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菌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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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建伟/文

1

一场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透雨,像是给城市做了一次磁共振,磁共振里的城市骨骼脏腑筋脉清晰可辨。平时趴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各式各样的类疥癣物被这场雨浸泡得露出了惨相,让人觉得戾气丛生。
这是郑斯嵘在上海遇到的平生第一场见识的大雨。在他的老家,春天风沙遮日,夏天的日头像褪去了白内障一样晃在当空,从早到晚燥得烦人。面对这场透雨,他心情大好。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因为接踵而来的湿漉漉的空气丧失殆尽。他清晰地感觉着来自身体关节发出的吱吱叫唤,血液里似有异物流窜,喉咙里憋着浑浊粘滞的痰液,一切都拧着。他忿忿然,腮帮狠狠拧成一个结,脚下的小石子就随着粘痰子弹一般飞了出去。
满大街蝼蚁一样的人们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步履匆匆,神情凝重,更多的是低头的手机族。呵呵,他也是其中一份子。背后突然捅入一阵嘈杂而热烘烘的声音。一群穿戴一律的中老年妇女,手里拿着划一的扇子,作势扭着身段。他皱皱眉,广场舞现在太风靡,这天气还他妈跳。我操,跳死这帮大妈。更令他郁闷的是每当看到这帮大妈,就会联想起同样风靡的“民族风”或者“小苹果”,在他胸腔里塞成一团乱麻。两年多来他在这座城市混着。不,也不算纯粹瞎混,看上去也蛮像样的。黑色西装内衬纯白衬衫,一根红底斜蓝条领带,他的职业装束。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店长站在店门外的空地上两次训话,还让他们喊口号,给自己打气,据说是从国外学来的。但这一年来,业绩仍然随着有气无力的口号一路下滑。没办法,房市越来越不景气了。
晚上回到三林镇那个没有门牌号的租赁房里,迎面一股闷湿的霉味,好像潜伏已久的密探,在连续二周的黄梅之后,终于显出原形。如果有台抽湿机,一定能从潮乎乎的气息里打出一桶水来。郑斯嵘把助动车搁在桌边,把自己垂直放倒,头部准确地粘在腆着发油的枕头上。眼睛盯着对面的墙,那里有蚊子的残骸和它们细小的血渍,顶上墙角铺陈着蜘蛛的肮脏行迹,还有这些天刚刚探头探脑的霉点。他闭上眼,不想睁开,感觉自己的心情像这黄梅天一样正在发霉。黄梅天对他来说是个新概念。过去一年的这个时段,本地人叫它干黄梅,不透气,还高温,有点干蒸的意思,却又不是真正的伏天,气温高,偶见蓝天和小微级别的风。今年的黄梅来得迟缓,气象台给出了“入梅”定论后第一周天天有雨。有人发帖子列出从“入梅”到“出梅”的三周多时间里,那个云标记天天哭丧着脸。但气象台义正辞严责无旁贷地为自己的地盘正名。气象台这样的机构看似不起眼,其实很厉害。建设美丽国土,重现绿水青山,都需要它“管天管地管空气”,管的就是“老天爷”的事。可每天一场暴雨或者小雨,说明人家不服管,就跟你气象台闹别扭对着干,让你背上“瞎扯淡”的黑锅。恰似郑斯嵘此刻发霉的心情。
老板也曾鏖战商场,可惜鏖战至今打回了原形,还是小老板。不过老板喜欢装逼,还一套一套的:兄弟们好好干,今天你替人家买房卖房,明天就给自己买房。把自己当客户的孙子,你就能所向无敌。是不是,回答我。大家哈哈一笑,应声寥落。老板大声说,回答我。大家清清嗓子,齐声高颂:所向无敌。所向无敌。所向无敌。老板笑了,扯着嗓子回应,这才是我的兄弟。这时候他感到通体舒畅,当年鏖战时积下的郁闷得到了排解。老板就是在这样的排解中开始每一天。大家心里发笑,谁是你兄弟,要不是几个臭钱,早就不在这儿当孙子了。老板来劲的时候喜欢闲扯,一口东北话简直能说出天地玄黄来。大家说,老板您不去参加“笑傲江湖”真是可惜了。问题是,老板永远是说得比做得好,业绩不好的时候说要共渡难关,业绩好了说要居安思危。反正就没一个好。可眼见着老板自己把桑塔纳换成了奥迪,租赁房换成了大平层。所以不断有人离开,郑斯嵘也动了心思。
手机咋咋呼呼唱起了时尚滥调。郑斯嵘睃一眼号码,心里更烦。这几天房东连续催,一个破房子,几百块房租,还特么催催催。不接。一会儿敲门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他懒洋洋地说敲什么敲,谁呀?外面继续以敲门回应,声音更响。他心里刚转了个圈,一边的窗被推开了。这窗户本来就特么坏的。他心里骂了一句。一个男人的头伸进来,“小赤佬,我是房东。”嘿,还找上门来了。躲是躲不过去了。房东叫柳阿四,一口本地普通话音韵不分,不伦不类,“不开门,还要我跳窗啊。”郑斯嵘不应声。柳阿四提高了嗓门,“装夜壶蛋是伐,覅怪我不客气噢。”郑斯嵘犟不过,起床开门。柳阿四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站在精瘦的柳阿四身后,好像一座山。柳阿四声音却浑厚,郑斯嵘有种错觉,好像声音不是从这具精瘦的皮囊里发出来的,“覅我多讲了好伐。”郑斯嵘低着头闷闷地说,“再等两天好不好?”柳阿四反问,“你说好不好?你自己说说,我等了多少天了。三个多月了,够耐心了吧。否则我也没空这么晚来找你。”郑斯嵘说,“我今天交给你了,生活费都困难了。”柳阿四冷笑,“就知道哭穷,你好坏也穿一身西装,蛮像样的。如果连生活费都成问题,还借什么房子。告诉你,哭穷没用的。我利息还没跟你算呢。我今天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否则你就给我出这个门。”郑斯嵘保持沉默。柳阿四身后的那座山移到他跟前,摸了一下他的脑袋,闷声闷气地说,“准备继续装下去吗?一个男人,要负责任。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再给你十分钟考虑。”郑斯嵘抬起头来,对柳阿四说,“你这个房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柳阿四又嘿嘿笑,“好房子你租得起吗?我还有一套在市中心,三居室,你想租吗?还想跟我讨价还价。”郑斯嵘突然弹簧一样蹦起来,把衣服裤子所有的内袋全部翻出来,掏出所有纸币硬币,对柳阿四说,“拿去,全拿去。就这些了。”柳阿四眼睛弹了出来,“跟我耍无赖啊。你以为是旧社会啊。十年前你要是这样,我早就做掉你了。我问你,你的银行卡呢,支付宝呢?”郑斯嵘觉得自己晃了一下,一阵晕眩。那座山在他身后捏着他的脖子,除了晕,都酸到骨髓里去了。郑斯嵘晃晃脑袋,柳阿四的声音变得有点遥远,“你想清楚,我来讨房租,天经地义,你就是打110也没用。如果还想住下去,现在就去取款。我等着。如果你耍滑头,我会要你好看的。”
柳阿四等了一夜,郑斯嵘没再出现。柳阿四后悔刚才说叫他出门,他要的是钱,不是要他出门。
接下来几天,柳阿四枯坐空等,恨得直想把郑斯嵘睡过的那张床劈烂。

