不在乎纵横交错的什么“关系”。
易科长解释说:“我理解屠科长的意思因为罪犯作案之后往往有两种表现,一种是逃之夭夭逃得越远越好另一种是混在人群里返回到现场来观看,这是好奇心理或者说幸灾乐祸心理作怪,好像是挑战我们公安‘我就在你们面前你们能识别我吗’。”
贾大勇心想:哪里是什么“好奇心理”,屠老师明明是碰到瓶颈了,于是死马当活马医,没事找事干,权宜之计罢了。废墟还有什么好看的?已经被我们兜底翻了,所有的灰烬都在筛子上筛了一遍,难道还需要继续观察?我要是嫌疑人我绝对不会再到“眠庐”来看看,太冒险了!
陈支队长推开桌上的茶杯:“我同意易科和屠科的想法散会吧。”
至此,两位侦查员似乎离凶手高风民更加远了,离红艺雕刻厂也更加远了,渐行渐远。如果死盯着红艺雕刻厂兄弟俩不放,案子就有突破口了。
如果两位侦查员像读者一样,早就知道案情发生的全部经过,他们一定会直奔高风民而去。现在,他们就在高风民的周围迂回,或者说不停打转,疑疑惑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他们什么时候能在黑暗中推开高风民这扇“门”呢?

大 黄 疯 兮 兮

大苗圃外围黄色的封锁带被撤销,‘眠庐’裸露了。两位侦查员从早到晚在树林深处埋伏观察,他们甚至还带了望远镜。足足观察了一整天,几乎没看见什么人靠近“眠庐”,只有黄太太到废墟上烧了一次锡箔,点了两根蜡烛,一个人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侦查员按兵不动,没有前去惊动黄太太。
傍晚时分有一条狗在废墟前叫了一阵子,汪汪汪!汪汪汪!然后走了。接着,有两只猫从废墟上穿过,一只叫春,一只纠缠。接下来,就恢复了大苗圃的平静,死寂。村民怕这里闹鬼闹怪,谁愿意来?万一黄眠一的冤魂回来了呢?他是被杀的!
第二天傍晚 6 点 20 分,废墟前又传来狗叫。贾大勇举着望远镜耐心观察,轻声说道:“屠老师你发现没有这两天每天傍晚 6 点 20 分左右总有一只黄狗到废墟前来狂吠,每次总是叫上七八分钟就溜走了声音好恐怖啊。”屠勤勤点头:“我也注意到了大概是画家黄眠一养的狗怀念它的主人吧。”
贾大勇说:“我调查过了黄眠一的“眠庐”和他们家都没有养狗,这条狗不是他的我估计是一条野外的草狗绝对算不上是家庭宠物,你看它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被人揍过的血印子,这条狗的行为非常古怪但是古怪中一定是有原因的。”
贾大勇一直记着著名作家高晓声的一段话:狗性单纯于人性。狗性中那一种接近本能的忠诚,一旦体现于人性,反而意味着人性的扭曲,人性的病态。
屠勤勤侧头看了贾大勇一眼,顿时觉得身边的这个小伙子非常可爱,他敏感,亢奋,悬想不断,揣摩种种,思路活跃,这是侦查员必备的素质,他是可塑之才。屠勤勤指了指那条正在乱叫的狗,轻声说:“给它录像。”
大黄狗一看有人过来拔腿就溜,两位侦查员在后面紧紧追赶。但是两条腿哪里比得过四条腿,大黄狗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贾大勇说:“明晚我们再来等这条狗是不是在‘眠庐’边上装一个摄像监控头。”她说:“用四条腿对付四条腿。”
第二天一清早,屠勤勤他们驾着警车,专门拜访市公安局警犬大队。在向大队长介绍“眠庐”火烧案的案情之后,她请教道:“为什么一条狗在某个特定时段会到某个特定的地点狂叫呢。”
大队长判断:“这条狗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才会产生种种怪异的举止。比如汶川大地震之后有些狗就守在废墟堆上,怎么赶都赶不走怎么劝它吃它都不吃东西,因为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它觉得主人就在废墟下面它是绝对不能离开的打死它都不走。有时候狗的感觉类似我们人但是比我们简单得多。”
屠勤勤深深点头:“你们真是专家啊我们想查清这条黄狗的来龙去脉,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很可能会协助我们把案子捅开一个口子。”大队长说:“屠科长有什么需要我们出力的吗。”
她很爽快:“借给我们一条警犬我们要用四条腿去跟踪那条大黄狗。”大队长使劲摇手:“警犬不能随便借给你即使你们也是公安系统的,再说警犬不会听你们的指令你们无法叫它执行任务。”
屠勤勤说:“那怎么办呢要么请你们的训练员带上警犬配合我们跟踪行不行呢。”大队长说:“这是可行的我们大家都是保卫城市让老百姓平平安安地生活嘛。”
贾大勇和大队长握手:“太谢谢你们啦今天傍晚 5点半在木墩子对面的那个民房里设伏。”

