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上)

孙建伟/文 丁德武/插图

现在陈东河想起来,觉得那个傍晚对于许沧江来说是宿命的。
他俩才刚满二十,已经在这个被叫做“淮北”的地方战天斗地快两年了。有天傍晚,队长突然把许沧江叫去,十分钟后回来。回来时陈东河发现许沧江苦恼了许久的脸突然轻松了。当然,本来这个年龄的脸就不该风霜雨打的,但他们天天跟真正的农民一样,黄土熏日头蒸,形容便渐渐枯槁。陈东河问,阿沧,队长叫你什么事?许沧江不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衣服柜子,打开,往外面拿衣服。只说,我要回去了。陈东河问到底什么事啊?许沧江不响,少顷拉着陈东河的手出来,说,老头子走掉了。口气竟是轻松的。陈东河倒是急了,啊,怎么回事?爷叔不是一直蛮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他们两家一直在一条弄堂里住着,关系不错,孩子们一直以亲戚相称对方长辈。沉默了一会儿,许沧江说,他们说是工伤事故。接着又是沉默。陈东河不知说什么。许沧江又说,东河,阿拉老头子一定是不愿意看我一直在这里吃苦头,拿我叫回去的。但是不晓得能不能真的脱离苦海。
一路上两人无语。到火车站,陈东河说阿沧,你一定要帮我在爷叔面前磕三只响头。一定记住噢。又掏出十元钱塞到许沧江的口袋里。许沧江堵着说,头我一定帮你磕,钱绝对不拿,你要过一个月的。陈东河突然大声起来,爷叔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也只能尽这点心了,你还不让?两个半大的男孩争执着,最后陈东河如愿了。直到这时,陈东河才看到许沧江眼里盈出了两滴清亮的珠子。许沧江挠着乱蓬蓬灰扑扑的头发说,东河,我走了,你还要在这里吃苦头。陈东河茫然,又不知说什么。那两颗带着温度的泪珠至今还时常悬挂在陈东河泛着潮湿的记忆中。后来陈东河一看到许沧江嘴里淌着的口水,就会联想到那两颗泪珠。那口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透亮,如婴儿般无所顾忌。陈东河想,这家伙一直不想让人看到泪水在脸上蜿蜒,结果变成了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口水,实际上这是从他心里泻出来的。
许沧江就这样结束了“插队”。但陈东河接了几封信后,就再无他的音讯了。
几年后,陈东河顶替退休的母亲回沪,进入一家街道工厂。又过几年,陈东河应聘成了一名派出所治安民警。
某个深冬,所长对大家说,最近一阵我们这一带的治安状况令人担忧,老百姓甚至向市政府告状,说没有安全感。市长把告状信批给局长,局长又批给分局长,一级一级批下来,要求严厉打击,坚决遏制恶势力。今晚我们所要配合分局刑队行动,大家都振作点,打一场翻身仗,摘掉这顶压了我们所几个月的治安排名落后帽子。陈东河是新警,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临行前,所长还特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这一拍让他的紧张神奇地消失了,肾上腺素蹭蹭上窜,还泌出一层细汗来,这个季节是不应该出汗的,所以陈东河旋即又打了个寒战。
陈东河所在的这个组老民警居多,一开始陈东河不断地说向老同志虚心学习请教之类的话。老同志似乎对陈东河口口声声的“老同志”不太受用。有人说,小陈啊,几次行动下来你也成老同志了。陈东河感觉得到,于是就缄默。
缄默一直延续到位于市区南部的一条老弄堂,是那种横竖贯通的格局,也就是说有不少支弄,旁枝斜侧,四通八达。到达弄口对面,带队副所长立即分工。陈东河和他的师傅蹲在某个支弄口守候。
十几分钟后,果然有两人朝弄口方向奔来,后面一个老民警气喘吁吁紧追不舍,是老董。老董后面又跟着一人,显然是向老董进攻的。陈东河和他的师傅就迎面冲了上去。弄口那盏半明的路灯在零点之后的夜色中把不宽的支弄照成一条死气沉沉的小径,懒散而疲倦地目睹着一场警匪较量。
三对三。好像两个移动的等边三角形。
平衡很快被打破。
