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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 非/ 文 丁德武/ 插图
一
2012 年1 月16 日,腊月二十三,正是农历小年,佟罗和妻子吃罢晚饭刚准备带着女儿去逛新近开张的大型“销品茂”,手机突然响了,佟罗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糟糕,好不容易得来一个晚上的空档又要出送。老婆薏苡的脸也瞬间拉长了半截。凭着当了七八年警嫂积累的经验,她也知道,佟罗这时候的来电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肯定不是这里发案就是那边出事,一家三口难得一聚的宝贵时光说泡汤就泡汤。
“喂,你好。”佟罗压抑着满心的不耐还是彬彬有礼地接通了电话。
“佟佟,我是姆妈。”哦呦,原来是丈母娘,佟罗的心头顿时一松。“姆妈,你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
“什么话?啥人规定姆妈这个时间不能打电话?”
“不是不是,没有人规定……”佟罗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说。
一听是妈妈,薏苡来劲了,一把抢过电话,“我来听。”
“姆妈,侬有啥事体,快点讲,阿拉正好要出门。”
“薏苡啊,今朝过小年,侬要烧根香拜拜晓得吧?”江南民俗,农历腊月二十三又叫过小年。所谓小年,就像一个前站,过了这个前站,下面紧接着就要过大年了。小年传统上是祭灶、扫尘、吃灶糖的日子。俗话说:腊月二三,家家糖罐满,户户灶爷欢;灶糖把嘴粘,赖腔勿多言,好话喋喋喧;拂尘送灶王,上天报良善,下界保平安。说是每年的今天灶王爷都要到天上去向玉皇大帝禀报人间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这户人家。所以按老早的规矩,腊月廿三这一天是不能动烟火的,因为灶王爷不在了,出官差去了,必须家家冷锅净灶,人人凉食度日。
“噢哟,都啥个年头了,姆妈侬还相信这一套。”对自家老娘,薏苡说话直来直去。
“小赤佬,侬懂啥?头顶三尺有神明晓得吧?人在做,天在看,现在这一套越来越吃香了晓得吧?连北京中央里的人都相信,烧香拜佛的大领导多得勿得了。侬是共产党员吗,侬敢勿相信吗!”其实像薏苡娘这种50 来岁的妇女,出生成长在大破“四旧”的年代里,从记事开始,旧礼仪旧风俗旧习惯旧道德就被砸得稀里哗啦,哪有人家还敢公开搞这一套?他们这一代人其实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传统熏陶,更谈不上传承,对老规矩不甚了解,根本搞不清楚祭祀灶王爷的一干清规戒律。如今跟在老人圈子里照猫画虎,学会了几招,说到底不过是跟风而已,哪有什么真实的文化积淀,充其量是让自己空落落的心头有点寄托而已。
“好了好了,不跟侬啰嗦了,阿拉马上出去了。”
“记牢,夜道回来点根香。”
“晓得晓得,再会。”薏苡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虚惊过后分外轻松,薏苡忍不住向老公撒娇,勾住佟罗的脖子送上一个香吻:
“老公,还好是姆妈,不是你们单位的,不然又要把你的魂勾走了。”
“哎,哎,注意点,少儿不宜。”佟罗指指全神贯注玩着手机游戏的女儿。
“嘻嘻……”
笑声未落,佟罗的手机再次响起。薏苡不由分说,再次抢
了过来。
“哦哟,晓得了姆妈,侬还有啥……”薏苡突然噤声,手机里传出的是一个一本正经的男声。
“我找佟罗。”
狼,果然来了。
二
菩树小区发生以纵火和跳楼为要挟的突发事件,目前肇事者正在小区一栋高层的楼顶上与属地派出所和消防队对峙,扬言跳楼。来电命令分局警务危机谈判小组立即赶赴现场,力争通过谈判化解危机。
佟罗是分局警务危机谈判3 人小组成员。
佟罗人长得体形瘦长,皮肤白皙,外观略显文弱,完全不是那种人们想象中壮硕威猛的刑警模样,看上去比较温和,很有安全感,担任危机谈判确有他独到的优势。殊不知这家伙的腕力相当了得,在连续几年分局团委组织的手腕角力擂台赛中,他都是当仁不让的金牌获得者。佟罗说他自己也不清楚手腕的力道为什么特别大。他阿爸早年是奉贤海边的渔工,水上的营生不比陆地,操盘掌舵、摇橹撒网,对双手的依赖远远大于腿脚,桩桩件件无不需要借助手劲,日积月累,故而腕力强大。
大概是遗传的缘故吧,天生苦力的命。佟罗自嘲。
电话是分局指挥中心打来的。和佟罗同时接到指令的,还有危机谈判小组的另一名成员老马。
有什么好说的,佟罗自是绝无二话,不管危机发生在什么时段,他都必须服从,只有服从。身为人妻的薏苡,多年来也已从对老公工作节奏的不适应中慢慢走了出来,除非离开这个让她百般疼爱的“铜锣”,否则,作为警察的妻子,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当然没有。
他俩第一次约会是介绍人安排的,见面后,佟罗自我介绍:
“我叫佟罗。”
“铜锣?”薏苡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阿爸姓佟,单人旁一个冬;姆妈姓罗,爱新觉罗的罗。
加起来,佟罗。有啥好笑的!”佟罗一本正经。
薏苡不笑了,也学佟罗的样子,一本正经:“草字头,下面一个心意的意;草字头,下面一个所以的以。薏苡。复姓司马。”
“哦,死马。”佟罗故意歪曲。
“你才死马呢!铜锣。”
“死马。”
“铜锣。”
……
一番调笑,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和今晚一样,这都是他们夫妻生活中最基本的音符,哆来咪发唆。说得诗意一点,正是这基本的音阶组合,跌宕起伏,谱写出了滋味无穷的人生变奏。
佟罗噘起嘴唇,轻轻点了点薏苡香喷喷的脸颊,驾着摩托车风驰而去。
说到警务危机谈判小组,这是公安部门近年来借鉴国外模式设立的一个新的工作机构。在国外,危机警务谈判多由专业的心理学专家担任,危急情况下代表官方,负责和当事人进行解除危机的心理对话。这种对话往往能起到化险为夷却不伤毫发的作用。而我们国内,大多未设专职谈判人员,而由治安、刑侦等部门的业务骨干兼任。佟罗是还在重案队当专案内勤的时候,业余参加了一年的心理学培训,考出一张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后,被分局委以这项重任的。说是重任,其实都是官场用语,凡是领导交办的事,哪一件不重要?芝麻绿豆不重要,但只要领导交办,桩桩件件重于泰山。官场的事,明白就是,不能不当真,不必太当真。实际上,要中国人真的相信心理咨询这件事,恐怕不太容易。心理问题在我们的文化中排不上号,诸如心理障碍、抑郁焦躁什么的,社会对它们的知晓度极低,很少有人当回事。也没有哪个领导会真的了解它。在心理咨询和危机谈判之间简单画等号,临时培训,匆促上马,如此安排本身就很说明问题,谁都不会在乎两者间的差异。离开了一招制胜的真功夫,光靠嘴皮子,能让刽子手立地成佛吗?不可能嘛。哪怕有着高学历背景的那些领导,基本上也都是这个心态。
但现实生活中,需要靠谈判来化解或缓解的危机,近来年还真是越来越多。一个正在实行转轨的国家,说到底转的都是利益之轨,大家都一门心思要把利益转到自己手上来,恨不能下一个弯道就超车,每一个弯道都超车,把自己超成超级大富翁。其间的矛盾层出不穷、纠缠不清,造成冲突频发是很正常的事,不可能全都靠法律手段一招制胜。这种时候,谈判可能并不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它甚至可以取代其他手段而与目的合一。遇到利益纠葛,大家先不必寻死觅活,不妨静下心来谈一谈,让越系越紧的疙瘩松一松,说不定就能把互相对立的情绪纾解开来,某些即将激化为刑事甚至政治事件的矛盾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话→沟通→互谅→互信→纾解,然后天下太平。虽然突发事件的紧张程度一般都比较高,但并非不可对话。这种时候,如果谈顺了,法律基本无须登场。
佟罗他们小组总共3 人,全都是兼职的,属于本职工作以外顺便打打酱油的那种,其专业化程度如何可想而知。但几年过去,佟罗他们在实践中积累,在积累中提高,经验越来越老到,技战术手段越来越实用,随机应变的能力越来越高明,经历案件上百起,大多数获得了成功,战绩可谓不俗。
然而,佟罗成为警务谈判小组成员参与的首起谈判却不成功。那次,歹徒持刀劫持一女子,与警方对峙。接到指挥中心通知后,佟罗撂下手头一切,紧往现场赶,但路途太远,等赶到,还是晚了一步。几分钟前,歹徒刚刚被特警击毙。
还有一次,待佟罗赶到,一具高空自由落体恰好砸在离他3 米外的水泥地上,迸裂的脑浆溅上了他的前胸……
再多的成功,也抵消不掉一次失败的阴影。佟罗每一次上阵,都会带着这些阴影,帮他遮去炫目的光晕、过滤迷离的七彩。菩树小区紧邻外环路,坐落在闵行、松江两区的接壤处,由18 栋高层和30 栋多层居民楼组成。由于地处城乡接合部,房价相对便宜,是典型的人口导入区,体量庞大、人员复杂,近年来始终是案件多发区域。
事发居民楼位于小区北端,高28 层。俟佟罗他们赶到,现场已被辖区派出所和消防队控制起来,用封闭带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闲杂人等一律禁止入内。但小区内发生这等大事,架不住看热闹的人哄哄而来,呼朋唤友,像赶庙会一般争相观睹,把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暮色渐至,消防部门调来了探照灯,从楼底,把一束强光打上28 层楼顶,可以清晰地照见平台上那个孑立的身影。在青苍苍的天穹的映衬下,那轮廓模糊的身影显得分外孤独。
让佟罗稍感意外的是,扬言纵火跳楼的,竟然是一位年轻姑娘。生为天性柔弱的女子,却偏要以如此极端的手段,来实现她预期的某种目的,这跟女人的天性和她们在人们头脑中固有的定位,都显示出了巨大的反差,让人诧异莫名。
但见姑娘披头散发,迎风而立,正站在28 楼顶层平台边缘的围杆处,一脚栏外,一脚栏内,摆出一副蹈危踏险,义无
反顾,随时准备扑向万丈深渊的决绝姿态。辖区派出所民警已先期到达现场,然而向女子喊话无效;消防武警紧随而至,积极展开救护,却因为小区这一侧种植的多为高大乔木,救生气垫无法打开。
姑娘的脚边,躺着一只容量大约5 升的酒精壶,壶内的酒精已消耗大半。消防的同志告知,此女刚才已经放了一把火,她把外套脱下,泼上酒精,点燃后扔向她脚下28 楼一户家的阳台。这户人家的阳台和她站立的楼顶平台恰好构成一个L形斜对角,可以清晰地对视。好在阳台上并无其他可燃物,她扔出的火球才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火势仅仅限于她自己的外衣,烧光拉倒,并没有扩散,但也把人家一只落地的空调外机烧坏了。
显然,姑娘的指向很明确,所谓纵火,目标就是这户人家。为什么?
三
凭着几年来面对多种危机积累下的谈判经验,佟罗一看这姑娘的架势,就知道她是玩真的,而不是那种摆摆pose,扬言跳楼,却不真的往下跳的人。
作为警务谈判小组,佟罗他们经常面对的危机大致有两大类。首先是各种重大刑案,比如劫持人质、抢劫胁迫、要挟爆炸等等。这一类危机的显著特征是高度对抗,险象环生,双方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很有可能一触即发。谈判往往只能起到缓冲的作用,拖延时间,寻找空隙,为最终的强攻提供护。
靠谈判本身基本上不能解决问题。
其次是社会冲突。比如夫妻打架、家庭纠纷,还有讨债的、要工资的等等,属于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的那种。这种矛盾冲突的肇事方大多有实际利益诉求,往往不具备强烈的反社会倾向,且多数处于弱势地位,就是想以性命抬升自我、争取权利,和既定目标或有关方面平起平坐,讨价还价,求得一个说法,因而对抗性较弱。采取对话开导的方式,可以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让发热的脑袋慢慢冷却下来,谈判的预后效果通常良好。
但社会冲突中也不乏真想死的人。这种人对人生绝望,万念俱灰,找到一个由头就要死要活。他们中的死硬派大多会以自杀了断自己,无声无息,而不会闹到惊天动地,但万一不小心漏出个把,便是极难对付的。任凭你说千道万,他都一概不睬,就像一根筋被卡住了,钻进牛角尖怎么也拔不出来。旦夕之际、瞬息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生离死别。如果给他时间,或许他还能迈过这道坎。可是生死不就在一瞬之间吗?过不了这一瞬,他还能再有下一瞬吗?禅云,祸福万变,惜乎一念之差。
人啊,万一到了真想死的地步,神仙也拿他没办法。在佟罗看来,眼前的这位姑娘恐怕就属于那种神仙也拿她没办法的人。
作为一名合格的危机谈判人员,佟罗的责任就是设法阻断每一个肇事者的死亡瞬间,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还给他们更多的生存瞬间,让他们有足够的缓冲超越死亡。
跟随辖区派出所的社区民警,佟罗和老马一起出现在28楼平台上。
看见有陌生面孔出现,姑娘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尚隔着20 多米开外,她便发出警告,语气极为排斥:“你们是谁?不许过来!过来我就跳。”
3 人止步,不敢越雷池一步。
总算近距离看到了今天的行为主角,佟罗不由得仔细端详起这张被眼泪和污渍抹黑的脸:隆起的眉骨下,镶嵌着一双圆圆的杏核眼;鼻梁很直、很挺,鼻尖微微内勾,形成一条弧线;两片纤薄的嘴唇,薄如纸片,其宽窄度似乎不够尺寸,包不住她外露的牙齿,开阖间会将红红的上牙床暴露出来。
佟罗脑海中倏然闪过麻衣相术中的一个词汇:薄命。
嗨,佟罗下意识地撸了一把脑门,似乎要揩掉点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大不敬的念头?
社区警开口道:“丛金菊,你不要误解,这2 位同志是区政府派来帮你解决问题的,你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可以直接和他们说。”
对社区民警,丛金菊显然是熟悉的,最近几个月里,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多次交道。
处理此类危机,佟罗他们从来都不穿警服,而是身着便装,以政府工作人员的面貌出现,代表权威部门说话。这样一方面可以减少对肇事方的刺激,二来也增加了说话的权威性和可信度,更易赢得对方的信任。
女子姓丛,名金菊,安徽人,29 岁,大学学历,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进出口报关员。她的男友吴昕,比她小2 岁,浙江人,现在在一家私人企业担任部门经理。两人是大学校友,恋爱至今已经七年,感情一直还不错。但去年10 月,因男方父母极力反对,男友提出分手。闻讯后丛女情绪极度低落,几番失控,还曾割腕轻生,但男友始终未作积极呼应。近日,丛女突闻男友已在浙江老家与他人成婚,情绪顿时崩溃,轻生之念再次翘尾。傍晚时分,她丧魂落魄地冲到男友居住的菩树小区,先是跑到28 楼敲男友家的门,声嘶力竭地要男友出来,然而里面就是不理不睬。这种结局看来原本就在丛女的意料之中,她随即便提着酒精壶,沿通往顶层的维修楼梯爬上男友家楼顶,也就是目前丛女所站的顶层平台,脱下外衣,泼上酒精,点燃后扔进他家阳台,为的是逼对方出来与她见面。见这一招仍不起作用,末路穷途之下,她站上了峭壁似的平台边缘,一脚栏外,一脚栏内,摆出了见神灭神、见佛灭佛,随时纵身一跳的骇人姿态。
一股凛冽的高空风兜头吹来,吹得佟罗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灌足了气的皮球。阵阵寒意,贴着脖颈、袖口、衣摆,见缝插针地往身体里钻。平地和高层,温差明显,俨然两重天地。
斟酌再三,与佟罗同行的老马首先开口:“丛金菊同志,我们是区政府工作人员,是专程来这里向你了解情况的,希望能为你提供帮助,解决问题。请你相信我
们,配合我们工作。”
沉默。丛女一声不吭。
老马,马志超,年届50,长期从事治安工作,对调解各类社会矛盾经验丰富。他和佟罗此时的分工是,由他凭借年龄
上的优势,负责主谈,佟罗辅助;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由佟罗相机行事,进行突击和救援。
丛女依然沉默。
佟罗开口:“小丛你好,对你目前的情况我们感同身受,非常理解,也非常同情,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可以帮助你解决,为什么要采取现在的方式呢?”
“你问他们,他们知道。” 丛女突然爆发,声嘶力竭地尖叫道。
他们——丛金菊的手指向斜下方28 楼的阳台。就是她前男友的家。
“谁?谁是他们?”老马佯作不解。拖延,也是缓解冲动的一种方法。
“你让他们出来!”
“让谁出来?”
“叫吴昕,还有他妈。”
“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们原因吗?”
“七年了,我为他付出……他凭什么背叛?都是因为他妈……他妈……”丛女泣不成声。
“小丛,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商量,你先别激动。”
“他们不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你应当相信政府,相信党组织,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他们不、不出来,一切、一切都不要谈了,不谈……”丛金菊拍打着尚剩小半桶酒精的塑料壶,哽噎着说。
“这个问题可以考虑。”
“你们走开!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样不利于解决问题。”
“不要你们管,我死给他们看。不要谈了,不谈……”对话无法进行下去。
“丛金菊同志,我们可以向吴昕和他的母亲转达你的请求,请你耐心等待,不要冲动好嘛。请千万不要冲动。”
老马和佟罗紧急协商后,认为应当向现场指挥员转述丛金菊的这个要求。
社区民警忧心忡忡,他估计不大可能,吴昕对丛金菊已经拒绝多次。
佟罗问:“能联系到丛金菊的家人吗?”
“可以试试。”社区民警表示。
四
昨天夜里,一个大学同窗向朋友圈发出一条微信,称吴昕遵从母命,已于今年元旦在老家义乌和一个当地老板的女儿结婚。从读到微信的那一刻起,丛金菊便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怔住了,到现在整整20 多个小时过去,她云鬓不理、水米未沾,更没有一分钟合上过眼。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幕幕让她痛楚不堪的往事,堵得她喘不过气来。爱情这桩事体,真是人世间最最招惹不起的东西。人人都在呼唤真爱,寻求真爱,然而一旦真爱欢蹦乱跳地生长出来了,并且把根深深地扎进你的心头,再要把它拔出来,那个痛哇,绝对痛不欲生。
丛金菊从小就不是那种活泼外向、八面玲珑的女孩,她的性格内敛而近于孤僻,对待任何事情都非常认真,一丝不苟,拿起了,轻易不肯再放下。这种性格在常态之下,一般具有积极意义。比如她学习态度端正、成绩稳定,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虽然算不上多么聪明,但她肯用功,舍得抛下其他女孩子都热衷的风月与八卦,一心只读圣贤书,学习成绩自然不会差。但她的认真也常常失之于固执、甚至偏执,按她妈妈的话说,死心眼,一根筋,她认定的事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
她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就是她偏执性格的一种折射。
大四那一年,她和小她2 岁的吴昕终于磕磕绊绊地恋上了。她向这位学弟献上了自己全部的痴情和无微不至的关心,像亲姐姐似的掏心掏肺。毕业以后,她在上海近郊的一个经济开发区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几乎都用来贴补还在求学的吴昕,尽最大可能来满足这个家庭拮据的大男孩,包括金钱和肉体。她为此付出过堕胎的代价。
但是,自从吴昕毕业,并且也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情况就逐渐开始发生变化。其中的重要原因,是吴昕的母亲得知他们的恋情后坚决反对。理由非常简单:不合适。
吴昕在丛金菊的感化下,也曾试图说服母亲,但最终毫无结果,反而是他自己被母亲说服,决定与丛金菊断交。其间,丛金菊哭过,求过,哀告过,甚至割过腕,然而她的所有努力统统化为乌有,没起任何作用。丛金菊自己可能不清楚,恰恰是她的割腕,彻底吓坏了吴昕,使他再也不敢对她抱任何念想,唯恐沾上恐怖的爱情之血。
一个可以拿生命来换取爱情的女人,也许只能存续于我们缥缈的文化幻象里,而在现实中,她是可怕的。
终于,菩树小区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五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吴昕和他母亲始终不肯露面。社区民警告知,吴昕和他母亲,还有他老婆,都躲出去了,家里铁将军把门,没人。这套28 层楼中的房子是他为办婚事刚买的,据说是老丈人慷慨解囊掏的钱。3 房2 厅,很宽敞。
倒是丛金菊自己的母亲匆匆赶了过来。母亲是安徽马鞍山地区一个县城里的退休小学教师,从去年闻知女儿在上海因失恋割腕,就从老家赶了过来,住进丛金菊租住的小屋,痛惜不已地照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傻女儿。
走进菩树小区,抬头看到28 层楼顶的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滚滚热泪顿时涌出母亲的眼窝,从底楼,一路滴到28 楼。
佟罗守在平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丛金菊的母亲。不能让她毫无准备地直接与女儿见面,必须让她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否则极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凌空平台上,老马以长者的口吻,仍在与丛女隔空对话,开导的话语说了一箩筐,并且再三向对方强调,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可是效果如何,只有天晓得,根本看不出疲惫的丛金菊有任何触动。
见到母亲的身影,丛金菊愣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菊子啊……”尽管佟罗一再交代不能冲动,但一见到女儿,丛母仍然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但总算被佟罗挡在了身后,没能往前扑。
“妈,谁叫你来的?回去,你马上回去!”丛金菊朝着母亲厉声呵斥。转而又冲着佟罗他们大叫:“吴昕呢?他人呢?为什么不来?”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丛金菊同志,请你冷静,我们正在设法联系。”老马不得不做出回应。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丛金菊嗓门嘶哑,歇斯底里地叫骂着,一边转过脸去,向围栏外挪动。突然,她的一只脚踏空,身体失去重心,顺势往下滑去……
“啊”,在场的人无不被惊住。
扑通一声,丛母双膝跪地,恸哭失声:“菊子,妈妈求你啦……”
“小丛同志,吴昕今天在单位加班,我们刚刚联系到他,他正在往这边赶。”急切中,佟罗不得不撒谎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不撒谎又当如何?