审 讯 绕 弯 弯

在审讯高风民之前,屠科长特地关照贾大勇:“你负责记录我负责审问我们互相配合当然你也可以审问”——屠科长的意思,审讯非常关键,特别讲究技巧,要丝丝入扣,步步紧逼,不能唐突。
没想到高风民刚刚被押进审讯室,贾大勇就指着台面说:“这把凿刀还给你。”
高风民很冷静:“是你问我弟弟高雨民借的吧他当天就告诉我了说是你要搞木雕,这把凿刀跟我没有关系。”屠勤勤立刻问:“那么哪一把凿刀跟你有关系呢。”
高风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他在想: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按理说屠勤勤会立刻追问关于凿刀的事,可是她不,话锋一转:“我们要感谢高老板为我们检举揭发胡乡长。”
高风民抬起头,一脸困惑:“哪个胡乡长我不认识胡乡长我也没有见过胡乡长,你们可以找胡乡长证实一下反正我不认识他。”
屠勤勤说:“我们根据邮戳上的信息调取了本区所有邮局和邮筒的录像。”
高风民又沉默了,他在想:难道我还不够小心被他们拍到了吗,我是叫一个小朋友把信投到邮筒里去的我不认识那个小朋友,小朋友也不认识我。
按理说屠勤勤会追问关于检举信的事情了,可是她不追问,又转换了话题:“听说高老板最近和朋友一起搓麻将搓得很大两千块辣子一只花五百。”
高风民有点兴奋,脸上有了笑容:“不瞒你说最近我手气极好昨天搓麻将赢了,有一局摸到 4 只花结果自摸每个人给我两千我一副牌就赢了六千块。”屠勤勤冷冷地说了四个字:“财大气粗。”
高风民的脸上笑纹顿时消失了,承认道:“我确实参与了赌博我愿意接受公安局的处罚是我不对,可是我的牌友也参与赌博了为什么只抓我一个人呢。”
屠勤勤不追问赌牌的事情了,点到为止,她只是想暗示嫌疑人,你连年来穷途潦倒,手头拮据,怎么会一下子变得有钱了呢?你不是说你一直输吗?你的钱哪里来的?
其实,高风民听懂了她话中有话,他将计就计和屠勤勤“打太极拳”,把问题的重点引向搓麻将赌博,并且大包大揽承认犯罪。
屠勤勤突然间又转了话锋:“我想请教一下高老板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东西,你是雕刻象牙的专家你应该能辨别的。”
就在高风民接过象牙小手指的刹那间,屠勤勤敏锐地观察到他的左眼眼皮微微一抖,这表明他的心里重重地一抖,更表明戳到了他的痛处。
确实,高风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象牙小手指怎么会落到警察手里呢?难道黄眠一这个老东西没有死?他一边思忖一边看象牙小手指,足足有两分多钟,翻来覆去,近视远瞄——其实,他是借机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同时借机拖延时间,他要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不露出破绽。他把小手指还给屠勤勤时说:“太小了看不清也许是用象牙雕刻的一个蚕宝宝吧,它是象牙材质的这一点我能吃准,它是靠牙尖部分的象牙雕的。”
高风民以为她会继续询问关于象牙小手指的事情,但是屠勤勤又不说象牙了,瞬间又转移了话题。高风民真的有点“应接不暇”了,真的跟不上她的思路,他不知道这个女警察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会点到他哪一个痛处。
这一次,屠勤勤不是提醒,不是暗示,而是一针见血:“高风民你到大苗圃去干什么的。”高风民一脸糊涂的样子:“什么大苗圃我不认识大苗圃不知道它在哪里。”
屠勤勤讽刺道:“可是你们家的大黄狗是认识大苗圃的它可以带你去呀。”