2

机关处级官员孟维谷耐不住体制内陈规陋习的束缚,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新的选择,加盟一家房产开发公司。老总是他为官时结下的人脉,专为他设了研发部经理。虽不在官场,但孟维谷的人脉继续发散着能量,做得风生水起,腰包鼓胀的速度令他始料不及。如此一来,老婆上不上班就显得无关紧要。在他的朋友圈里,专职太太就是老婆们的职业,专司伺候丈夫以及孩子的生活与教育。孟维谷三天二头在外应酬,老婆也无需多伺候,可至今还没孩子。孟维谷喜欢孩子,但结婚七年连一点希望都没让他看见过。婚姻史上著名的“七年之痒”是指夫妻双方感情出了问题,他们夫妻感情不错,却受困于这个魔咒。医生说他们俩都没问题,夫妻俩不止一次严肃认真学术研讨那样讨论过播种与结果的问题,讨论延续七年,他已接近不惑。深思熟虑之后,他们最终成了各自的前夫前妻。孟维谷后来结识了三十五岁的室内设计师钱小卉,新上海人,兼品质高雅的齐天大剩。唯一不足的是青春只留下一条很短的尾巴,稍微一甩就没了。所以新婚的孟维谷卖力耕耘,有时还突发奇想,打破夜晚和床上的时空限制,期待以更勃发更奇妙的激情创造新的生命。果然成效显著,两人高兴了好几天。
孟老爸特地摆了一桌庆贺。但非常不幸,钱小卉突然流产。跟医生讨论半天,医生给出一个结论,初孕期间性生活不当。
孟维谷当时就闪出一个词,崩溃。钱小卉不责怪丈夫,说是老公公高兴得太早了。她也兴奋过头,就动了胎气。两人讨论半天,也是无益。捐弃前嫌,重整旗鼓。第二年初,孟维谷的种子再次登陆钱小卉的子宫。这次孟老爸什么都歇搁了,接到儿子的报喜电话连多问一句都不敢,只有“嗯嗯”恭听的份,似乎他多说一句都会动了媳妇的胎气一样。可不幸再临。钱小卉突发高热,退烧的同时再次流产。然后孟维谷高热了,胡话连连,反复说自己命中无子。痊愈后,他对钱小卉说,从今天起,你就老实蹲在家里,那里都不要去。他暗自打定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就不信弄不成。
年把过去,孟维谷一如既往耕耘勤勉,钱小卉肚子里仍没动静。孟维谷的心病又上来,带着钱小卉到处看专家门诊。不光中西医,还打起了藏医蒙医的主意。生意圈里的朋友古道热肠,说认识某某大师某某专家,皆非凡人,还有一沓新生儿照片为证。孟维谷心心念念,但钱小卉说纯粹是瞎折腾,这种事随缘,该来的总归会来。其实钱小卉对孟维谷这么做心有抵触。我嫁给你就是来生孩子的吗?没孩子又怎么样呢?两人出现了结婚以来少有的冷战。这是孟维谷始料未及的。孟维谷和前妻非因感情原因离婚,是因为孩子,更可理解为子嗣。夫妻之间对播种和结果耿耿于怀又无法释怀,孟维谷的第二次婚姻至少证明了他拥有致人怀孕的能力,他急切地要把这种能力转化为实际成果。他的精子已经不年轻了,不年轻的精子在子宫里会发生什么状况呢?它的成长会遇到什么障碍呢?钱小卉的两次败孕,让他常常处于这些问题的缠绕之中,如同当年对播种和结果的深思。不过当时是两个人共同思考,现在变成了他一个人。对他这个可贵而穷究的疑问,妻子报以嗤笑,进而又狂笑,一反前妻严谨的学术气质。钱小卉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似乎观察一个外星生物,后来她总算说了一句,老公你真是太可爱了。弄得他哭笑不得。
可钱小卉的话丝毫没有给孟维谷带来安慰,他能做的就是频繁自慰,暂时摆脱冷战中的清寂。有次自慰时,他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颗进入钱小卉身体的精子,昂着头,摆着尾,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用它过人一筹的能力挤开漫漫精路上密密麻麻的精子兄弟,一往无前,直至抵达那颗让它看上眼的美丽的卵子,紧紧相拥,双双定居在舒适的子宫里。这时他迷迷糊糊听到了呻吟声。很熟悉的呻吟声,他把卵子拥得更紧了。啊呀,卵子的力道好像比精子还要大,像箍着一个圆环,越来越紧,越来越膨胀,而后他听到了炸裂一般的轰响。他醒了。咂咂嘴。太美妙了。下体在手里还温热着,附带黏糊糊的一大摊,他觉得自己捏着无数条性命。他的嗅觉充满那些性命汗涔涔气咻咻的味道。他有点自责,还有点羞愧,担心被身旁的钱小卉捕捉到。他在黑夜中窥视着,她正安然而卧,背对着他。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帖子,说夫妻的睡姿可以反映两个人的亲密程度。这种姿势表示双方都给对方充分的空间,说明互相信任。他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3

