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上)

张重光/ 文

车站就在前面。那里已经站着几个等车的,他突然把步子放慢,而且尽可能装着东看西看的样子,把步子走得很随意,不让腿抬得太高,太正。走太急,或是太“一二一”了,会让人一眼就认出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急吼吼归心似箭,恨不能脚下装个轮子;那里面的人像在兵营,平时从清早到夜晚,或出操,或吃饭,或干活,或开会,或是别的任何一件狗屁的事情,老是有人在吹哨子,在清点人数,在大声地喊“一二一”。因此这里面的人都已经习惯成自然,没人叫“一二一”自己也会“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再向左转或是向右转。当然,尽管步子走得“一二一”,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军人,或者说不像能打胜仗的军人。因为他们的目光是暗淡的,惘然的,甚至是躲躲闪闪的。
他远远地打量一番那些等车的人,看看里面会不会有熟悉的面孔。他家在D 县城里,这里离城还有不少路,真要见到个熟人其实也不容易,这么一想心里就放松不少。
“嗨!你呀,小老弟!”
突然,耳边有个女人的声音让他吓一跳,再一看是路边那家串串香火锅店的老板娘站门口在叫他。
老板娘约三十出头,长得有几分姿色,打扮得也香艳逼人。是那种身材纤巧,却照样让人感觉很丰满的女人。
火锅店很简陋。店堂内就几张矮矮的放着液化气灶的方桌,桌子四周都围几条瘦瘦的条凳;一边靠墙的木架子里存放着一串串荤的素的菜,有白菜、萝卜、土豆、豆腐干,以及羊肉、鸭肫、鸡翅什么的,说不清是今天的还是昨天的,没准还是前天吃剩的。那香艳的老板娘常常倚着门柱,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很少正眼看人,却常常引得过往男人直勾勾地盯住她,还没进她店堂,就已经被吊起了胃口。
这方圆几里地的荒郊野地,就数得出的几家鸡毛小店,串串香就是再简陋也远近知名,更何况有老板娘这样的一道风景。那大墙里头,几乎没有不知道串串香的。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串串香是他们永恒的主题,从串串香火锅里的辣汤到那风骚的老板娘。他们不知道她的真名,就叫她串串香。串串香—— 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多形象呀!平时就是在嘴巴里念叨几句也会让人想入非非的。其实,他们中也没几个人到过串串香,那都是几个极幸运的人,跟管教干部出去执行任务,回来时已经过了用餐时间,更重要的是管教干部心情好的时候,发了善心,故意成全你,让你吃一回火锅过一把瘾。那机会可真是千载难逢呵。因此每次有人从外面回来,身边就必定围了人,要你说说串串香。他们先是让你张开嘴巴,然后轮着凑近鼻子,闻你嘴巴里残留的味道。他们深深地吸气,把那股辣味留自己腹腔里,然后判断你大概吃了点什么,有没有荤腥,那荤的会是什么,是羊肉,还是狗肉,或者会是猪脑花。如果还有点酒味,那闻一口是绝对不罢休的,都恨不能将鼻子钻里面不出来了,让你用力呵气,他用力吸,然后双目紧闭,半天不说一句话,醉了一般,最后睁开眼睛时才说一句“龟儿子,60 度呢!”也算过足了瘾。幸好,也没人正式喝过
酒,最多就是管教在自己喝的时候让你尝两口,那也是要你绝对不可以说出去的,让你把嘴巴漱了又漱。
接着就是谈老板娘,那话题显然比火锅汤更有回味,比如她穿了什么衣服,衣服有多薄,能看到乳罩吗;裙子有多短,可以看到里面的三角裤吗……还有更激动人心的是,你摸她了吗,摸的什么部位,手还是胳膊,还是……当然,几乎每个回来的人都说摸了,不仅摸了她的手,还摸了她的奶子和屁股。这让所有听的人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和想象空间,也着实过了把瘾。