高风民浑身一颤,头上的冷汗顿时一颗一颗冒了出来。他反复提醒自己:我千万要镇静,这个女警察其实是在诈我,她怎么会看到晚上我到苗圃去的?怎么会看到我打大黄的?这不可能!
贾大勇站起身,把笔狠狠摔在桌上,大喝一声:“高风民你自己交代和我们告诉你是两回事你要想想清楚。”
高风民咬紧牙关:“我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我确实参加赌博了你们处罚我好了。”
屠勤勤说:“看来你是不想主动坦白,虽然你没有前科但是你很老练很狡猾像个老手。我们还是播放录像吧先放 1 月 18 日晚上 6 点 20 分录的那段。”
那是绑在警犬的背上的微型摄像机拍摄下的:一条大黄狗来到“眠庐”的废墟旁狂吠,大约叫了七八分钟它就离去。画面一路跟踪在大黄狗的身后,直到它跑进红艺雕刻厂。
贾大勇问:“高风民你想交代吗现在交代还来得及这会减轻对你的处罚。”高风民还是咬紧牙关,不露一点口风:“我承认这是我家大黄但是大黄到黄眠一的画室附近去过,不代表它的主人也到黄眠一的画室去过,狗是到处乱跑的。”
屠勤勤死死盯住:“你怎么知道画家黄眠一的你怎么知道那是画家的画室,你难道早就认识黄眠一吗。”
高风民沉默。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言多必失啊!贾大勇说:“你嘴真硬啊我再给你播放第二辑是 1月 19 日晚上拍摄的。”
画面很清晰,大黄 6 点不到离开了红艺雕刻厂,向苗圃方向飞奔而去,它的身上比 1 月 18 日又多了几条血痕。半道上,有一个木墩子,大黄突然停步,坐下,銜起木墩子旁边的一个烟蒂——屠勤勤解释道:“这些烟蒂上有你的 DNA”——大黄的左侧,突然出现了高风民的身影,他奔跑而来,手里攥住一根雕琢象牙用的紫檀木棒,杀气腾腾。大黄看见高风民追来了,立刻起身飞跑。跑进大苗圃的树林之后,它来到一棵竹子旁,抬起后腿,撒了一泡尿——屠勤勤解释道:“我们在竹子根部的泥土里检测到了你的还有大黄的尿液”——大黄穿过树林,来到苗圃的中央,对着“眠庐”的废墟狂吠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正叫着,高风民又出现了,他从它身后杀过去,操起木棒猛揍大黄。大黄受伤后惨叫一声“呜——”,逃走了。
屠勤勤问:“这一切还需要我帮你解释吗。”高风民有些语无伦次:“需要吧需要的还是需要的。”
屠勤勤说:“你不想让你的大黄在大苗圃出现可是它偏偏每天 6 点 20 分准时出现在那里,它先到木墩子休息,大约休息了抽四根香烟的时间,再到竹子下面撒尿,它的‘作息时间’和行走线路和你 1 月 14 日傍晚的轨迹高度吻合。你很想知道这些录像是怎么拍到的,你还很想知道你养的大黄为什么会那么奇怪,等你坦白了全部犯罪事实我再来解释给你听。”
高风民沉默了很久,终于低下头:“我交代,给我4 根香烟。”
最后,高风民在审讯记录上签了名,留了指纹。
屠勤勤遵守承诺,开始解释:“高风民你的作案过程大黄全部看在眼里,当你刺杀和放火时大黄受到强烈刺激它得了强迫症,它无法阻止自己傍晚时分往大苗圃跑,跑到木墩子旁它也要学你的样要‘抽烟’,然后再跑到竹子下撒尿,这些都是跟它的主人学的。”
高风民垂头丧气:“原来狗也会得强迫症啊,大黄出卖了我所以我一连几天要追杀它,我知道它再这样叫下去我一定会露馅,要叫你在自己家里叫跑到火烧的地方去叫做啥。”贾大勇纠正:“是你出卖了你自己,天理不容‘狗’理也不容。”
文末,有几件事要向读者交代:两位侦查员在红艺雕刻厂后面的那条小河里,捞到了那把属于高风民使用的专门雕琢象牙的凿刀,长 20 厘米,宽 1.5 厘米。两位侦查员还在红艺雕刻厂四轴联动数控雕刻机的床肚子里,搜出了胡乡长给黄眠一的现金,可是只剩 9 万元了。
还有,乡政府撤销了村长的职务,原因是他竟然同意黄眠一在大苗圃的中央搭建违章建筑。