钱小卉虽然洒脱,但两次失败的孕育使她只能迁就听从孟维谷的安排,呆在家里。钱小卉的工作是室内设计,在各种格局的房子里穿梭是她的最爱,好像感觉这些房子都是为她而建。那个时候她灵感泉涌,有一种心灵体察的欣悦。现在面壁一个熟悉的大空间,心里空空如也。她害怕哪一天脑子像一团糨糊一样塞牢。她才不甘心当什么全职太太。
无聊透顶啊。除了工作,钱小卉没有更多的业余爱好,连闲情逸致都没有,书香音乐、猫狗花鸟都与她无缘。至于时尚女白领感兴趣的诸如游泳、瑜伽、塑身之类一概打入冷宫。其实这倒真是她和孟维谷的共同点。当初两人认识不久,孟维谷说自己无趣,钱小卉真诚应和。孟维谷心里咯了一下,他倒是想听到另一种表白。不过看得出钱小卉不是迎合,而是发自内心。对一个男人而言,无趣意味着全心投入工作,但对女人而言,就真的了无情趣了。婚后的场景真实地展示着钱小卉的无趣,她埋头设计的劲头使孟维谷常感自叹弗如。难道他是找了一个工作狂吗?忍不住想起前老婆的生活状态,太过迥异了。罢了罢了。他扯断了自己的牵丝攀藤。眼下,钱小卉试着懒床,在家的目的就是养身体,像头猪一样睡了吃吃了睡,再不然就捧着爱派看“三生三世”。那天孟维谷出差回家,突然发现钱小卉大了一圈,他认真地围着她转圈,钱小卉倒是坦然。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孟维谷一把抱住了钱小卉。手感,手感是最准确的。钱小卉两手正抓着一个龙虾,是糟的,据说是最新款的。孟维谷这一抱,让她的两只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定格,她突然希望他的下一个动作,二个星期,算是小别,有那么点渴。但是,她忽然被放松了,两只手就不知所措了。接着听到孟维谷不满的声音,吃得真开心啊,都大了一圈了。
那你是不是想我应该小一圈?
你天天这么吃?
差不多吧。呆在家里,不吃还能干什么呢?
孟维谷讪讪,这小龙虾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这是糟龙虾,新开发的。好吃。
操,这也有新开发的。
这天晚上,打嗝都泛着糟龙虾味的钱小卉连续三集“三生三世”后回到卧室,孟维谷的鼾声已渐趋澎湃。孟维谷不吃小龙虾,这几天胃里充斥高蛋白高脂肪,一碗“湾仔码头”就打发了。
钱小卉老在睡眠中翻身,这些天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翻得更加肆无忌惮,感觉像一条游在海里的鱼。咦,怎么翻不了了。
孟维谷的澎湃戛然而止,他的胳膊像一把大号三角锁那样把钱小卉的身体圈了起来。钱小卉大脑一激灵,身体深处即刻有了反应,瞬间被激活了。也许这本来是吃小龙虾的时候就该发生的事。她热烈地迎合着,孟维谷像一台精准的电脑,开机,运转,等待指令。是她的指令,他通常会等她,这让她非常享受,也非常感激。她的呻吟略显夸张,并开始发抖。孟维谷突然把钱小卉的双腿往上提了提,紧接着,两个人的大脑上了云霄。孟维谷没有进入程序结束等待关机的常态,他在黑暗中不断拨弄着钱小卉的脸,她不看他,她是夜盲。他从她的额头开始往下捋,眼睛,鼻子,嘴唇,像是把玩一件精美的器物,后来又换作嘴捋了一遍。终于翻身下来。延迟关机。
早上起来,钱小卉打开电脑,发现几个未做完的设计文案被删了。孟维谷早就出门了,一定是他干的事。钱小卉暗自哼了一声,然后打开回收站,竟被清空了。她只能把气撒在鼠标上。窗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泥森林隐伏于雾霾中,像美术学院学生不及格的山水画。这个想法促使她的脸部笑肌抽了一下,也许是怪异的。当年她学建筑设计学也有临摹,她总是不及格,但她很坦然。她从来认为临摹没用。罢了,今天又出不了门了,只能欣赏这种丑陋的城市山水画。
在所有进入下一个农历节气的天气预报中,最少质疑的就是出梅了。虽然大多数换季预报多是一种“追认”状态。气象台首席预报员也不使用“可能”之类的前置词,而是斩钉截铁。今天刚一宣布,明天老天就给人看颜色了,无缝对接。明晃晃的阳光就像一块硕大而雄壮的抹布,把梅雨的阴霾抹得片甲不留,同时把它伟大而热情的能量释放到城市的各个空间,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
钱小卉出门了。她不惧阳光,因为内心的某种希冀,感觉着空气中热辣辣的气息,所以她是漫步而行,便显出一种另类的潇洒。
这天钱小卉漫步走到一家名叫“Q房”的房屋中介。这类门店星罗棋布,以前人头攒动,眼下门可罗雀。彤彤日照与门店的清冷形成极大反差。钱小卉停下脚步的原因是店门口那个巨幅广告。一个位于中环的大楼盘,价格似乎也蛮吸睛,所以有人向业务员问这问那。钱小卉不买房,她感兴趣的是人家买的房,买房就要设计。她休息后,公司基本不给她业务了,偶尔有让她出主意的也给孟维谷删掉了。
一个穿着长袖白色衬衫的男生走近她问道,“姐,你买房吗?进来坐坐吧。天太热了。”她听出来,他没以为她是本地人。
又一瞥,门店里全是清一色的着装。门外的空调外机呼呼排着热气。他一定是见她驻足的身影才出来的。她很乐意,也有点自喜,还有一点亲近感。尴尬的是她不会本地话,连一点都不会。再一想,都是来这座城市打工的,有什么呀。“哦,不进去了。哎,这个楼盘买得怎么样?”男生还是叫她姐,声音里有了更多的柔和,“这个楼盘性价比蛮高的,挂牌一星期,已经卖掉几十套了。”“真的呀?太好了。”“姐,你想买房吗?”“不,我不买房。我是做室内设计的。”“噢,姐原来是高级白领啊,不像我们这种打工的。”“都一样,我也给老板打工啊。”两个人的话题都是房子,距离迅速拉近。男生说,“姐,你有名片吗?或者给我留个手机号,这样我就可以向客户介绍你做室内设计了。”钱小卉突然改了主意,“不,我现在不做了,我觉得像你这样蛮有意思。”“姐,你嘲我吧。”男生的声音里藏着卑怯,还有一丝谄羡。钱小卉不忍心了,她肃然端起脸,满是真诚,“我说的是真的。”她接过男生递过来的名片,知道他叫郑斯嵘。就在刚才,“挂牌一星期就卖掉几十套”的话像蜜蜂蜇了她一下。她忽然想,反正现在室内设计搞不成,何不利用这段无聊的时间来炒房呢?她觉得好玩,赚不赚钱无所谓,老公做他的房产开发,她几乎没关心过。隔行如隔山,她和老公算是同一行的吗?仔细想想也不是。开发商拿到地,然后造房子,房子有了产权成为商品才进入装饰设计程序。那炒房算不算衍生产业呢。她笑了。今天出来逛对了,有事做了。离开的时候,她对男生说,“以后叫我阿姐。”他楞了一下,然后说好。对呀,上海人都这么叫。