两个先到的被陈东河和师傅截住。陈东河是生手,但不缺勇气。他属于竞技型选手,临场兴奋。他惊异地发现,对方有个家伙竟然还戴着副眼镜。那时的电影告诉他,坏人除了特务流氓好像少有戴眼镜的,而且戴的大都是“太阳眼镜”,是用来渲染邪气的。这家伙戴的不是“太阳眼镜”,说明他的视力有问题,那就先打他。陈东河的判断很正确,他一拳朝这家伙的眼镜抡过去,“眼镜”立刻就满地找镜了。另一个也很快被师傅拷上了。这两个家伙看来不太经打。老董比较胖,被他骑在身上的那个家伙嗷嗷乱叫。陈东河刚制服了“眼镜”,一回头,斜刺里又飞窜出一人扳住了老董的头,老董憋着气喊不出声,但两腿仍死死夹着身下的那个。陈东河撒腿奔过去,定睛一看,对方手里有刀,正对着老董的脸。陈东河看到的是这人的侧影,就从这个位置扑上去。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撞了一下,竟砍出一道火石般的光来,砰然作响。陈东河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脑袋“嗡”了一声,对方也是明显地一愣。也就是几秒的停顿,这道光折断了。陈东河冲上去死死卡住那只握刀的手,刀在静谧中发出十分夸张的落地声。老董翻转身来,骂了一句粗话,重重地把这家伙的头揿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陈东河就知道了,他没看错,那把刀的主人确是许沧江。想不到时隔几年,许沧江成了这一带不大不小的流氓。
陈东河去监狱看许沧江。许沧江从监房走到会见室,见是陈东河,有些惊讶,掉头就走。陈东河喊住了他。阿沧。别走。你给我坐下。他指着那个用玻璃隔开的会见电话。
许沧江停下了,眼神怪异地看着陈东河。在陈东河的逼视下,他迟疑着拿起了电话。陈东河有些艰难地说,你不认识我啦?
许沧江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扯着肌肉硬硬地笑了一下。
阿沧,你……怎么会……
你不应该来的,这对你不好。许沧江垂头丧气。
对我什么不好,我来看看你怎么啦。我就是想听你说两句,怎么啦,啊?陈东河的嗓门突然大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谁规定我不能来看你啦?
许沧江握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忽然问,你,结婚了吧。有小人了吗?
他是想转移话题,但陈东河感到有点尴尬,实话实说,怕伤他的心。其实他来的时候就想,绝对不谈自己的事,他现在是个警察,又成了家,老婆正大着肚子。他呢,一介囚徒,身陷囹圄,简直是一天一地。这时他突然后悔来看他了。他刚才说我不该来,他认为我来是嘲笑他还是给他带来痛苦。太尴尬了。陈东河这样一想,简直有犯罪的感觉。倒是许沧江隔着玻璃窗把他的变化看得真切,这才像当年那样叫他,东河,你别误会,我是真心的。我看你混得不错,真的很高兴。其实你来看我,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是不敢想。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吃了花生米,最后想见一面的人除了老娘,就是你了。
陈东河的眼睛潮湿起来,心里憋闷,翻涌。他说阿沧,其实我就想对你讲一句,好好的,不要在里面再弄出事情,争取早点出来。到时候我一定会帮你,你一定要记牢我这句话。一定要记牢。
许沧江吸溜着鼻涕,东河,你放心,我阿沧要么不做,做起来绝对不是孬种。
三年半之后,许沧江因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被减刑,提前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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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陈东河接许沧江出来的。许沧江出了监狱大门就对陈东河说,东河,亏得那天你夺下了我的刀。要是扎下去,又是对警察动刀,我这辈子恐怕就结束了。陈东河本来想好不提这事,可现在许沧江提了。他说话时一直抬头望天,很贪婪的样子。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被白晃晃的太阳晃成了一条线。陈东河似乎想打破自己的难堪,就说,你一直抬着头干什么?许沧江兀自抬头眯眼,你看天空多蓝啊。陈东河说,里面不是也看得见吗。许沧江说里面看到的是一块一块割裂的,你想看又看不到全部,连一棵树也看不全,风景就是眼面前一块。外面是人在风景里。里面脚发虚,外面就硬扎了。脚下头踏的地方不一样啊。你不懂的。陈东河说,想不到蹲了几年,说话水平比我都高了。