只有他说没摸,没摸奶子,没摸屁股,甚至连手也没摸。三个月前,蔡管教带他出去采购大墙里面要加工的一种零件,很重的分量,都他用肩扛回来的,一路上满头大汗。蔡管教过意不去,没过用餐时间,却说到串串香吃火锅吧。串串香一边热情地招呼蔡管教,一边不住地瞅他一眼。她不用听介绍就明白他的身份,只叫他“小老弟”。她给他们端锅,端碗,端盘子,然后又点火。每次弯腰,那T 恤里的半截乳房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让他一阵阵脸红心跳。串串香看着他吃吃地笑,说:“这位小老弟像个读书人。”
那天蔡管教让他吃了个够,他吃了很多白菜,菠菜,萝卜,土豆,还有豆腐干和鸡腿、肉片。桌子边堆了一大堆串菜的竹签。他把这些菜都一古脑地投进那浓得发稠的辣汤里,几乎等不到它们煮熟就开始往嘴里塞。火锅又烫,又辣,又麻,他大口呵气,大口喘息,然后又接着猛吃。他的胃口以及对麻辣的承受力让蔡管教和串串香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串串香又送了他一只猪脑。串串香在送走他们时用火辣辣的眼睛盯住他说:“小老弟,别忘了再来哦,到时候你想吃什么都行。”
他说,也许是久违的火锅汤让他忘却了一旁的串串香。他的回答显然让听的人大失所望。他们骂他二毬,说他活活糟蹋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在他们眼里,他无疑是最有条件让串串香动心的,他长得高大帅气,都说他是衣架子,随便穿什么衣服(哪怕囚衣)都有模有样,是容易让女人心跳的那类男人。否则串串香怎么会送他猪脑子呢?这以前他们还没听说串串香送过谁猪脑子了,连一只鸡爪也没送过。
第二天里面就传开了一句顺口溜:吃了猪脑花,忘摸串串香;那个16 幺38,真是个大三八。
1638 是他在里面的囚号,写身上的,里面的人像住院的病人,互相间习惯以号码叫唤,在里面呆久的人有时会把自己原先的名字也忘了的。
但是那用囚号的日子终于翻了过去。今天当监狱长宣布他三年刑期满,可以自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久违的自己的名字:孙家林。
一般里面的人都把去串串香列为出去后的第一件头等大事。过一把火锅瘾,过一把女人瘾。传说中,店堂后面有个阁楼,谁能有幸被引到阁楼里,那就有戏了。他也早就在盘划出去后的第一件事,但那不是去串串香。对他来说,串串香留给他印象比较深的似乎还是那只猪脑花,以及伴随猪脑花的那股浓烈的麻辣味。
“走这么急干吗?”串串香倚着门框,眼睛勾勾地盯住他说,“车早呢,来,坐一会嘛。”
孙家林犹豫了一下,问:“多久有车?”
“早呢,”串串香说,“刚开走一趟不久,还要等将近一个小时哩。”
他迟疑地看看她。还不到吃饭时间,进去干吗呢?
“就歇息脚嘛,”她佯嗔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几乎被串串香拽着进去的,心里明白会发生点什么。他想挣脱串串香的手臂,可是那只是挣扎在心里,脚还是跟着走了。男人的半推半就。
确切地说,串串香是用自己高耸的胸脯将孙家林顶进店堂的。她说,“我早打听过了,知道你今天要出来的,我就是在等你。”
他很吃惊,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个女人在等他。
他挣扎着说,“我马上要走的,我要赶回去,我在路上还要换车,我不可能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她说,“行,我又没用绳子捆住你,脚长你身上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进那里头吗,我是贼。”
她说,“你不是贼,你是读书人。”
他说,“我真是贼。否则政府不会平白无辜判我三年。”
她说,“我都知道。你做的那点事还能瞒住我吗?”
他一时无话可说。
她说,“要不吃点什么?我给你弄点。”
他慌忙说,“不了,不了。”
门外有人路过,还不时有人往里张望一下。他有点心虚,不时偷偷看一眼外面。
她问,“要么我把门关了?”
也不等他回答,她就去把门关上了。
店堂里一下子显得特别安静。她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家里都知道你今天回去?”