(本文图片来自资料库,请原作者与本刊联系以便领取稿酬。)

大爆炸

刘 迪/文

1

那房子居然还在,二楼靠东,我一直担心房子被拆或被他人占据。楼梯朝北,呈Z 字形,楼道是半开放的,记得冬天海风吹进来,寒冷刺骨,恨不得一下冲进家门,小屋总是温暖无比。走上楼梯,有四扇门,沿着狭长的通道往里走,最后那间就是我的小屋。站在门前总是很慌,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像掷骰子赌输赢一样紧张,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惶然……门居然开了,眼前的一幕,叫我喜悦得就要窒息……绿色的墙围,油漆脱落的地方,露出几团粉墙,宛如一只只飞在草甸上的蝴蝶,单人钢丝床、单薄的被褥、呆头呆脑的大木箱子,一只大铁壶,斑竹书架上摆着几本书,有杜拉斯的《情人》、何其芳的《预言》和舒婷的《双桅船》,空档处还摆着几件淄博艺术陶瓷,飞马、老鹰、梅花鹿。看上去主人离去已经很久很久了,罐头瓶里有烟蒂,玻璃茶杯里有发黑的茶底,每样东西都落满了忧伤的浮尘,它们静悄悄地等候在此,物与主人天各一方……我用眼睛亲昵地抚摸这些物件,就像看到了朽骨复生的亲人……
这个梦不定期地光临,每次站在门口都会紧张得心跳,纠结锁是不是被人换过?门是不是还能打开?每次推开门,进入小屋,都会欣喜并忧伤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好!我又回来了,神奇,我真的又回来了!那是一种走进过去时光的奇异感觉。
其实,在丽岛的那段时光说不上美好,日子过得恓惶,但为什么我会在梦里,一遍遍走回那间小房子呢?
那时,阳光直愣愣地照在焦土上,荒芜的山丘裸露出褐色的礁石,几棵松树顽强地长在石缝中,形态乖张,我在看到它们的时候,会有同命相连的悲悯感觉。唯一的一条砂石路贯穿全岛,行人寥寥无几,路上没有一片绿荫。我经常在傍晚时分,在岛上独自行走,看潮涨潮落,在落日余晖里,聆听卡车激昂的喇叭声,看它扬起沙尘,呼啸而归……
荒凉、孤独和寂寞是青春的基调,那时,我用诗句点缀生活,诗句里浸掩着初恋的忧伤和对未来的迷茫:一个肉体的命运,和一块石头的命运,无大差异。
石头搬移到哪里,修葺成什么形状,填海,亦或砌墙,岂是石头自己,能够定夺。