一年后,在陈东河的奔走和街道帮助下,许沧江买下一个几平方米的小街面房,开出一家五金店,同时贴出一张告示要找个帮手。几天后来了个女的,三十岁出头。自荐以前在厂里搞仓库保管,五金之类的都懂,目前下岗。许沧江瞄一眼对方,说那好,明天就来上班吧。女人说,上班,还没谈工资呢。许沧江说,我自己还没工资呢。女人说,那你招的什么工呀?许沧江说,不是创业嘛,创好了,给多少你自己说。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女人不响了。许沧江心里是想她留下来的,因为他觉得这女人条干蛮清爽(身材蛮好)的。所以他又说,你不是下岗了吗,你就把你们厂的五金拿到我这里来卖,赚到的除去成本我们三七开。又补充,我七你三。女人说为什么我三?许沧江说我有个店面啊,店面不是要交各种各样的费啊税啊什么的吗?没店面怎么卖东西呀?对不对。女人第二天果真就来了。
女人叫许娟。许沧江和她忙了年把,生意不错。最让许沧江高兴的是,他旁敲侧击了解到许娟目前是单身离异,也没孩子。有一天许沧江就对许娟说,我们干脆开夫妻老婆店算了。许娟说你吃我的豆腐啊?许沧江狡黠地笑笑,我是真心吃你的豆腐。你看我们都姓许,老早就是一家人了,如果你成了我老婆,就可以随便吃我的豆腐了。女人盯着他,说你把心掏出来我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许沧江说心肯定红的,但要两种准备。许娟说你脑子倒还蛮清爽的。许娟真就成了老板娘。
许沧江决定请陈东河当证婚人。那天店打烊前他请陈东河过来吃饭,说有要事相商。事先特地去铜川路市场买了清一色半斤重的清水大闸蟹。然后叫许娟弄了几个菜。席间,许沧江郑重其事地告诉许娟,没有陈东河就没有他今天的幸福生活,也遇不到她许娟。所以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东河。那晚陈东河被许沧江灌得一天世界。
许沧江的幸福生活真的开始了。新婚第一周,他几乎日日操练,热火朝天,弄得许娟连喊吃不消。许沧江先把声音很响的老旧风扇开到最大,一面祛暑,一面掩盖他上上下下响亮的声音。有次许沧江正在兴头上叽里咕噜着,许娟虽然意兴阑珊,也只能按着他的节奏迎来送往。许沧江突然激情饱满地喊重新做人,重新做人,重新做人……直到戛然而止,像条死白鱼一样趴着不动了,肚皮翻过来的时候满头大汗。
事后许娟问许沧江为什么那个时候喊“重新做人”,许沧江说我们不是为了重新做个人出来吗,这你也不懂?许娟说,那你也别大喊大叫啊。许沧江抹了一把脸,说叫起来不是有感觉嘛。
许沧江是不想让许娟知道自己那段历史的,他是怕把她吓着。当年自己走错了一步,现在刚走上正道。他太希望有个小人,这样一个家就齐了。许娟懂五金,把店操持得像模像样。许沧江常想她怎么会下岗,他们厂长眼珠子真是瞎掉了。不过也好,一下就下到我这里来了。许沧江心里想要重新做人却不料在那个忘情的时刻泄露出来。册那,还好自己反应快算是圆过去了。为此许沧江连连骂了自己几句“猪头三”。
许沧江和许娟在第二年春节之后把小人做了出来。小人是儿子。许沧江高兴地手舞足蹈。他给儿子取名许江。对许娟说是单名好叫,对陈东河说就是要把那个“沧”字拿掉,他不想让儿子再历经沧桑。他还说就是老头子把他的名字起坏了,中途还把他丢下不管了。陈东河使劲拍了他一把,说过好小日子,就是最大的福气。
二十年过去,许江长成一条汉子。不幸的是,许江还是一条不学好的“好汉”。许沧江万分苦恼,他喊的“重新做人”好像一道咒语把自己咒了。许江念书没兴趣,这二十年就是晃荡着过来的。有次参与聚众斗殴,要不是陈东河想尽办法,可能就盖上少年犯的印戳了。陈东河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儿时伙伴的后代再贴上这个印记。许沧江事后曾对陈东河说干脆把他弄到工读学校去呆两年算了,好好收收他的骨头。可许娟护得紧,说你这样我就跟儿子一起去。许沧江便无语了。到了“好汉”的地步,恐怕很难刹车了。
许沧江说自己作孽啊。他是重新做人了,可被他做出来的却又是一条“好汉”。我说他几句,他完全当我是放屁。陈东河只能安慰他,说你想开点。“八零后”有他们的想法,我和女儿也说不到一块去。许沧江想,现在不是说不说得到一块儿的问题,如果许江真的蹈了当年自己的覆辙,如何是好啊。苦恼的是他还不能在许江面前提他过去的事,不能以身说法。他怕儿子看不起自己,更怕儿子向许娟告密。
当年的五金店已经成了小有规模的五金家电公司。某日,公司里来了一个大背头高个子中年男人,却不像是来买东西的,转弯抹角地向营业员打听这里的老板娘。因为许娟正好去进货,这人就走了。事后,营业员把这事告诉了许沧江,许沧江当晚就问许娟是否最近有重要的客户。许娟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说对公司来讲哪个客户都重要。许沧江故意酸溜溜地说有没有高个子大背头的客户。许娟想了半天,说许沧江你发什么神经,说话阴阳怪气的。许沧江就不说话了。