幸好,丛金菊的右胳膊箍住了栏杆,阻止了身体的下滑,但她的一条腿和半边身体已经荡在了半空。
没有谁敢冲上去救助,此刻,只要她手一松……
“吴昕马上就会到的,请你冷静。”
最后的一根稻草,丛金菊似乎听进去了,她稳住身体,缓缓地又站了起来。
“菊子,你别老站着,坐下好吗?”长跪不起的丛母声泪俱下,苦苦相劝。
“妈,你起来吧,别跪着。”
“你坐下我就起来。”
“好,你起来吧,我坐下。”丛金菊听话地向内挪动了几
分,坐在了水泥平台上。她确实快坚持不住了。
江南1 月,正是隆冬时节,即便地面风不摇枝不摆,高空也是寒流飕飕,那锐利的程度,如同小刀般片片割肉。可怜的痴情女已经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和休息,体力将近耗竭。而她所站的位置,凌空80 多米,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不堪失恋蹂躏的丛金菊鹄立风中,已有一个多小时,此刻的她浑身哆嗦,动作已显僵滞,随时都有被阵风吹落的可能。
可是佟罗他们到哪里去找吴昕和他妈呢?谎言毕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必须下决心强攻了。佟罗和老马悄悄商量了几句,决定冒险行动。
居委会工作人员端来了热水瓶、杯子和毛毯。
“丛金菊同志,天气寒冷,这里有热水,你喝一口暖暖身子……”老马苦口婆心地劝道。
“菊子,喝口热水吧,听妈的话,别做傻事。”丛母也再三相劝。
丛金菊起初极力抵挡,但是,已近耗竭的身体让她的抵挡显得非常孱弱。
佟罗拿起热水瓶,满满地倒上一杯开水。
“小丛,你不必过来,我把热水给你送过去,放下就走,好吗?”
“菊子,喝一口热水再等,不碍事的。”
丛金菊抬头看了一眼身板瘦削、面相文弱的佟罗,没有出声,默许了。
对于人的耐受力而言,饥饿的滋味似乎还马马虎虎好忍一些,但焦渴的感觉,几乎无人能够承受。
佟罗双手捧起茶杯,稳稳地,一步一步向丛金菊靠近。
她没有动。
再靠近,靠近,还剩一步之遥。丛金菊睁着婆娑的泪眼,向水杯伸出左手。
突然,佟罗将水杯一扔,出其不意地朝她的左手扑去。
丛金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腕已被佟罗死死攥住。
佟罗用的是他那只在腕力角逐擂台赛上无往而不胜的金牌右手,其速度之快、力道之大、机会捕捉之精准,超过了他此生参加过的任何一次比赛。
哎呦,丛金菊猝不及防,但觉左臂一阵麻酥,像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般,身体已被拽得飞离地面,像一片硕大的树叶,稳稳飘落在佟罗伸展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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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孟侯/ 文 丁德武/ 插图
被大火严重烧伤的韩洱竟然还活着
3 月20 日晚上9 点10 分,高家桥路16 弄16 栋楼房着火,起火点是二楼的206 室,滚滚浓烟夹着火光从窗户卷出。警报声四起,呼救声四起。
幸亏消防中队就在高家桥路,消防车飞速赶到,强大的水龙把火扑灭。消防队员用斧子劈开206 的防盗窗架,强行从窗户进入206 室。
黎明警长、林霖警官和火调员钟畅随后进入206 房间,当即看见烟雾弥漫的床边倒着一个中老年男子。黎明警长搭了一下他的脉搏,发现还活着,立刻对他的徒弟林霖说:快把这个被严重烧伤的人送到医院抢救,记住,他活着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你一刻也不要离开他,等他醒了,听他说什么。林霖是刚到公安局刑侦总队报到的大学生,她回答:我明白,师傅。
大约过了12 分钟,林霖打来手机:师傅,救护车还没有开到医院,这个男子已经死亡。
黎明问:他说什么了没有?
林霖回答:什么都没说。
唉——黎明长叹一声,他叮嘱了一句:此事暂时对外保密。林霖介绍说:被烧死的男子叫韩洱,三点水耳朵的耳,本市人,今年61 岁,曾在云南插队落户,回城后在宝光皮鞋厂工作。6 年前退休,退休工资2200 元。父亲亡故,母亲健在……
有人竟然在206 室浇了豆油
钟畅是消防局的火调员,也就是专职的火灾调查员,他和公安局派来侦查的黎明警长兵分两路,同时展开调查。
钟畅最想知道起火原因,这是重点。他先把地上的灰烬扫拢,然后拿出一块很大的吸铁石,在灰烬上面吸来吸去。突然,扑一下,灰烬里一块小铁片和一个小弹簧“跳”到吸铁石上,这是一次性打火机上的两个小零件,塑料的部分已经烧掉了,这也正是火调员钟畅要找的东西。两个小零件说明206 室的起火原因不是因为电线短路,不是因为煤气爆炸,很可能是有人用打火机点了火。
那么,是有人纵火呢?还是屋主韩洱不小心失火?还是他故意引火烧身?钟畅在肚子里暗暗琢磨着,他默不作声,继续在地上搜寻着。很快,他又发现沙发的脚边有一只透明瓶子——难道是韩洱喝醉了酒然后抽烟,不小心失火烧身?
很快,钟畅趴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又发现了沙发脚的地板上似乎有一些油的痕迹。他立刻挖起一小块地板,连同那只透明的瓶子,交给一位消防员:快,立刻送到局里实验室化验。只过了半个小时,消防员从实验室打来电话:大钟,地板上的油渍是豆油,那只瓶子是豆油瓶。
豆油?豆油瓶?钟畅好生奇怪,他当了十多年火调员还没有碰到过:起火原因难道是有人在现场浇上了豆油,然后点燃了打火机?起火点不在厨房,而在卧室;豆油瓶不在厨房,也在卧室——这就说明有人特地从厨房拿来豆油,浇在卧室里,而后点着了豆油,引发大火。同时说明纵火者是“心血来潮”,他要烧毁206 室是没有预谋的,否则他一定会带上一瓶容易燃烧的汽油!
钟畅继续在地上拨拉着,寻找其他起火证据,他沉思:如果206 室除了屋主韩洱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场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韩洱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自杀……
竟然只有防盗门和防盗窗架是新的
钟畅火调员在屋内探寻,黎明警长已经走下楼去,他在第16 栋楼房的四周查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观察之后,再回到206 室。他发现了一种强烈的反差:206 室室内的东西都很简朴,沙发是旧的,大橱是老的,电视机是21 英寸的,浴室是水泥地的,只有两样东西是新的,而且十分考究——一个是防盗门,这是一款中国目前最好的名牌防盗门,如果丢了钥匙,任何锁匠都打不开,屋主必须打电话叫这家销售防盗门的公司来开。一门锁死,十分保险。
另一样考究的东西是南北两边所有窗户外的防盗架子,全部是不锈钢制成,锃亮,结实,管壁很厚,要用手把它们扳断是不可能的,刚才消防员用斧头才劈开防盗窗架。
黎明推断:206 室的防盗设备都是新的,安装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这说明主人的防范意识很强。虽然16 弄的十几栋楼房都是老公房,建造有30 多年了,但这些老公房正是小偷强盗愿意光顾的地方。韩洱做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是黎明心里有个疑问:这个韩洱光是装修门窗,为什么不把室内也一起装修一下? 30 多个平方,简单装修花不了多少钱。
当黎明和钟畅合力掀开屋主睡的床,床底下又出现一种“防盗装置”:一只50 厘米高50 厘米宽的家庭保险箱,体积虽小,但是死沉死沉。
顿时,黎明的心里凸显了一条连接线:防盗门——防盗窗——防盗的保险箱,这条连接线很有侦查价值的,这条线绝对是线索。黎明说:我们把保险箱抬到刑事技术中心去吧,打开保险箱,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几个年轻的消防队员蹲下身搬保险箱。黎明提醒说:小心小心,不能碰保险箱的几个面,要从它的底部抬。
一个消防员不以为然:保险箱外面的油漆都烧掉了,估计箱子里面的东西也烧毁了,抬回去其实意义不大。
黎明摇摇头:不不,这个保险箱一定藏着好多有用的信息,它是韩洱保险的一个“终点”。
抬走了保险箱,黎明又在沙发边烧毁的茶几下面,发现了两个玻璃杯,一个碎了,一个没碎,没碎的那个杯子里还有茶叶。他拿起几片茶叶,用放大镜看了一下,然后用手捻了捻,又闻了闻……
黎明的心里清楚了:这是普洱,是上个世纪90 年代的老普洱茶。这样的普洱茶,如果是中国茶叶公司云南省公司出品的“中茶牌”圆茶,那么,眼下的市场价每一饼要6000 到8000 元左右,如果在茶馆里叫服务员泡一壶这样的老普洱,价格是1500 元。
茶叶不是关键,关键是茶叶带出了人,掉落在地上的两个杯子诉说着韩洱家出现过的场景:有个外人来过了。韩洱和这个人一起喝茶。这个外人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韩洱愿意拿出几千元一饼的老普洱来招待的客人;这样的客人,即便不尊贵,起码也是个“分量”很重的客人。还有,来者不是强行打开防盗门进入206 室的,而是韩洱开了门让他进入的。来者是韩洱的熟人,很熟的熟人。
那么,来者是不是作案人呢?
遗留的指纹竟然没能比对到那个隐身人
206 室室主韩洱的保险箱被小心翼翼抬到刑事技术中心。老资格的钱法医说:来得太及时了,最近我研究了一种新技术,可以在爆炸和火灾现场提取指纹。正好,我要验证一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黎明警长对于指纹也是内行,他对钱法医说:这个保险箱虽然没有烧成灰烬,但是大火烧它烧了10 多分钟,外表都烧掉了,油漆都没有了,你还能从保险箱的表面提取到什么指纹?指纹是由汗液和皮脂留下的,指纹中的有机物质被火一烧,就烧掉了。
钱法医说:所以要研究新技术啊。犯罪嫌疑人在物体表面的指纹,通常会包含体表分泌的多种化学物质,包括蛋白质、脂肪酸和盐分。在遇到高温和爆炸的情况下,蛋白质和脂肪酸等有机物质难以存留,可是,由于盐分的化学性质高度稳定,难以分解,所以能够保存下来,能保留盐分指纹,关键是能不能采集到。
黎明说:盐分指纹?听着很新鲜啊。
钱法医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只要火灾现场留有一些金属平板,只要有人碰过这些金属板,那么,这个物质,也就是我说的盐分,就会留在金属平板上,大火是烧不尽的。现在,我用仪器对残留在保险箱表面的盐分进行扫描,你们看,出现了吧?有了吧?现在,我把扫描后的数据输入电脑软件,再进行分析。你看到了吗?这保险箱的五个面上留下了16 个比较完整的盐分指纹,大部分留在保险箱的开门关门的这个面。现在,我把这16 个盐分指纹进行分析归类……好,出来了,这16 个指纹是属于两个人的,其中这10 个,一、二、三……是韩洱的指纹,还有6 个指纹属于另一个人……
黎明问:你的意思是还有6个指纹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钱法医点点头:我已经比较精确地恢复了原先留下指纹的面貌,它在我的新技术面前会再现原形。
火调员钟畅很兴奋:如果你的新技术能够见效,那么对我们侦查员和火调员来说,有了大帮手啦!
“3•20”专案组的组长是刑侦总队的李总队长,他指示,立刻把钱法医发现的6 个指纹,和韩洱所有亲朋好友的指纹进行比对。
黎明他们一共找到了70 多个亲朋好友,然后开展调查比对。结果是令人遗憾的,这6 个指纹不是这70 多个人的指纹。
而后,“3•20”专案组又把这6 个指纹拿到公安部的指纹库里去查询,查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相同的指纹,甚至连比较相似的指纹都没有。只要这6 个指纹的拥有人有犯罪前科,那么他的指纹和DNA 一定会在公安系统留档。也就是说,这个隐身人没有犯罪前科。大家都觉得有些茫然:这6 个神秘的指纹是谁留下的?
黎明和钱法医是很要好的同事,他毫无忌讳地问:钱法医,你的新技术还不够完善吧?你提取到的盐分指纹可靠吗?我们查了一大圈,都没能比对上。
钱法医说:今天不是我第一次用我的新技术来验证,我已经用过N 次了,效果都比较好。你问我可靠不可靠?等到这个案子破案了就可以得到证实,现在我再怎么说它可靠都没用。黎明说:好吧,我们打开韩洱的保险箱看看。
林霖戴上了橡胶手套,说:保险箱说不定会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防盗门也好,防盗窗架也好,防盗保险箱也好,最终不都是为了保险箱里的秘密吗?
黎明点点头,他觉得他的徒弟有灵气,和他想到一起去了。没料到保险箱没有被锁死,林霖只拿住把手一拧,门就打开了,不用拨弄转盘,不用找寻密码。更没有料到的是保险箱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空如也,上下两格都是空的。不是里面的东西烧毁了,而是没有东西,连灰烬都没有。眼下,正如那位消防员说的:“其实意义不大”。
黎明警长陷入了沉思:是保险箱里原来就没有东西,还是东西被那个来客取走了?韩洱是个55 岁就退休的皮鞋厂工人,一个月的退休工资只有2200 元,他要保险箱干嘛?他当初和妻子离婚时,只留下这套一室一厅的32 平方的房子,其他全部给了妻子,钱,首饰,银器,连儿子都判给了妻子。用一贫如洗来形容韩洱是毫不过分的。那么,一贫如洗的韩洱要保险箱干嘛?要一个“一贫如洗”的空的保险箱干嘛?
你竟然才说出“伸出两个手指”
黎明警长、林霖警官和火调员钟畅一起来到解剖室,负责解剖的法医把解剖结果告诉三位:韩洱的烧伤面积达到全身的19%。他的头部,也就是左眉弓的地方发现有挫裂创,因为这个部位皮肤较薄,所以撞击以后,出血很厉害,你们看,白色的骨头都能看见了。此外,韩洱的背部有被硬底鞋子蹬踏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是我们看到了。还有,他的膀胱里尿液充盈。他的肠子里有面条、咸菜、肉丝……
黎明的手机响了,是刑侦总队李总队长打来的:请你们立刻过来一下,我们“3•20”专案组开个分析会,大家把信息汇总一下,争取尽早破案。
来到会议室,李总队长开门见山:指纹比对有结果了吗?钱法医说:指纹提取到了,但是还没有和对象比对上,我估计那6 个指纹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
黎明警长说:李总,我刚才理了一下我的推断思路,我想试着描述一下韩洱家发生大火的过程,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握。李总队长伸出一个手掌:你说。
黎明点了一支烟,款款道:我来描述一下,3 月20 日晚上8 点左右,韩洱在家里吃过晚饭,他吃的是雪菜肉丝面,非常简单。这时候有人敲门。韩洱从防盗门的小孔里看到敲门的人是他认识的,于是开门迎客。来人的身高大概在1.75 米左右,这是我根据韩洱背部留下的痕迹以及他撞在保险箱的部位推断的。来人进屋以后,韩洱给他泡了一杯陈年的高级的普洱茶,他自己也泡了一杯。两人坐下来喝茶聊天。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韩洱从床底下拉出保险箱,蹲下身,拨了密码,打开了箱门。这时候,来人冷不防在韩洱的背上狠狠蹬了一脚,这一脚很重很重。韩洱一头撞在保险箱的边缘上,他血流不止,昏死过去。来人趁机取走了保险箱里的财物,关上保险箱的门。他一不做二不休,来到厨房里拿来一瓶豆油,浇在韩洱的卧室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火,造成韩洱不小心家里着火的假象。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这个人赶快逃逸……
李总队长问:你们觉得来人是这样的人吗?
林霖说:来人是韩洱的熟人,还不是一般的熟人,而是很熟的熟人,但又是已经疏远的熟人。来客没有前科。他是激情犯罪,不是有预谋的,但是心狠手辣!
李总队长说:我们来细细梳理一下,要杀掉韩洱总有个动机,是仇杀?是财杀?是情杀?还是自杀?
林霖说:首先应该否定财杀,因为韩洱很穷,他的退休工资只有2200 元,他几乎没有什么积蓄,一年不吃不用,也只有26400 元。有谁为了这点钱而把他置于死地?他每个月要给妈妈200 元,要给儿子800 元,自己只剩下1000 元,这1000 元在我们这个城市生活,是有点紧巴巴的。
火调员钟畅说:我觉得我们首先应该排除的是自杀,而不是财杀。因为韩洱还在为自己家里进行装修,估计门和窗架换新以后,还会对室内进行装修。这样的对生活充满规划充满信心的人,是不会自杀的,不会自暴自弃的。
黎明点点头:我赞同钟畅的意见,韩洱不会自杀。我觉得还可以排除仇杀,因为韩洱在云南插队落户时,还有在宝光皮鞋厂上班时,一向沉默寡言,自己管好自己,从来不管别人的事情,他没有什么仇人。退休之后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来往,也不和邻居打招呼,独进独出,不和别人接触——居委会王书记是这么向我们反映的。
钱法医说:我觉得可以排除情杀的可能。他十年前和老婆离婚后,没有再找新的女友,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风流韵事,也不嫖娼。他是一个吝啬鬼,极度的小气,哪一个女子会喜欢这样小气的穷鬼?我们调查过了,火灾发生时,韩洱的前妻带了儿子正在台湾旅游。她和他平时不联系,只有儿子有时到韩洱那里去一次,取他爸爸给他的800 元生活费。
这么说来财杀、仇杀、情杀和自杀都让你们否定了?李总队长问:最近韩洱有什么反常?
黎明想了想:要说反常,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常。我们在调查他妈妈的时候。妈妈说半个月前韩洱去看她,给了老人家2000 元钱。可是以往他每个月只给妈妈200 元……林霖打断道:对了,会不会他伸出两个手指是指给妈妈的2000 元钱?
黎明诧异:什么“伸出两个手指”?
林霖说:我忘记告诉师傅了,韩洱被我送往医院的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快到医院时,他抬起右手,伸出了两个手指,是食指和中指。然后一歪头,就停止了心跳。
黎明大声责备:你怎么不早说呢?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李总队长说:他临死的时候伸出两个手指,非同一般,可以说这是他的“临终遗言”,我们应该从这两只手指开始,重新侦查。现在休会吧。
这一次竟然采用敲山震虎之计
走出会议室,林霖问钱法医:韩洱会不会是指那个凶手在他背上狠狠蹬了两下?
钱法医回答:从背部留下的痕迹看,因为皮肤被烧伤烧焦了,所以蹬了一下还是蹬了两下,表现得不明显。这不是致命的,致命的是他的头部撞在保险箱的边缘,出血严重,很可能当场导致昏厥。
林霖“哦”了一声。
专案组再次拜访韩洱的妈妈。韩妈妈说:韩洱原来不叫韩洱,而叫韩尔,因为我们韩家的大儿子叫韩达(韩大的意思),所以老二就给他取名韩尔(韩二的意思)。中学没毕业,韩尔到云南思茅去插队落户,他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韩洱”。不是因为他喜欢普洱这个地方,而是他喜欢上了普洱茶。专案组再次拜访韩洱的哥哥韩达。韩达说:我弟弟单身十多年了,他没有老婆。要说老婆,那个普洱茶就是他老婆,他喜欢普洱茶喜欢到骨子里,走火入魔,天天喝,天天泡,一日三次,喝得人精瘦。没事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摆弄那些老的七子饼,神经兮兮的。
黎明推断:那个不速之客应该和普洱茶有关,至少,他是喜欢喝普洱茶的,他是懂得普洱茶的老和新的,他是懂得普洱茶的好和坏的……
钟畅说:韩洱一个月的收入是2200 元,半个月前他破天荒地给了妈妈2000 元,这并不能证明他的孝心,也不能证明他大方了,而是证明他突然手头宽裕了,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把2200 元退休工资中的大头2000 元给了妈妈,自己只留200 元,这数目是平时的10 倍!我们很难叫一个很贫穷的人很大方……黎明问道:就这2000 元钱,值得韩洱临死的时候“重申”一下?
钟畅分析: 他可能得到了比2000 元更多的钱, 比如20000 元,两个指头表示两万。
黎明说:好吧,我们暂且把侦查的重点对准财杀,我们要找找韩洱所有钱财的来源,大家分头行动吧。
查银行,“3•20”专案组查到了韩洱在建设银行的户头,那是他退休时宝光皮鞋厂给韩洱指定的发退休金的银行。平时,每月15 日发退休金,韩洱最晚16 日一定把2200 元全部取走。可是这个月,也就是3 月份,他的2200 元还在卡里,“过期”5天了——这是反常的。
除了建设银行有户头,韩洱在其他任何银行都没有开过户,他没有办理过什么借记卡、信用卡、贵宾卡之类。他也没有做过银行的理财产品。要做理财产品,起板是5 万元。
专案组再到证券公司查寻。结果韩洱没有做过股票的记录,自然,也就没有股票户头股票账户。
专案组又到保险公司查寻。韩洱自己没有买过保险。记录显示,20 年前,宝光皮鞋厂要想多给职工发点奖金,但是奖金的额度不能增加。厂长特地为每个职工买一份特殊保险,金额是1000 元,它可以放在保险公司当保险用,也可以打个折扣兑现。那笔保险金第二个月就被韩洱领走了……
调查结果是:韩洱是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他没有任何一笔除了退休工资以外的金钱收入。他的生活就像一只在大江大河里行进的小舢板,不覆舟已经够幸运的了。
黎明心里的疑惑不断加深:他没有钱,他没有金银首饰,他没有保险,他没有股票,那么他特地买一个新的保险箱干什么?他换装了这么好的防盗门干什么?他换装这么结实的防盗窗架子干什么?这些都证明这个吝啬鬼的家里肯定有了值钱的宝贝!
林霖说:他难道得到了一个官窑的青花大碗?
大家都不吱声了,虽然黎明警长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大家都认为韩洱临死伸出的两个指头好像和钱没有什么关系。那个“二”会不会代表“剪刀”?代表“两次”?我们“3•20”专案组是否应该转换一下侦查思路了?
长久的沉默。可怕的沉默。屋子里静极了。
钱法医到洗手间去了一次,回来后给自己倒了一点热水,他嘀咕了一句:嘿嘿,一个穷光蛋要暴发,只有彩票,还有动迁,穷人翻身靠动迁嘛……
黎明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啊呀,我们漏了调查彩票公司!一到彩票公司,案情果然有了重大进展:半个月前,韩洱最近买的一期福利彩票,在附近的一个实体店对奖的时候,竟然对中了20 万元大奖。
彩票公司的经理说:我们三个人同时核对韩洱的身份证,核对他买的那张彩票,认为都是真实的,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我们公司把20 万奖金扣除应交的税4 万元,余下部分16 万元,用现金当场支付给了他,他签了名。这里都有记录。我们公司也有监控录像……
有啦!原来吝啬鬼韩洱中了20 万元的福利彩票,他的两个指头应该指的就是20 万元!他的“临终遗言”说的就是:他抢走了我的20 万元!
