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月/ 文
这个城市不常下雪。
这一年的圣诞夜,天空飘起了雪花。已经是圣诞节的凌晨,从教堂做完弥撒的人们一拥而出。
朱珠幸福地挽着罗立的膀子夹杂在人群里。
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朱珠第十次地在圣诞的日子里依偎在罗立的身旁。
——不同的是,天空飘起了雪花。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White Christmas。
离开了屋顶高耸入云、管风琴响彻天际的教堂,朱珠知道,是又回到了人间了。
一阵疾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让朱珠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身边的那支有力的胳膊顺势把她拥得更紧。
朱珠喜欢这样紧靠在罗立的身边,这样她就能够清晰地听到罗立的心跳。
扑通,扑通,……
那么有力,那么规律,就像罗立一样。
罗立已经快四十岁了,他的头发渐渐显露出稀疏的模样,肚子也开始微微凸起来,但他的脸却还是很年轻,浓浓的眉毛下那一双精亮的眸子,不时闪现着狡黠的眼光。朱珠想起来,就是这样的眼光在十五年前牢牢地捕捉住了自己。
十五年前的时候,朱珠还是一个梳着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子的小姑娘。认识罗立也是因为这两条辫子。
那时候朱珠风风火火地冲进学校边的小发廊,一屁股坐在理发椅上嚷嚷着要剪掉这两条辫子。
一个闪烁着一双精亮的眸子的男孩子替她围上一块洁白的布,说:“真的剪掉吗?”
“我说剪掉,就剪掉。”朱珠重重地说。
男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墙上镜子里反射出的朱珠的眼睛。
“还不动手?”朱珠有些不高兴了。
男孩子说:“剪掉,多可惜呀!”
朱珠说:“头发是我的,我想剪就剪,你啰嗦什么?”
男孩子又不开口了,仍然盯着墙上镜子里朱珠的眼睛。
朱珠一把扯掉了围在身上的白布,一边气冲冲地往外走,一边说:“你不想做生意就算了,这儿又不是只有你这一家!”
朱珠冲出门的时候,听到男孩子还是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其实,你留辫子很漂亮的。”
朱珠最后还是没有剪掉辫子,只是把头发烫成了一卷一卷的波浪。
罗立抚摩着柔软得像海波一样的长发,忽然有一种老了的感觉。朱珠的头发还是像十几年前那样散发着让罗立神往的味道,而他自己的前额却已经开始变得油亮光秃了。
罗立凑近了朱珠,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朱珠的前额。
朱珠吓了一跳,挣扎地脱离了罗立的怀抱。
雪落在朱珠滚烫的额头,瞬时便化作了白色的气雾。
罗立低下了头,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像做错了事的小孩面对老师的责备。
朱珠“扑哧”笑出声来,整了整刚才被罗立弄乱的头发,又一次挽起了罗立的手臂。
当朱珠带着波浪般的长发从职校毕业来到商业中心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不肯给她剪掉辫子的男孩子已经成了她的科长。这时候,朱珠才第一次听到了罗立的名字,也听说他之所以从一个打工仔这么快就坐上了科长的位子,因为他娶了某个上层人物的女儿。
朱珠并没有在意这个,她一向不喜欢传什么街短里长的,况且她正在热恋中。还有三个月,朱珠就要结婚了。对象是和她职校同班的同学夏嘉。在学校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连朱珠都觉得他们前世有缘。
离开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两个月,那天晚上正巧是传说中救世主诞生的时候,隔壁教堂响起了钟声,仿佛还有圣歌飘过来。朱珠仰面躺在铺着洁白的床单的单人床上。
在同朋友们狂欢以后,朱珠坚持要夏嘉送她回家。夏嘉已经喝了很多酒,脚步好像也有点不稳了,其实要人送回家的应该是他。但朱珠要夏嘉送她回家,夏嘉就得这么做。
朱珠的家里没有其他人,五年前和父母吵翻之后,她就自己租了一间房,当作自己的家。家虽不大,但朱珠收拾得很干净。朱珠喜欢干净。
夏嘉把朱珠送到门口的时候,就想回头走,是朱珠把他一把拉了进来的。
朱珠把夏嘉一把拉进了家门,然后砰然把房门关上,自顾自地躺倒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上。
接下去的事情,连傻瓜都知道。
在成婚以前,朱珠决定把自己给夏嘉,选择这个日子,却不知道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可是,事情却不像朱珠想象的那样幸福和美满。
朱珠的处女膜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骑自行车而弄破的。在这一天之前,夏嘉并不知道;这天以后,夏嘉也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在一个月后,他就乘上了飞往旧金山的班机,而他也没有把目的地告诉朱珠。
朱珠觉得男人实在是种不容易了解的动物。他们有时仿佛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有时却会莫名其妙地在乎一些非常细小的东西。不管怎样,夏嘉是不会回来的了,朱珠确信。
在婚礼前一个月,未婚夫不辞而别,这对任何新娘的打击都不会小。朱珠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有了信仰的。之所以是基督教,而不是其他宗教,因为那时候朱珠听到了一个故事。
法利赛人抓到一个行淫的女人,把她带到耶稣的面前,说按照摩西的律法,应该用石头砸死她。
“你说耶稣该不该用石头砸死那个女人?”