这天许沧江正在公司里喝茶。有了钱之后,许沧江喝茶就有了讲究,第一潽洗掉,因为有农药残留。喝第二潽,等于二手货了。喝完再泡一潽,就倒掉。许沧江曾听一个茶道朋友说过,喝茶本是物我交融的雅事。品茶犹如品人,人与茶是合为一体的。你看那个“茶”字怎么写,“人在草木之中”嘛。也如男女之间的互相欣赏。但如今之茶,你喝之前它已喝了农药,梳妆打扮很漂亮,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所以全无交融之境界。许沧江对这番理论很佩服。现在,这杯茶早已与他貌合神离,他也无心顾及,因为许江已经好些日子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偶尔有个手机短信什么的,瞬间又幽灵般消失了。问他在那儿,什么时候回家。他只说,你别管了。就直接挂机。许沧江弄不明白到底谁是谁的爷。正在生气,大背头又来了。大背头这次不打听了,直接到总经理室,问许娟在不在。许沧江问你是谁,找许娟干嘛?大背头却反问,你是谁?许沧江习惯性地端茶杯喝了一口,完全寡淡无味。大背头这一反问,寡淡变得七窍生烟,他霍地站起来,我是她领导。你到底有啥事?说着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墩。大背头被他墩得愣了一下,噢,我就想找她一下。许沧江道,她不在,你走吧。
谁找我?许娟寻声过来。走进许沧江办公室,看见大背头,一下子呆掉。咦,你怎么来啦,你来干什么?一连两个问题甩过去。许沧江听许娟这么说,就问你认识他?许娟不置可否。大背头说,我们可以出去说吗?
许娟仍不置可否。
许沧江咳嗽一声,显然是咳给许娟听的。
大背头也咳一声,好像有不甘示弱的意思。
许娟说,就在这儿说。算是对这两声咳嗽的裁判。

许沧江知道了许娟成为他老婆之前的前世。大背头是她前夫。大背头是油头滑脑的家伙,三番五次“外插花”,许娟忍无可忍,选择了出走,离开。后来又被许沧江选择。她是被动的,也无过错。大背头说他一直在找许娟。一般油头滑脑的总与无赖无耻标配,大背头找许娟的理由是他需要钱,因为没有合适他的工作。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这样的话是必须具备无耻的特质的。
要在以前,对于这种人,许沧江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实用,就是一顿生活,用拳脚打断他的念想。但现在他不是不大不小的流氓,而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况且还碍着许娟这一层。于是许沧江很有风度地对许娟说,给多少你看着办,但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许娟当着许沧江的面给了他二万,但大背头说这点钱是打发叫花子的。许沧江感觉自己刚下去的火又开始往上窜。册那,真有这种给脸不要脸的人啊。他指着大背头说,本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也不想管,如果你不识相,非得让我出手,这二万块你也别想拿了。
可大背头说,你是谁呀,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许沧江走到大背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你再说一遍,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大背头后退了一步,脸色红白相间,许沧江笑了,他拿起那两刀橡皮筋捆扎的钞票,朝他甩过去,识相的就快拿走,别等我后悔。
大背头一直在后退,不知不觉脚后跟绊在门坎处,那两刀钞票就在脚下,他捡起来的时候磕了一下。但他的嘴巴不闲着,他说操你娘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操你娘的。
许沧江开怀大笑。
许娟说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还是个孬种。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
许娟也笑,笑中带着自嘲,那你说怎么看上我的。许沧江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许娟又说,你以为有钞票就可以欺侮人吗?
许沧江很委屈,说我欺侮他了吗?他这么不识相,说你打发叫花子,我说他几句怎么啦?要照我以前的脾气,老早就给他看颜色了。
许娟轻声道,那也轮不到你。
许沧江被这话噎着了,这对前夫妻怎么都一个口气,难道我这正牌老公成局外人了?