李总队长再次召集“3•20”专案组全体成员开会。
李总队长分析道:案情侦查至此,应该说有了眉目,韩洱中了20 万元的彩票大奖,他把钱放在家里的保险箱里,他还特地装了防盗门和防盗窗架。于是,祸从钱出,有人到他家里,把他踢倒,然后抢走了保险箱里所有的钱,还放了一把火。钱法医说:这个犯罪嫌疑人就是那个到206 室的不速之客, 他的指纹我们已经提取到了,不会错,一定是他的指纹。黎明点头道:包围圈越收越紧了,可是,案子的侦破遇到了个最大的坎,犯罪嫌疑人没有到位。
林霖向总队长汇报说:我们比对了韩洱所有的亲朋好友的指纹,人数达到76 人;后来我们扩大范围,比对了韩洱工作过的皮鞋厂所有职工的指纹;比对了韩洱在云南插队落户时绝大部分同事的指纹……人数达到上千,都没能比对上。而这个凶手恰恰又是和韩洱很熟悉的,否则韩洱不会让他进206 室,不会当着他的面打开保险箱。我不明白,凶手是从哪个格子里漏网的?
黎明说:我不认为有人“嗅”到了气味,然后跟踪到16 弄16 栋……
钟畅赞同:彩票公司的保密工作是做得很好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除了林霖,几乎所有人都在抽烟,熏得林霖直流泪水。
该分析的都分析了,该调查的都调查了,就等刑侦总队李总队长发话了:下一步怎么走?万事俱备,就等把狼套住。可是这只恶狼就在公安局布下的大网外面逍遥自在。
李总队长点燃了一支烟,他深深吸了两口,然后说:以前案子发生,我们采用的侦查手段一般都是悄悄地进行,尽量不打草惊蛇。这一次,我觉得应该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采用敲山震虎的办法,就是要惊吓到老虎,叫老虎自己下山来。大家觉得怎么样?如果这一招还是不能见效,我们再商量下一步的侦查计划也不迟啊!
“3•20”专案组全体成员举手同意李总队长的敲山震虎之计。
第二天,全市大街小巷贴出了市公安局的布告——3 月20 日,本市高家桥路16 弄16 号发生纵火案,犯罪嫌疑人为男性,身高1.75 米左右,身材壮实,他的指纹已经被采集到。警方将在近日大范围地在市民中比对指纹,捉拿案犯。欢迎广大市民举报。纵火者看到此布告,要立刻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杨保竟然是偶尔路过韩洱的家
3 月31 日下午,一个壮实的男子来到刑侦总队自首:3月20 日高家桥路那把火是我放的。
黎明问:你叫什么名字?年龄?居住地?
男子答非所问:韩洱是不是已经死了?
黎明反问:是我们审讯你,还是你问我们?年龄?姓名?
我叫杨保,今年56 岁,身高1.75 米,无业。我和韩洱小时候曾经是邻居,后来大家都从石库门弄堂搬走,他搬到高家桥路,我搬到澳门路。
林霖问:你为什么要来自首?
杨保看了她一眼,说:我看到公安局的布告了,我想我的身高你们知道了,我的指纹也已经被你们掌握了,抓我只是时间问题,早晚总要被抓的。等到警察来抓我,还不如我自首,可以争取从宽处理。你们的布告里没有提到韩洱是死了还是被抢救过来了,我想他可能还活着。如果韩洱醒了,也一定会告发我的……
黎明提醒道:杨保,讲讲你的作案过程。
杨保喝了一口水:好的。3 月20 日晚上8 点多,我骑车子偶然经过韩洱住的高家桥路16 弄,我一眼就看到206 室外面的防盗架子很新,很结实,路灯照着闪闪发亮。以前,我到韩洱家去玩过,他根本没装什么防盗门窗,家里破破烂烂的。这个穷光蛋变了,难道他发大财了?反过来想想,要是没有财产他防什么盗啊?
我停下车上了二楼,按响了206 的门铃。韩洱大概从小孔里看到是我,就开了门。他问我:杨保,你今天怎么会来?我说:我来恭喜你嘛!最近发财了吧?中大奖了吧?
韩洱很奇怪,脱口而出:你怎么晓得?我一个人都没讲过,你怎么晓得的?你的鼻子真比狗还灵。
我拍拍胸脯,诈他说:彩票公司保险公司证券公司,到处有我的朋友,你瞒得过别人,你瞒得了我杨保?
他说:你坐你坐,喝茶喝茶。于是他拿出陈年的老普洱,泡了两杯,我们一人一杯。
我吓唬他说:韩洱,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很紧张,盯着我看,不说话。
我说:15 年前我亏掉的钱,现在你要补偿我了,我被你忽悠了……
黎明警长插话:15 年前你和韩洱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保又喝了一口水,说:他从云南回来以后顶替他父亲到皮鞋厂做皮鞋。一次,他碰到我跟我商量,要我和他一起做普洱茶的生意,合伙开一家小的茶叶店,专门卖普洱。他说进货他有路道,可以从云南茶厂直接拿到便宜的茶。生意肯定不会错。我被韩洱忽悠了,心动了,两人各拿出5 万元,真的在澳门路开了一家茶叶店。他还是在皮鞋厂上班,我没有工作,就看店,卖普洱,做店主。2000 年的时候,普洱茶根本卖不出去,生意清淡得要死。硬撑了半年,再也撑不下去了,茶叶店就关门。韩洱给了我300 饼七子茶,说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我也没有办法。
我当时就火了:你小贼坑了我,你说你没有办法?这300饼普洱茶难道值5 万元吗?你给我现钱,我不要普洱茶。韩洱说: 运输费, 租房费, 电灯费, 工商登记费,七七八八加起来,我们全部亏掉了,你问我拿钱,我真的没有钱,你都看到了。这样吧,我再给你加100 饼,一共400 饼,我们两个从此一刀两断。
就这样,我拿了400 饼普洱茶走人,从此我和他再也没有联系过,老死不相往来!
黎明紧盯不放:你在高家桥路碰到韩洱,提起那笔老账了?杨保说:我当然要跟他算老账。我说韩洱你现在发财了,我还是那么穷,你应该补偿我一点吧? 2000 年我亏了5 万元,那时候的5 万元值钱啊!
韩洱不买账,他说:我当初给了你400 饼普洱茶,对不对?怎么吃亏了?你如果觉得吃亏了,你把这400 饼茶还给我,我立刻给你5 万元。
其实,那400 饼普洱茶早就让我送人了,那个年月谁要普洱茶啊?就是现在,喝普洱茶的人也不多。我就说:韩洱,你以为我是傻瓜啊? 2000 年出品的普洱,放了15 年,你以为还是20 元一饼吗?现在起码500 元一饼。你还想蒙我吗?韩洱回答我说:既然你赚了,你还要我补偿你什么?
我板着脸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不是要你补足我5 万元,你补我2 万元,我就和你了断,否则我是不会走的,今天我就坐在这里,一直到天亮!
林霖在一旁快速记录着,她心里想:韩洱伸出的两个手指,会不会是指杨保问他要2 万元呢?
杨保继续说:韩洱听了我提的数目大吃一惊:什么?你要2 万?不可能!我最多给你2000 元。
我翘着二郎腿冷笑:哼哼,2000 元?你打发叫花子啊?
韩洱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崭新的保险箱来,对着那个密码转盘横转竖转,门咔的一声打开了。我探头一看,里面一万元一捆的有十多捆,这小贼真的发财了呀!
我说:你有这么多钱,只给我2000 元?我要2 万!韩洱低头数着一叠钱,说:你要也好,你不要也好,反正我只给你2000 块,你就是讨钱的叫花子,你是无赖!我是叫花子?我是无赖?我一时热血冲顶,抬起右腿在他背上狠狠蹬了一下,没想到他一头撞到保险箱的边角上,血流了出来,身体横倒了。我把他推开,伸手到保险箱拿了2 叠子钱,大约是2 万元,把钱装进自己的裤袋。我回头一看,韩洱倒在地上不动了,血流了一地。我用食指在他的鼻子边试了试,好像只有一点点气了。啊呀,这下闯大祸了!怎么办?我在206室转了几圈,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保险箱里所有的钱统统拿走……
黎明警长插话:一共是多少钱?一共是15 万2 千,我都带来了……这时候,钱法医拿着一张白纸走进审讯室:杨保,你在这里按三个指纹。
黎明知道,钱法医要用这三个指纹去比对留在保险箱上的6 枚盐分指纹,他要证实他的新技术是不是可靠,证实那个放火的人是不是杨保。
林霖对杨保说:你说下去。
杨保说:我想如果韩洱醒了,他一定会去报警的,我干脆坏事做到底,放一把火,把他和他家一起烧了,到时候警察就查不清了,什么证据都烧掉了,谁都没有看到我杨保去过韩洱家。
我在206 室找了一圈,没找到汽油,只在厨房里看见大半瓶豆油,我就把它拿到卧室,把豆油浇在地板上,然后点燃了打火机,等火烧了起来,我赶快扔掉打火机,逃走了……哦,韩洱临终伸出的两个手指,不是指20 万元彩票大奖,就是指杨保要问他拿2 万元补偿。
杨保虽然是被敲山震虎“震”出来的,但是有三项罪名指控等着他:纵火、杀人、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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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建伟/ 文 丁德武/ 插图
前情提要:
陈东河顺藤摸瓜,查出昔日好友的儿子正是卖假药团伙的一份子。许江见事情败露,畏罪潜逃。许沧江的老婆找不到儿子,离家出走,老婆的前夫放不下屈辱,一把火烧了五金店。一时间,许沧江妻离子散、一蹶不振,在舞厅女子的诱惑下,步入了“瘾君子”的行列。与此同时,陈东河与许江的猫鼠游戏正在上演……
八
十五天后,许沧江从看守所出来。又抬眼看天,雾遮霾罩的,一派混沌。他走到一边,憋足劲,对着地上啐出一口浓痰,算是把唐燕子和这几天的晦气打个句号。走出大概二百多米,前面那辆停着的车突然打开车窗,伸出一张脸来。是陈东河。许沧江的眼泪瞬时流到嘴角,咸而涩。下了车,许沧江执意要陈东河到家里坐一会,泡一杯最好的茶。他说东河,我现在这个屌样子你也看到了。儿子教育不好,老婆出走,公司也快垮了,又中头彩碰到那个婊子,几个月就把这点家当败得差不多了。我无能啊。我操他娘的太要面子啊,要是早几天去找你,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陈东河很内疚,阿沧,这不能怪你,我应该关心你的……
许沧江打断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沓钱往陈东河那里一推,再怎么说,我也要谢你。就是一点心意。
陈东河立即变了脸,你干什么,啊,当我没见过钱啊,给我收起来。
许沧江瞄了一眼陈东河,赶紧把钱挪到自己这边。陈东河看他有些尴尬,就笑,说你是好汉不减当年勇啊。人家五个东北人,还都比你年轻,你就敢打?我倒是不明白,如果真的打死了呢?
不瞒你说,我就是有死的念头才敢跟他们打。五对一,我不是戆大。但是你看我现在这副腔调,跟活死人有啥两样。
你真的啥都不要了,公司不要了,许江也不要了?
东河啊,你说我到那里去要啊。许沧江脸如死灰。
不管怎么样,许江总是你的亲骨肉啊,你能说不要就不要吗?就连我这个从小看他长大的爷叔都舍不得啊。
东河,看在这么多年老兄弟的面子上,你跟我说句实话,能找到他吗?许沧江突然问。见陈东河不搭话,又说,我知道,你们警察是有纪律的,不能随便说,我不该瞎打听。
不,这个谁都可以理解。不过阿沧,这需要你的配合。你要是真不想失去儿子,就得配合我们。几天之前曾经有许江的线索,但消失也很快。许沧江的问题的确使陈东河感到难堪。
许沧江说,我懂你的意思。我跟你说实话,从他在我面前消失到现在,只接到过他一个短信,叫我保重。我再打过去,里面一个女人说已停机了。
阿沧,我还得去忙。你记住我的话,许江是你的儿子,为了他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他。
陈东河那天回家还是深夜,小区里一片静谧。时而有野猫在小树丛里穿梭,时而传来它们欢快的婴儿般的呜咽,偶尔飙出一声凌厉而狂放的尖啸。陈东河想,又是一个春天到了。打开门,最先迎接他的还是“滴滴”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女儿正忙着,兴致高昂。陈东河凑过去说了句,好像很开心啊。女儿说是啊是啊,今天人肉还可以。又听得陈东河云里雾里,人……什么?
女儿的眼睛探照灯般瞪着屏幕说,人肉,就是“人肉搜索”,在网上找人。
找谁呢?
找“浪迹天涯的人”。
陈东河突然严厉地说,我告诉你啊,现在网络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你整天弄这个东西,早晚弄出事来。
女儿立即反驳,有啥事啊,你自己不会弄,跟不上,还不许人家弄。真是没道理。
我没道理,我倒是想好好跟你说说道理,你要听吗?
两人正说着,老婆被吵醒了。老婆说陈东河,你没资格说她。你自己一天到晚抓这个捉那个,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人家比你小十多岁都敢指挥你。说女儿有啥本事。
女儿揶揄道,老妈,老爸可不是大头兵,人家是探长。
老婆接着道,探长算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个干苦活累活的。
陈东河想,老婆倒还真是明白。是啊,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到处奔。破案是应该的,破不了,领导压着,老百姓还骂娘。算了,不跟她们讲了,讲也讲不清楚,你要是跟她们讲奉献付出那一套,还不知道她们说出什么来。
周末下班陈东河不知不觉到了许沧江那里,上次斗殴事件过去两个月,快到盛夏了,不知这家伙现在怎么样。他去超市拎了一打啤酒,电话打过去,许沧江连连说,想你呀,又怕你忙,不敢打电话。
两人喝着啤酒。许沧江问,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呀?陈东河跟他打哈哈,不是不放心嘛。许沧江说那好,你以后每个月必须来关心我一下。
那为什么你不能来见我呀?
许沧江讪笑,我这里孤寡老头一个,方便嘛。你是老婆女儿天天宠着,我不敢找你啊。
陈东河嘴里说你瞎讲啥呢,心里想想倒也是。人家说生女儿就有两个女人宠着,可他在家里没这个待遇。再说老婆知道许沧江,老是关照离他远点。于是岔开话题,说阿沧,这阵子还好吧。
还好,我记着你跟我说的话,天天去公司。
跟那个唐燕子彻底断了吧。
要是她再敢来找我,我说不定要再吃一次官司了。
什么意思?
这还不清楚,如果忍不住,我两只手就把她结果了。
阿沧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冲动。好了,儿子有音信吗?
我明白了,原来你这老家伙找我喝啤酒就是想打听这个。嗨,我真想有点他的音信,小赤佬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快三年了。许沧江把一罐啤酒全灌了下去,泡沫从嘴角淌到脖子上,他索性把背心脱了,说东河,如果你们抓到了他,一定要立即告诉我。行不行?
那是当然。不过老同学,我还得说一句你不想听的,别看你现在这样子,真要是有了消息,你可不能知情不报啊,那可是帮助藏匿,法律条文上明白无误的。
许沧江再灌下一罐。说,法律上的事我懂,是死是活我都要见到他。
陈东河也灌了自己一罐,说阿沧,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酒鬼,啊呀,我们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就是一对老酒鬼。
许沧江说,说得对,两个老酒鬼,就是被一个不争气的小子逼的。我跟你说,现在一到晚上,我就怕想起许江,只要一想,这个觉就算废了。也不知道是被酒灌的,还是郁闷,他的眼白挂着几缕红丝。陈东河说别喝了,被许沧江拦住,起身拿出珍藏了多年的两瓶茅台,说东河,今天是周末,我们两个老酒鬼就喝它个一醉方休。
这天后半夜,喝得大醉的许沧江困势懵懂见到许江回来了。许江在叫他,问他为什么喝得像一滩稀泥一样。许沧江说,老子喝酒关你屁事?去你妈的。许江使劲一推他,老爸,你醒醒,我是回来看你的。
许沧江被推醒了。睁眼一看,酒也全醒了。甩甩头,揪一把日渐稀少的头发,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不正是许江吗?是做梦啊,册那,不是梦啊。许沧江说话都抖了,许江,许江,真的是你啊,你真的是……许江?他甚至可以感觉冷汗从毛孔里滋滋渗出的声音。
老爸,是我。你轻点。
你,怎么来啦?怎么来的?
老爸你别紧张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别问我这么多,我就是来看看你。另外再给我点钱,算我借的。
许沧江腾地起床,你想干什么?啊,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许江,该回头了。算我求你了好吗?
哼,回头,我回什么头。你脑子没进水吧。
许江,你给我听着,你如果还认我老爸,就听我一句,自首吧。警察已经把你弄到网上去追了。你晓得吗,躲能躲多久啊?迟早会落网的。明天一早,老爸就陪你去找东河爷叔。
这不可能。警察有本事就自己来抓好了,抓得住,算他们狠。抓不住,没话说。老爸,你如果认我这个儿子,你就要帮我。你别劝我,我不会回头的。如果你不肯帮我,那我就走了。
许江,你看着我。许沧江喊起来。许江立即上去捂住他的嘴。许沧江返身抽了许江一个耳光,实话告诉你,老子没几个钱了,就是有也不会给你。你不能走,明天就给我投案去。
许江说,有本事把我这个耳朵也搧聋,那我就彻底不需要听你的了。他突然又问道,怎么没见姆妈?姆妈呢?
你还晓得想起姆妈啊,你姆妈离家出走快两年了。
许江一惊,姆妈怎么啦?
她说要去找你,找不到你就不回家了。为了你,我们一家人都散了。什么叫妻离子散,就是我这样的人。作孽啊。许沧江带着哭腔。
许江心里宕了一下。想老爸说得是不错,但我犯的不是小案子,一旦投案,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绝不投案。混一天算一天吧。他说,投案是不可能的,就是你现在跟警察打电话,我也得走。
我看你是不想让老爸做人啊。许沧江突然抽泣起来,许江啊,你如果走了,老爸就不活了……
许江还是没回头,走了。一会儿,汽车引擎声响起。
九
陈东河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许沧江电话的。但许沧江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怪,嘟嘟囔囔,含糊不清,陈东河说你说清楚点,一点都听不清楚。许沧江后来就只说一个字了,来……来……。陈东河心想,这家伙怎么回事啊,跟我开玩笑呢。再一想,他说来,意思是叫我到他那儿去吧,昨天不是刚去过吗,喝得他现在头还痛。难道他还想喝,说梦话吧。去了再说。
到许沧江家,见已有他公司的两个员工先他而到了。员工对他说,许总不知怎么了。陈东河一看,许沧江手里还握着手机,眼睛微闭,口水在嘴角藕断丝连地挂着。陈东河立即吩咐员工打“120”,走到许沧江身边叫,阿沧,阿沧。许沧江朝他抬抬眼皮,不屑一顾的样子。陈东河急得跺脚。“120”来了,陈东河和一个员工陪着许沧江一路疾驶去了医院。医生说是中风了,也许和喝酒有关系,也许受到特别的刺激。陈东河想,看这情况,两样都全了。喝酒这事,我也混蛋,看到茅台眼睛就直了。那特别的刺激是什么呢。一阵救治之后,许沧江有点缓过来了。他认出陈东河了,一把抓住陈东河的手,嘴里却还是说不清楚,很着急的样子。但陈东河还是听清楚了一个字,许。就拿出笔记本和笔让他写,许沧江的手抖着,画符一样写出来,许江,大半夜来过,走了。陈东河一下子跳起来,话跟着就冲出了喉咙,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讲啊。但他立刻又沉默了。许沧江的脸剧烈扭动着,五官聚聚散散,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口水可怜兮兮地淌出来。这样一张痛苦的脸,还能指责吗。陈东河再坐下,对他说,阿沧,你安心点,就是为了你,我也要把许江找回来。
安顿好许沧江,陈东河赶回所里,立即向梁所汇报。梁所冲他吼了一声,你刚才为什么不立即打电话给我?陈东河也大了嗓门,说你吼什么吼,他都中风了,我能袖手旁观吗?梁永不响了。陈东河把许沧江说的那句话告诉梁永,梁永听完沉思说,这句话能给我们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呢?
陈东河说,从时间上说,现在是上午九点,如果许江大半夜离开,那么应该已经出了本市。我们可以做的是把许沧江家附近路段的交通视频全部调出来。
好,就这么办。
视频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三分,一辆小车拐进许沧江家门口停下。这是一辆光屁股的车,没牌照。许江走出车门时,弓腰壮实的身形在墨黑的夜中勾出一个明显的轮廓。这个轮廓是陈东河从小看着长成的。陈东河想,这小子还知道反侦查。
四时零二分,许江从家里出来。车辆启动。也就是说,许江在家里总共呆了不足半小时。车辆在若干个路口后消失了,方向向南。应该还是往浙江。
陈东河分析,许江在这个时候回家多半是因为钱,他一定没钱了。
陈东河这天没回家。回所里打开计算机,每天更新的“分局各条线追逃信息”旁边一个“新”字一闪一闪,好像局长的眼睛。陈东河不看也知道,本所排名靠后。越看心里越发毛。心里烦恼,有睡意但根本无法入睡,的确是折磨人的事。陈东河看了看时间,在计算机前不知不觉折腾了几个小时。他坐不住了,跑到值班室,找公安联网追逃系统,然后给梁永打电话。梁永好像正等着他的电话,赶来所里,再向分局长汇报,要求启动紧急协查程序。一应协查手续走完,已是半夜二点多。
翌日,刚有一缕晨光爬上地平线,守在值班室的陈东河就被一阵密传电报铃声蹦了起来。其实他根本没有真睡着过。电报说,协查车辆最后停泊在石浦渔港码头。
陈东河找小赵,手机关机。一看表,五点多。他打开水龙头,胡乱抹了把脸,出门就发动了车。告诉梁永他立即和小赵去石浦。路上静悄悄的,陈东河至少把油门加到一百六十码。到小赵家门口就按门铃,好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是谁,陈东河说是小赵的同事老陈,有要紧事。苍老的声音说,什么要紧事不让人睡觉。陈东河说,你是小赵的爸爸吧,你让小赵起来我跟他说好吗?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他爷爷。然后不大情愿地说,你等着。陈东河对自己说,等着吧。心里火烧火燎。十几分钟后不见动静,陈东河又按响了门铃。又过了几分钟,小赵终于含糊不清地问,你谁呀?陈东河没好气,我老陈。你爷爷没跟你说呀。小赵仍一头雾水,我爷爷,说什么呀?陈东河火了,废话少说,马上给我下来。小赵浑身一凛,噢,马上马上。师傅,我撒泡尿。
小赵下来,陈东河的脸更黑,为什么关机?