他点点头。
“她呢?”她问。
“谁?”他问。
“你女朋友呀。”
他惘然,不知怎么回答。
她并不追问,却起身说,“要不到我上面坐坐?那里说话舒服。”
说着她要牵住他的手,他避开了,却还是跟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店堂后面的小房间,她拿过一把木梯,往天花板轻轻一顶,那地方的一块板被梯子顶到了一边,梯子就搁在了缺口。一个小阁楼出现在眼前。
她对他说了声“跟我来”,就顾自爬了上去。小而结实的屁股在他头顶一扭一扭的,让他有一种用手摸一下,或拍一下的冲动。但他终于没动,脚站在原地。他还在挣扎。
“来呀。”她已经到了阁楼上,俯下身催促他。
他见到她胸口的两坨乳房像要从T恤领口往下掉似的,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接,他接住的是她伸出的手。他身体在上升的时候,脑子里空空的,感觉自己像在升天。
干干净净的一个小阁楼,一张床,一张梳妆台,一只凳子。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香味,他几乎昏眩。
她坐在床上,身体微微后仰,肩膀靠着床架。
她看着他,神情暧昧,让他坐立不安,不得不一次次躲避她的目光。
她说,“你怎么了?从没和一个女人坐这么近?我才不信呢! ”
“我要走了,车要来了。”他嗫嗫嚅嚅地说。
“胡说什么呀,”她说,“早着呢。”
“不,我真的要走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来到阁楼开口处,两手往楼板一按又一撑,身体就稳稳地落到了底下,根本不用梯子。
等串串香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他夺门而出的声音。
“这龟儿子!”她咕噜了一句,心里有点鬼火冒,却又忍不住想笑。

一路顺风。当长途车在D 县城南门站停下的时候,他的心竟莫名地跳了起来。城还是那座城,街还是那几条街,那些乡里乡亲的脸都显得半生不熟的,似乎都在向他暗示着些什么。他一概回避他们的目光。他还记得那首唐诗:岭外音书绝,经冬历复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果说当年在他读高中时还理解得一知半解,那么现在他算是有了深切的领悟。都说游子归心似箭,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然而真要踏进家的大门,却是愁更愁,情更忧,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一切都是待揭开的谜,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种种可能:也许是家人的什么不测、刻意瞒着他的三长两短;也许是亲朋好友的薄情寡义,爱理不理,冷眼相待;也许……这一切他还能挺得住,唯一让他一想起就忽忽不乐、茶饭无心的自然就是那个叫做余佳美的女孩。
余佳美已经有半年多没给他信了,他想了种种理由,其中最多的,就是她生病住院,没办法给他写信,也不想让他知道,怕他难过。如果真这样,那病也就不轻了。还有其他的可能呢?比如嫁人……他不愿朝那方面多想,但越是不愿意多想,却越是想得多,像是向他宣布:她嫁人了。他知道那是来自他自己的猜测,一种自我的暗示,说得通俗一点,是自己吓唬自己,不作数的。然而没用,每回一都仿佛万蚁噬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路忐忑地走着,已全然忘了别人的存在。
只是在经过一栋院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院子里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戏耍。里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几排房子,都是四层高的,红砖瓦顶,淡蓝粉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静静地洒在房顶和第四层人家的阳台上,有人正在收拾阳台上的衣物。院子的后墙外,高大的槐树林梢悄然耸立着,簇拥着整栋的院子。
三年前,他就是因为进了这栋院子才闯下大祸,蹲了班房。他还清楚地记得,他进的是中间的那个门栋,三层,当然那不是白天,在黎明前夕。之所以选择这时间是有讲究的,据说这时间人睡得最死,连狗也挡不住瞌睡虫。本来他打算进入四楼,越是顶层越安全,那也是从一些报刊上看来的,介绍那些大大小小的凶杀案、盗窃案,不经意间提到了那么一句,说是行窃者都喜欢选择最高一层,因为从概率说,人最少。可是那栋楼的四楼是被铁门锁死的,他带的大力钳没那劲,他也害怕铁门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既吵醒四楼又惊动三楼。于是就撬了那三楼的。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果然那户人家的人都睡得很死,而且连条狗也没有。他进的是间没人睡觉的房间,居然就得手了。在一只写字枱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厚叠钱,还有一根金项链和一只嵌着三颗钻石的戒指。真是有如天助,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推也推不走。他并不贪心,没再撬其他房间,把钱和那两样细软匆匆往口袋里一塞就走人了。他从院墙外翻进来,仍从院墙翻出去。
院墙外的槐树林是道天然屏障,当他翻出院子,身子靠着一棵槐树大口喘息,一边在庆幸自己好运气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突变,两个警察出现了。警察不是为他来的,他却因为警察而分外慌乱,想溜想躲,却被警察一声吆喝吓破了胆,嘴里就只会说一句话,我这是第一次。
于是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过一遍。他则自始至终坚持一个要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余佳美。
如果那天自己大大方方从院子里走出来,也许也就没事了,有谁会怀疑一个清早从自己院子里出来的居民呢?都是那槐树林子惹的祸,没藏住人,却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迹。
他至今都没搞清楚那天他到底拿到多少钱,他还没来得及数一下那些钱,也不知道那枚戒指和那根项链到底值多少钱,更不知道自己登门入室的到底是哪一户人家。他就知道那院子里住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D 县电视台上出镜率频繁的参加这会那会、视察这里那里的官。到这些人家行窃是个大胆的思路,但灵感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他看到的一些报纸。有好几篇文章都说,有的贪官失窃了也不敢报案,因为来的都是不义之财。当官的毕竟有头脑,知道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不像有的被惹急的妓女因为嫖客赖账而报案,结果自己也被罚款,还遭遣返。那也是报纸上说的。
实事求是地说,他锁定的目标没错,因为事后那失窃的主人确实没报案,还是办案人事后找上门去,那人才承认,不过说那是朋友寄存的,他还没发觉。
至于朋友为什么要寄存,到底是不是朋友的,就没人多问了。办案人是带着邀功的心态,哪里还会想更多,当然也不敢多想。办案人还说了,对小偷一定严惩不贷。
因为他偷的不是一般的人,处理也就不能一般了。