那晚,许沧江霸王硬上弓,一口牙齿切得咯咯响,佐以幅度很大的动作。但许娟木头人似地,并说,你这叫违背妇女意志,懂不懂?许沧江已经好久没喊“重新做人”了,不知怎么这个犯忌的词又滑到喉咙口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刚喊到第三遍“重新”就被许娟这句话拦腰斩断,中止了“做人”。心里窝火得难受,对许娟说你他妈的不是个女人,还意志,意志个屁。我看你的意志都到那个好久不见的孬种那儿去了吧。其实许娟是个口拙的女人,与许沧江比,她绝对属于闷的,但她心里有主意。许沧江又说,要不是我当时留下你,恐怕还一直被这个孬种缠着呢。许娟说,你也不是什么好种,看你做出来的人怎么样。这就有点“打到七寸”的意思了。口拙的人偶尔也会语出惊人。果然许沧江吼了起来,怎么样?告诉你,老子当年在南市也是模子,报出老子的姓名至少也要吓脱半条街的人。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至少不是问女人要钞票的孬种。说完他想,他妈的自己漏出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下午她前夫来,晚上我不打自招。互相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都见了光。真是邪了。也算扯平了。许娟对“吓掉半条街”的说法并没表现出多少惊骇,只说一句“怪不得你老是要重新做人呢”,然后翻个身给了他一个冰凉的脊背。那脊背冷峻地嘲笑着它面对着的这个喘着粗气的中年男人。许沧江无话了。就像双方打架,对方躲过明招,忽然挑个暗枪,你只能翻白眼。这架就很难再打起来。
当然,他们还是有共同关心的话题的,那就是许江。许江对读书经商均无概念,有时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风。据说也有一帮小兄弟啸聚周围。那天他们又说到了许江。许江忽然就“神龙”现身了。许沧江和许娟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许江这次来是向老爸要钱。他报出一个数字,十万。
许沧江一惊,说你干什么要这么多钱?
许江说,向你学习,办公司啊。
许沧江问你办的什么公司。许江说告诉你也不懂。
你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懂?
许江说做广告你懂吗?我们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要做广告的。懂吗?
你卖什么东西?许沧江满眼疑惑。
许江头一仰,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们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好卖卖什么。我可不会像你整天守着个摊子。现在人家什么都在网上买,懂吗老爸。
那你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许江说,要什么地方啊?在网上。
许沧江说,既然在网上,又不要门面,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许江撇撇嘴,说你不懂还真不懂,网上要注册费,做广告要广告费,还有乱七八糟一大堆,跟你也说不清楚。启动资金十万,你还嫌多啊。
这时许娟说了,他要做生意就让他做吧,十万不算多。
许江紧步后尘道,给不给爽气点,实在不行就算你入股,输赢都跑不掉。你不给我自己想办法。到时候你不要后悔就好。
老婆一言九鼎,儿子最后通牒。面对软硬兼具的夹击,许沧江只能选择无条件缴械。但他心里骂自己,老子当年的豪气在这条自己做出来的“好汉”面前都哪儿去了?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小子明白,跟他老子当年比,还嫩点。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有他的苦头吃。
三个月之后,许江再次现身,说十万花玩了,要再投十万。说得理直气壮,连格楞都不打一个,许沧江问怎么回事,你把账给我看看。
许江说,账什么账呀,就十万块钱,还做什么账哪。
许沧江傻了,什么叫就十万块钱,你以为你老子是开银行还是抢银行的?
老爸,你又来了。别拿你那老一套跟我说,没意思。我知道你靠劳动致富,我也是啊,但我这不是第一次吗?你要允许我失败,现在我们年轻人创业比你们那时候难。这个你懂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都应该听你的,对不对?许沧江听到火在自己胃里呼呼孕育的声响,他知道很快就会往上窜,一直窜到喉咙口,他就控制不住了。
说实话老爸,像你这种赚钱方式我可不行,太累,进账也太少。许江抽了抽鼻子,一副没心没肺的腔调。
废话少说,把你那个十万的账单拿来,再说给不给。许沧江很努力地把火往下摁着,但快就摁不住了。
我还是这句话,十万块还记什么狗屁账单。给不给你就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许江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地一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嗡……嗡……,悠远绵长的回声,脸颊被看不见的火舌舔卷着。嗡声渐去,老爸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起来,他脖子上青筋贲张,一张大嘴狂叫着,像要把他生吞的样子。许江还看到,许娟疯狂地向许沧江扑过去,抓挠着,向他大喊大叫着。但声音依然很遥远。
第二天,医生对许江说,你是轻中度耳聋。接着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受过伤还是……那眼神许江看得懂,分明是对那种小流氓的。许江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医生,被我老爸搧的。是吗?医生同样轻声地说,全然不顾他的病人此时听觉低下。有老爸这样打儿子的?我不信。
许江也不知道医生在嘟哝什么,拿起病历卡就走。医生这才大声说,过来,我给你开药。这句许江倒是听明白了。但他没回头,自顾自说,我从小到大不吃药。我要给他吃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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