小赵说,不是关机,是在充电。
充电也能开着机呀。我怎么跟你说的,这几天不能关机。
哦,师傅,不好意思,忘了忘了。师傅你别生气。那案子有苗头了?
跟我走。陈东河边说边打开车门。小赵看看师傅,不敢再问。陈东河发动起来,又回头说,我包里随便找点吃的垫垫肚皮。
小赵还在睡眠持续状态,哪里有胃口。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陈东河叫了声,嗨,嗨,还打起呼噜了。有你这样追逃的吗?我现在一百六十码,你给我看着点啊。
小赵翻翻眼皮,师傅,真是困啊。昨天网上弄到半夜才睡的。
弄什么?
还不是找线索吗?师傅,你包里只有半包饼干,是你吃剩下的吧。
你这小子,打呼噜还能翻我的包,可以啊,半包饼干还是我省下来的。告诉你啊,今天什么时候吃饭难说了,不想吃你就饿着。
许江把车驶入浙江地界后开得飞快,他得赶到石老大指定的码头。昨天他对石老大说,想跟他出趟海。石老大说那就带你去看看,明天是个好日子。许江心里打算把运输船作为他流动的场所,他可不是去看看,而是准备从长计议。在他的计划中,不可能老是窝在一个地方,更不会像他老爸那样拼死拼活这么些年赚几百万,这个数他几个月就搞定了。他怎么会瞧得起一个小小的经营部呢。日后我在海上运输方面动动脑筋,钱会来得更快。但是不管怎么说,得回家看一趟父母。这是不可告人的。虽然只看到父亲,也没拿到钱,心里却坦然了。至于父亲为他的愁苦,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石老大说过,海上风云变幻,他既然决定要在海上漂泊,如遇不测,也总归回过家了。昨天出来之前,他找到老黄,告诉他最近一段时间别再联系,警察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话说得很自然,没一点伤感,老黄却是有感觉的。老黄问,那你打算?许江说,我还没想好。无论如何,我要回去看看老爸老妈。老黄说,这样会不会太危险?许江说,当然有危险。不过我这几天想得厉害。我担心他们出事情。老黄沉默了。许江说,老黄,你不知道,其实我这个人很重感情的。我们现在只能自己管自己了,你好好找个地方,别管我了。
事实证明,许江切断通讯深居简出的确增加了警方的难度。但这一次,他对老爸仅存的一点孝心让他现身了。他事先设想过的老爸对他的说的话如期出现,对老爸是否会告诉陈东河,他也是心存侥幸。如果天无绝人之路,让他完成一次长达三年的夙愿,也会让他再次躲过一劫,否则就听天由命了。
到了码头,许江发现,阿夏也在,他松了口气。放暑假以来,阿夏一直吵着要上船,石老大让她也来,说明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阿夏见许江上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十
车到半路,梁永打来电话,说老陈,一定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找当地警方帮忙。陈东河说,我知道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找他们。梁永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但你老家伙给我记住,你一定不能让我说后悔的话。一定不能让我对不起你。陈东河说,梁大所长,你怎么像阿拉老太婆一样,别让我分心好不好。说完就合上了手机盖。
半个小时后,陈东河再次接到梁永的电话,说据当地警方消息,许江可能在一条小型运输船上。
陈东河在算时间,他们大概迟于许江三个多小时。于是果断吩咐小赵乔装鱼行老板去租船,借机调查该船情况。
傍晚石老大的运输船返航时,陈东河的租船就迎了上去。他粗略观察了一下,运输船装了不少的货,估计跑起来不会太快,就让船老大渐渐靠过去。对方显然有疑,一张被海风熏过的面孔就从驾驶室里伸出来问,你们干什么?
小赵回应,老大,你船上有油吗,我们的油不够了。
对方反问,你们出来不加满油吗?小赵说,我们走错路了。老大帮个忙吧。
这个嘛……石老大正犹豫着,后面一个声音说,不行,我们算好航路的,不能加。
在船舱里的陈东河确认这个声音就是许江。小赵回头的一瞬,他点了下头,小赵就一个纵身跳上了运输船,虽然动作不太标准。
许江推了一把小赵,你想干什么?
小赵不再绕弯子,说你叫许江吧,我来找你的。小赵边说边往系在腰里的手铐摸去。石老大不明就里,就横在他们中间,对小赵说你小子干嘛,跟你说不能加,你还要抢啊。小赵说老大你让开,我是公安,执行任务呢。石老大依然横着中间,说,哼,执行狗屁任务,我看你像个流氓。我告诉你,从来没人敢在我船上撒野。阿江,你到船舱里去。
许江后退着,小赵绕开石老大就追了上去,两在船舱里就扭打起来。
意外发生了。这条老旧运输船的机舱突然蹿出了火苗。两人都楞了一下。就在小赵寻找灭火器具的时候,许江跳了下去。小赵没有选择了,也跟着跳了下去。
陈东河见运输船蹿起了火苗,就大声喊道,老大,快跳过来,跳过来,石老大惊得眼珠子差点凸出眼眶,但他迅速作出了决定,弃船。船一旦起火,依靠外界施救难度非常大,等到水上消防赶到,火势一定已经蔓延了。他跺了跺脚,无论如何,逃生要紧。他嘴里骂着,拉起已经哭起来的阿夏往陈东河的租船那里靠,两人一头一脚把阿夏拽了过去。然后他自己纵身一跳就过了船帮。陈东河说老大,快向水上消防报警。
陈东河本来只能干着急,跳帮他没有把握。见许江跳下来,第一反应是这小子是拿命来赌了。第二反应是许江如果真的淹死,许沧江就没儿子了,他也没脸再见这位老同学和赤裤兄弟了。他不能让自己的承诺作废。所幸他的水性还好,年轻时曾有不凡的竞技记录,可现在毕竟年过半百,这里是大海又不是游泳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已经跳了下去。
前面那个黑色的头颅时上时下,昂扬无前的样子。陈东河想,身手倒是不错。可小赵的水性明显不如许江,他仍坚持着。两人渐渐对许江形成包抄之势。石老大弄不明白,在船上喊着什么。大约十几分钟后,那个头颅在水面上出现的时间明显放慢,陈东河跟小赵做了个手势,小赵使出吃奶的劲拼命靠上去,哪知那个头颅猛地扎下去,水面上突突冒起了泡。陈东河觉得自己浑身颤抖了一下,于是大呼了一口气,急速下潜想把许江拱起来。想不到许江在水下玩了个鹞子翻身,一下子窜出水面好远。石老大在船上禁不住脱口而出,真好水性。倒是陈东河用力过猛,呛了几口水。小赵喘着大气游到他身边,问师傅你怎么样。陈东河的脸煞白着,说上这小子的当了。他朝前方许江的方向呶了呶,示意他赶紧追过去。小赵担心师傅,陈东河突然吐出一口痰,说快上去啊,别让他在眼皮底下溜掉。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向前游,但明显吃力了。一会儿扯起嗓门喊道,许江,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你要是不想再见到你老爸,你就走。但我会一直跟着你。你跑不了的。许江也渐渐体力不支,他终于回过头来,说,爷叔,你就放我一马,好吗?陈东河喘着说,不可能,我找了你这么长……时间,怎么会……放过你。许江说,爷叔,你追不上的。陈东河说,追不上……也要追,就是死在海里也要追。要……替你……爷娘追。他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小赵再次靠近了许江。小赵惊讶地发现,几米之遥的师傅动作变得软塌塌了。小赵进退两难了,他大喊着师傅,师傅……许江这时也发现陈东河情况不妙了。他停下了。三人成掎角之势僵持着。突然许江低吼一声,急速向陈东河游去。他一把拉住软塌塌的陈东河,叫爷叔,爷叔,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要是……我,我就说不清楚了。我不想害你的。我一点不想害你的。陈东河喘着气,说,我也不想……害你,我放你走就是害你,晓得吗?你老爸正在医院里等着你,你快跟我回去。否则……他一口气摒不牢出大事体,你罪孽大了……陈东河越发绵软。小赵这时瞪一眼许江,别废话了,快把我师傅弄到岸上去。许江稍犹豫,狠狠甩一把脸上的水,两人合力把陈东河弄到岸边。然后许江吃力地站起来想走,小赵一下子扑了上去,两人又扭打起来。陈东河大口喘着气,水从嘴里不断呛出来。他很想去帮一把小赵,但浑身使不出力。这时石老大下了租船,他也顾不上自己船上的浓烟了。他一张嘴翕翕合合的,终于问,他到底怎么啦?陈东河费劲地说老大,我们是警察,正在执行任务,这个人我们要带走。他指了指许江。石老大问,他犯了什么事啊?陈东河虚弱地说,别问了老大,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他费力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浸湿的警官证和执法证给他看。阿夏满脸流泪,不断地喊着,阿江哥哥,阿江哥哥,你怎么啦?……你说过要带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的,阿江哥哥……
那边小赵像拳击比赛那样把许江压在了身下。陈东河瘫倒在地,微闭着眼。租船也靠了岸。陈东河窸窸窣窣摸出了手机,当然也是湿的。然后,他向许江一步步挪过去,接近了,一把攥紧许江的手,又把手机凑近许江,看看你老爸,看看。他把全身能量都聚集在攥着许江的那只手上了。
远处,水上消防正鸣笛向火势愈烈的运输船靠近。
石老大喃喃自语,作孽呀。作孽呀。
十一
救护车里坐着陈东河和小赵,还有许江。他们全身都湿漉漉的,不停地打喷嚏,流涕,咳嗽。陈东河额头发烫,说着胡话,攥着许江的手一直没松开过。许江也开始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小赵坚持着。虽然救护车已经够快,但毕竟有四百多公里的路。三个多小时后,车到医院。已有医生等着为他们三人分别检查治疗。陈东河醒过来,见身边没了许江,就喊起来,许江,许江,你小子别跑。跟我回去。回去。
一直陪在陈东河身边的梁永笑了,啊呀,你这老家伙终于醒了,否则我真不好交代了。
陈东河看他一眼,渐渐清醒了,你咒我是吧,我就这么容易让你不好交代。哎,许江呢,我一直抓着他的手,到哪儿去了,又走了?
怎么可能呢。放心吧,有专人看着呢。你好好休息,等会我回所里就为你请功。
请什么功啊。哎,求你件事,把许江带到我这儿来,让他跟我在一起。
你干什么?梁永的嗓门有点大。
你叫什么叫?我又不是跟他一伙的。缓了缓,陈东河说,实话告诉你,我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当年他老子还叫我当他的过房爷。嗨,三年多了,总算找回来了。为我们也为他父母。再说,我这次没让你不好交代,他也算有功的。
好啦,我知道了。快给我休息,还想不想上班了?
你这个人真是不近人情,就权当我提前讯问好吧。你要是不放心,就亲自在这里值班监督。请功啥的,我无所谓。
刚才医生说,这小子发高烧了,怎么讯问?明天再说,好吧。
哎,小赵呢,他怎么样?小赵真不错,真是我的徒弟。我跟你说,你真要请功,小赵是头功啊。
哎,你这老家伙呀,说你啥好。
第二天一大早,陈东河撑着虚弱的身体带许江来到许沧江的病房前。他打开许江的手铐,拉着他的手,蹑手蹑脚走了进去。许沧江还没醒。许江默默看着,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第三天上午,陈东河又来到病房,许沧江正挂着瓶,他已在渐渐恢复之中。陈东河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说阿沧,我把许江找回来了。
许沧江的手明显抖动了一下,真的?
真的,阿沧。你可以放心了。陈东河又是一个喷嚏。
他怎么样?在那儿?许沧江对陈东河的喷嚏熟视无睹,他脑子里只有许江了。
他还好,在他该呆的地方。我昨天已经带他来看过你了,我看到他眼睛红了。在我的印象中,还很少看见他眼睛红过,跟你当年一样。
许沧江凛了一下,然后顶真地说,他跟我比,哼,差远了。其实你知道,我的心不坏。
但你这个做父亲的有责任。你让他从小无忧无虑地过着你从来没有过上的好日子,结果呢?你知道他这两天反复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说要让你吃药,不是为那个耳光。阿沧,这个药你该吃。哎,人是找回来了,心回不回得来,难说啊。
东河,现在你可以把他的事告诉我了吧?许沧江疙疙瘩瘩地问。
可以。简单地说,他和一帮人骗了人家很多很多钱。哦,他是主要的。
很多是多少?
好几百万吧。
许沧江沉默了一会,然后向陈东河招手示意他靠近,轻声说,当时我就想到过。你说这小子,为什么要骗钱呢?为了骗人家钱,向我要钱。他骂骂咧咧,伴着嘴角淌下的口水,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吗,钱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最不是东西。钱他妈的……
阿沧,你做生意骗过人家吗?陈东河突然问。
许沧江急刹车,凝神良久,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然后又急切地说,我现在就给许娟发短信,告诉她许江找到了。
陈东河说,为什么不直接打过去?
我怕她激动,一时受不了。再说她要是问我这个那个,我又讲不清楚。要不干脆你替我打?
陈东河想了想,说这事我不能代替你。如果联系上了,代我问个好。
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万一联系不上,我这块心病还是去不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陈东河难得按时下班。晚饭后,女儿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几天她经常遇到那个“浪迹天涯的人”,想不想看看,也许你会感兴趣的。
陈东河一激灵,想难道是那个姓黄的,转而又自嘲地笑,脑子都被案子搭牢了,神经兮兮的。他问女儿,你觉得这“人肉”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女儿还未回答,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许沧江的一条短信:许娟没回信。东河,我真怕她失踪啊。
陈东河的心猛地一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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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建伟/ 文 丁德武/ 插图
前情提要:
许沧江和陈东河这对好兄弟刚满二十,就已经在“淮北”插队落户快两年了。一天傍晚,许沧江的父亲因工伤去世,他因此提前回到了老家,脱离了苦海。几年后,陈东河顶替退休的母亲回沪,应聘成了一名派出所治安民警。在执行任务中,他却与多年未见的许沧江不期而遇。误入歧途的许沧江再见陈东河,感慨万千。在老友帮助下,他开了一家五金店,生下儿子许江,立志重新做人。不想儿子不学无术,浑浑噩噩活到二十岁,却干起了卖假药的勾当……
四
陈东河这几天回家经常听见“嘀嘀”的声响。开始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女儿时常深更半夜坐在计算机前,那声音就是从计算机里发出来的。女儿说,这是在线,就是在网上跟别人交流。陈东河问跟谁呢?你同事啊。女儿头一歪,说不认识,谁都不认识谁。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陈东河疑惑,谁都不认识怎么交流?女儿说,谁都不认识才会讲真话啊。这就是网上的好处。老爸你“out”了。陈东河说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出局了。人家不带你玩了。女儿说这话的时候很得意,就像一个法官判决的口吻。这是她对陈东河的判决,陈东河该出局了。陈东河很不服气地自言自语,谁出局,谁跟谁玩呢。哼。
现在他刚打开房门,“嘀嘀”的声音就又袭击他的耳膜了。他一看表,已过凌晨十二点。也就是说,在日期概念上,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无心跟女儿探讨“嘀嘀”的事,他的探组这些日子遇到了麻烦,案子办不下去。他是探长,当然心事重重。领导倒是没说什么,但有时没说什么可能比说什么还能说明问题。他被自己这个假设或者判断弄得心神不宁。作为一个老资格的探长,陈东河一直是他所在派出所荣誉的主要制造者。这也是第三任所长梁永十分倚重他的缘由之一。陈东河一向对自己要求高,所以他的探组压力也就大,也就有兄弟埋怨。陈东河常常如此说服大家,也说服着自己:我刚当警察的时候我的师傅已经五十出头了,他是我们所里的办案骨干,干起活来真是没得说。那时干活主要靠经验。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听到师傅说一句,生活做得清爽(活儿干得漂亮)。我现在也年过半百了,但我还是觉得我比不过我的师傅。现在都不说榜样,改说偶像了,我师傅就是我的偶像。我很渴望超过他。办了一个案子,我就会想,我师傅会怎么评价。现在时代变了,人家不玩打打杀杀了,人家玩到网上去了。我老是问自己,我们都准备好了吗?玩得过人家吗?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输给他们。兄弟们,其实各行各业都要付出,但警察必须付出更多,因为这是天职。什么叫天职,天职就是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份,就是该你的,逃不掉的。中国警察外国警察都一样。这几天,他老是重复这些话,惹得兄弟们见了他就躲。私下议论,陈头看来不行了,压力大得快弄成更年期了。其实大伙埋怨归埋怨,干活仍是一如既往。
陈东河不知道,几天后,他的探组,再精准一点说,是他自己,将面临一个更为棘手的挑战。
报案人不止一个,所有的指控都义愤填膺地指向同一件事情。他们在网上买的“进口伟哥”和“劳力士、江诗丹顿”都是假货。如果按报案金额查实的话,粗粗一算就已将近一千万。所里把情况迅速汇报分局,局长批示,组织精干力量限期破案。
那天梁永对陈东河说,老陈啊,我看你这段日子压力太大,是不是给别人?案子拿得下拿不下,我就等你一句话。梁永进一句出一句,把陈东河激得像在蹦床上蹦起来,说我有什么压力,我老陈没有拿不下的。其实他心里是有点发虚的,这些天不就搞不定了吗?梁所这是激将,是想让我在压力中摆脱出来,但我怎么可能当缩头乌龟?梁永又说,老陈,我欣赏的就是你这股劲。警察要的就是这股劲。一个老警察有这股劲更不容易。但是你也别跳,承认压力又不坍台,我的压力比你还大呢。把这个案子拿下来,压力就卸了大半。我还是把宝压在你这儿啊。不过老陈,我提醒你,我有直觉,这案子难办。你别给我喇叭腔(办砸了)。陈东河站起来一拍桌子,再难我老陈也要拿下。再说了,跟我陈东河斗法,也得有点本事。
陈东河虽然豪迈地拍了桌子,心里却是没底的。因为这案子全部在网上。网上的东西他不太懂,用女儿的话说他已经出局了。但他组里不是也有小年轻吗,他们懂啊。小赵进所就一直跟着他,师傅叫得热络,计算机玩得不错。就把小赵叫来,说案子的事。小赵马上就明白了,说那天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美国“伟哥”广告,要不我去试试。陈东河说好。但要把握好火候。小赵说没问题。
小赵就跟“伟哥”产品发布人黄先生聊天,主要在货的真假上跟他缠。黄先生说,东西绝对管用,不用怀疑。不瞒你说本人自己也用。小赵说你用不用跟我没关系,好不好跟我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证明啊。我可是给朋友买,不管用还不被人家骂死。黄先生想了想回话,可以理解,我告诉你几个用户的电话,你可以找他们聊聊。
陈东河看着小赵的操作,明白了女儿计算机里的那个“滴滴”声,果然是可以和任何人不认识的人聊得天花乱坠的。小赵问陈东河,师傅,你看这样行吗?