2

我是在丽岛油库大爆炸那年离开丽岛的。
大爆炸发生在那年夏季,我离开的那天,丽岛正下着那年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遮蔽了大爆炸后的残垣凋敝,转眼丽岛变得白茫茫一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从青岛乘半小时轮渡就到丽岛了。
现在,发电厂和油港码头的栈道一左一右通向大海,叫丽岛像海燕一样生出两个巨大的翅膀。
在轮渡上,可以看到发电厂的烟囱和山坡下那些硕大的油罐,它们应该建造于大爆炸之后,现在,它是一个储量更加庞大的油港。据说,导致当年大爆炸的直接原因是混凝土油罐遭遇对地雷击,当时,几百米高的火焰在大风中冲向天空,原油随着轻油馏分的蒸发燃烧,开始猛烈沸溢,油火混合物喷向空中,撒落四周,又点燃相邻的油罐,造成更猛烈的燃烧和多次爆炸……大火烧了五天五夜,天昏地暗。大爆炸造成19 人死亡,一百多人受伤,大量原油流入大海,使胶州湾遭遇有史以来的严重污染,沿岸海水浴场全面封闭,大爆炸形成的强烈振波,让胶州湾漂满了白花花的鱼虾,扇贝、蛤蜊、蛏子死在淤泥里,使海滩一片腥臭……
我那时是电厂的一名化验员。水变成蒸汽,蒸汽变成电,在这个庞大复杂的过程里,我一直没搞懂,我的角色至关重要还是微不足道,反正不是我喜欢的角色,就像石头向往城墙,却偏要把它雕成塑像。
下了轮渡,出租车载我直抵丽岛宾馆,这是我记忆里岛上唯一的一家宾馆。
砂石路已经变成了沥青路,路面上画着雪白的车道线。
路两旁早已种上了梧桐树,树下有一团团绿荫。沿街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行人络绎不绝。路上跑着各种小型汽车,已经看不到大卡车的踪迹了,我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在经过电厂门口的时候,我紧张地在行人中搜索,我还是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20 多年过去了,我并不想突兀地出现,怕让从前的熟人错愕不适。
一切看起来都是欣欣向荣的,唯独丽岛宾馆显得有些萧条落寞,客房已经陈旧失修,它显然竞争不过那些连锁酒店。过去,它是尊贵并高高在上令人望而止步的地方,每到夏天,都会有一些明星和作家来此度假。

3

从宾馆出来左拐,有一家水饺店,我要了一盘鲅鱼水饺,又要了一小碟蒜泥,这应该是岛上的美味。
夏日,海边凉爽宜人,这是唯一不变的。走在大街上,故地重游,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转让阁楼”贴在房产中介玻璃窗上的这条信息,叫我好生奇怪。
立在门口的中年男子问我:想买吗?我问:阁楼怎么转让呢?中年男子说:岛上这两年搞城镇化建设,给渔民都造了楼房,政府为了奖励开发商,同意把阁楼当商品房单独出售。哦!有房产证吗?中年男子笑了,没有产证谁敢买呀?你如果有意干嘛不去看看?我摇了摇头,谢了他的好意。
我沿着大路向东走,前面是丽岛发电厂。傍晚时分,海风里弥漫着烧烤的味道。街上渐渐热闹起来,露天大排档里坐满了喝啤酒的青年男女,他们应该都是大爆炸以后出生的,或对那次大爆炸根本没有记忆。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回想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似乎洞见了时光里的欢喜和忧伤。
顺着电厂围墙边的道路往南走,原来的老房子所剩无几,远处山坡上的新楼,错落有致,灯火通明,那些新楼,应该是后来造的。迎面走来一个穿电厂工作服的年轻人,我问,前面是电厂宿舍吗?年轻人说,这边住的是单身职工和实习学员,他又指了指山坡上的新楼告诉我,老职工都搬到南海花园了。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了立在海边的那幢四层小楼。二楼小屋的灯亮着,但那个鲜艳的向日葵窗帘已经不见了。我在黑影里望着楼上的灯光,现在谁住在里面呢?他们应该和我那时的年龄差不多吧……真是往日不堪回首月明中,眼睛不知不觉潮湿了……我想,不久以后,它们也该被拆掉了,岁月将无情地带走一切。
顺着大街往回走,听到有人对我说:看你不像本地人。原来到了那家房产中介门前。
我笑着问:噢,为什么?中年男子说:下午我看到你从宾馆出来。我更正他说:我是本地人,但我大爆炸那年离开这里了。他说:那你离开很久了……喔,夏天回来在海边住住挺好的。我问:你说的阁楼有多大?中年男子说:45平方。有小点的吗?有,35平方。明天能带我去看看吗?
中年男子说:你看了一定喜欢。约好时间便告辞了。我听到中年男子在我身后说:我还没告诉你阁楼的窗子面朝大海呢!