4

这天钱小卉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掺着中药的鸡汤味。钱小卉感觉自己的胃猛抽了一下。前些日子,孟维谷对她说了秘方的事,而且很快就付诸行动了。钱小卉推脱不了,刚尝了一口,就“啊呀”一声吐了出来。孟维谷也说“啊呀”,说这是好几味名贵地道中药熬出来的,就被你吐了,可惜了可惜了。真有这么难吃吗?说着他自己尝了一口,咂咂味道说,还好啊,没你这么夸张的。钱小卉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去了卫生间漱口,还把声音弄得很响,算是抗议。孟维谷脸色很难看。那锅汤钱小卉再也没碰一勺。孟维谷实在觉得可惜,全部自己解决了。
今天钱小卉心情不错,反正无论如何灌下几口,也算给孟维谷一个面子。
孟维谷说,今天气色不错啊,去哪里了?
去看房了。
你去看房?
有什么奇怪,你做房产,我做室内设计,总归逃不出房子的。
你去看什么房子啊?孟维谷叹了一声。
在家里呆得像傻子一样,不到外面走走,都闷死了。
那也可以看看电影、演出啥的。
我对那些没兴趣,我们俩一个样,事业型的,对不对?她喝了一口汤,皱了皱眉,但还是咽了下去。她发现孟维谷的眼睛里有一丝兴奋。
钱小卉不甘心孟维谷对她看房的不屑,你知道我看房为什么?
反正你不闷就好。孟维谷情绪低落。
钱小卉又用筷子扯下一块鸡胸脯肉,放进嘴里用劲嚼着,有点向孟维谷表功的意思。孟维谷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
你看,我说这个味道还是可以的嘛。孟维谷的兴趣明显在这里。
嗯,还可以。其实是我今天在外面转了一圈,心情好,味道就好了。
什么事让你心情好啊?
房子啊。钱小卉啃着鸡腿,又兜了回来。
我们家这么大房子你还嫌不够?
我的意思是说,你做房产,我改行炒房。你觉得怎么样?钱小卉眉飞色舞。
这我倒是没想过。孟维谷盯着钱小卉看了好久。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认识啊?
是有点不认识,刮目相看啊。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夫妻携手?钱小卉眼睛发亮。
孟维谷兜头一盆冷水。我告诉你,炒房的时机已经过了。你看啊,土地、规费、人力资源、销售,各种成本加起来,开发商的净利率也就百分之十左右。如果你想赚钱,就别在这时候进去。
不是你让我这样的吗,要不我明天就上班去,干我的老本行?
你干老本行我算服你了。算了,随你。不过我先说丑话,发现苗头不对,立即掉头。
你要帮我一起炒的呀。她学着本地女人的样子拖了个长音。
内部拿房,然后给中介。孟维谷嚼得腮帮鼓鼓的。
这个你懂的。钱小卉连喝了几口汤。
想得美。就算给你过过瘾。这可是违规操作。
什么违规不违规,别拿这个来吓我。你们开发商哪个不违规?钱小卉加重了语气,告诉你,我这是炒心情。心情好了,对怀孕好。哐当一声,就像扔下一柄尚方宝剑。
孟维谷除了认账,别无他选。他指了指砂锅,说,心情大好,多吃点啊。
钱小卉自己都不相信,不知不觉地,一锅汤就全解决了。
孟维谷满意地看着她的战果,其实更是他的。他站起来走到钱小卉身边,俯身亲了她一下,说连吃三天,检验一下效果。
钱小卉头一摆,三天就够啦?人家不是说中药要慢慢调理吗?
孟维谷有点欣喜,那你愿意吃多长时间?
钱小卉脱口而出,吃到不愿意吃为止。
真的呀,太好了。
也许我明天就不愿意了呢。
孟维谷不发声了。
钱小卉无需回头都能感受到孟维谷的不快。放心吧,我不会这么残忍的。而且我随时欢迎你来检验。
孟维谷不再搭腔,一个人默默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广告。他也不调台,几分钟后,关机,起身。进了卧室。

5

昨晚的“检验”如轻尘拂过,感觉孟维谷心不在焉,一定是自己的言辞搞坏了他的情绪。钱小卉知道孟维谷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可她对他的敏感一向不太在乎。她还知道在炒房的事情上孟维谷是在应付她。但她不管这么多。穿行在房产中介,那个事业型的室内装饰设女计师好像跟她隔了几个世纪。她拿出郑斯嵘的名片,拨通了他的手机号。
手机里的郑斯嵘喜出望外,一口一个阿姐,他很快就叫顺了。这几天我又卖出两套。钱小卉好像比他还兴奋,大声呼应着,真的呀,那你又赚了不少吧。郑斯嵘的情绪突然低落了,说老板太抠门,能赚多少。钱小卉也只能说,是这样啊。不过,卖出总归比卖不出好吧。这样,明天你到外滩星巴克,我请你喝咖啡。
真的呀阿姐,你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我想跟你说件事。
哦,是这样的呀。那好。明天见。
星巴克不稀奇,外滩星巴克对郑斯嵘还有点稀奇。平时走过路过,总感觉保安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现在他进门的时候就有了趾高气扬的意思。这个阿姐一定是有点钱的。他听说过上海富太太养小狼狗的故事,不过他不是小狼狗,他是置业顾问,他凭他的业绩吃饭。想出这个头衔的人真他妈聪明,可比直白的销售代表有水准多了。他也不是刷脸的小鲜肉,他很少在镜子里看自己,因为那几颗穹窿状凸起的青春痘残骸使他十分不屑。他的强项是一张嘴,承袭了母亲的基因。在客户面前,他措辞得当,口若悬河,人家即使不出手,也是一种愉快的看房体验。所以到“Q房”以来,他微信群里的几个房产商都点名要他参加“金九银十”,为自家的房子站台。果然常有斩获。这位萍水相逢的太太究竟要做什么呢?不会把他当合伙人吧。
钱小卉以微小的幅度转着咖啡杯,喝了一口,放下。向郑斯嵘解释着合伙与合作的区别,特地声明他们今天讨论的是后者。她说合伙的硬指标太多,合作就轻松多了。成了一起分享,败了各自收拾残局,然后就各归各不搭界了。
做事嘛,当然要做轻松的,你说对不对?咖啡香缭绕着钱小卉的口腔,她的话粘着一股淡淡的涩。
阿姐,你说得对。轻松有啥不好,否则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我知道你很用功,也很成功。你们“Q房”说你是明星员工。
啥明星呀,阿姐是抬举我,我就是一个打工的,还要被抠门的老板盘剥。
弟弟,哪儿都一样。老板嘛,不盘剥怎么赚钱?所以,我就想让你自己给自己做,不要再给老板死卖命。
阿姐的意思是?
所以请你喝咖啡呀。这样啊,我负责提供房源,你去炒,成了,二八开,你二我八。怎么样?见郑斯嵘沉默着,钱小卉继续说道,我喜欢实话实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强项,区别在于你为老板干,拿到的恐怕只有区区的百分之几吧。而且我提供的房源性价比高,成交可能性更大。你自己算算这笔账吧。
好吧,我听阿姐的。阿姐看得起我,才挑我发财。郑斯嵘谦卑地说着,钱小卉很高兴,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只要我们合作愉快,我一定会照顾你的。
郑斯嵘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点苦,但没说。钱小卉眼角一扫,说,忘了放糖了吧。来,我给你夹一块。
不,阿姐,我喝咖啡不放糖的,带点苦味有回味啊。
呦,看不出啊,水平还蛮高的。
阿姐,你又嘲我。
两人一来一去,就显得热络了,好像熟悉多年的朋友,又像多年不见的姐弟俩。钱小卉对自己的拿捏颇感满意。郑斯嵘用勺子缓缓搅动咖啡,像搅着自己的人生。忽然他的手一抖,咖啡在杯子里跳了跳,绽出一股褐色的花朵。郑斯嵘自嘲地摇了摇头,干脆拿出勺子,仰起脖子把咖啡全都倒了进去。
钱小卉不动声色地看着,想这小男人还蛮有性格的。
坐在星巴克看亮灿灿明晃晃开阔敞大的外滩,太阳公公打了鸡血,通红着一张脸,对着大地哈哈大笑。郑斯嵘的汗没停止过,他一直处于不安和疑惑的交错之中,在氟利昂制造的冷空气中,毛孔不间断的开阖很快就使他的皮肤变得粘滞疙瘩,痒,又不能挠。刚才一路过来的美好心情丧失殆尽。呵呵,外滩星巴克,他滑稽地笑了。他掏出手机,对着喝空的咖啡杯拍了一张,连同刚才进门时的星巴克牌子,店门,发到了朋友圈。钱小卉的手机吱了一声,点开,看一眼,说,发个空杯子。有意思。郑斯嵘笑着说,阿姐说说看,什么意思?钱小卉说,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知道,何必要我说。郑斯嵘说,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喝完,留个念想,毕竟是外滩星巴克,我来过了。钱小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我们约好,等我们第一笔生意做成功,我再请你。郑斯嵘说,阿姐,我听你的。
皮肤越发痒了。趁着钱小卉向门外眺望的时候,他忍不住挠了一下。