陈东河问,他提供的用户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赵说,很有可能是假的,也有可能是连裆模子(同伙)。
先跟他联系上,见机行事。陈东河想,这“滴滴”声倒还蛮有意思,看来我还出不了局。
下午,小赵在网上找黄先生,但黄先生消失了。小赵就在网上挂着。
根据报案人的线索,陈东河带人摸到了一个可疑的所在,安排人日夜蹲守。
这天晚上,小赵的计算机“嘀嘀”声响起,小赵一看,是黄先生。问货还要吗?小赵想起陈东河把握好火候的要求,就回答,你那个用户说的情况好像也不太令人满意,要不就算了吧。黄先生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小赵说,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真货啊。黄先生说,我这里全是真货,没假的。如果不好你可以退货的。小赵等了一会儿,说我先要二十粒吧。黄说,我立即下单子。下单子的时候黄先生想,这世上的傻逼还真死不光。
两天后,小赵收到了“伟哥”。陈东河看着那东西说,接下去要搞清楚我们盯的那个地方和他发货的所谓商务公司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孤立的还是一伙的。
几天后,小赵说要退货,黄问退货理由,小赵说按规定可以无理由退货呀。黄说,你不是玩我吧。小赵说我按游戏规则啊。如果你不退,我会在网上让你见光。你要考虑后果。黄说,那你到发货的地方去退吧。
小赵到那儿一看,哪儿有人呢?黄先生又销声匿迹了。
“钓鱼”没成功。陈东河觉得对方很谨慎。但在他们蹲守的那个地方,已连续发现有人专门开车过来送东西。
那天接近半夜,陈东河正给在车里蹲守的两个小兄弟买点垫饥的回来,刚蜷进身就被外面炫目的车灯晃了一下,是一辆白色丰田,急转弯非常漂亮,像在地上写“竖弯钩”,然后在小屋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人,走到后备箱前,打开,拿出一袋东西。就在他把后备箱关上的一刹那,陈东河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不,应该是心脏“别”了一记。怎么是他。这张脸太熟悉了,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张脸走进这间屋子了。虽然夜已墨色一般,但夜视一直是陈东河的强项,他认定自己绝对不会看错这张脸。但他按捺住自己,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小赵终于在发货的商务公司等到了人。他带着密摄机进去了,一通咨询加上一通胡侃,基本有底了。
回来把视频拿给陈东河看,陈东河惊讶了。那张脸清楚地出现在视频中,他一直没说话,却狐疑地看着小赵。陈东河盯视良久,不能在小赵面前动丝毫的声色,只说了句,还真是个难缠的案子。有一点他清楚了,这是一个团伙。他再把视频回放一遍,把这张脸定格,回放,再定格,很想把这张脸从视频中驱逐出去,但做不到,这张脸虽然不说话,也狐疑地看着他,又似乎对他讪笑。陈东河想,这小子是跟我叫板呢。
假冒“伟哥”广告在城市晚报上劫掠着萎顿男人的眼球,让他们觉得语重心长,句句都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小赵用公开刊登的咨询电话打过去,人家的回答极具专业水平。报案仍是持续不断。
梁永和陈东河研究后,决定收网。
赃物都扣下了。但是,陈东河见过的这张脸,还有那个黄先生没找到。两人负案在逃。
这张脸的确是许江。办完网上追逃手续,陈东河拿着许江的犯罪嫌疑人刑拘证,心脏又“别”了一记。他想,我恐怕要被这小子弄出心脏病了。
五
又到中秋。月亮白晃晃地挂着,像一张诱人而硕大的葱油饼。这是许沧江此刻的想法。
面对月亮,许沧江想到的不是月饼,而是葱油饼,因为葱油饼是许沧江的最爱。按他家当年的水平,葱油饼大概一个月可以吃上几个,月饼只能每年吃一个,可能还要分着吃。一个月吃的和一年吃的在一个少年成长史中的影响当然差距甚大。岁月荏苒,许沧江对葱油饼的热爱有增无减,却好久没有与这美味亲密接触了。大饭店里倒是有,但是味道与小时候弄堂口驼背做的相距千里。那时驼背不懂商标注册,但并不妨碍他的葱油饼成为名闻遐迩的金字招牌,所以驼背就像一名忠诚的战士天天驻扎在这个大油桶砌成的阵地上充满自豪地迎接着排队的长龙。许沧江成老板后有次遇到驼背,就自然要说到葱油饼。迈入古稀的驼背两眼凹陷,空洞无光,但一说起葱油饼就立刻有了内容。他不容置疑地告诉许沧江,没这块晶白剔透的猪板油,加上手上头的功夫,味道哪能会好。这就叫一锤定音。现在,这张美丽的葱油饼就这么当空袒着,引得许沧江馋水涟涟。
然而,中秋思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带猪板油的葱油饼只能想想了,那是嘴馋,许沧江心里更馋的是儿子。这么大个儿子,却不能相见,连在哪儿都不知道。那天儿子从医院里回来,把病历卡和诊断报告往他身上一丢,说老爸我不怨你,但我不会吃药,这药你自己吃,尝尝什么味道。中秋节许沧江果然尝到了这药的味道。他盯着月亮看,想许江到底在哪个角落猫着,是否像月亮里那些黑一块白一块的地方。
许娟俏无声息地潜到他跟前,许沧江一惊,说你怎么搞得像幽灵一样。许娟说,中秋节别说扫兴的话。她给他递过来一个月饼。许沧江没兴趣,说月饼代表团圆,许江不在,吃月饼没味道。
这还是扫兴的话。为了挽回气氛,许沧江说老婆,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为了生意都陪客户喝了,今天我们自己喝吧。许娟看了他一眼,说那就喝酒吧。俩人喝着不免又说起许江,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他们知道,也就只能说说,最多以酒浇愁,但愁更愁啊。
喝到后来,夫妻俩不由自主都放开了。喝得醉眼迷离,喝得许娟倒在许沧江身上。许沧江好久没跟老婆一起喝酒,也好久没享受老婆的小鸟依人了。许娟脸上像刷过一道褚红的油漆,艳艳地泛着兴奋的光泽。她把头往许沧江怀里一拱,又一拱。许沧江明白这个信号,也响应着抚摸她。许娟继续拱。许沧江一下子抱起许娟疾步走向卧室。许娟持续着兴奋,面对许娟的兴奋,许沧江必须有所作为,他把许娟翻过来再倒过去,许娟顺从地让他翻来倒去。许沧江想,今天是超规格了,要好好享受一把。他的动作加大了。正狂着,许娟口齿不清地说老公你要注意身体,你的身体,不如,以前了。虽然口齿不清,但许沧江听得真切。他知道这是许娟的真心话,但这句真心话让他昂扬的气势泻掉一半,剩下的一半真实地提醒他,他的身体的确不如以前了。许娟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说你这么拼命,是干什么,嗯,干什么……她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许沧江从许娟身上栽下来,想,她竟然也有呼噜了,看来我的确不如以前了。
第二天,许沧江醒得较晚。他一睁眼,发现屋里太安静了,没有平时的动静。许娟清晨起来弄早饭总有些动静。他们家好歹也有千万家产,但两人早上吃泡饭的习惯从没改过。今天怎么这么清静?许沧江起床在家里走了一圈,真的没动静。他忍不住叫道,许娟,老婆……还是没动静。许娟也没有一早就出去的习惯,广场舞、晨练、跳操等等大妈级的活动都跟她没关系,烧泡饭吃泡饭才是她早上的功课。许沧江觉得奇怪了,就去找手机。打开后,立即跳出一条短信,发信人正是许娟:“许沧江,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两清了。许江被你搧聋了耳朵跑了,我要找他去。别找我,你找不到的。”许沧江看着短信就傻了。然后愤怒。许江就是被她从小惯坏的,现在你们都把我当恶人。他妈的这叫什么老婆什么儿子。
一夜之间,也就是这个中秋之后,许沧江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家也天各一方。许沧江突然想到一个词,叫做崩溃。有一阵,他老听见许江口头禅般说着崩溃。他问过许江,你怎么老是崩溃?许江头一别,那怎么啦,现在就是很崩溃。但在许沧江的认知中,崩溃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比如山崩地裂山洪暴发,但儿子动不动就可以崩溃。现在他觉得崩溃原来也是容易的,崩溃正以每小时几百公里,不,正以他看不见的疾速向他袭来。
许沧江接连几天闷在家里,对员工的请示心不在焉,自己则心力交瘁。
许沧江不想见人,是没脸见人,最没脸见的是陈东河。陈东河住的地方和他横跨三个区,倒不必担心碰上,就是手机联系撒个谎还可以圆过去。于是许沧江就改在晚上出没,他生怕碰到熟人,生怕别人问起他的家人。
那天许沧江不知不觉就把脚步移到了小区几百米开外的一个舞厅。他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舞厅。舞厅门面不大,名字蛮好听,叫“假日心情”。但因为一个“日”字断了灯丝,夜色中就成了“假心情”。还有一个用灯带勾出来的美女搔首弄姿,可惜灯带也部分断裂,于是美女于闪烁之间时而断胳膊时而卸腿。门口有自行车助动车摩托车若干。许沧江呆呆地望着舞厅,想反正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就胡乱进去看看。一问价格,二十元一张门票。许沧江犹豫了,因为太便宜了。但窗口里一张票子已经塞过来,他不进也得进了。他真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是个生头。灯光昏暗,乐声呜咽,几对男女搂在一起,旋转的彩灯在他们脸上画着暧昧的光影,音符被他们踏得破碎而轻佻。许沧江坐下来,有服务员送上一杯茶来,许沧江要掏钱,服务员说先生,是送的。许沧江想,还真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地方。一会儿有个女人坐到他身边,对他一笑。许沧江也报以一笑。他知道,他已经好些日子没笑了,一张紧绷了多日的脸笑起来一定不会太令人满意的,好在隐伏于黑夜之中,就无须顾忌了。女人主动邀请许沧江跳舞,许沧江对跳舞其实没兴趣,更没怎么跳过,所以对女人说,我不会跳。又解释道,我是来随便坐坐的。女人似乎有点失望,咕哝一句,要坐就到咖啡馆去,哪有到舞厅来坐的。许沧江认为自己确实是来随便坐坐的,严格来讲好像是一双脚把他稀里胡涂带到这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暗自笑了,当官的常说屁股指挥脑袋,我是一双臭脚指挥脑袋。人家当然不理解了,舞厅是跳舞的地方,你没事到舞厅来坐什么坐,要么你是别有用心。但许沧江看着这里跳舞的人,都跳得不怎么样,其实也不是真正来跳舞的,而是来“白相”的。看那对跳贴面舞的男女,男人瘦得像猴,两只手也像猴子般活络,在女人的前后凹凸来回巡游,忙得很,女的看上去也很享受。一曲甫毕,许沧江一看,刚才那女的还端坐着,就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站起来,往外走去。少顷,女人追出来,说先生你掉东西了,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小手包。许沧江颇为感动,一感动就说,你有空吗?我请你吃夜霄吧。看女人扭捏着,扭捏就是半推半就,所以许沧江又说,去吧去吧。女人就跟着去了。
女人说她叫唐燕子,许沧江说这名字真好听。舞厅里黑,看不太清楚。现在一看,女人大概也有四十了,说不上姿色,但看起来还蛮顺眼。灵巧的身材配上唐燕子这个名字,就有那么点意思了。后来唐燕子就用自己的手机打许沧江的手机。许沧江又打了过去。
许沧江觉得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机叫起来,接起来一听,是陈东河急切的声音,阿沧你快过来,五金公司着火了。许沧江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说你别吓人好伐,警察不好乱讲的。陈东河厉声说,消防龙头浇了半天了,火势还是结棍得不得了,你快过来清点东西。
啊呀,真的着火了。他拦下了一辆差头。
五金店一片狼藉,消防水枪之下仍有星星点点的余烬。许沧江大声爆着粗口,见陈东河过来,立即拉住他,东河,有线索了吗?陈东河白他一眼,得等消防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你先清点被烧毁的物品。许沧江继续骂骂咧咧,心想,许娟走得真他妈不是时候,进出货账目她最清楚,背也背得出。我哪能晓得,一本胡涂账。他只能掏出手机找公司员工。
不久消防说着火不是安全隐患所致。那就是故意纵火了。许沧江觉得脱了自己的干系,轻松了些。然后凶神恶煞地对陈东河说,查到纵火犯我非得把他……。陈东河说你想报复啊。许沧江说至少逃不脱一顿生活。某日陈东河打手机给他,说嫌疑人找到了,过来看看。这人说他认识你。
许沧江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大背头。大背头蓬头垢面着,衣衫不整,见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许沧江的出现使他格外亢奋,他指着他哈哈大笑着,你后悔了吧,后悔了吧……操你娘的,我老早就说你会后悔的。哈哈……
许沧江惊讶地看着他,陈东河把他拉到一边,说这人神经错乱了,我们准备给他做司法精神病鉴定。你是认识他,还是欺负过他?许沧江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种神经病呢,他瞎讲的,瞎讲的。册那。
陈东河看看大背头,又看看许沧江,挠了挠头。
许沧江心里本来窝着火,看到大背头这副腔势,不像是装的。这么一来,又生出了怜悯,所以他看着挠头的陈东河,说,这人大概是神经病。对,神经病。后面一句是说他自己的。
六
浙东渔村的一间农舍里,许江正与他的搭档老黄喝啤酒。老黄就是黄先生,其实也就比许江大两三岁而已,可是许江说,凡比我大的我一律叫老,以示尊重。法律上讲他们是个团伙,实际上也就是临时组合,属于松散型,干一票算一票。所以那几个人被抓后,并不太了解幕后策划的许江和老黄。而许江和老黄是形影不离的。那天许江在他们对外叫做商务公司的地方轧出苗头后,连夜就与老黄长途驱车三百多公里来到这个小渔村。前一阵赚的钱够他们花些日子,能躲多少时候算多少吧。许江玩着手机说,尽量不要用这东西,会坏事。又去买了好多张卡备用。
根据情报,陈东河带着人去了浙江,但蹲了几天,没有任何信息。正在陈东河想撤的时候,又来情报说发现了许江的行踪。陈东河一路追过去,却已慢了一步。他很懊丧,懊丧归懊丧,却依稀有些庆幸。他骂了自己一句,难道你还希望他一直逍遥法外,难道你不想破案了?但紧接着他又想,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到大叫我爷叔。许江过周岁生日时许沧江喝了大酒,还逼着陈东河要认许江做过房儿子。理由是,没有当年陈东河把他的刀夺下来,就没有许江这条小命。所以陈东河当得起许江的半个爹,弄得陈东河不知如何是好。陈东河想起这一幕,刹那间竟有窒息之感。
铩羽而归总不是好受的事,可因为这一次被追逃人是许江,就变得五味杂陈。梁所适时前来打气。他说东河啊,别泄气,人虽然没抓到,但我们已经追回了一部分款子,有老百姓给我们打电话致谢,寄感谢信的也有。
陈东河没把他和许江的关系告诉梁永,是怕他临时换人。如果真换了别人,倒是能让他解脱。但考虑来考虑去,陈东河还是只字不提。他既怕抓不着,也怕抓着他,更怕他落在别人手里。什么道理,说不清。追回一部分赃款,也算一点慰藉。但他脸上感觉热,转而又感觉冷,一阵热一阵冷的。这他妈什么滋味。
到第五个月,许江和老黄知道,他们快弹尽粮绝了。按照常理,摆脱困境应该不止一种办法,问题是这些办法对他们都不适用。如果常理不适用,那么就剩下非常理的选择了。老黄说他去打一份工先试探一下。许江同意,虽说也有冒险的成分,但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后来的事实证明打工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弄一个假身份证并不困难,不惹事埋头干活,老板都喜欢。一晃近一年,两人甚至在镇上租了房子,不再躲小渔村了。小渔村人少僻静,但并不代表适合藏匿。镇上有十来万人,藏个把人不在话下。浑水摸鱼和浑水藏身是一回事。许江对自己这个总结很满意。一天许江对老黄说,我们跟警察玩的是智力,警察把我们这样的叫做智力型犯罪。你说,凭我们两人的智力玩不玩得过警察?
老黄思索良久说,那里玩得过,旗鼓相当就不错了。
许江点着一支烟,说旗鼓相当是最低限度。至少从目前来讲,我们还算赢家。他们不是给我们发了追逃令吗?但我们不还是好好的?关键是我们找到了生存下去的后路,只要我们不惹事情,凭你我的智力和能力,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老黄深为许江的敌我双方形势分析折服。许江当然看见了老黄的折服,又说,过几天,我们得分开租房。
老黄有点弄不懂了,许江深吸一口烟,还是两个字,安全。万一被警察发现,漏网总比一网打尽好,你说对不对,老黄。
老黄又觉得有道理,他问那我们怎么联系呢?你不是说尽量少用手机吗?
以后我们就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碰头,如果双方都没事,就减少碰头,越少越好。真的有了事,也就碰不上头了。许江把一口烟喷出来,无限感慨,其实我们现在是最能了解当年地下党的艰难了,这可真是难哪。
许江打工的老板石老大是做渔业运输的,常年在外。家里开个小经营部。原来分工明确,男主外女主内,但老婆突然跟人跑了,家里就剩下念高三的女儿阿夏和八十多的老爹。因为老年痴呆,老爹基本上已虚化成一个概念。他第一次见到许江的反应是干笑几声后紧急刹车,颇使许江心生恐惧。阿夏把爷爷当保护神。爷爷什么都含糊,就对孙女不含糊。保护她是他的天职。只要有他在,谁要敢动孙女的念头,老爷子只要瞪起一双目光散乱的眼,再干笑几声,谁都得考虑考虑后果。
许江对石老大说自己叫李友江,石老大就按当地习惯叫他阿江。一个多月下来,石老大对阿江很满意,他老是出外,就正好把经营部这摊事交给阿江打理。许江对阿夏不卑不亢,把老爹视作一团阴影。经营部只要挂一块营业的牌子就行,无需坐堂,他可以躲在屋子里。这让他非常惬意。阿夏要念书,常常风一样刮过,又风一般吹来。阿夏回家的时候,常常可以听见老爹的呵呵声,阿夏知道,这是爷爷高兴的意思。在老爹的世界里,是用自己单调的声音表示自己的存在,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得乏味。
有一天阿夏突然问许江,大哥,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老不见你说话。问得许江毛孔紧缩,汗毛惊恐地直立起来。迟疑了一会儿,许江说,阿夏,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阿夏说,随便问问,就是觉得好奇。我在家里听不见你说话,都闷死了。
许江说,你阿爹跟我说过,你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读书是你最重要的事,还要我督促你,所以我不能打扰你,懂吗?
其实大哥,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做生意。我阿爹说你很能干,我跟你学做生意好不好?
许江一口回绝,不行。你的任务是就是考上大学,给你阿爷阿爹争光,人还没长大做什么生意。
哪知这句话把阿夏惹毛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长大,我早就长大了,我们同学好多都在做生意,有什么了不起。
你阿爹在你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我要是教你做生意,你阿爹立马就得把我赶走。你不是想赶我走吧。许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阿夏果然急了,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赶你走,我阿爹还不愿意呢。
许江非常高兴阿夏的表白,凭他的经验,这小姑娘已经晕了。晕了就好。她不想让他走。他再次钦佩自己的智力,选择在这里打工真是太好了。于是他顺着她说,人要知恩图报,你阿爹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想走就走,是吧。
阿夏的目光变了,柔柔的,可是大哥,我怎么老是担心,你在这儿呆不长呢?
为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你好像有点,有点那个,那个心不在焉。阿夏突然说了一个成语。
许江语重心长,这话你可不能跟你阿爹说。我可不是这样的,我要对得起你阿爹给我的工资啊。
阿夏不说了,微微垂下了头。
七
这天深夜许江忍不住给许沧江发了条短信:老爸保重。我一切都好,勿念。
到家里许沧江的手机叫了一声,短信立即跳出来。许沧江凝视好久,感觉眼睛发涩,那些字都变成了许江一张一张的脸,童年的幼稚和青年的粉刺。乖顺和暴怒。他不会回复,就打电话过去,想跟儿子聊几句,但里面的声音告诉他,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许沧江叹一声,耳朵被我打聋了,还是不愿理我呀。但他还想着我。儿子啊,你到底在哪里啊?你娘走了,说要去找你。可她能找到你吗?老爸失败啊,太失败了。老婆儿子都走了,这公司再开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老爸知道崩溃是啥意思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老爸才是大崩溃呀。
许沧江百无聊赖,店里都不愿去了,心一散,神就聚不拢了,茶也越喝越寡淡。寡淡的时候唐燕子的号码闪烁起来,好像寡淡的茶里突然有了牛奶,有了颜色,也有了味道。许沧江赶快接,唐燕子跟他约时间碰头。许沧江似乎正等着这个邀约,立即就定了时间。几经过往,两人似乎就可以随便说话了,包括男人女人的那些话。许沧江说这些话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鼓涨起来,被老婆儿子掏空的生活似乎被这个叫唐燕子的女人充填了。唐燕子那天就随便问许大哥你是大老板吗,许沧江反问说你说呢,唐燕子说你坐着就像个大老板的派头。许沧江很受用,端了端身体,以示肯定。但又说,我不是大老板,最多是这样的。他揪了揪无名指。唐燕子说,不管怎么样,在我眼里你就是大老板。许沧江说原来你是看我像大老板才跟我约会。唐燕子说,这有什么,现在的女人都喜欢大老板。不过现在嘛,你就是这个,她学着许沧江揪了揪小指,我也无所谓。我是觉得你人不错。这句话说得许沧江很开心,你看人家也不否认喜欢钱,又借着这根手指头巧妙地圆了过去。唐燕子又问许沧江平时喜欢玩什么。许沧江说以前心思全在生意上,基本没爱好。现在嘛我是得好好享受享受了。唐燕子连连称是。接着问,许大哥我们算有缘吗?算。许沧江不假思索下了结论。这个结论一下,许沧江与唐燕子的关系就突飞猛进了。
当夜,许沧江就把唐燕子带到家里,很快进入男女主题。许沧江特别醉心唐燕子的屁股,肥沃而不拖沓,圆润而不松垮。这样的屁股是难得的,许娟就没有这样的屁股。所以许沧江就自然把话题扯到唐燕子的屁股上。唐燕子对自己的屁股是极具自信的,就正面侧面向许沧江展示,还弯着曲着扭着拗造型,学模特走猫步。许沧江禁不住心花怒放。怒放之后就短兵相接了。许沧江上去的时候,唐燕子的身体已经酥软。她发出的声音让他坚硬,许沧江久违这声音了,就像士兵听到冲锋号一样向那个柔软湿润的阵地发起一波连着一拨的攻击。唐燕子始终抱着他,这让许沧江很满意也很骄傲,结束之后无比憧憬下一次。想不到唐燕子意犹未尽,说还要继续。许沧江想这女人倒是胃口不小。他再次被唐燕子的风帆吹得胀满,却尴尬地发现击发装置力道不足,就连规定动作都难以完成了。
许沧江不能原谅自己在唐燕子面前的表现,第一轮如果打九十五分,第二轮却不及格。于是去了保健品商店。他还没开口,女营业员就问先生需要什么,许沧江竟然脸红了。营业员很理解地从货柜上取下一个大盒子,说先生自己看好了,这里面有鹿鞭、马鞭还有海狗鞭,都是纯天然的。许沧江无心细看,付了钱拎着就走,像是打劫的。
许沧江家的卧室与卫生间是一体的,他蓄意把一泡尿撒得很响,就是给唐燕子听的。唐燕子当然明白。与唐燕子再次格斗的时候,许沧江恶狠狠地想,老子今天不把你收拾得哇哇叫决不下战场。果然唐燕子比上次还兴奋,后来就告饶了。许沧江把上一次第二轮的耻辱一扫而光。他想,这鞭那鞭倒还有点用。但维持一段后又让他不堪了。
再后来,唐燕子说沧江我给你个好玩的,她已经叫许沧江沧江了。许沧江对刺激的追求有增无减,因为这样才能麻痹自己。唐燕子妩媚地说你吸一口就知道了。吸一口是啥意思,许沧江脑筋转了一下。他倒是听说过“溜冰”这回事,但不就是玩玩嘛,人家有钱人名人也玩,老子就玩不得吗。吸一口又能怎么样。吸一口的结局自然很不幸。像所有不以为然的人一样,他许沧江又怎么能逃过这一劫呢?唐燕子虽然达到了目的,却是不忍的。不忍却还要拉人落水,因为她背后有更大的大哥。就是那种江湖大哥。她是受着操纵的。
许沧江很快就不是吸一口了,而是断不了了。他虽然后悔,虽然恨唐燕子,但瘾头一上来,除了那个东西,一切都不在话下。有一天他的手机又冷不丁跳出一条信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另一个地方为你祝福。原来是老婆许娟的。他想给老婆打电话,想想还是摁不下去,要是她问起公司,他又怎么说。但无论如何,这条短信就像一把剑悬在心上了。不大不小的五金公司日渐萎缩,他让财务盘点。财务说,大概也只有一点老底子撑些日子了。许沧江吓出一身冷汗,三个多月,就不知不觉快把一个公司吸光了。以前听别人说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他想作个了断。对唐燕子说不吸了,要去戒掉。唐燕子说那得听她大哥的。许沧江说你可把我这个大哥害惨了。我一个公司快弄光了。你大哥做这种缺德事,生孩子没屁眼也没肚脐眼。许沧江接着强调,去告诉你大哥,他要是不罢休,我许沧江也不是好惹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种事老子很早就干过。谁他妈怕谁呀。
唐燕子的大哥一伙从东北来南方干诱骗吸毒的勾当,瞄准有钱人,然后向他们供货,坐地发财。许沧江说要了断,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仗的是人多势众,许沧江仗的是大不了一条命,反正老子已经妻走子逃,没啥牵挂了。他孤身一人拿出当年的劲头跟他们五个人玩命,结果把对方打得鼻青眼肿。他自己也赔了个口歪鼻斜满脸血污。
到了派出所,他才突然想起来,完了,这下再也躲不了东河了。
陈东河拿着卷宗,心里骂自己,怎么就不抽出时间去看看他。儿子没找到,老子又进来了,见了他说什么好。但又不符合提出回避的理由。就对梁永说,这人我认识,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换个人来办。梁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你地盘里的案子你不办?再说认识怎么啦,你难道是他一伙的?陈东河被弹了回来。
其实也可以让探组里其它人审许沧江,想了半天,陈东河还是决定亲自审。就当是一次特殊的会面吧,就像当年去监狱看他。
许沧江的头始终不敢抬起来。陈东河必须按程序问他的姓名性别籍贯家庭成员一堆事,许沧江一直瓮声答着。程序过后,就进入讯问。许沧江只顾承认自己伤人,却丝毫不提导致斗殴的原因。陈东河忍不住说,你倒是豪气不减当年呀。许沧江只说我认罪。
其实这案子不难办,因果也明确,许沧江属于被逼无奈,于还击中伤人。依法处以行政拘留。对方犯罪事实得以确认,立案侦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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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建伟/文 丁德武/插图
一
现在陈东河想起来,觉得那个傍晚对于许沧江来说是宿命的。
他俩才刚满二十,已经在这个被叫做“淮北”的地方战天斗地快两年了。有天傍晚,队长突然把许沧江叫去,十分钟后回来。回来时陈东河发现许沧江苦恼了许久的脸突然轻松了。当然,本来这个年龄的脸就不该风霜雨打的,但他们天天跟真正的农民一样,黄土熏日头蒸,形容便渐渐枯槁。陈东河问,阿沧,队长叫你什么事?许沧江不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衣服柜子,打开,往外面拿衣服。只说,我要回去了。陈东河问到底什么事啊?许沧江不响,少顷拉着陈东河的手出来,说,老头子走掉了。口气竟是轻松的。陈东河倒是急了,啊,怎么回事?爷叔不是一直蛮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他们两家一直在一条弄堂里住着,关系不错,孩子们一直以亲戚相称对方长辈。沉默了一会儿,许沧江说,他们说是工伤事故。接着又是沉默。陈东河不知说什么。许沧江又说,东河,阿拉老头子一定是不愿意看我一直在这里吃苦头,拿我叫回去的。但是不晓得能不能真的脱离苦海。
一路上两人无语。到火车站,陈东河说阿沧,你一定要帮我在爷叔面前磕三只响头。一定记住噢。又掏出十元钱塞到许沧江的口袋里。许沧江堵着说,头我一定帮你磕,钱绝对不拿,你要过一个月的。陈东河突然大声起来,爷叔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也只能尽这点心了,你还不让?两个半大的男孩争执着,最后陈东河如愿了。直到这时,陈东河才看到许沧江眼里盈出了两滴清亮的珠子。许沧江挠着乱蓬蓬灰扑扑的头发说,东河,我走了,你还要在这里吃苦头。陈东河茫然,又不知说什么。那两颗带着温度的泪珠至今还时常悬挂在陈东河泛着潮湿的记忆中。后来陈东河一看到许沧江嘴里淌着的口水,就会联想到那两颗泪珠。那口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透亮,如婴儿般无所顾忌。陈东河想,这家伙一直不想让人看到泪水在脸上蜿蜒,结果变成了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口水,实际上这是从他心里泻出来的。
许沧江就这样结束了“插队”。但陈东河接了几封信后,就再无他的音讯了。
几年后,陈东河顶替退休的母亲回沪,进入一家街道工厂。又过几年,陈东河应聘成了一名派出所治安民警。
某个深冬,所长对大家说,最近一阵我们这一带的治安状况令人担忧,老百姓甚至向市政府告状,说没有安全感。市长把告状信批给局长,局长又批给分局长,一级一级批下来,要求严厉打击,坚决遏制恶势力。今晚我们所要配合分局刑队行动,大家都振作点,打一场翻身仗,摘掉这顶压了我们所几个月的治安排名落后帽子。陈东河是新警,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临行前,所长还特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这一拍让他的紧张神奇地消失了,肾上腺素蹭蹭上窜,还泌出一层细汗来,这个季节是不应该出汗的,所以陈东河旋即又打了个寒战。
陈东河所在的这个组老民警居多,一开始陈东河不断地说向老同志虚心学习请教之类的话。老同志似乎对陈东河口口声声的“老同志”不太受用。有人说,小陈啊,几次行动下来你也成老同志了。陈东河感觉得到,于是就缄默。
缄默一直延续到位于市区南部的一条老弄堂,是那种横竖贯通的格局,也就是说有不少支弄,旁枝斜侧,四通八达。到达弄口对面,带队副所长立即分工。陈东河和他的师傅蹲在某个支弄口守候。
十几分钟后,果然有两人朝弄口方向奔来,后面一个老民警气喘吁吁紧追不舍,是老董。老董后面又跟着一人,显然是向老董进攻的。陈东河和他的师傅就迎面冲了上去。弄口那盏半明的路灯在零点之后的夜色中把不宽的支弄照成一条死气沉沉的小径,懒散而疲倦地目睹着一场警匪较量。
三对三。好像两个移动的等边三角形。
平衡很快被打破。
两个先到的被陈东河和师傅截住。陈东河是生手,但不缺勇气。他属于竞技型选手,临场兴奋。他惊异地发现,对方有个家伙竟然还戴着副眼镜。那时的电影告诉他,坏人除了特务流氓好像少有戴眼镜的,而且戴的大都是“太阳眼镜”,是用来渲染邪气的。这家伙戴的不是“太阳眼镜”,说明他的视力有问题,那就先打他。陈东河的判断很正确,他一拳朝这家伙的眼镜抡过去,“眼镜”立刻就满地找镜了。另一个也很快被师傅拷上了。这两个家伙看来不太经打。老董比较胖,被他骑在身上的那个家伙嗷嗷乱叫。陈东河刚制服了“眼镜”,一回头,斜刺里又飞窜出一人扳住了老董的头,老董憋着气喊不出声,但两腿仍死死夹着身下的那个。陈东河撒腿奔过去,定睛一看,对方手里有刀,正对着老董的脸。陈东河看到的是这人的侧影,就从这个位置扑上去。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撞了一下,竟砍出一道火石般的光来,砰然作响。陈东河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脑袋“嗡”了一声,对方也是明显地一愣。也就是几秒的停顿,这道光折断了。陈东河冲上去死死卡住那只握刀的手,刀在静谧中发出十分夸张的落地声。老董翻转身来,骂了一句粗话,重重地把这家伙的头揿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陈东河就知道了,他没看错,那把刀的主人确是许沧江。想不到时隔几年,许沧江成了这一带不大不小的流氓。
陈东河去监狱看许沧江。许沧江从监房走到会见室,见是陈东河,有些惊讶,掉头就走。陈东河喊住了他。阿沧。别走。你给我坐下。他指着那个用玻璃隔开的会见电话。
许沧江停下了,眼神怪异地看着陈东河。在陈东河的逼视下,他迟疑着拿起了电话。陈东河有些艰难地说,你不认识我啦?