所以说,也活该他倒霉,他还是偷错了人。事后他才在办案人员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他闯的是县长家。
如果是偷的一般的人家,大概不会遇到巡警,也不至于一判就三年。没有这失去自由的三年,也许他早和余佳美结婚了,兴许还有了孩子。
余佳美是他在北海打工时认识的,具体说,是在屋仔街上的一家火锅大排档里。那大排档是一个四川老乡开的,真正的麻辣味,闻一下味道就知道很正宗,因此每天都聚集了一帮想来过一把瘾的四川老乡。来的次数多了,有的食客间也渐渐有了交流,从隔着桌子打招呼,到慢慢地坐一张桌子,捞一个锅里的菜。
余佳美和孙家林坐一张桌子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乡音。那天余佳美大声地向老板吆喝再加点汤,说锅里的汤少了。那一声“老板,给我们加点汤么!”对孙家林来说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好像当年宋祖英在台上唱《龙船调》,那娇滴滴一声“哪个来推我么?”一样,让人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跳上去吼一声“我来为你推么!”余佳美的吆喝带着浓重的他们那个县城才有的乡音,孙家林一下子被这久违的乡音吸引了,当然吸引他的还有对方的容貌,几乎没化什么妆,没刻意的打扮,一切都那么自然、质朴,又那么姣好、甜美。是他熟悉的家乡女孩子通常的那种穿着打扮,也是家乡女孩子才有的那种身材和神情。
说不清的感觉,说不明的亲切。他猛然大声地吆喝一声“老板,给我们也加点汤么!”字正腔圆,是强化了的乡音。那“也”字更像一根缆绳,隔着几张桌子抛了过去。其实那时他锅里的汤还是满满的。
果然,这一声吆喝引来了余佳美的注意,她不由得看了孙家林一眼。孙家林明白那一头的缆绳对方是接住了,他只要沿着绳索过去就是。于是,他装着去拿什么东西,绕到了余佳美身边。
“你也是D 县的?”他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胆子更大了,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余佳美。
余佳美脸色绯红。其实她早就在眼角边瞅见他朝她走近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紧张,当然更多的是喜悦。
和她坐一桌的两个小姐妹也是四川人,但都不是D 县的。在外面真要遇到个D 县的,还真像中彩,不容易。
她相信这就是缘。
说起D 县老家,两人隔得并不太远,就几条街的距离。两人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到的北海,两人又都是高中毕业,孙家林比余佳美大两岁。再说在北海,两人也离得近,孙家林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修理工,余佳美则在不远的一家宾馆当服务员,那宾馆孙家林去过,不是去住,而是去修理。可惜那次没见到余佳美。
两人都被那些巧合一惊一乍的,兴奋得脸色通红。
其实,D 县就这么点大,北海也就这么点大,隔得近是理所当然的,隔得远才不那么容易呢。但他们不这么看,都觉得有缘,一种亲上加亲的感觉。
因为共同的D 县,因为有缘,于是在第二次来这家火锅大排档时,他们已经坐一张桌子,捞一只锅里的菜了。
接着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当他们第三十次来这里的时候,兜里已经装着回D 县的车票。他们向大排档老板告辞,说回去就准备结婚登记,他们已经来这里两年,算是赚了点钱,别的不敢说,结个婚还是可以的。也许他们以后还会来,但那时候也许就只有孙家林一个人来了,因为到那时候余佳美就要在家带孩子了。最后那句话他们没好意思说,太难为情了,他们还没到说那话可以不脸红的时候, 再说得白一点,他们还没有过男女间的那种事。
他们在北海订下了山盟海誓,可是余佳美的父母并不认这账,除非孙家林能拿出更多的钱来。拿他们的话来说:一个大闺女呢,总不能白送了。在他们所开出的账单面前,孙家林那两年打工所挣的钱简直就有点可怜了。哪怕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七拼八凑,最终也还是差了一截。
再也拿不出法子了,除非是偷。那本来是孙家林老父亲的一句气话,想不到竟触动了孙家林铤而走险的一根神经,他不知道除了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胆不够,酒来壮。那天出发前他喝了半瓶白酒,这一果然觉得自己勇气百倍,那大力钳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好,神抖抖的,好像满街的墙,他都敢翻,所有的铁栅,他都敢剪。就这么一半清醒一半醉,顺顺当当地窃得了那叠钱,还有项链和戒指。只可惜在他遇到那两个巡警的时候,那一半的酒也醒了。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知道害怕,并知道自己完了。
隔着铁栅,余佳美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了孙家林。里面的人都把探监称作接见,当接见时间结束时,余佳美把孙家林的手拉得紧紧的,死活不松手。孙家林在被余佳美拉住手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那只戒指,当时他得手的时候曾经想随手套自己手指上,却怎么也套不进,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戒指不是每只手指都可以套的。那戒指套余佳美手上一定是不错的。多漂亮的一双手,至今却连只戒指也没有。
自那次“接见”后,余佳美就再没来过,她又去了北海打工。她出去的那些时间里,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给孙家林来一封信,让孙家林觉得这煎熬中的日子还带着甜蜜。苦中有甜,这甜味也就分外像蜜,不用放嘴里,想一想也会笑出声。三年,不就是一千多天时间么,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这样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年多,渐渐地那些信就稀少了下去,以至后来就断了音讯。只是那山盟海誓还在,她在最后的那封信中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她又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欢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那些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有点怪怪的,像在暗示着什么,让孙家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他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封和他的诀别信,因为从此余佳美就像风筝断了线,没了消息。
孙家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余下的那半年多时间的。没有爱人的信的那些日子,是天空没有云彩、河里没有清泉、树上没有绿叶的日子,感觉中离死亡也就一步之遥了。
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告诉他,有人在街上看到过余佳美。见到的人说千真万确,但那有多少可信度呢?