6

这些天,柳阿四一直在找郑斯嵘。柳阿四在川沙的老屋被征地用于开发,农民瞬间成富翁。这样的富翁像破土的春笋,一茬一茬从地底里窜出来。他们觉得当农民真是当出头了,所以走在路上也有了趾高气扬的感觉,说话的音量比先前在田埂地头的大喊大叫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们骨子里对财富的渴望和失去的恐惧是恒定的,就像柳阿四,二万多元半年的房租像一块砖头搁在他心里。蛮有经济头脑的柳阿四早早下手买了好几套房子,浦西延中绿地、浦东陆家嘴都有他的房产,三林这样的二手房还有若干。用他的话来说,叫做大手笔要甩,癞头分(小钞票)也要赚。大小通吃。柳阿四虽然有了钱,外表一点不失农民本色。这种本色和陆家嘴千万豪宅搭起来是要让人大跌眼镜的。有一次柳阿四带着几个朋友到他居住的汤臣对面的大酒店用餐,穿着漂亮制服的门童就用可疑的眼光盯了他半天,他与门童滑稽地对视着,直到把门童的目光盯得拐弯。同行的朋友也看出来了,开怀大笑。柳阿四在门童边上的高级痰桶里很响亮地啐了一口,说,“狗眼乌珠,啥年代了,还只认衣裳不认人呢。”一个朋友说,“阿四啊,你也太搞特殊化了,跟我们这些贫困群众距离拉得这么远,弄得人家都不好判断。你是故意的吧。”柳阿四继续响亮地回答,“这是我的本色。从种田开始就这样,现在种田出了头,还这样。不就是一件衣裳嘛。你看看你,西装穿得像模像样,商标翻了袖子管外头。太不像话了。”最近柳阿四又想置换一套房子,所以一直在房地产中介转,却没有看中的。想起那个姓方的外地人,他又暗骂一句赤佬模子。初秋的风吹过,几片泛黄的树叶飘落,停在他脚下。柳阿四踩上一脚,再踮起脚尖,用劲撵烂,竟然还有一丝叶子的清香窜出来。他狠狠地想,连树叶也嘲笑我对一个赖账的租客毫无办法。
南方的热量还没释放完,暖湿气流时不时抽空撒个娇,因为南方实在太适合她的性情了。在强劲的北方寒流驱赶之前,它不知羞耻地恋着这个栈头。连温润的南方人也受够了那种濡湿和潮暖,觉得如同黄梅重现,来自北方的新居民当然更难以忍受。
郑斯嵘觉得自己的忍耐力相当坚韧,他坚韧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八年,坚韧地像家乡的老树那样刻上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年轮,坚韧地来到这个他并不喜欢的暖湿的城市留下打拼的印痕。不管是伤痕还是光鲜,他都得忍下去。操他妈的房东太没风度了,一看就是乡下暴发户,可好汉不吃眼前亏,除了躲还能干什么呢?无处栖身,他或以整理材料之名夜宿公司,或栖身浴室,每天睡觉变成了游击。房市不景气了,他倒不太悲观,他的确是个坚韧的人。现在结识了这个看上去像有钱人的富婆,看上去还显年轻,不过跟土生土长的女人还是有区别。他想她应该比他大十来岁,这个女人真的能像她说的那样给他带来好运吗?
手机在他尖瘦的屁股后面叫了起来,打开,是钱小卉兴高采烈的声音,你快过来,我这里有一套房子。
你在哪里?
就在南方商城附近。我等你。她挂断了手机。
郑斯嵘看了下手机,然后对着它骂道,他妈的,下命令啊。
不过,还得去。也是巧了,他其实就在南方商城附近,打开APP,骑上小黄车,屁股那里又震了一下,掏出一看:我在万豪虹桥大酒店星巴克等你。郑斯嵘摇摇头,哼,星巴克是你娘呀。你又不是正宗上海人,装什么装。那天外滩星巴克后,他胃里泛潮,好像很饿,却吃不下,几天都不舒服。星巴克,咱就敬而远之吧。他想念老家的板城烧锅,也只能想想,咽咽口水。他的胃又抽了一下,去他妈的星巴克。
刚坐下,钱小卉就把一张房屋结构图摊在他面前,还有一杯香气浓郁但他闻着不舒的星巴克。他皱了皱眉头。这个二手房的内部结构不咋样,一看就知道是十多年前的房子。钱小卉似乎也知道这是个缺点,说,结构是差了点,但毕竟也算学区房。你觉得呢?
钱小卉没想到郑斯嵘说这房子还不错。
郑斯嵘要给钱小卉一种不同与众的信任,运筹帷幄,不在话下的那种感觉。果然钱小卉喜形于色了。
郑斯嵘说,要看谁去做了。就像一个大厨,面对他的食材,怎么下手,各有各的套路。
真是名不虚传的明星员工,我没看错人。来,喝咖啡。钱小卉从刚才的欣喜中还转过来,也许真是一套好房子呢,比它结构差的还多得是呢
不过,这种活儿干起来跟下家谈价码也吃力一点。郑斯嵘没喝。
钱小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说跟下家谈价码,还不如说跟她谈价钱呢。这家伙长得像个猴子,精瘦,脑子也精。不过这正是做中介的资质啊。但他们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要讲规矩,不能松口。所以她像没听见一样对他说,你喝咖啡啊,不喜欢啊,吃块蛋糕吧。
郑斯嵘想,这女人真能装。罢了,既然人家不接招,我也不强求。等这第一单搞定,再谈条件也不迟。这房子是不咋样,但比起他手里一堆烂房子还算可以,至少地段拿得出手。