4

阁楼除去边边角角,能站直的地方最多三十平方,但功能齐全。房主给卧室铺上了油亮的长条木地板,并且卫生间也安装了抽水马桶和热水器。
看了房子之后,我爽快地付了定金。
房主是一个厚道又精明的包工头,他告诉我,房子是他自己装修的,虽然简单,但质地优良。他说如果我同意付一笔押金,他可以在过户之前,先把钥匙交给我。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一拍即合。
第二天,退掉了宾馆的客房,我便住进了阁楼。
去家具店买了一个床垫,一张桌子,和一把舒适的椅子,又去电器商店买了台洗衣机,我要的都是现货,家具当天送到,洗衣机隔天也送来了。
夜晚,灯光明亮而柔美,我看着空荡荡的阁楼,它好像从天而降,突然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这会不会又是梦呢?
站在阁楼的窗口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如果夜里刮风,可以听到海浪的轰鸣声。
楼下是一个集市,可以买到各种美妙的食物,尽管关于食品安全有许多可怕的传说,但我相信摊主们不会自毁声誉,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5

戴着墨镜在大街上闲逛,身体轻盈。
兀自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多像一个幽灵啊!
顺着海边大道走到油港,巨大的金属油罐排列有序,血的教训似乎换来了一派新景象。在大爆炸之前的老油罐位置上,修建了一座十米高的烈士纪念碑,上面雕刻着在大爆炸中牺牲的14 名消防官兵的名字。
从油库出来,不知不觉又朝电厂走去。电厂大门外,有一排临街商铺,我在一个叫“心语”书店的门口,看到了一张熟面孔,他叫罗奇,我们曾经一起写诗。那时传说他喜欢我,其实我们没有故事,不过是他单相思而已。如今,他看上去灰头土脸,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写诗了。我们虽然一起写诗,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也没人相信我会喜欢他,因为那时我的风流韵事,早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我和卡车司机杨威在热恋,人们经常看到我们在高高的驾驶室里谈笑风生。但是,杨威却在我的眼皮底下,和别的女孩结了婚,故事至此并没结束,传说杨威结婚后,我们依然是恋人,直到我调离电厂,我们的恋情才画上句号。
罗奇跷着二郎腿坐在书店门口,无所事事地看着行人,书店冷冷清清看不到有人进出,我默默移开目光,就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一辆别克商务车从眼前驶过,在和司机仓促一瞥中,那双眼睛叫我想起杨威。
我有些恍惚,我的初恋真的存在过吗?我好像已经多年没有认真去想这件事了。
杨威皓齿剑眉,长脸,皮肤黝黑,高俊挺拔,是粗犷型美男子。这是他在我眼中的样子,他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那时我用诗句赞美他,公开表达我的爱恋。时隔多年再重温爱情,难说是他给了我爱情,还是爱情邀请了他。
那时,男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好身架,好模样,且干净,简单。没想要花他们的钱,也不想要他们的地位,不知道这叫不叫自尊。后来我认为,自尊这东西,有时很高尚,有时也很肮脏。
假期已到,我将离开丽岛,但我还会回来……