就像神农架野人,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呢,总还是将信将疑。
天已经擦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D 城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整个县城笼罩在温馨里。孙家林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余佳美家,确切地说,是去了余佳美家的窗口下。她家住在二层,有两间房子,一间住着她父母,另一间住着她和妹妹。灯都亮着,窗口下有人影晃动。女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他想叫,但不敢,怕佳美的父母或是她妹妹听到。
他知道他们不欢迎他。他们本来就嫌他穷,不喜欢他,后来他出了事就更讨厌他了,觉得他坏了佳美的名声。
这是佳美在信上告诉他的。她不说他也知道。知道自己很难再踏进佳美家的门了。他用手捂住胸口,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就这么傻傻地愣着,无计可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忽然他想到了佳美最后给他的那封信,那信上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这些话怎么就那么耳熟呢?终于,他记起了,那不就是蔡琴的《尘缘》吗?那是余佳美最爱的一首歌——
不能像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快乐呀,忧伤呀,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我还是竭力收集,收集那些美丽的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
他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里他想着余佳美的欢乐,想着余佳美的忧伤,更想着余佳美的美丽。快乐的佳美是美丽的,美得像个可爱的小公主,让人忍不住要抱她、亲她;忧伤的佳美更是美丽的,美得像个绝世独立的佳人,让人望而却步,唯恐有丝毫惊动。他不能想象没有了余佳美他会怎么样,这一生一世,他可以坐牢,可以受苦受累,但就是不能没有佳美。
他在心里呼唤着佳美,可是那窗口里面没有丝毫动静,倒是隔壁有人从窗口探出了身子。以前,他也在这里唱过,也是唱的这首歌,很晚的时候还想约余佳美出来。他一唱,余佳美会很快探出头来。
时间是越来越晚了,休息早的人家有的已经熄灯了。孙家林知道无望,只好黯然离去。

就在孙家林失魂落魄的时候,D县有个人也在那里黯然神伤,她就是余佳美。其实她离得并不远,才十多公里。那是绿树掩映的一个高级别墅区,叫南郊别墅。那里警卫森严,门卫向每一辆出入的小车行礼,毕恭毕敬。
那种训练有素的样子倒像是去大城市强化过的。
轻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鸟叫、虫鸣,合奏出静谧的主题。
余佳美站在窗口前,静静地凝视着远处幽暗的路灯。路灯下,一条平展的小路从前方黑黢黢的拐角处藏头露尾,蜿蜒而来。
夜静得让人心慌,不知所措。如果说,喧嚣是一种高分贝的污染,那么宁静呢?其实也是一种污染,是无分贝的挤压,把人的情绪,人的喜怒哀乐都压迫到了内脏,让喧嚣在心的深处爆发。一种无声的压迫式的污染。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担心自己会发疯,会忍不住大叫大哭,或者干脆从窗口跳下去。
刘杰人已经五天没有来了,尽管每天都有电话,甚至不止一次给她打来,最晚的时候会在深更半夜,趁他妻子睡熟的时候。他将声音压到了最低限度,叫着心肝宝贝,在电话的那头吻她,热烈地吻她,一浪高过一浪,令她心跳昏眩,难以自持。
然而,有时电话会突然挂断,没有一点先兆的,她明白,那是他遇到了情况,妻子有动静,或是其他什么让他警觉到不妙的事。她既无奈又倍感失落,仿佛一秒钟前自己还拥有整个世界,一秒钟之后却发觉原是南柯一梦,除了空气,自己什么也没抓到。