7

四十二度高温的周末下午。钱小卉说我懒得出门,要不你到我家来吧。声音也是懒的。
这是郑斯嵘没想到的。
郑斯嵘进入过各种类型的住宅小区,但这个位于市区中心绿地附近的高档小区,确是让他费了点周折。连门卫的装束也与众不同。
站在家门口的钱小卉连头发都懒得梳理,超短裙,还赤着脚。一副不把郑斯嵘当外人的样子。
郑斯嵘觉得有点晃眼,钱小卉觉察到了,说在自己家里,就不装了。说完就背转身朝屋里走去,郑斯嵘只得跟着她。他想也许她对我并不设防,是我自己想多了。这一想,一身臭汗立刻锁住了。
坐定后,钱小卉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具对郑斯嵘说,要喝茶自己倒。下巴又朝厨房那边呶了呶,西瓜在冰箱里,你自己随意。
郑斯嵘不动,说阿姐,虹桥路房子出手了。
钱小卉很平静。我知道学区房是最好卖的。是不是我们原来定的价?
郑斯嵘不语。
喔呦,还摆噱头啊。钱小卉突然说了句不太纯真的上海话。
又加了五百。
这下钱小卉有点吃惊了,真的呀?
阿姐,你不是说好卖吗?所以我就朝好卖的路子走呀。
手机在沙发另一头发出微信的响声,钱小卉斜转过身去接,裙子跟着掀了过去,臀部就失守了半壁,丝质内裤里的臀沟若隐若现。片刻翻转过来,看着目光有点呆滞的郑斯嵘,她拉了拉裙摆。
郑斯嵘感觉喉咙里堵塞着,两手紧紧扣在一起,按在胸前,像是筑起一道关口,否则他的心就会蹦跃而出。他有过半年不到的恋爱史,像一场断断续续的感冒时好时坏地揉搓着他的脑袋和心脏。那个来自老家的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啥都不懂,两人很快对上了眼,哪知道根本不是他的菜。剧情反转,他逃不掉甩不得却被牵。在床上的进攻也演变成了防御,后来又从消极防御过渡到主动防御。他想不明白,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怎么蕴藏着如此雄厚的欲望力量,她对自己生理需求的执行力强大得可怕,她在床上不知疲倦的行动主义让他怯阵。有一次他正跟一个客户谈生意,她突然来电要求他火速赶到,说有急事。他不太情愿地放弃了一个马上就要谈好的客户,赶到她的租赁小屋。她嘤嘤地说,老公我想你了,你几天没来了。他想就昨天没见面,你他妈想弄死我呀。所以他骂了一句骚屄。没想她接口说,对了,我就是骚,你吃不消啦。吃不消就滚,一点都不像男人。他知道她是故意激他,想起自己刚刚跑掉的一笔生意,心里就齁嘶。这个词是他的同事,一个在店里坐镇的上海老阿姨经常说的话。天气齁嘶,人齁嘶,什么都齁嘶。他问老阿姨,齁嘶是啥意思,老阿姨想了一会儿说,就是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意思。真他妈太对了。老子偏不上你的套。他盯着她鼻子上的雀斑说,我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女人。这就是你的急事啊。我没空,我要去做生意了。然后摔门就走,把她的干嚎夹在了门缝里。
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纠葛终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叹号猝死了。
郑斯嵘觉得不可能和对面这个女人发生纠葛,更不用说感情纠葛,他们是合作关系,可当下入目的是一具活色生香的身体,一具裸露着若干肌肤的身体,肉色怡人,饱满丰润。他想起了一个词,叫做秀色可餐。创造这个成语的人真厉害,秀色真是可以当饭吃的。他现在就连茶和西瓜为何物都抛在脑后了。
钱小卉站起身来,说去给他拿西瓜。看她的后面,郑斯嵘是坦荡的。由于她的臀部稍嫌肥硕,短裙下摆就有了两弯月牙形的肉色。郑斯嵘心旌摇荡,双手又刻意地紧扣了一下,似乎要把这两片情欲滴露的肉从脑袋里挤出去。钱小卉拿来一块冰西瓜,走近他说,这次我多给你加一个点。郑斯嵘如梦醒一般,哦,谢谢阿姐,谢谢阿姐。
钱小卉再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在酒杯中微微晃着,郑斯嵘对红酒的味道完全懵懂,只觉得她拿酒杯的样子真好看。
来一杯?钱小卉对他挑了一下眉毛。
郑斯嵘暗暗叫苦。他只喜欢白酒,也只知道白酒,这女人是存心来跟他作对的吗,但此刻他只能说好。钱小卉知道郑斯嵘不喜欢红酒,还知道他不喜欢咖啡,他越是不喜欢,就越是要他学。让他听她的,就从改变他的嗜好开始。包括她现在的样子,让他看得碰不得。她自信控制得住这块小鲜肉。
两人就开始喝红酒,钱小卉喝得舒展而从容,根本不用佐酒之物,脸色一如既往地平和,郑斯嵘的口腔味觉酸涩。后来似乎出于同情,钱小卉在冰箱里翻出来一包久藏的牛肉干。郑斯嵘一把抓过来就往嘴里塞。钱小卉看着他这个样子,笑了。
郑斯嵘也笑了,是含着牛肉干滋味的笑,开始是含蓄的,后来逐渐放肆,借着狠劲嚼烂的牛肉,发泄愤懑。钱小卉跟着大笑,笑得花枝乱颤,鸟语花香。她举着手里的酒杯,浑身扭动起来,尽管离题万里,毫无章法。郑斯嵘看着钱小卉前后乱动的肉体。对,他的视线里只有以前胸后臀为主干的凸出部位,所以他看到的就是肉体,是否包裹着一层衣服无关紧要。
他突然觉得这酒喝得越来越有感觉了,这他妈涩涩酸酸的还真是有滋有味。他主动为自己续杯了。钱小卉扭着向他翘起大
拇指,笑得更加酣畅。郑斯嵘也跟着扭起来,越来越靠近钱小卉,钱小卉能嗅到他口腔里成分复杂的味道,积淀经久的烟味,游移徘徊的红酒味,含着口水的牛肉味,也许带着些嚎味,还携着顽固的口臭味。这样的口腔味觉一定是不和谐的。
所以她清醒而刻意地与他保持着须臾的距离。俗话说酒兴助酒胆,但我要他灭就灭。她哈哈笑着,笑着,忽然拿起酒杯往他的头上慢慢浇下去,浇下去。他的扭动戛然而止,一屁股坐在地上,听见钱小卉在说:
好玩吧,你说好玩吧。太好玩了。以后,你想来就来,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都可以来。阿姐我罩着你。
郑斯嵘很想啐她,你罩着我,太他妈好玩了。他眯着眼,捋了一把汨汨淌下来的红酒,把将要发泄出来的愤懑强制收容进心里,心房马上就有了反应,抽搐了几下。钱小卉蹲下来,看着郑斯嵘被酒色洇红的脸,说,别想太多,阿姐不会亏待你的。