6

仅有的一年婚期没留下什么痕迹。对我来说,婚姻中的麻烦远远多于性爱。我崇尚极简主义生活方式,人际交往也如此,几乎只保持工作关系和亲情关系,就像丽岛阁楼,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床垫和桌椅就够了。
我喜欢做少数人当中的极少数人,这样就规避了和大多数人碰撞的麻烦。
自从在丽岛买了阁楼,那个小房子就成了一种崭新的思念。
第二年夏天我又去了丽岛,阳光照进空荡荡的房间里,地板上有薄薄的一层浮尘,我呆呆地看着它们,流淌的时间以灰的形式沉淀在此,它仿佛让我看到了时间的尸体。
浮灰上没有任何痕迹,除了空气,应该没有什么来过这里。
我用一块湿毛巾擦去浮灰,地板马上现出了光亮。揭掉床垫上的蒙布,扔到洗衣机里,一切就算搞妥了,尘封的阁楼现出了亲切的面目,在此死去的时间又复活了。躺在床垫上,展开四肢,让自己像一个“大”字,做了几个腹式呼吸,感觉好极了。
依然不想打扰任何人,一个人走走看看,感觉轻盈
如鸟。
阁楼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网络,手机也是时开时关。
有时,在岛上绕圈走,傍晚才回来。有时,一天不出门,却一点不感到无聊。喜欢这种孤独和寂寞,但不是无聊。
静下来,灵魂像洗过澡,神清气爽。我问自己,那些对我有决定意义的机遇是谁安排的,是老天还是自己?我兀地认识到了人的渺小,以及藐视命运所做的那些傲慢和愚蠢的抗争,我感觉自己的选择都是错的,如果听任命运安排也许会更好,但这并不会叫我过于沮丧和气馁,以我们现有的智商,其实根本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有些事情,不经数年,很难长出模样,看出结果。
依然去电厂那边散步,总有办法叫人认不出来,像一个隐秘的潜伏者,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我发现罗奇的书店变成了彩票销售点了,进出的人多了起来,老板依然是他。
我再去海边看四层小楼时,那地方已经夷为平地了,我从前住过的房子彻底没了,那里新造的高楼会把过去的一切屏蔽掉,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在梦里走进我的小屋。
逛了岛上很多地方,有些地方过去和杨威去过,比如那个山丘,他曾躺在礁石上,听我吟诵情诗,松树的阴影在他脸上晃动,让他看上去非常迷人。我还去了过去没到过的地方,我只是没去南海花园,那里熟人应该不少,保不住会被认出来。我不想回到世俗中去,我怕回答那些无谓的问询。我喜欢大街上那些陌生的面孔,也喜欢他们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我像幽灵一样毫无忌惮地看我想看的东西,悠闲自在。
偶尔,不由自主会想,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一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鬓角修剪得有款有型,眼角有他那个年龄恰到好处的皱纹,只是想不出他会穿什么衣服,T 恤、西服、休闲服不适合他,都不是他穿的衣服,只有印有“丽岛电厂”字样的藏青色工作服适合他……