今晚刘杰人来吗?那是一个谜。有时就连刘杰人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常常不属于自己,他属于他的事业,他的工作,他的党。除了数不胜数的会议,就是下属的盛情邀请,要找他汇报,找他谈心,找他拍板,当然还要找他吃,找他喝,找他玩。有的是非去不可的,有的可去可不去,但如果不去,会让人觉得架子大,瞧不起人,不联系群众,等等。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苦恼的就是莫过于怎么推掉这些数不清的应酬,婉转地谢绝,却又给足对方面子。还有的是决不可以随便推诿怠慢的,那就是上级部门来的人,地区的专员,或是省里的哪个部门的人,路过的,或是专程的,公事的,或私事的,几乎都要他接待,奉陪到底。有时一边陪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但脸上得笑,嘴巴里还得不断地说,下次一定再来哦,一定!一脸的诚恳。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当官的也不例外。这就叫身不由己。以前余佳美看到那些做官的,觉得他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是生来有福气的人,现在她也总算明白了吃香的喝辣的那种苦恼,倒不如清茶淡饭的老百姓自在。
好在刘杰人的心是属于余佳美的,这点余佳美很清楚。最明显不过的是,只要一有机会,只要他可以脱身,他都会立刻来到她身边,哪怕时间再晚,哪怕他再累。好在他会自己开车,好在他的小车里藏着一套花里胡哨的服装,还有一副大墨镜,供他摇身一变,从一个多少有些刻板还带点土气的县长,变成一个大款,或是一个有点来头的公子哥儿。汽车牌照自然也换了,是随身携带的。当他把车开到某个僻静处,迅速更换衣服和牌照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D 县堂堂一县之长。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会有这勇气,他对自己说,人嘛,我县长也是人。
在他34 岁这年纪当上县长的,别说在他这地区,就是全省,全国,也是凤毛麟角。他有本科文凭,可不是强化补习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正儿八经的学位。他出身低微,除了他的岳父以前曾在地区当过威震一方的专员,让他多少觉得自己的升迁有点讲不清楚外,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凭真本事上来的,凭真本事娶老婆,凭真本事做官。当然,也凭真本事把余佳美的心拢住了。
余佳美是他在一年前去北海出差时认识的,当时余佳美就在他住的那宾馆当服务员。余佳美穿一身白色的制服,文静而羞涩的神情,一下子就让他有点动心。
只是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一起出差的还有两个下属,逼着他保持着一县之长的矜持和谨慎。后来,也是因为熟悉的乡音,他才有了充分的理由放下架子,开始和余佳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那两个下属尽管也在心里喜欢余佳美,但刘杰人一开口,他们就明白他们的上司对她有好感,他们乐见其成,心甘情愿地退缩了,还推波助澜,不仅亮出他的县长身份还拿最好听的话当面夸他们的顶头上司,说他年轻有为,聪明能干,深得人心等等,说得余佳美不住朝刘杰人睁大敬佩和好感的眼睛。他们三个人,分住两个房间,自然刘杰人一人睡一间,在两个下属不在的时候,刘杰人就更放松了,话也更多了,他夸余佳美漂亮,有文化,有教养,说余佳美做宾馆服务员太可惜了,应该再深造读书,有一份更适合她的工作。字字句句都说得余佳美心里暖暖的,充满了感激。两天里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刘杰人房间走,或是送开水,或是送报纸,或者干脆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敲门来了。她知道刘杰人也喜欢她找他,她这也算是善解人意。老乡见老乡,没话也有话了。更何况一开始她是有事要找这位父母官的,只是临到开口就没勇气了。她想为孙家林求情,提早释放。她想刘杰人应该是可以管这事的,提早一年不行,半年也是好的。可是每回和刘杰人四目相对,她就立刻打消了那念头,她清楚刘杰人对她有好感,那意思应该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的,她能读懂。更要命的是,她也对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感,他年轻有为,知识丰富,谈吐儒雅,仪表堂堂,怎么看也是男人中的佼佼者。
当她在心里为刘杰人加分的时候,对孙家林的那份情感就在自然而然地慢慢消退,最终,原来的那份求情的勇气便被消解了。那叫此涨彼消,符合物质不灭定理,爱情的总和不变。
根据日程安排,那天刘杰人他们应该去银滩,当晚就在那里住。正好那天刘杰人有些不舒服,于是就说留宾馆,让那两人自己去。走前他还关照他们注意影响,别犯错误了,因为那里有卖淫女,人家已经称银滩为“淫”滩了。那两人郑重其事地点头,说让他放心。后来那天余佳美来整理房间,问刘杰人为什么一个人留下来,刘杰人半开玩笑地说,留下来陪你呀!