8

孟维谷一进门,就见钱小卉趴在电脑上,根本没觉察到他。他故意把行李箱在地上墩了一记,钱小卉才回过头来,“噢,你回来啦。”然后继续盯着电脑,目光如梭。孟维谷出差一个月来,两人也就是数得着的几次微信。他走进卧室,和衣而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钱小卉的声音,“五套房子全部搞定,你知道赚了多少?”他无心搭理,给了她一个背影,“我不感兴趣。”她隔着他的裤子门襟拨弄他,“嗨,这个感兴趣吗,坏掉啦。”他弹簧一般支起身体,把她压在身下,“马上让你知道坏没坏。”很快孟维谷觉得有点吃力,后来凭惯性完了事。他看得出来,钱小卉没有尽兴。
炒房及其收益并没有给钱小卉带来预期的愉悦,孟维谷对她不热不冷,她对他也是不冷不热,他们的关系像秋风中的树叶,看上去摇曳生姿,却隐着枯黄的败象。
再次见到郑斯嵘的时候,钱小卉立刻蹦出一个网络热词,亮瞎了。他的两鬓以上和后脑勺一半刨得生青,覆着厚厚的顶盖齐齐向后梳去,活像戴胜鸟的冠羽。外加一套黑丝绒西装。钱小卉说,找到新工作了,还是去拍电影?郑斯嵘答非所问,说这发型很烦,早上要用发胶打理半天,否则出不了门。发型师是我朋友,刚开店,拿我做广告。切。说着他拿出一瓶酒给钱小卉看,打开酒瓶的时候,钱小卉的鼻腔猝不及防地接纳了一次袭击,闻着就要醉了。郑斯嵘说我回了趟老家,带了两瓶板城烧锅,请你尝尝。他把小酒杯端到她面前,她看了一眼,就一干而尽了。郑斯嵘说阿姐太爽气了。钱小卉摒着,好久才张开嘴,用手搧着,哈着气说,就请我吃这个?郑斯嵘说是啊,你请我星巴克法国红酒,我只能请这个,来而不往非礼也。边打开冰箱说这房间还不错吧,房东出国了,叫我帮他看着,等下家来看房子。我就拎着两瓶酒进门,啥都有了。你看,冷冻箱里还有不少存货,正好给我们喝酒。阿姐看看,有什么拿手菜可做的。钱小卉瞥他一眼,原来你是叫我来做饭的。郑斯嵘说,还有正经事。边吃边聊嘛。
钱小卉本来想拒绝,但郑斯嵘眼神里的期许激活了她内心的主妇定义。再不会做,把它们弄熟,加点这样那样的佐料,就算开天辟地吧。郑斯嵘也不挑,说反正吃进肚里,无所谓。小时候有这点东西,我老爸喝烧锅还不得笑死。
郑斯嵘想,几单生意做下来,尤其是内部一手房,真是赚了不少,但钱小卉总是那么抠,他要是主动退出,就更便宜她了。
喝得醺了,谁是谁的菜就混沌了。
真醺的钱小卉被微醺的郑斯嵘拉着,醉醺醺地跟着走。到墙角处,他突然把她按住,呼哧呼哧喷着酒气,然后抱着她的头用劲吻她。她立即成了一只被酒缸封堵的容器,好不容易把热烘烘的塞子掰掉,但塞子很顽强,卯足了劲再度封堵。她的气流被压制住,突然炸裂一般从他的腋下拱出来,但他不放弃,以更大的蛮力抱起了她。他紧紧压着她的手腕,像是基督受难的钉子。她在他的酒气熏蒸下软塔塔昏昏然,他腾出一只手扯下了她的裙子,发狠地撞击她。她渐渐松弛下来,甚至迎合着,他突然觉得好嘲讽,所以撞击得更猛烈,他要把她的呻吟碾碎。他溃泄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翻江倒海。
静谧得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再次坐在地上,叼起一支烟,却掩盖不了悄然潜回的沮丧。本来想借着酒劲与她谈重新订约,想不到被突如其来的蛮横和欲望吞噬得一干二净。
钱小卉窝在散发着霉味的沙发里,伸手正好够到郑斯嵘的头,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抚弄着他被凶狠弄乱的头发。这样俯视,他真的像一只鸟。
过了些时间,郑斯嵘听到了关门声。轻轻地。
钱小卉会怎么做,这是郑斯嵘在后来一段时间里思考最多的问题。
但她什么都没做,见面或者不见面,他们的生意照常进行。而且,就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他们互相享受着来自对方身体的欢愉,并形成了高度默契,就像找到了维系他们关系的新的增长点。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很专注,好像一谈到别的什么就会坏了气氛,尤其是生意之类的事情。
郑斯嵘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没想到这就是他冲动的后续。钱小卉就能这样摆布他,而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那天房东来了个短信,说这两天下家就要来看房,让他候着。
郑斯嵘看着窗外,天气阴沉沉灰蒙蒙湿漉漉的,又是黄梅天了。真他妈难熬。心里骂了一句,把一瓶没喝完的可乐倒进马桶,然后狠狠地捏着熟料瓶,再扔在地上踩扁。
他决定了,离开这间小屋之前,一定要向她摊牌。他要告诉她,他得到的与他付出的太不成比例了,他该得到他该得的。即使他退出,也必须有个了断。
傍晚,钱小卉来了,穿得十分淑女。上午郑斯嵘在电话里告诉她,明天下家就要来看房子了,我们应该在这里纪念一下。她楞了一下问他纪念什么,他笑着说你懂的。她应声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一套。他说那不是你喜欢的吗?她回答我喜欢。嘿嘿。
他们照例缱绻,无需前奏,两个人都惊讶怎么可以如此交融。如果不是生意,那该多好。完事后,郑斯嵘才注意到钱小卉的穿着,说看你这一身还有点不习惯,风格大变呀。
这本来就是我的风格呀。
好吧,至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姐,我,有件事……
嘿嘿,今天不光是为了纪念吧。连这事你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
郑斯嵘鼓了鼓咬合肌,字说得有点抖豁,像是用牙齿一个一个切出来的:我们的合同要重新谈一谈。
钱小卉叹了一口气:你终于说出来了,怎么才能使你满意呢?
难道你觉得我一直很满意?
那你想要多少?
至少也得……四六吧。他讨厌自己竟然如此扭捏,一点不具有设想中的决断。
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这可能吗?
她嘲讽的口吻把他激出了一头汗,他一再鼓励自己要与她平等地讨价还价,但藏在内心的怯懦像胃酸一样泛上来。他恨自己为什么离开了她的肉体就失去了魂魄。他扯了扯黑色职业装领带,然后一把扯下来:阿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辞职了。这房屋中介我他妈干够了。我需要一笔钱,我要回老家了。如果你不愿意重新谈,那我退出,咱们也得一次性作个了断吧。
退出是你提前终止合同,你要承担义务的。还说什么了断。
阿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你想让我怎么想?
做人不能这么不讲理吧。
我怎么不讲理了,合同还大不过理吗?当初你不同意,不要签字啊。就是到法院去,我也是对的。
那你的意思是没法谈了是吧。
本来就没什么可谈的呀。啊,你想……干,嘛?想干……嘛?想……干……
小屋又一次归于静谧。
长得可怕的静谧。
然后,他把手里的打火机玩得“啪嗒啪嗒”响,在静谧的空间竟十分刺耳,他也算老枪,现在更渴望烟叶和它燃烧后的味道,当他一把攥住裤袋里的那包烟时,就一阵沮丧,是一个空壳。他狠狠地把它揉成一团,拿出来,点燃了,竟然还隐着一丝烟味。他贪婪地吸着,但明明有血腥味窜入鼻孔。他神经质地奔向卫生间,看着这个血泊中的女人,她竟然穿得这么淑女,这么淑女的女人这么玩我,真他妈以为可以玩我于股掌之间啊。现在这紧闭眼睛的样子才淑女呢,说实话,这女人长得还算不错,干的时候也够骚,比前女友好多了。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气在下面蓬勃起来,不,这不行。这不行。可是越想不行却越是蓬勃。没办法了。他狠狠地掏出来,对着闭眼的淑女肆意狂撸,有点跟自己较劲的意思。然后对着她的侧脸狠狠地射了。他似乎看到她对他笑了一下,是不屑的笑。所以他更猛烈地撸着,但显然已经弹尽粮绝。灵魂出窍一般,全部空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焦毛气。裤子拉链敞着冲出卫生间,那个烟壳子燃起来的火蔓到了那只避孕套。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看着那一簇小火邪恶地笑。他再次走进不大的卫生间,对着只能照出半边脸的小镜子拢了拢头发,又对着女人歪了歪嘴。
关上所有窗户,迅速开门,关门。门锁逆向转了完整两圈。离去。他决定赌一把。他好像听说过,隔绝空气就可以阻燃,还可以制造一个窒息致死的现场。