7

自从在丽岛有了阁楼,我每年都会去住些日子,就像在梦里不定期回到那间小屋一样。
今年夏天,第一次开车去丽岛,快到入岛堤坝时,打开车窗,腥腥的海风顿时灌满了车厢。路面平坦宽敞,我在一片辽阔的海滩前把车停了下来。
海风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裙裾飘飘的女孩儿站在堤坝上……那天一早暴雨倾盆,雷声隆隆。雷雨后的第一次爆炸,发生在9 点55 分,我正小心地用牛角勺把氢氧化钠放到微量电子天平的托盘上,那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牛角勺里的白色粉末撒得到处都是,幸亏当时称的不是氰化钾。起先,我们以为是30 万千瓦发电机组的锅炉爆炸了,大家冲出化验室往西面的厂区瞅,高耸的两台锅炉和往常一样,汽轮机没有排气尖叫,发电机运行正常,210 米的烟囱也在缓缓地冒着除尘后的白烟,再往东瞅,油库方向,一个巨大的蘑菇云把太阳遮挡得严严实实……天空顿时暗了下来。我突然想到他,我感觉他的卡车正从堤坝上归来……狂风裹挟着大团的黑烟呼啸而过,堤坝上,不断有大型消防车驶向岛内。我在消防警笛和各种嘈杂的声音中,还是听到了一个高亢的喇叭声,我断定那是他的卡车,尽管还在两公里之外。
他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的车头前了,他跳下车满嘴脏话,直到认出是我……
我说,大家都往岛外跑呢! 5 号油罐爆炸了,另外4个油罐也会爆炸,据说山下的油库里有几十万吨原油,如果油库几十万吨原油爆炸,整个丽岛会沉到海里去……你怎么不跑?
我怕你回来找我。
我们在车流中紧紧拥抱在一起,忘记了身处险境……就在这时,第二次爆炸发生了,强大的冲击波扯开了我们,让我们同时倒在地上……
在卡车咣铛坠地的瞬间,在巨大的震颤中,我突然变得异常清醒并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和思考。
他爬起来,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又把我拉上了高高的驾驶室,这时,我们才看清彼此的脸,尽管它们被熏得发黑,但面容却从来没有如此纯粹和清澈,我捋了捋蓬乱的长发,仿佛脱胎换骨,破茧化蝶,我绝然地说:我不会嫁你,快找个女孩结婚吧!
为什么?
我只要你做我初恋里的角色,但我并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会看着你结婚生子,享受失恋的痛苦……为什么?
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去你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说:哪有不会失去的东西?
我说:如果我们现在死了,爱就不会失去了。
所有太阳的亮光都被遮蔽了,我们仿佛走进了无边的黑夜……
我突然想见他……但不是面对面,我还是不想叫他知道我来了。
我把车停在离电厂大门不远的地方,陆续有下班的人出来了,大多是陌生的面孔,其中偶尔会发现几张熟面孔,却想不起名字,但我记住了那个圆脸、大胸的小个子女人叫杨娥,她丈夫是油库的消防员,死于那次大爆炸,那时他们结婚还不满一个月。停在路边的外省车牌,还是引起了人们好奇的张望。人走光了,那个身影并没出现。
又去了两次,依然失望而归。

8

早晨,太阳把阁楼照得明晃晃的,不想动,久久凝视着倾斜的屋顶,一个奇怪的想法冒出来,突然感到极其口渴,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看了一下手机,今天是礼拜天。
开车来到南海花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传达室旁有几个人在说话。小区道路宽敞,我在里面缓慢绕行,一边小心避让狗和玩耍的孩子,一边想,他此时会不会正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呢?或许看到了我的车,于是纳闷:怎么有一辆外省的车开进小区里了呢?我暗自笑了。
在里面绕了一圈,传达室的旁边有一家超市,门口有四个人在打牌,三个人的面孔都不熟,从年龄看应该都退
休了,背对我的是个大块头,从后面就能看出是个秃顶,这个人面朝前面一个卖雪糕的冰柜坐着,一个男孩站在冰柜旁边吃雪糕。我停下车,在我付钱买冰糕的时候,身后打牌的几个人突然吵了起来,好像有人作弊,大家拒绝付钱给他,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吼:再不给钱我要掀桌子了!我回头一瞥,看到那个秃顶恼羞成怒,肥硕血红的脸上有一对剑眉……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天大爆炸的情景,一个黑色的蘑菇云,在大风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柱,斜着冲向天空……我快步回到车上,落荒而逃。
躺在床垫上懒得动弹,阁楼慢慢暗了下来,此时,太阳应该在海平面消失了……
有时,我还是会想,是大爆炸让我偏离了轨道,如果丽岛没有发生那次大爆炸,我也许会和他结婚生子,成为一个幸福的岛人,杨威不是他现在的样子,我也不是我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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