余佳美不由一阵脸红,她说,我哪有这资格,你是大县长,我是小老百姓。刘杰人说,不都是人,不都要吃饭睡觉娶老婆?余佳美说,娶老婆也要讲究门当户对,龙配凤呀。刘杰人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突然一把抱住了余佳美,说,你就是我的凤,我的小凤凰。
余佳美刚说了个“不”字,嘴却已经被刘杰人的嘴封住了。顿时,余佳美全身瘫软,如泥一般。她只是喃呢般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那天刘杰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余佳美竟还是个处女身。
“你,还没有男朋友?”
“有,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他没机会碰你?”
“有,但我们都说要把这一刻放在最美好的结婚那一天。”
“哦……”
余佳美柔软无骨的身子蜷缩在他的身子底下,两行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他用嘴吮吸着她的泪水,一边安慰她说,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余佳美只是轻轻地叹叹息了一声,说,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
半年后,刘杰人把余佳美接回到D 县,然后直接将她带到了离D 城十多里路的南郊别墅。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那豪华和讲究是余佳美动用一辈子的想象力也难以置信的。
她问刘杰人:“这里是宾馆?”
刘杰人摇头,说:“你见过这么冷清的宾馆吗?”
她又问:“是你的家?”
“我家在市区,在县政府后面的大院里。”刘杰人又补充道,“也就三室一厅。”
她想了想又问:“哪这是谁的房子?”
刘杰人说:“你,你的。”
“我的?”余佳美愣住了。
“是你的。这房子是以你的名义买的,所以说它就是你的。这些家具也归你了。都是我买给你的。”
刘杰人说。
“真的?”余佳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个劲地摇头。说,“我不要,我不需要。”
“为什么?”
“那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刘杰人说,“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
刘杰人想了想,然后说,“没什么。”
余佳美扑在刘杰人怀里,撒娇道,“说,一定要说。”
刘杰人装着卖关子,“你傻啊,难道我的条件你还不清楚?”
余佳美想当然地说,“爱你,永远爱你?”
刘杰人顺势一把捧起余佳美的脸,亲了一口说:“聪明!”
其实,那天刘杰人带了张合同书,那上面写着双方该履行的条款,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五年内余佳美不得和外界有任何往来。其间,由刘杰人供给余佳美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一切费用。
但他最终没有拿出来,他觉得自己不该亵渎了眼前这位圣洁的女人。
根据刘杰人的要求,余佳美平时不能随便与外界接触,包括她的家人。她回家住过两天,然后就说自己去外地打工了,说她会给家里打电话,而不用家里给她打。她十天半个月往家里打一回,不是说自己在深圳,就说自己在广州。好在家里没有电话显示,可以由着她天南地北地说了。街还是要上的,当然已经到了少得不能再少的程度,常常由刘杰人把她带到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讲好时间,再来接她。也带着她外出旅游过,去九寨沟,还有成都。其中一次都是刘杰人硬性争取来的,说是去接洽一个什么生意,一个人也不带。还有一次是用的一个香港老板的钱,包他们俩全程。只是在外面刘杰人也心神不安,墨镜戴得像个算命的,唯恐遇上个熟人。只有到了房间里他那绷紧的弦才会松弛下来,因此即使外出旅游,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房间里,在床上。有时候想想倒不如在自己家里。
但是没有刘杰人在身边的时候是寂寞难耐的。家里有书,还有不少碟片,可以随时随地听音乐,看故事片。一开始的时候是新鲜的,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福气的女人也就这点福气了,世界上所有开心的女人也就这点开心了,世界上所有的贵夫人、皇室公主所拥有的尊贵和享受也就这样了。但等待总不是个滋味,尤其一连几天几夜不见刘杰人的时候,那些书呀,音乐呀,电影呀,一下子都成了烦人的东西,看什么烦什么,听什么恨什么,真想把它们通统一把火烧了。
余佳美贴近窗口站着,两眼只看着那条通往大门的小路。已经很晚了,偶尔从黑暗处悄没声息地斜插驶来一辆小车,车色看不清,但型号很像,让她一阵心跳,然而那车又往另一边拐弯了,空喜欢一场。于是又等待下一辆驶来的车。
说实话,她是越来越喜欢刘杰人了,她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他像个老大哥,总是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呵护着,她可以任性,耍小孩子脾气,他却从没一句分量重一些的话,而且几乎对她百依百顺,除了不能每天到她这里来。她知道他是尽职了,尽着一个男人的职。她觉得自己该知足了。
她的眼睛扫到了台历。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连星期几都搞不清楚。一看这日子