许沧江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扯着肌肉硬硬地笑了一下。
阿沧,你……怎么会……
你不应该来的,这对你不好。许沧江垂头丧气。
对我什么不好,我来看看你怎么啦。我就是想听你说两句,怎么啦,啊?陈东河的嗓门突然大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谁规定我不能来看你啦?
许沧江握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忽然问,你,结婚了吧。有小人了吗?
他是想转移话题,但陈东河感到有点尴尬,实话实说,怕伤他的心。其实他来的时候就想,绝对不谈自己的事,他现在是个警察,又成了家,老婆正大着肚子。他呢,一介囚徒,身陷囹圄,简直是一天一地。这时他突然后悔来看他了。他刚才说我不该来,他认为我来是嘲笑他还是给他带来痛苦。太尴尬了。陈东河这样一想,简直有犯罪的感觉。倒是许沧江隔着玻璃窗把他的变化看得真切,这才像当年那样叫他,东河,你别误会,我是真心的。我看你混得不错,真的很高兴。其实你来看我,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是不敢想。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吃了花生米,最后想见一面的人除了老娘,就是你了。
陈东河的眼睛潮湿起来,心里憋闷,翻涌。他说阿沧,其实我就想对你讲一句,好好的,不要在里面再弄出事情,争取早点出来。到时候我一定会帮你,你一定要记牢我这句话。一定要记牢。
许沧江吸溜着鼻涕,东河,你放心,我阿沧要么不做,做起来绝对不是孬种。
三年半之后,许沧江因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被减刑,提前释放。

二
是陈东河接许沧江出来的。许沧江出了监狱大门就对陈东河说,东河,亏得那天你夺下了我的刀。要是扎下去,又是对警察动刀,我这辈子恐怕就结束了。陈东河本来想好不提这事,可现在许沧江提了。他说话时一直抬头望天,很贪婪的样子。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被白晃晃的太阳晃成了一条线。陈东河似乎想打破自己的难堪,就说,你一直抬着头干什么?许沧江兀自抬头眯眼,你看天空多蓝啊。陈东河说,里面不是也看得见吗。许沧江说里面看到的是一块一块割裂的,你想看又看不到全部,连一棵树也看不全,风景就是眼面前一块。外面是人在风景里。里面脚发虚,外面就硬扎了。脚下头踏的地方不一样啊。你不懂的。陈东河说,想不到蹲了几年,说话水平比我都高了。
一年后,在陈东河的奔走和街道帮助下,许沧江买下一个几平方米的小街面房,开出一家五金店,同时贴出一张告示要找个帮手。几天后来了个女的,三十岁出头。自荐以前在厂里搞仓库保管,五金之类的都懂,目前下岗。许沧江瞄一眼对方,说那好,明天就来上班吧。女人说,上班,还没谈工资呢。许沧江说,我自己还没工资呢。女人说,那你招的什么工呀?许沧江说,不是创业嘛,创好了,给多少你自己说。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女人不响了。许沧江心里是想她留下来的,因为他觉得这女人条干蛮清爽(身材蛮好)的。所以他又说,你不是下岗了吗,你就把你们厂的五金拿到我这里来卖,赚到的除去成本我们三七开。又补充,我七你三。女人说为什么我三?许沧江说我有个店面啊,店面不是要交各种各样的费啊税啊什么的吗?没店面怎么卖东西呀?对不对。女人第二天果真就来了。
女人叫许娟。许沧江和她忙了年把,生意不错。最让许沧江高兴的是,他旁敲侧击了解到许娟目前是单身离异,也没孩子。有一天许沧江就对许娟说,我们干脆开夫妻老婆店算了。许娟说你吃我的豆腐啊?许沧江狡黠地笑笑,我是真心吃你的豆腐。你看我们都姓许,老早就是一家人了,如果你成了我老婆,就可以随便吃我的豆腐了。女人盯着他,说你把心掏出来我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许沧江说心肯定红的,但要两种准备。许娟说你脑子倒还蛮清爽的。许娟真就成了老板娘。
许沧江决定请陈东河当证婚人。那天店打烊前他请陈东河过来吃饭,说有要事相商。事先特地去铜川路市场买了清一色半斤重的清水大闸蟹。然后叫许娟弄了几个菜。席间,许沧江郑重其事地告诉许娟,没有陈东河就没有他今天的幸福生活,也遇不到她许娟。所以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东河。那晚陈东河被许沧江灌得一天世界。
许沧江的幸福生活真的开始了。新婚第一周,他几乎日日操练,热火朝天,弄得许娟连喊吃不消。许沧江先把声音很响的老旧风扇开到最大,一面祛暑,一面掩盖他上上下下响亮的声音。有次许沧江正在兴头上叽里咕噜着,许娟虽然意兴阑珊,也只能按着他的节奏迎来送往。许沧江突然激情饱满地喊重新做人,重新做人,重新做人……直到戛然而止,像条死白鱼一样趴着不动了,肚皮翻过来的时候满头大汗。
事后许娟问许沧江为什么那个时候喊“重新做人”,许沧江说我们不是为了重新做个人出来吗,这你也不懂?许娟说,那你也别大喊大叫啊。许沧江抹了一把脸,说叫起来不是有感觉嘛。
许沧江是不想让许娟知道自己那段历史的,他是怕把她吓着。当年自己走错了一步,现在刚走上正道。他太希望有个小人,这样一个家就齐了。许娟懂五金,把店操持得像模像样。许沧江常想她怎么会下岗,他们厂长眼珠子真是瞎掉了。不过也好,一下就下到我这里来了。许沧江心里想要重新做人却不料在那个忘情的时刻泄露出来。册那,还好自己反应快算是圆过去了。为此许沧江连连骂了自己几句“猪头三”。
许沧江和许娟在第二年春节之后把小人做了出来。小人是儿子。许沧江高兴地手舞足蹈。他给儿子取名许江。对许娟说是单名好叫,对陈东河说就是要把那个“沧”字拿掉,他不想让儿子再历经沧桑。他还说就是老头子把他的名字起坏了,中途还把他丢下不管了。陈东河使劲拍了他一把,说过好小日子,就是最大的福气。
二十年过去,许江长成一条汉子。不幸的是,许江还是一条不学好的“好汉”。许沧江万分苦恼,他喊的“重新做人”好像一道咒语把自己咒了。许江念书没兴趣,这二十年就是晃荡着过来的。有次参与聚众斗殴,要不是陈东河想尽办法,可能就盖上少年犯的印戳了。陈东河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儿时伙伴的后代再贴上这个印记。许沧江事后曾对陈东河说干脆把他弄到工读学校去呆两年算了,好好收收他的骨头。可许娟护得紧,说你这样我就跟儿子一起去。许沧江便无语了。到了“好汉”的地步,恐怕很难刹车了。
许沧江说自己作孽啊。他是重新做人了,可被他做出来的却又是一条“好汉”。我说他几句,他完全当我是放屁。陈东河只能安慰他,说你想开点。“八零后”有他们的想法,我和女儿也说不到一块去。许沧江想,现在不是说不说得到一块儿的问题,如果许江真的蹈了当年自己的覆辙,如何是好啊。苦恼的是他还不能在许江面前提他过去的事,不能以身说法。他怕儿子看不起自己,更怕儿子向许娟告密。
当年的五金店已经成了小有规模的五金家电公司。某日,公司里来了一个大背头高个子中年男人,却不像是来买东西的,转弯抹角地向营业员打听这里的老板娘。因为许娟正好去进货,这人就走了。事后,营业员把这事告诉了许沧江,许沧江当晚就问许娟是否最近有重要的客户。许娟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说对公司来讲哪个客户都重要。许沧江故意酸溜溜地说有没有高个子大背头的客户。许娟想了半天,说许沧江你发什么神经,说话阴阳怪气的。许沧江就不说话了。
这天许沧江正在公司里喝茶。有了钱之后,许沧江喝茶就有了讲究,第一潽洗掉,因为有农药残留。喝第二潽,等于二手货了。喝完再泡一潽,就倒掉。许沧江曾听一个茶道朋友说过,喝茶本是物我交融的雅事。品茶犹如品人,人与茶是合为一体的。你看那个“茶”字怎么写,“人在草木之中”嘛。也如男女之间的互相欣赏。但如今之茶,你喝之前它已喝了农药,梳妆打扮很漂亮,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所以全无交融之境界。许沧江对这番理论很佩服。现在,这杯茶早已与他貌合神离,他也无心顾及,因为许江已经好些日子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偶尔有个手机短信什么的,瞬间又幽灵般消失了。问他在那儿,什么时候回家。他只说,你别管了。就直接挂机。许沧江弄不明白到底谁是谁的爷。正在生气,大背头又来了。大背头这次不打听了,直接到总经理室,问许娟在不在。许沧江问你是谁,找许娟干嘛?大背头却反问,你是谁?许沧江习惯性地端茶杯喝了一口,完全寡淡无味。大背头这一反问,寡淡变得七窍生烟,他霍地站起来,我是她领导。你到底有啥事?说着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墩。大背头被他墩得愣了一下,噢,我就想找她一下。许沧江道,她不在,你走吧。
谁找我?许娟寻声过来。走进许沧江办公室,看见大背头,一下子呆掉。咦,你怎么来啦,你来干什么?一连两个问题甩过去。许沧江听许娟这么说,就问你认识他?许娟不置可否。大背头说,我们可以出去说吗?
许娟仍不置可否。
许沧江咳嗽一声,显然是咳给许娟听的。
大背头也咳一声,好像有不甘示弱的意思。
许娟说,就在这儿说。算是对这两声咳嗽的裁判。
三
许沧江知道了许娟成为他老婆之前的前世。大背头是她前夫。大背头是油头滑脑的家伙,三番五次“外插花”,许娟忍无可忍,选择了出走,离开。后来又被许沧江选择。她是被动的,也无过错。大背头说他一直在找许娟。一般油头滑脑的总与无赖无耻标配,大背头找许娟的理由是他需要钱,因为没有合适他的工作。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这样的话是必须具备无耻的特质的。
要在以前,对于这种人,许沧江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实用,就是一顿生活,用拳脚打断他的念想。但现在他不是不大不小的流氓,而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况且还碍着许娟这一层。于是许沧江很有风度地对许娟说,给多少你看着办,但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许娟当着许沧江的面给了他二万,但大背头说这点钱是打发叫花子的。许沧江感觉自己刚下去的火又开始往上窜。册那,真有这种给脸不要脸的人啊。他指着大背头说,本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也不想管,如果你不识相,非得让我出手,这二万块你也别想拿了。
可大背头说,你是谁呀,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许沧江走到大背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你再说一遍,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大背头后退了一步,脸色红白相间,许沧江笑了,他拿起那两刀橡皮筋捆扎的钞票,朝他甩过去,识相的就快拿走,别等我后悔。
大背头一直在后退,不知不觉脚后跟绊在门坎处,那两刀钞票就在脚下,他捡起来的时候磕了一下。但他的嘴巴不闲着,他说操你娘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操你娘的。
许沧江开怀大笑。
许娟说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还是个孬种。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
许娟也笑,笑中带着自嘲,那你说怎么看上我的。许沧江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许娟又说,你以为有钞票就可以欺侮人吗?
许沧江很委屈,说我欺侮他了吗?他这么不识相,说你打发叫花子,我说他几句怎么啦?要照我以前的脾气,老早就给他看颜色了。
许娟轻声道,那也轮不到你。
许沧江被这话噎着了,这对前夫妻怎么都一个口气,难道我这正牌老公成局外人了?
那晚,许沧江霸王硬上弓,一口牙齿切得咯咯响,佐以幅度很大的动作。但许娟木头人似地,并说,你这叫违背妇女意志,懂不懂?许沧江已经好久没喊“重新做人”了,不知怎么这个犯忌的词又滑到喉咙口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刚喊到第三遍“重新”就被许娟这句话拦腰斩断,中止了“做人”。心里窝火得难受,对许娟说你他妈的不是个女人,还意志,意志个屁。我看你的意志都到那个好久不见的孬种那儿去了吧。其实许娟是个口拙的女人,与许沧江比,她绝对属于闷的,但她心里有主意。许沧江又说,要不是我当时留下你,恐怕还一直被这个孬种缠着呢。许娟说,你也不是什么好种,看你做出来的人怎么样。这就有点“打到七寸”的意思了。口拙的人偶尔也会语出惊人。果然许沧江吼了起来,怎么样?告诉你,老子当年在南市也是模子,报出老子的姓名至少也要吓脱半条街的人。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至少不是问女人要钞票的孬种。说完他想,他妈的自己漏出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下午她前夫来,晚上我不打自招。互相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都见了光。真是邪了。也算扯平了。许娟对“吓掉半条街”的说法并没表现出多少惊骇,只说一句“怪不得你老是要重新做人呢”,然后翻个身给了他一个冰凉的脊背。那脊背冷峻地嘲笑着它面对着的这个喘着粗气的中年男人。许沧江无话了。就像双方打架,对方躲过明招,忽然挑个暗枪,你只能翻白眼。这架就很难再打起来。
当然,他们还是有共同关心的话题的,那就是许江。许江对读书经商均无概念,有时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风。据说也有一帮小兄弟啸聚周围。那天他们又说到了许江。许江忽然就“神龙”现身了。许沧江和许娟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许江这次来是向老爸要钱。他报出一个数字,十万。
许沧江一惊,说你干什么要这么多钱?
许江说,向你学习,办公司啊。
许沧江问你办的什么公司。许江说告诉你也不懂。
你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懂?
许江说做广告你懂吗?我们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要做广告的。懂吗?
你卖什么东西?许沧江满眼疑惑。
许江头一仰,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们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好卖卖什么。我可不会像你整天守着个摊子。现在人家什么都在网上买,懂吗老爸。
那你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许江说,要什么地方啊?在网上。
许沧江说,既然在网上,又不要门面,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许江撇撇嘴,说你不懂还真不懂,网上要注册费,做广告要广告费,还有乱七八糟一大堆,跟你也说不清楚。启动资金十万,你还嫌多啊。
这时许娟说了,他要做生意就让他做吧,十万不算多。
许江紧步后尘道,给不给爽气点,实在不行就算你入股,输赢都跑不掉。你不给我自己想办法。到时候你不要后悔就好。
老婆一言九鼎,儿子最后通牒。面对软硬兼具的夹击,许沧江只能选择无条件缴械。但他心里骂自己,老子当年的豪气在这条自己做出来的“好汉”面前都哪儿去了?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小子明白,跟他老子当年比,还嫩点。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有他的苦头吃。
三个月之后,许江再次现身,说十万花玩了,要再投十万。说得理直气壮,连格楞都不打一个,许沧江问怎么回事,你把账给我看看。
许江说,账什么账呀,就十万块钱,还做什么账哪。
许沧江傻了,什么叫就十万块钱,你以为你老子是开银行还是抢银行的?
老爸,你又来了。别拿你那老一套跟我说,没意思。我知道你靠劳动致富,我也是啊,但我这不是第一次吗?你要允许我失败,现在我们年轻人创业比你们那时候难。这个你懂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都应该听你的,对不对?许沧江听到火在自己胃里呼呼孕育的声响,他知道很快就会往上窜,一直窜到喉咙口,他就控制不住了。
说实话老爸,像你这种赚钱方式我可不行,太累,进账也太少。许江抽了抽鼻子,一副没心没肺的腔调。
废话少说,把你那个十万的账单拿来,再说给不给。许沧江很努力地把火往下摁着,但快就摁不住了。
我还是这句话,十万块还记什么狗屁账单。给不给你就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许江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地一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嗡……嗡……,悠远绵长的回声,脸颊被看不见的火舌舔卷着。嗡声渐去,老爸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起来,他脖子上青筋贲张,一张大嘴狂叫着,像要把他生吞的样子。许江还看到,许娟疯狂地向许沧江扑过去,抓挠着,向他大喊大叫着。但声音依然很遥远。
第二天,医生对许江说,你是轻中度耳聋。接着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受过伤还是……那眼神许江看得懂,分明是对那种小流氓的。许江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医生,被我老爸搧的。是吗?医生同样轻声地说,全然不顾他的病人此时听觉低下。有老爸这样打儿子的?我不信。
许江也不知道医生在嘟哝什么,拿起病历卡就走。医生这才大声说,过来,我给你开药。这句许江倒是听明白了。但他没回头,自顾自说,我从小到大不吃药。我要给他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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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迪/文
1 
她进门的时候,嗅到一袭香味儿,转而,又听到纯净的琴声……
沉香和古琴,氤氲绝配,可谓一对慢性子的才子佳人,就像云翳里的月亮,你想,它便让你看见,你不想,它便隐去……
屋里幽暗阴凉,透过竹帘看出去,午后花园外的景物遥远而又迷离。
她们在长餐桌的两旁坐着,面对面。在这一刻,她们相视一笑,说不清陌生还是熟悉,抑或两者全不是,只是有些不知缘由的忐忑和欣喜。
定定地看她泡茶,感觉世间安静而美好,目光无法离开眼前的这个人。
沏好茶,她把一盏青花薄胎茶盅递给她,眼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
没睡好?
