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在他三十余年短暂的一生中,共创作了超过150 篇小说。他的作品取材新颖,常常借助某些事物的象征意义,表达自己对于现实人生以及自身生存状态的感知和体悟,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又成为当时社会的缩影。
《罗生门》是芥川龙之介早期发表的短篇历史小说,描写了一个普通人在利己主义的驱使下堕落的全过程。从本期开始,本刊将用两期的篇幅和您一同透过芥川龙之介作品中“火”的象征意义,勾画出作者创作意识的轨迹,体会其笔下蔓延的“利己之火”与“地狱之火”。这火,是他批判现实的态度,也是希望之光的自然反射。
徐明中/ 文
提起日本近代的杰出作家芥川龙之介,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名著《罗生门》。据说《罗生门》取材于平安朝末期的“今昔物语”,所谓的“罗生门”意指平京(旧时京都)的南门。
《罗生门》的故事很简短,却给我们描述了一个旷古未见的惨剧:经过连年的地震、台风以及战争、饥荒的洗劫,整个京都城成了尸横遍地、荒芜凄凉的人间地狱。其时,一个被主人解雇的落魄家将来到罗生门避雨,他已无路可走,面临着随时倒毙街头的悲惨命运。当天夜晚,他看到一个老妇人举着松明火把在城头拨一具女尸的头发。出于人性的本能,他极端厌恶这种亵尸的卑鄙行为,不由得上前责问老妇人,谁知对方振振有词地说出一大堆作恶的理由,并说那个死去的女人生前为了生存也干过不少昧心之事,言下之意谁都不是好人。刹那间,家将的道德底线彻底崩塌了,终于明白这个黑暗的世界已容不下善良的人性,只有变成作恶的鬼魅才能生存。于是,他立刻翻脸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恶魔,毫不留情地打昏了老妇人,剥下她的衣服消失在黑色的夜暗之中……
读完《罗生门》,我感到致命的窒息,两个“弃良从恶”的“魅影”总在眼前挥之不去。虽然这是芥川氏写的一篇寓言小说,但我还是被他深刻的揭示和高超的写作技能所折服,尤其对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发出模糊黄色火光的松明火把”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芥川龙之介在日本文坛号称“鬼才”,写作功力、情绪铺排、心理刻画都臻一流。因此,文中出现的那个火把无疑是作者为了突出主题的精心安排,从中可以忽隐忽现地看到他那精妙构思的创作意图:其一,以火点景。在黑暗的死寂中增添一点移动的星火,
进一步渲染了“静中有动”“幽明互显”的阴森气氛,活现出作者刻意追求的“人间地狱”的场景。
其二,以火入戏。作者借着火光撕开了黑暗世界的一角,鲜活地展现出家将和老妇人联袂上演的一幕人间悲剧。老妇人的无耻和家将的堕落都在火光里一览无余,收到了震撼人心的奇效。在飘忽不定的火光映照下,两人的形象奇丑无比,宛如阴森恐怖的鬼魅,从而深刻地揭示了黑暗世界把人变成鬼的必然性。
其三,以火对比。作者描述的黑暗世界无疑是罪恶的场所,而具体的作恶则通过火光一一呈现,老妇人举火拔尸发,家将在火光里把老妇人打昏,剥其衣服举火遁逃。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恰恰说明作者把火把之火比拟为作恶的象征。这种“红与黑”的对比不仅在文中十分贴切,也形成了完整的犯罪链,充分体现出作者的深邃思考和匠心独运。
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是篇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小说,笔下的火虽然着墨不多,却意涵丰富,耐人寻味。
《罗生门》里的火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
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
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
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
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