她心里没来由地动了动,是有所触动的感觉,一下子又说不清楚到底触动在哪里,总觉得这日子有点不一般。不一般在哪里呢?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忽然,她如梦初醒,眼前一亮,今天该是孙家林三年期满出狱的日子。这日子以前几乎天天念叨,就像当年有个叫艾敬的女孩自弹自唱《我的一九九七》那样,为了和她在香港的男友见面,就一个劲在歌里唱“一九九七快快来吧,一九九七快快来吧”,像在苦苦哀求,让听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后来九七香港回归了,她好像就不再唱了,一定和那男友结婚生孩子,一心一意地当她的贤妻良母了。如果自己也像艾敬一样,天天念叨,然后一直守到现在,今天不就是和孙家林的团圆之日?再往下呢?就结婚生孩子,过普通老百姓过的日子。那日子也许清苦些,但那才是过日子哪,自己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她轻轻地咕噜了一声“包二奶”。她在心里鄙视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揪心,便隐隐地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就在这时候,底下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那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刘杰人来了。
于是在镜子前稍稍照了一下,将额际的一绺头发捋了捋。就静静地坐着,等刘杰人上楼梯。
刘杰人今晚在应付K 县的一个代表团,对方是一个县长带队,因此他必须出面。那K 县的县长看起来傻乎乎的,老农民一个,没一句话能说得完整,可是一喝酒那话就比谁都多,而且常常语惊四座。刘杰人的心可是早就飞到余佳美那里,巴不得早点散伙。当桌子上两瓶白酒喝完了,服务员问还要不要,刘杰人就说客人很累了,要早点休息,不用再拿了。那县长不依,说,什么,不见得你们D 县就少那两瓶酒吧?
早知道我这回就多带一箱酒来。说的是笑话,却让刘杰人不得不让服务员再继续上酒。那一喝又多喝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那县长又说吃太饱,要消化消化,意思很清楚,想唱歌跳舞。那又得玩到几点?刘杰人于是装醉,趴在桌上不起来,让办公室主任陪客人去玩,自己趁机开溜。
尽管酒喝得多了点,刘杰人还是感觉到了余佳美的情绪有些异样。他以为是他好几天没来的缘故,于是加倍地献殷勤。他抱着她进浴室,为她宽衣,然后把她轻轻地放进已经放好的温水中,吻着她的脚趾。
往常这时候余佳美总是很感动,她会用手臂勾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胸脯前,不让他再吻脚趾。她总以为脚是脏的,哪怕是自己的脚。但今天她没动,好像在说,是你自己要吻,我懒得理会。
“没不舒服吧?”刘杰人问。
余佳美摇摇头。
“那是在生我的气?”
余佳美又摇摇头。忽然,她眼圈红了,有种想哭的感觉。
刘杰人赶紧抱住了她,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唇,一个劲地问:“怎么啦?受什么委屈了?出什么事了?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来太少是吗?那实在是我脱不了身,我心里哪一刻不在想你呵!”
余佳美说:“我知道。但我天天一个人守着,我受不了了。我难受。”
刘杰人说:“我想过了,我想送你出去读书。”
余佳美:“去哪里?”
刘杰人:“加拿大。我已经和那儿的一位朋友说过了。等眼下的那份合同签了,他就做你的担保。让你过去。”
余佳美:“你呢?你不去我也不去。”
刘杰人:“你先去,我会尽快找机会来的。”
余佳美:“我不,你来看我一下就走。我不要。”
刘杰人轻轻地拧了拧余佳美的脸,说:“傻妞,我舍得放你一个人在那里吗?我去了也就不回来了。”
余佳美:“真的?”
余佳美伏在刘杰人胸口,听着里面有力的心跳,就好像在听正敲着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不管世事浮沉,风云变幻,不变的是它的永远铿锵的步伐,永远不紧也不慢,永远那么可靠,那么沉稳,让人觉得信赖、踏实。
她不是没想过刘杰人的钱的来路,从她第一次来到这南郊别墅,第一次踏进这豪华的房间,她就问过一句,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县长的工资有那么高吗?刘杰人说,你不要管,你最好不要过问这些事,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但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以后余佳美就没再问一句关于钱的事。
她相信他,感觉中他总是踌躇满志,总是心想事成说到做到,总是给人一种很安全可靠的信心。可是她也害怕,她知道这不是你说声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的,孙家林在行窃前不也以为自己会没事,抱侥幸念头,结果呢,不是被判了三年?她知道最安全的一条途径莫过于离开,远走高飞,离这里远远的。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没有过去式的地方,想到这儿,她不由抱紧了刘杰人,只觉得先前的所有不快,郁闷和怨恨都在顷刻之间化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兴奋和忘我。
那一晚,他像在给她补课,把那几天的空白都补回来。
那一晚,她高潮迭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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