朱珠悄悄地问罗立。
罗立没有回答,只是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朱珠。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在罗立的耳朵里听到的这个故事,同朱珠想到的完全不一样。瞒着妻子陪着朱珠到教堂,实在跟犯罪差不了多少。但罗立不在乎,尽管每年朱珠只要他在圣诞夜里陪她一次,罗立还是觉得这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自从罗立似鱼跃龙门之后,身边就围着不少女人。不过,罗立看得出,使她们心动的只是他的地位,就像他当初费尽心思接近上层人物的女儿一样。
罗立的婚姻给他带来了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他从一文不名到叱咤风云,依靠的就是这场婚姻。唯一遗憾的是,那时候罗立还不知道,婚姻是需要靠爱来维系的。
结婚十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夫妻间的感觉十分微妙。为了这事,他们不止一次地去过医院,他们几乎把所有的医院都跑过了。结论是,正常。他们夫妻两人在生理上,都查不出有什么不宜生育或不能生育的毛病。
妻子温柔而体贴,丝毫没有公主小姐的骄娇二气,人长得虽然说不上沉鱼落燕,也称得起楚楚动人。可是,罗立在每一次与妻子做爱的时候,他总感到恶心,以至于最后总是草草收场。这也许就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的原因吧。
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了。尽管雪还在飘然下落,罗立微秃的额头上渐渐有细微的汗珠渗出。
朱珠虽然没有看到罗立额头上的汗珠,但她从罗立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累了,叫车送我回家吧。”
“哦不,再走走吧,很久没有这样走路了。”
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罗立习惯了以车代步,从奥拓到奥迪,从自己开车到舒舒服服坐车,一年一度,只有在这个夜晚,罗立才有机会让这双腿好好运动运动。
“你冷吗?”
罗立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给朱珠披上。
同朱珠在一起,是罗立现在觉得最开心的一件事。现在所有围绕在罗立身边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目的,尽管他们不说,但罗立一眼就能看出来。
只有朱珠是一个例外。
朱珠简直就是上帝赐给罗立的夏娃。罗立不止一次地要为朱珠做些什么,但朱珠的要求只是让罗立在每一个圣诞夜里,陪她到教堂一次。连罗立自己也无法相信,已经十年了,在第十个圣诞夜里,她和他的关系还只是手挽手地一起在清冷的街道上漫步。
雪洁白地飘落在罗立和朱珠的挽在一起的臂膀上,朱珠幸福地靠在罗立的身旁。
灰姑娘打回原形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望着不远处的家门,朱珠仰起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罗立笑了起来,他的眼角幸福地褶皱起来。
“嫁给我,好吗?”
朱珠没有料到罗立会突然地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随口反问:“你舍得那个位子吗?”
“别说是那个位子,就算是再高点,我也不要,——为了你!”
朱珠吃惊地盯着罗立的眼睛,在罗立那双闪烁着狡黠的眼光的眸子里,朱珠竟然发觉了她从未见到过的真诚。
朱珠不是没有想到结婚,在夏嘉以后,也有过男孩子向她求婚的,但她无一例外地都拒绝了。有时候,她说出的不结婚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朱珠不知道一个快三十却仍然独身的女人是不是会越来越乖僻,但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罗立。
对于罗立,朱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是一个什么都很顺利却总是心事重重的男人。现在她明白他究竟缺的是什么了。然而,他的要求是她所无法满足的。
如果现在,他提出的要求,是要她,朱珠也许会很欣然地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自己的家里。可是,他提出的居然是要娶她。朱珠只能一声不吭地逃回家里,把门紧紧地关起。
罗立已经有很久没有尝到被拒绝的滋味了。有些尴尬,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悲哀。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罗立没有伸手,车子很失望地轰响了油门。
经过24 小时便利商店的时候,罗立买了一支蛋筒冰淇淋。在寒风和飘雪中舔舐着冰淇淋,罗立感觉就像在亲吻妻子逐渐冰冷的躯体。
罗立感觉到妻子在自己手指间渐渐离开,但无力瘫软的胴体却让罗立亢奋起来。他吻着妻子没有化妆的脸,舔着她微咸的肌肤,呼吸着她在每一个毛孔间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息。很快,罗立就感觉到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快感,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妻子竟然能像现在这样配合着自己的节奏。
在完成那一切之后,罗立才去与朱珠共同度过了他们一年一度的圣诞夜。
雪从天上落下,落在罗立的头顶,落在罗立的肩头。罗立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在心头升腾起来。在每一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日子里,罗立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像老了二十岁一样。
在一个阴暗背风的墙角,罗立慵懒地蜷缩着。冰淇淋的残骸落在他的呢制裤腿上。这时候,罗立才发觉自己的外套已经给了朱珠。有些凉。罗立掏了掏口袋,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咔”,清脆的响声。闪烁不定的火苗,让罗立的眸子不停地流转。
“吧”,也是一声脆响。罗立整个身子陷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就这样,罗立不断地点燃又熄灭打火机,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击打某种节奏。
这个时候,朱珠已经躺倒在她洁白的床单上。
——朱珠的床单,一直是白色的,白得像雪。窗外还在下雪,雪花寂静地飘落,朱珠的耳边却断断续续地响起一种旋律。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出那旋律的名字叫做《火柴天堂》。
唱这首歌的男声,也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他不紧不慢、不快乐也不忧伤地唱着: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
有谁来买我的孤单
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可惜,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来买火柴了,人们用的大多数都是打火机。
朱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睡着了。
在度过了平平淡淡的一个礼拜之后,朱珠意外地在晚报的中缝看到了罗立的讣告。讣告中没有说明死因,只是说他“不幸于12 月25 日凌晨逝世”。排在一起的还有罗立妻子的讣告,死亡时间是12 月24 日。
朱珠放下报纸,一抬头就看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十字架。
十字架下的单人床上仍然铺着洁白如雪的床单。
明年,朱珠的圣诞节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来临,只是不会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