不经意的家常的问话,好像她们已经相识了一百年。白雪的心像古琴的弦被脆生生弹了一下……她抚了下虚肿的眼睛说:
……他走后眼睛就这样了。说完,微微笑了笑。
她们一起把盏品茶,茶是上好的白马骏红,已泡出了玫红的汤色,但再好的茶,此时不过是国画上的留白而已。
思蓝说:我记得那日子……康桥工业区大火……
……午后,我点着壁炉,那天的火很旺……他晚上回来家里会很温暖……
我在那天的晚间新闻里看到,烈焰和浓烟冲天……据说是雷电引起的粉尘爆炸。
厂房的西侧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好在是午饭时间,车间里没人,伤亡不大。火被扑灭了,惊魂未定的人们开始找厂长……爆炸发生后谁都没看见过他。他的办公室在厂房东侧的二楼,人们在那里找到他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都说他是烟雾窒息而死,因为大火并没有蔓延到那里。后来医生告诉我,他真正的死因是心血管大面积瘫痪……他本来是可以跑出来的……
一只黑猫走过来,透过竹帘漠然地看着屋里面,然后,慵懒地趴在了玻璃门外的台阶上。
……一夜间,满院子的花圈,叫人心碎,起初,以为是你家哪位老人呢!没想到是他……
突如其来的噩梦……
仿若昨天……
转瞬十年。
十年?有十年了?
十年……长夜般的日子……
思蓝自责地看着白雪的眼睛,轻声说:那时……我怎么没去陪陪你呢?
沉默……
……你一直在陪我!
陪你?
是……不知而已……想想……还有谁比你离我更近?是谁日夜在离我最近的地方陪着我?
她的善良让她有些羞愧。
又来了只漂亮的白猫,趴在了黑猫身旁,黑猫眼里现出了些许温柔。
白雪又说:彼此陪伴,不知而已。
彼此都不知道……
这不重要。
对,就像两只耳朵,终生相伴……我们只熟悉夜晚灯光下闪动的身影,知道那是对面房子里的女主人……就够了。
我们不知道彼此是谁,甚至走在大街上,我可能认不出你……但夜晚灯下,我们彼此在陪伴。
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这很重要……
对!我们能感觉彼此的存在。
因为我们真的很近……近就会有感知。
就像两个靠得很近的人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一样。
说得真好……我是深居简出的人,但我看到你家的枣树每年结果,玛格丽特几乎终年开着黄灿灿的花,看着你家儿子一天天长大……
白雪感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荡漾,十年沉疴仿佛被一阵风刮走了,她脸上现出了柔美的红晕。
很久没见你家帅小伙从窗前经过了。
去年年底就去美国了。
留学?
对,读硕士……你家女儿呢?
也快大学毕业了。
刚搬来时孩子们还上小学呢?
思蓝起身去了厨房,没多久便端了两只雕花玻璃杯出来,她说,我调了两杯樱桃沃特加你想尝尝好吗?
白雪欣然接过杯子:
喜欢酒?
甚于茶。
她们会心笑了。
女主人站起来,拉开了玻璃落地门的竹帘,屋里登时明亮起来,院子虽荒着,但也一派盎然,芭蕉、滴水观音、龟背竹肥硕的叶子错落有致。
不愿意打理,怕蚊子。
没请园丁?
没有。
我家园丁不错,你可以叫他来试试。
荒着吧……荒着也是一番景致……
也是。
两人小口喝着,感受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心脏向四肢蔓延。她们此时看着窗外茂盛的芭蕉叶,安静地享受这午后的时光。
白雪说:谢谢你的邀请,这个午后很不寻常……仿佛日子又翻开了一页。
两个盛年女人在这个宁静的午后从容而婉约,对于彼此,她们不急于知晓得太多,就像她们不想把杯中的沃特加一饮而尽一样。
2
思蓝的北窗隔着一条路,正对白雪家南窗下的那株玛格丽特,清晨,她总能看到白雪为它浇水,修剪。思蓝穿过养护得绿油油的草地,第一次近距离观赏这株盛开的玛格丽特,在午后的阳光下,那些花黄得有些晃眼。
走进客厅,白雪不知在和谁说话:家里来客人了,我们的邻居,你应该见过的呀!
望过去,眼前一片素白,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境。绣花镂空台布是白的、窗纱以及布艺沙发都是纯白的,就连抛光地砖都是白的。
靠着客厅的内墙,是一个用象牙白大理石镶嵌的硕大壁炉。吸引思蓝注意的是壁炉上方的画像,思蓝定定的注视着上面的那个男人,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看到屋里的而每个角落,温润的眼神中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隐含着对眼前人和物的无限眷恋……
白雪在一旁说:他喜欢火……就因为有壁炉,他才买这房子的。
思蓝四顾:你刚才跟谁说话?
跟你呀!
前面……我进门的时候。
白雪看着画像说:他……董其多,
你经常和他说话。
嗯,整天说。
他听得到吗?
怎么会听不到呢?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对话。
噢……
光亮的大理石炉台上赫然摆放着一把褐色烟斗,被放在一个精致的桃木支架上,油光锃亮,好像一直有主人在享用。
思蓝取下那把漂亮的烟斗,握在掌心把玩着,爱不释手,情不自禁地自语:多好的物件……我若是男的一定也会吸烟斗。
你吸烟?
思蓝的脸微微红了:我是说……男人吸烟斗的样子很好看。
白雪说:是的,我就爱看他吸烟的样子……那时,我们经常在夜晚坐在壁炉旁,他吸烟斗,我喝茶……烤红了他的脸,也烤红了我的脸,炉火叫我们莫名地欢愉着……他也常常凝视着炉膛里千变万化的火苗一言不发,我问他想什么呢?他说想事……他喜欢看着炉火思考,他说火能开启人的心智,面对火焰,再难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他是个向火而生的人。
他说火很精彩也很神秘。
火浓缩了他的生命。
可不是,向火而生,也向火而死……火于他,是福也是祸。
福祸相依,近在咫尺。
哎,他走后,炉膛一直沉寂着……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旁。
餐桌上摆着鲜花、水果、坚果和刚出烤箱的杏仁小饼干。百合和奶油的香味搀和在一起,这哪里是一个寡居的女人?倒叫人感觉是位活色生香的幸福女人呢!
思蓝说:这么温馨的家,他好像真的没走。
是的……无处不在。
思蓝说:我似乎也感觉到他和我们在一起。
白雪笑着说:我们一起喝茶吧!想喝英国红茶吗?
是的,很想。
白雪打开一个漂亮精致的铁盒子,铁盒里有十几个小格子,里面是各色袋装果茶和花茶。
儿子刚寄来的TWININGS下午茶,你挑一款。
思蓝挑了一款樱桃红茶,白雪给他挑了一款柠檬红茶,给自己挑了一款玫瑰红茶。
三杯茶泡好,白雪把其中一杯放在当中空着的主人位置上。
思蓝尝了杏仁小饼,再品樱桃红茶,由衷赞道:真是绝配,小点心不甜不腻,比西饼屋做得还可口。
白雪享受着思蓝的赞许,笑得柔美:我们为什么早不认识呢?思蓝说:是缘分还不到吧!她说:看来现在到了。
白雪拿出一个豆绿色卡片,上面写着:
陋室维修,
扰您安宁,
竣工之日,
诚邀啖茶。
边上用水笔画了一间茅屋和一棵芭蕉树。思蓝说:还没扔?白雪说:我当时看到这张卡片时,大概就开始喜欢写卡片的这个人了……留着做个纪念,是它叫我们有了交往。
思蓝此时正在凝神注视对面墙上的照片,那是一个在草地上放风筝的男人,微胖,从容休闲。
白雪轻声说:他说过喜欢这张照片……没事时我看着它想……他喜欢它什么呢?一直琢磨不透……
照片很大。思蓝一边端详一边想,照片应该是按那人的身高放大的,这番心思,叫人一阵悲戚。
你当时应当也在……在镜头外面的某个地方看着他……
对!当时我在他的前方看着他,草地上的那个影子就是我……
他喜欢你看他?
对!他那个时刻是最舒心的。
他喜欢被你欣赏。
你怎么知道……没有比我更欣赏他的人了……可惜,我总是在照片的外面……
你想叫他走下来……
起初想得心都流血……我上不去,他也下不来,世间没有这个法力。
也许有,我们不知而已……
那我翻山越岭也要找……我知道他走不下来,我也走不进去……
上帝不允许……这个阻隔我们今世无法穿越。
我祈求上帝解除这种阻隔。
但愿当新纪元来临时上帝能修改它的法则。
……每次吃饭都叫他,下来吧!下来吃饭吧……起初的三年,一直幻想着他能从放风筝的时光里走下来……
灵魂应该是不吃饭的。
那面……挺让人向往的。
瞎说什么呀!
真的,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人在那边。
儿子不是你的人?
对,我这面也有人。可儿子大了就不是我的了,他会有他的人……那时,无法面对没有他的日子,真想随他一起走,兴许还能追上他……白天,依然像他活着一样,供他一日三餐……喝茶的时候,总有一杯是他的,想象他坐在对面的样子……只是夜里难熬,我把骨灰盒摆在他睡的一侧,让自己以为他还睡在边上……那些日子,仿佛跨着阴阳两界,那面是他,这面是儿子,我在当中,苦于分身无术,度日如年,活在生死一线上……夜深人静,想到极限会突发奇想……如果把骨灰吞下去,我们会不会合二为一了呢……
我理解……
后来,婆婆对我说,媳妇啊你不能太自私了,他活着时辛苦,走了你让他歇歇吧!就这样,在他去世三周年时,我不情愿地把他葬了,算是入土为安了。
此时,说的和听的眼圈都红红的。
很神奇的是,把他下葬后,我感觉他回来了,不是他的肉体,是他的灵魂,我真的感觉到他回来了,只是和从前不同……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有时觉得自己挺幸福的,这边有儿子,那边有老公,咱两边都有人。说完,她笑了。思蓝没笑,怎么也笑不出。
3
二人约好去老子山洗温泉。
一来一去三天两宿。
一早,黑虎开车送她们到集合点,女人出门磨叽,说好六点出门,怎么也得挨到六点一刻。为了赶时间,黑虎车开得有些猛,思蓝抱怨,就不能开稳点。黑虎不睬,白雪一旁说,自己磨叽,还怪人家。黑虎自顾自开,还是不响。
大巴早到了,她们下车的时候,黑虎问,回来要接吗?思蓝说等我们电话。黑虎关车窗要走,白雪在一旁叮嘱:开车当心,早高峰车多。黑虎憨厚一笑开走了。
两人兴高采烈上了大巴。车开不久,白雪眼睛就睁不开了,思蓝问:你晕车?
困了。
瞌睡虫。
昨晚有点小激动,天亮才睡。
思蓝歪头看了看白雪:你以为是度蜜月啊?
白雪哧哧笑,说:还真有点那个意思……我要睡会……
白雪睡着了,思蓝起先觉得落寞。白雪为这样的一次小外出竟然睡不着,激点实在太低了。思蓝心里兀自升起一团的没有落点的温柔,这温吞的温柔慢慢淹开来,倒是叫她也有些激动了。她想挪动一下身子,但又怕弄醒白雪,此时白雪靠在她肩上,发出轻微的鼾声,睡得香沉……
到了老子山已近中午,二人随团吃了顿农家乐,然后就撇开大部队自己玩了。她们步行到了老子山,山上有老子庙,依淮河而建。白雪向庙里的功德箱捐了钱,庙里有一个圆锥形土台,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凤凰墩。两人站在土台前,思蓝问,听说过凤凰墩的故事吗?
白雪说:没有唉!
从前这地方叫泊岗,是土龙所踞之地,淮河水系属水龙统管,河对面的双沟镇是凤凰的栖息之地。土龙和对岸的双凤近邻相处,日久生情。水龙也爱慕双凤,看到土龙和双凤交往甚密,心生嫉恨,便水淹泊岗想赶走土龙。土龙也不是等闲之辈,大水来时早用黄土将泊岗垫高,并在双沟镇东西两侧筑起两座山头,为双凤保住了家园。龙凤情深,遂定情侣之盟。水龙哪肯罢休,到东海向水族之首求救,东海龙王调集了三江五湖之水,并派手下大将九头蛟前去助阵,要水淹土龙,沉没泊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土龙坚守经年,最后精力耗尽,将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山,泊岗固若金汤。土龙死后,双凤围着泊岗盘旋,叫声凄厉,双凤将自己心爱的彩色羽衣脱下,披在土龙身上,以表龙凤之情。并在土龙安葬的土岗之上日夜看守,为其守孝三年。至今,当地居民每逢农历七月十五夜间,还能听到土龙岗上的凤鸣声,其声哀痛悲切,催人泪下。后人称土龙岗为凤凰墩。墩上常见的黄沙发光现象,乃凤凰羽衣所致,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当地人在凤凰墩下开挖渠道,还真挖出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龙骨。
白雪叹了口气:唉!凄婉的故事。
她们走到淮河边,找到了老子传经授课的仙人洞。山洞在山崖上,一眼见底,洞口向着波浪荡漾的河水,洞前是块平展的平台,大概就是先人当年授课的地方。她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淮河,这里的河道宽敞,对面是成片的芦苇,景色浩然壮阔。
思蓝看着江水说:老子定是喜欢这里,所以才安营扎寨。
白雪说:我也喜欢这里。
你攀附仙人不脸红?
人家就是喜欢呀!
把你留在这儿吧!
白雪想了想说:那不行!
喜欢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开始往回走。
饭后,她们去洗温泉。大池子类似游泳池,白雪说她不会游泳,思蓝说,我教你。思蓝在水里托着白雪,她还是害怕。思蓝泄气,说你在浅水区自己玩玩,我游几圈。
思蓝游了两圈便回来了,白雪说咱们换个池子吧!我喜欢被小鱼咬。
思蓝说:喜欢被大鱼咬吗?
多大的鱼?
鳄鱼。
两人咯咯笑。
从小鱼池上来去沐浴,思蓝建议去做个牛奶按摩。
白雪说:不喜欢被别人碰。
碰碰就喜欢了。
思蓝说完自己先趴在了按摩床上,白雪无奈只好趴在另一张床上。
按摩完,思蓝问:怎么样?是不是很享受啊?
反正我自己不会来做。
多做几次,就会渐入佳境的。
温泉泡过,又做了按摩,两人回房就上床了。
没想过再婚?
不曾有过这个念头。
不想有个人……
我把他安葬后,他就回来了……我吓着你了吧?
没……没有。
真的……他下葬后没几天,我做了一个梦……他站在我家花园的转角处,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他很轻盈,我一边抱着他往屋里走一边对他说:你怎么了?你去哪了?你回来干嘛不进屋呀?我被喜悦惊醒了。那以后,我相信他回来了,只是没有体重和体温而已。
灵魂真的存在?
是的……无处不在……我们一起喝茶,甚至温存……遇事拿不定主意时我会和他商量……他总是能告诉我他的意见。
那还是你自己的意见。
不,是他的……我把我的意见说出来,他有时会不同意。
那是因为你太熟悉他,你知道他会怎么说。
不……我不知怎么想你解释,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存在。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心无旁骛。
4
第二天游洪泽湖。
吃过晚饭又去泡温泉,思蓝建议做个足疗,白雪说怕痒,要命不肯。两人只好回房喝茶聊天。
白雪说:换个话题,谈谈你家黑虎吧!
他有什么好谈的?
黑虎是个厚道人。
你怎么知道?
看面相呀!
对,他人不错。
他对你挺好。
就是南辕北辙。
好好珍惜吧!有人多好呀!
你也可以再有人啊!
我在他的墓穴里留了自己的位子,我还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
一个人……太冷清……
我在他的墓碑上留了话:对不起,原谅我的迟到。
我是说,找个伴。
改弦易辙?
或情人?
思蓝,不可能。
又不结婚……不妨碍你和他同穴。
不可能,我们有约定。
阴阳两界,这边的契约到那边还算数吗?
他会等我。
等你到了那边,也许他早已妻妾成群了。
你诚心让我难过是哇?
说说你们是怎么约的?
白雪含笑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
还能有什么花头……
你猜不着。
我睡了。
别睡,我说就是了……
早该说了。
……那时我们做完,他在我耳边问:
好吗?
我说:好。
到了吗?
我说:到什么?
高潮。
我说:什么高潮?
你满足吗?
我说:满足了。
可是你没到。
我说:感觉很好就可以了呀!
以后他每次都问……我就对他说,我很满足,真的很好。他好像总是觉得对不起我。
他说,白雪,下辈子我叫你做男人。我说我不要我还要做女人还要做你老婆,他说傻瓜做男人老适宜格下辈子叫我做男人,他说一定叫我尝尝做男人的滋味……
思蓝问:你真的没到过?
没有。
……
不好意思……不该说这种事……你睡了?
没……
我跟你说……他没走远,他看得到我和儿子。
你怎么知道?
儿子上大学住校后,我把保姆辞了,改用钟点工。过年前,我叫钟点工把天花板扫扫,钟点工一口回绝,我说我加工钱,钟点工说这是高空作业,加钱也不做。她可能在别人家受气了,到我这里来出气,只好作罢。晚上,我就对着他说,你看你老婆多没用呀!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门铃就响了,我想是谁呀!快递通常也不会这么早呀?开门一看,是他厂里孙师傅夫妇,孙师傅手里拿着竹竿,他老婆拿着鸡毛掸,两人进屋就给我要梯子,我惊出了一身汗,忙问:你们要做什么?孙师傅不说话,自管自干活,他老婆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他昨晚梦里遇到你老公了,厂长还是开着那辆桑塔纳,他把头伸出来对他说,要过年了,到我家去扫扫灰。他还说,他在那面还当厂长。
我怔了半天才对孙师傅说:你还那么听他话?
孙师傅说:那边人,咱得罪不起!
孙师傅老婆接口说:老孙呀!厂长后面的话你听懂没?你到那边还归他管。
孙师傅说:那就更得罪不起了。
孙师傅老婆说:你说你老公厉害吧!两边的事他都管。
我哭了。
孙师傅老婆说:有这样厉害的老公你还难过?
我说:我心疼他,他太操劳,样样要管。
听完,思蓝说:这也许是他的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习惯。
对,他不习惯闲着,他总要叫自己做些什么才心安理得,除了睡觉,对!还有喝茶。
有些人也不闲着,也忙,但忙啥啥不行,空忙一场,忙和忙不一样。
是呀?那时人家都说挣钱难,他和我说,怎么就难呢?我看遍地是钱呀!他干什么都挣钱,别人干就砸了,就亏本。
所以你崇拜他。
男人需要被崇拜。
女人也需要被崇拜。
男人可能更需要女人的崇拜。
女性的崇拜也许会增加男性荷尔蒙的分泌……荷尔蒙产生激情和创造力。
看来男人的才干和女人的崇拜是成正比的。
他是因为你的崇拜才能干的吗?
好像不是……他原来就行,我崇拜他后他就更行了。
也可以说你是他奋斗的动力。
对,他喜欢我给他要钱,每次要他都抖哗哗地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刀钱给我,我每次当着他的面把钱分两刀,然后按按,拿走厚的那刀……我忘不了这个时刻,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刻。
比高潮还得意。
……让我想想……不一样的,他那时的样子我看不到,但肯定不是眉飞色舞的样子。
他播种你收获的夫妻关系很牢固很完美,看来你们是没有问题的。
还是出问题了,问题是他走了……而且是出了大问题。
可能夫妻本身就是个问题。
我是做会计的,很好的一份工作,但他叫我把工作辞了,他说挣钱是男人的事,我都听他的。我很早就在家做太太了,他说这样他才有动力。他给我请了全职保姆,他还让我认识了他的那些生意伙伴的太太们,大多是台湾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钱,但她们看起来都是富人,也肯定是很懂生活的人……
他喜欢他的太太像她们那样享受生活。
对,和她们在一起,我很快学会了花钱,买首饰、买衣服、买花草,熏香拜佛……我的口头禅是,我不给你花钱你哪有赚钱的动力呢?
他喜欢我给他要钱,我鼓励他赚钱,在外挣钱其实是很累的,他是报喜不报忧的那种人……现在想想,他是累死的。
……
睡了?
没。
睡吧!
5
白雪没打电话,直接敲门进了屋。思蓝穿着睡袍刚从楼上下来,白雪苍白的脸色,让思蓝惶惶的。
怎么了?
白雪面无表情地说:董其多出轨了。
思蓝摸了摸她的额头,拉了她一把。
坐下说吧!
他在楼上,一直不下来,我便上去叫他,他在打电话,表情很怪,很陌生……我突然感觉很冷很可怕……他打电话从不回避我,我一直认为他没有要回避我的事情……我问他给谁打电话,他不响,我说你把电话给我……我一接……对面是个女的……
思蓝说:他怎么会这样……后来呢?
他说他有人了,他要和我离婚。
你哭了?
没哭,但我感到在下坠……坠落深渊的感觉,很黑很孤单很恐怖……绝望……
你怎么会没哭?
死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哭呢?
那怎么办?
我同意了。
你怎么能同意呢?
我同意了,我对他说,这样……比你死要好些。
后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离开了我。
思蓝温柔着搂了搂白雪,安慰她说:别伤心,不就是一个梦吗?
金太太说过,我们就20年的缘分。
思蓝说:我给你来杯热牛奶吧!
我想喝杯酒。
那好,你稍等。思蓝去了厨房,很快就端出两杯加奶的BAILEYS。
她们碰了杯,各自小饮。
思蓝看着白雪的眼睛说:他也许还没妻妾成群呢!我很内疚……
内疚什么?