9

柳阿四的手机从上午到下午打了好几次,都说对方已关机。柳阿四又怒了。这间小屋是他挑了好几家选中的,可房东出国了,让他找中介。柳阿四各种忙,一直没空,今天上午取消了一个预约,临时想来看房,中介却不回应了。柳阿四嘴里哼哼着“操你娘的”,点烟,手机“叮”响了一记,他吸了一口,喷出来,烟雾里的微信说:刚刚,震柏里一户居民家中失火,消防队已赶到现场。接着是一段视频。柳阿四看着,感觉眼睛也要弹出来,震柏里,不就是自己看中的那个小房子的弄堂吗?哪家着火。中介关机,会不会正好是我……应该不会吧。出租房子人家不付帐,买房子再碰到这种屌事。册那,霉到根的事体不会一道寻上我吧。心里总归勿落开(没着落)。长长的一段烟蒂快烫着手了,柳阿四弹皮弓一样弹开,踩上一脚。去看看不就清爽了。
柳阿四做人家,骑着小黄车出来,再骑小黄车过去。反正一个人独来独往,用不着装。到那里看不见消防车,烟雾还从弄堂里飘出来,看样子火已扑灭了。弄口拉着警察的警戒线。柳阿四想,不是失火吗,哪能警察来了,死人啦。他停好小黄车,想挤进去看看,站在警戒线一边的保安跑过来制止了他。他问,里厢做啥啦,死人还是失窃啦?保安赖洋洋地说,管侬啥事体,走开点。柳阿四说,当然管我事体,我还要到里厢去看是啥人家着火。保安突然喉咙响起来,你眼睛瞎呀,没有看见警察拉线啊。走走走。柳阿四也扯起了嗓门,侬只戆棺材,上海闲话讲勿来么就勿讲,想冒充上海人啊。柳阿四中气足,星星点点的唾沫射到保安脸上,终究还是进不了弄堂。手机又“叮”了一记,柳阿四点开,这条微信弹眼落睛了:震柏里失火房屋里竟发现这个!!!柳阿四打开视频,似乎是一堆模糊不清的东西,横看竖看还看不出是什么,好像是个人。啊……柳阿四忽然感觉手机烫了起来。册那,真死人啦。触霉头啊,不管是不是他看中的房屋,这条弄堂是跑勿脱了,我哪能运道介好。
刑侦支队现场勘查报告称,被害人系女性,尸体皮肤层组织凝固型坏死,痂皮形成。周围组织充血,下肢呈半炭化状,四肢屈肌缩短,关节屈曲。随身衣服部分已与表皮粘连。双手反绑于后背腰际,反绑物疑似领带状物(火烧后模糊)。右侧头面部和颈部见多处开放状创口……
小屋瞬间成为线上线下的关注热点。
尽管侦查处于高度保密之中,公开报道也延迟发布,但挡不住人们对一个女被害人和现场泄露画面盎然的兴致。面容姣好的女白领,已有身孕,层层深入探幽,“人肉”的厉害超乎想象。探到了她的设计师职业,接着是她的丈夫孟先生,前某市级机关处级官员,他现在的公司及其关系网,甚至规土局某副局长。而后又有新发现,孟先生与该副局关系密切,利用资源大肆敛财……
警察询问过孟维谷多次,问到是否知道钱小卉怀孕时他一直紧闭着的眼睛才忽闪一下,给出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警察十分诧异他不冷不热的应对。孟维谷说的最多的是要求警方干预一下网上持续不断的人肉,表示这是施加给他被残害的妻子更大的残忍,也是对他的人格和名誉的侵犯。但警察听起来总觉得言不由衷。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郑斯嵘经过一家门面窄小的电器修理铺时,电视里的气象台首席预报员颇为期待地说,明天有望出梅。
郑斯嵘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然后朝电视机方向啐了一口。还觉得不尽兴,又努力从喉咙深处收罗更多的粘性分泌物,以更浩大的气势狠狠地追加了一口。
哼哼,出梅。我赌它个“梅开二度”,上海人叫“倒黄梅”。真他妈难受,要不了几天,霉菌就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子天天住在犄角旮旯的出租房,心里也都长霉了。郑斯嵘正这么想着,阳光突然开眼,一会儿就形成暴烈之势,好像是首席预报员的免费广告。郑斯嵘抬头望天,眼睛被刺得生疼,低下头来的时候,发现脚下正好有个烂苹果很不识相地看着他,他操起大脚就抡出了一个半圆。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大喊,你作死啊。他拔脚斜穿马路狂奔起来。
气咻咻地在一个街角处停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这几天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他和她,都输了。这算交友不慎吗?是她自找的吧。你不是傻逼,我也不是傻屌。
但他决定不走,俗话说灯下黑,我就是不走,再赌一把。看警方怎么定性,纵火还是伪造现场,自杀还是他杀。
几天后网上一则微博称,一具半碳化女尸竟然衍生出如此丰富的信息,规土局某高官被传唤,可能牵出一串腐官……但该报道在网上仅存活了几个小时就变成了一个红色惊叹号。过了几天,又有该高官参加某城乡规划发展研究会议的报道。
郑斯嵘恰好在被删之前看到了这条微博,他不禁吃惊,又感到刺激。嘿嘿,这世道,真是他娘的无语了。遗憾的是,这条信息一点都未涉及此案的侦查进展。
其时,那根疑似领带摆在刑侦支队重案组的办公桌上。透过弥漫的烟雾看过去,它似乎正变幻着颜色,让侦查员生出各种遐思……

【作者简介】孙建伟,60年代生人,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出版长篇历史纪实文学《开禁:海关诉说》、长篇小说《芒刺》、纪实作品集《狂飙乍起》等。《芒刺》和中篇小说集《魔都侨影》获“上海市文化发展基金会”资助项目。作品曾获全国公安文学大奖赛二等奖等奖项。有随笔、纪实刊于《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人民公安报》、《啄木鸟》等。中国法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上海海关缉私局,一级警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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