不该和你瞎说……那是你的信仰。
信仰没变,只要他在那边好,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他的爱。
6
手机上一条绿色跳出来。
在家吗?过来坐坐吧!(微笑)
思蓝独自笑了,笑得很开很美,是心仪的笑。
她本来抬起屁股就要走的,转念一想,还是进了趟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唇上有了光泽,身上添了淡雅的香气,还不罢休,又上楼打开衣柜,换了一件肉色手绣麻衫,这才盈盈出门。
到对面推开门,嗬!餐桌上摆着一大束金百合,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烤箱里散发着奶油香味,还有欢乐的轻音乐……
白雪扎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说:箫韶九成,有凤来仪。
有什么喜事吧?
阿罗今天回来。
不是要拿双学位吗?
不拿了。
是你想他了吧?
不是,我让他学,是他自己放弃了。
……出去的孩子,能留则留,哪个不是断了线的风筝……阿罗回来是想陪你。
我没让他回来,学费都汇给他了。
他是大人了,他要承担些责任。
我一个人……其实也挺好的。
少来……看你欢天喜地的样子……还是希望阿罗在你身边。
是的……
这一年……你不想他?
想。
哭过吧!
没!阿罗哭过。
心肠够硬的。
唉……那么大的事都经历了……眼泪流光了……
黑丹告诉我签证下来了,我眼泪就出来了。
你是没摊过什么事。
白雪去厨房,端出了刚出炉的小饼和新泡的茶。
你刚说黑丹签证下来了,几时走呀?
下月中旬。
她……怕是要留在那里吧?
就一个孩子,干嘛要背井离乡的。
到时你说了算吗?年轻人大都向往美国梦。
阿罗不是回来了吗?
若回来当然好……那女孩真招人喜欢。
你家阿罗多懂事呀!该有女朋友啦!
哼!那小子……高中就有女孩子追,差点没考上大学,现在倒是没有。你家黑丹呢?
没见有男孩找,我说该有男朋友了,她说不急,若有可谈婚论嫁的会领回来给我看,那就是没呗!
过去我们的父母总是怕我们早恋,现在我们总是担心儿女晚恋。
想抱孙子了?
想,你呢?
也想。
两个孩子不知有没有缘分?
是唉!叫他们聊聊怎样?
叫黑丹向阿罗请教留学经验怎样?
现在的孩子都有反骨,咱们要不露声色。
知根知底……真好……省了多少事。
将来我们带孙子可方便喽!
突然觉得我们老了。
没有,正是好时候呢!我从来没感觉如此之好……真的。
7
思蓝醒了,但还懒在床上,顺手拿床边的手机,一条绿色跳出来:还没开张呀!想喝三豆粥吗?她笑了,迅速回了一个字:想。
她马上起床,简单洗漱了下,白雪端粥来了,两人面对面坐下喝粥。
好喝吗?除了三豆,我还加了核桃、杏仁和芝麻。
你做的都好。
有时也会做不好。
我觉得都好。
白雪看了看思蓝。
是真的。思蓝的表情有些异样,转身进厨房洗苹果,水哗哗的,两个苹果洗了半天。
白雪说,我又梦到他了。
他怎么了?
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说我来不了,儿子还需要我照顾……他转身就消失了……很可怜的样子……
你一直在找,往回找……想找回过去的日子。
因为过去的日子里他是会笑的……
心灰意冷过吗?
……没!因为无望,所以不会心灰意冷,人就是这样喜欢和无望较劲。
思蓝说:人有两种,一种人想找回,一种人想放弃。本质都一样,一样的辛苦,一样的无奈。
我不懂你的意思。
找会给人希望,放弃不掉倒是会心灰意冷。
我还是不懂。
我是说我宁愿是你,一生在找。
白雪好奇地看着思蓝说:更加不懂。
思蓝说:我表面强势,其实懦弱。我和他其实不和。没有心有灵犀的那种关系,当然也不会彼此欣赏,反正我不是很欣赏他,他看起来也不是很欣赏我,他可能觉得女人不是用来欣赏的,可他不知他的老婆喜欢被欣赏。
男人自尊心的缘故,不愿意仰视女人。
思蓝气愤地说:很肮脏的东西,叫人恶心。
怎么这样说?
自尊心很强的人多半偏执,不招人喜欢。
你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他可能觉得我还算漂亮,那时我没看出他不欣赏我,也许他也没看出我的强势。其实,我很快就发现他并不是我欣赏的人,但由于我的懦弱和他的坚持,便叫这种关系持续下来了。
他为什么要坚持呢?
对,还是那可恶的自尊心,还有虚荣,他抵制离婚是认为离婚丢人,还有一种原因是他确实爱我……我不清楚……总之,他活得不真诚,或不知该怎么坦诚地活着,总之,按我的逻辑解释不通他这个人。
他可能有自己的逻辑。
……我没看出他有什么逻辑。
别人的逻辑你自然是看不出的。
思蓝说:人和人的障碍可能关乎逻辑的差异……我看不透他,或者是他根本不想让人看透。
我无法想象彼此看不懂的夫妻怎么一起生活……我和董其多彼此看得透透的……只是他到了那边后……我有些把握不住……
他也许认为被人看透人生很失败。
夫妻间可以有隐私呀!
我同意,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雪藏自己是他的人生追求,也许这就是他的逻辑。
这个人生追求算不上高明。
何止不高明简直恶心……说起他我一脑袋浆糊,他看我大概也如此。
你们像是面对面的两堵墙。
思蓝想了想说:严格地说,这个世界有两种人,性情中人和理性之人,这两种人的轨迹是平衡的,永远不会交汇。
如果仅仅是性情中人和理性之人的差别我看问题不大……总之他对你好。
他对他妈妈、姐姐、妹妹、弟弟都好,他对我是那种好的一种延续,这是他做人的态度。
他是个好人。
是这样……标准的好人。
你很幸运。
……难道和好人结婚就幸福吗?……NO!感觉终究是种遗憾……他不是我向往的男人……也许我们向往的人根本就没有。
有……肯定有!
你丈夫……董……
董其多。
为什么他的名字我记不住?而你儿子的名字你说一次我就记住了?
可能因为他是那边的人。
有关系吗?
那你为什么记不住呢?
可我知道很多那边人的名字……这家伙好小气,只让他自己的人记住他。
对!他很专一,又凶又霸气……他是你说的那种叫人向往的男人。
对不起,你不认为是因他离世……失去的总是最好的?
不是……就像你说的那种心有灵犀,我们的节奏像钟表一样一致。
很难想象……
……我们除了知道自己,对别人其实所知甚少。
思蓝说:我常说服自己……就这样算了。
你还想怎样?
你以为你把别人说服了,你以为你把自己说服了,都是骗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哪来回哪!
……人生是曲线……翻过来倒过去……潮涨潮跌。
就是不甘心……就是不如意,他不是你向往的伴侣。
他是好人。
他自以为优越,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优越不优越应该让别人去说。
我看他还是比较低调的。
他的常态是无所事事……慢慢地……会叫人心灰意冷。
你尝试着去欣赏他。杨开慧用死表达了对毛泽东的爱和崇拜,成就了毛泽东完成了旷世业绩,可见女人的力量是多么不可忽视啊!
我也想用那种方式表达对一个男人的崇拜,前提是要有值得你这样做的男人。
很少……不过我们好像说远了。
起初……我尝试过,但没用,就放弃了……看到他刚愎自负、行辟而刚的样子……恨得不知哪痛哪痒……就好像你把伤口缝合了,期待着它长好……可是它又裂开了……你一直在缝合……最终还是丑陋的疤痕……它其实是长不好的。
可是,你们还是坚持下来了,你们还在这边……有人就是好的,好好珍惜呦!
夫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每对夫妻都有问题……美满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
白雪任性地说:我宁愿有问题。
思蓝自顾自说:有时……想离开……甚至想死,他死或我死。
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
他是个好男人。
和好不好没关系。
白雪问:他死了会怎样?
思蓝沉思片刻说:那就没问题了。
你不伤心?
我会难过……我宁愿伤心。
和我一样?
我不会一味伤心,可能也会欢愉。
白雪摇头:不可以这样!
伤心和欢愉可以平行,也可以交汇。
白雪又问:……你死了会怎样?
对!我想过……我希望我死后他思念我……可谁知道呢?这是最难确定的。我朋友焦灵生恶性脑瘤,两年当中开了三次刀……她去世不到一个月,她老公王猛就急三火燎与人同居了。我想不通,他们过去好得连筋带骨,为何焦灵尸骨未寒,王猛就能和别的女人做爱呢?我一直无法想通……
白雪说:你希望你死后他思念你是吗?
对!我的灵魂也许会快乐。
白雪问:那么他在那边一定是快乐的对吗?
谁?董其多……你这样执着地思念,他一定很快乐!
那就值了。
8
两个孩子叫谈就谈了。
男孩女孩再坐在一起的时候,猛然发现彼此都长大了,于是他们互相调侃,阿罗说,小时候你白胖白胖的。黑丹说,呵呵!你那时黑瘦黑瘦的。
两个女人楼下喝茶,男孩和女孩楼上喝咖啡,笑声不时传到楼下。白雪说:你听他们话不少呀!蛮谈得来嘛!思蓝不无得意地说:捡了个儿子,儿女双全了。
初她们谈着自己的事,耳朵却听着楼上的动静,他们都有期待,但都知道,这种事是急不出来的。
楼上的两个孩子看来一点不生分,过去虽然没讲过话,说起来也是看着长大的。楼上显然谈得欢畅,不时传来欢笑。
这时,楼下的两个大人舒心地笑了,渐渐地进入了她们自己的话题。
那个梦对我还是有影响。
信仰被颠覆了?
没有,是在往前走……社会在走,信仰也在走,都在往前走。
那个梦叫你开窍了?
……
可以考虑有个情人了。
我无法接受……感情上是一关,肉体上又是一关,怕是过不去……
一关一关过……
唉……十年……过得都是他的日子。
你是说……他能看到你?
当然,他看得到……我跟你说过,他很厉害。
……
刚过七七,他爸就带人来公正财产,算下来我要给公公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金……我能感觉到公公怪我,对我有怨气……
……我给他烧香时对他说,你爸不该这样,他是在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呀!夜里他就托梦给我,说是他叫他爸来的,是为了我好,他还说他会继续供养我……我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十年来,我们吃他的用他的……这时我才明白他的话,他真的在供养我们。
遗产总有用光的一天。
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做生意,没本钱没背景,一介草根,全凭自己的头脑,他真的有一个神奇的脑袋,这一点我就是服他。他说他要辞职下海,我就说你做什么都行,我就把我妈给我的那点钱都给他了……人家有背景的有捷径可走,他就一点点做,他说他的头脑就是捷径,他的生意做得扎实……那时,他手里有点钱就买房产,付笔首付房子就拿下来了,银行贷款,没有限购,他说这才是堂而皇之一本万利的大生意。那时,浦东有一个兴建迪斯尼的意向,他就在川沙购买了一套水岸别墅,他对我说,十年后这个房产值四位数,我说你在做梦,他说你看着……现在,果然和他预言的一样,梦想成真……他若知道不知该多得意……
他是厉害,可他走后那些房产的贷款也够你还的。
公公要分遗产,我说好呀那借贷也分着还吧!公公一算,分得还没有要还的多,他叫我把房子都卖了变现,我不同意,我说那是我丈夫的梦想,他走了,但他的梦想还在,我要等他的梦想成真,公公见我如此坚持,也就作罢了。我请弟弟打理他留下的企业,勉强维持还贷。
你够不容易的。
往事不堪回首……后来你知道,房价暴涨,我卖了一套别墅,把几套房的贷款都还了。
你把水岸别墅卖了?
没……我卖的是别的,我早晚要住到那里去,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住到他梦想开花的地方。
9
转眼,阿罗上班了,黑丹也要走了。两家一起聚餐,为黑丹送行。男孩女孩一如既往说说笑笑。
直到黑丹离开,两个孩子也没单独约会过。
两人相约去天鹅阁吃西餐,进门,老板娘笑着招呼,来啦!罗宋汤新鲜的,刚出锅。两人靠窗坐下,点好了菜。餐厅里人不多,她们的邻桌是一对小情侣,稍远处有对老夫妇。小情侣正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汤,白雪定定地看着,说,年轻人做什么都好看。
真叫人羡慕。
两个人能这样……很不容易……是走过千山万水的机缘,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机缘这个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是人事能干预的。
真想阿罗能有个知根知底的女朋友。
谁不是?女孩拖不起,过了三十就是白菜价。
兩人同时叹息,唉!急煞人事体。
过了会,白雪说:咱倆不要一场空。
随他们去,他们不谈咱俩谈。
远处的老夫妇搀扶着离开了餐馆,近处的小情侣在用手机互拍。
我昨晚问黑虎:我死了你还找吗?他说,不找。我说王猛也说不找,焦灵死后他比谁都找得快。此一时彼一时呀!
你该相信他。
我不是不相信,人在人不在不一样。
这样的话我们也说过,我不是没找?
我后来理解王猛了。我对黑虎说,你找吧!找个欣赏你的人,尝尝被欣赏的味道,人生苦短。
你在折磨他。
夫妻本来就是彼此摧残,明着暗着而已……
白雪说:那时……他说若我有外遇他就掐死我,我说你若有,我掐不死你我会毒死你。
够狠的。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不可能有外遇。
凭什么这么肯定。
……可能是直觉……起码我不会。
你是奇葩。
白雪突然问:你有向往的男人吗?
有!
他什么样?
我向往的样子。
能跟我谈谈他吗?
……不能,他在我的向往里。
我是说……有这个人吗?
有就好了。
没有你向往什么呀!
过去一直觉得有,现在越来越没希望了。
那怎么办?
谁知道。
10
白雪插了一上午花,然后把照片一张张发给思蓝。
有什么喜事吗?
过来就知道了。
我带些酒过来。
院子里寻常的花,被白雪用不同的花瓶插出了各种造型,煞是好看。桌子上的茶点已经摆好,金桔蜂蜜蛋糕刚出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这么隆重,今儿是什么日子呀?
什么日子?你忘了?今天是咱俩相识一周年的日子呀!
思蓝内心温柔,但也有些内疚,像丈夫被妻子抓住了小辫子,她走到白云面前,低声说:那怎么办?亲你一下吧!
白雪娇嗔地抬起头,思蓝在面颊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刻,思蓝怦然心动,她嗅到了白雪发丝里奶油的香甜。
思蓝叫白雪把她带来的酒放到冰箱里。
白雪没带文胸,看得出乳房在绸衫里抖动,思蓝竖着两根食指要去触摸……就在思蓝的手指接触到的那一刻,白雪抽身躲了。思蓝尴尬地站在那里,脸色变了,慢慢变成潮红。
你怎么了……
……
干嘛呀?
……咱俩不是一类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思蓝负气地说:不是一类人!
你是哪类人?
我……我也不知道。
思蓝的脸还是红着,显得有些羞怯,思蓝的这幅表情,白雪还是第一次看见。
白雪给她沏了杯樱花茶,说这樱花茶也是她自己做的,说完她开始切那块精致的小蛋糕,小心地切成一块块小扇形,然后盛到小碟里递给思蓝。
你尝尝,这是为我们的周年特制的,金桔是自家树上的,蜂蜜腌制后一直冷藏着。
思蓝感到嘴里有津液在分泌,她尝了一口,眼睛竟然湿润了。白雪为这样一个日子如此用心,叫她感动,这感动里多半是爱怜和心疼。
你是叫人心疼的女人。
谁疼我呀?
我……们都会疼你。
思蓝心想,别人不以为然的事,她会放大了欢喜,她是如此地懂得珍惜的人,她的生活不该如此寂寥和寡淡,如果她身边有一个爱她的人她会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懂得爱也最需要爱的人。别人给她一滴水,她签收的是一片海。
她定定地看着她,眼睛湿湿的。
你怎么了?
白雪,听我的……找个好人疼你吧!
你们都是好人呀!
不一样的……我们是不是再喝点酒。
好啊!
既然是周年庆,还是喝点酒好。
白雪把思蓝把带来的冰酒从冰箱里拿出来,打开木塞,香味就出来了。两人小口抿着酒,沉醉在深秋的这个午后里。
白雪说,这酒真好喝。
妹妹送的,加拿大的红叶冰酒,说是好酒……和你喝……真是找对人了。
白雪说:夜晚……看你家灯光亮着,感觉很温暖。
我们也注意你家的灯光。
你们?
你家黑灯,黑虎回来会问,对面黑布隆冬的,那娘俩去哪了?
夜里他站在阳台抽烟,看到空空的车库,进来会嘀咕,还没回来……直到夜里听到车响……
是的,你家对面夜晚若黑着灯,我会孤单甚至害怕……
思蓝问:害怕什么?
怕失去。
失去……
可能是太珍惜了。
思蓝抬头看看了钟说:我要走了……
再坐坐。
回去给黑虎烧饭,他进门餐桌上没有饭菜脸色会难看,你也要给你家小男人烧饭了。谢谢你,这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真的……谢谢你的陪伴。
思蓝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只钥匙交给白雪:我出门经常忘带钥匙,放你这一把以后就不担心了。白雪说:对呀!你把我的钥匙也拿一把过去吧!
11
早晨,思蓝赖在被窝里对自己说:再睡一会吧!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年末,天气冷得出奇,思蓝感觉自己越来越怕冷。手机响了一下,她知道是白雪,已经多日不见白雪了,她又送三豆粥来了?莫名的欢喜叫她忽地起身……可是看完微信,她感到后背冷飕飕的。
他昨晚回来了……
思蓝疾步往白雪家走,进门便看到白雪在叠元宝,一张锡箔在她手里转眼就成了一个元宝。北面的拉门没拉严,留着一人的缝隙……
白雪努努嘴说: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董其多?
还会有谁……
思蓝坐下来,拿起一张锡箔学着白雪的样子也叠起来。
他回来干什么?
来拿钱……
拿钱?
金太太说,过十年了,不要烧锡箔了,在家供奉供奉就行了……哪知他不愿意了,自己回来了……
他……真回来了?
昨夜,子时刚过……不知怎么就醒了,我从卧室虚掩的门缝,看到楼梯口有光束在晃动……
会不会是外面的车灯?
不是,光在房子里面,忽有忽无,但没有一点声音……我轻声问:是你吗?都在二楼给你供着呢!去那里吧!
他去了?
再没声音了……
你没起身?
我怕惊着他……他难般回来……就让他上下看看吧!
后来呢?
天亮我起来,看到我的手包在楼梯上,钱拿走了,其他什么都没动……他还进阿罗的房间了,看来他是缺钱了,把儿子裤兜里的零钱也拿走了……
阿罗呢?
上班了。
白雪呀!你是想他想魔怔了,快报警吧!
思蓝要拨110,白雪倏地站起来抢下电话:别报警,他以后会不敢回家的……
门铃响了,三个警察站在门外。
白雪冲到门口拦着警察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报警。
你儿子报警了。
我们没丢东西。
思蓝上前说:是,没丢东西,但丢钱了。
警察说:昨夜,你们小区有三家被偷,作案手法雷同,偷盗者只要现金,不要东西。
儿子口袋里只是少了点零钱……就不麻烦你们了。
警察走后,白雪说:真冷,今天是他忌日……我们把壁炉烧起来吧!
你不是害怕火吗!
我起初和他一样,也喜欢火,喜欢看火燃烧的样子……那时买这个房子,多半是因为他喜欢这个真火壁炉……有了这个壁炉以后,我们开始对冬天有所期待……是那场夺走他的大火,叫我开始害怕火……他走后,这个壁炉几乎成了摆设……
这时,壁炉里的火燃了起来,透过耐火玻璃,看着熊熊的炉火,温暖渐渐弥漫开来……
那时的冬夜,我们围着壁炉喝茶,他喜欢凝视着炉火沉思……他说,自从普罗米修斯历尽艰难,为人类盗来火种,人类便有了欢娱的歌舞琴瑟。观赏篝火,人类从愚昧中醒悟,开始觉悟并产生智慧,火给了人类关于生命的自省和启示。
他说得真好。
他喜欢看火,他说火迷人而神秘。
火几乎能把一切变成灰烬。
白雪更正:是还原成尘埃。
思蓝问:火是什么呢?
白雪摇头:因为不知,所以沉迷。
生命是一种缓慢的燃烧。
白雪说:火浓缩了时光,也浓缩了他的生命。
结局都是一样的浮尘。
火和生命相似,生命和宇宙相似,火和生命遵循着共同的法则,从诞生燃烧到衰亡沉寂,自然界永恒的熵增法则。
如果生命的本质是燃烧,那就任其燃烧吧!没有死亡,只有涅槃。
思蓝说:我真嫉妒他。
嫉妒他?嫉妒什么?
你们伸手就能够到彼此,活着的人……却够不着。
12
思蓝烧了四菜一汤,其中有鸡蛋炒辣椒,这是黑虎最喜欢的家常菜。
黑虎进门的时候,思蓝正站在门口。
黑虎一怔,然后笑了:知道我回来了!
以后进门的时候顺手把灯打开。
你不能开?
我有时会忘记……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习惯?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外面看进来会很温馨。
黑虎无语。
两人吃饭,没讲几句话。
饭后黑虎很自觉地洗了碗。
黑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思蓝坐在餐桌旁捣鼓手机。新闻播完后,黑虎又看电视剧,没有好看的,频道换来换去。思蓝抬头说,烦不烦。黑虎关了电视看iPad,客厅这才安静下来。
再晚些两人上床睡了,依然盖一床被子,却是背靠着背。
黑虎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思蓝说:
以后进门就把灯打开。
黑虎睡意朦胧,懒得搭理,翻了个身,把手搭在了思蓝身上。
天快亮时,思蓝问:
人失踪几年算死亡?
这句话黑虎应该没有听清楚。
早晨醒来落雨,黑虎说要早走,怕路上堵车,后来雨越来越大,伴有雷声。
一天的雷雨,仿佛在送行,思蓝就是这天失踪的。
13
黑虎养成了进门就开灯的习惯。通常,餐桌上会有饭菜,虽然简单却也可口。门口遇到,黑虎会说,太麻烦你了。白雪说,麻烦什么?谁叫我和思蓝是朋友唻!黑虎过意不去,下班时便买些时令水果放到白雪家的门厅里,偶尔也会买一只白斩鸡,自己一半,放对面门厅一半。
日子规规矩矩过着,思蓝像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两人虽然都知道彼此的好,但都固执地坚守自己的信念。出人意料,岁月却叫两个孩子修成了正果。
思蓝失踪三年后,白雪把水岸别墅装修一新,在自家的大花园里,给两个孩子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私家婚礼。
婚礼结束,白雪落寞地叹息:她怎么连声祝福都没有?黑丹在一旁小声说:你俩没结果她是不会现形的。
婚后,孩子们叫白雪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白雪反问:那谁来照顾你们的父亲?阿罗说:叫他也过来嘛!白雪看着黑丹说:你觉得你爸爸能过来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