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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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曰春/文

马小刚

每年五月初,鱼鸟河畔的刺槐树都会挂满了花。那花先是白嫩嫩的,像一串串葡萄,春风一吹,就变成了淡黄色的蝴蝶,飘飘悠悠地洒满一地。那阵子,风是柔的,挟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马家庄的人喜欢光着脚丫踩在落花上,软软的很惬意。这些都只是马小刚记忆深处的风景,每回忆一次,他都会执拗地加上些细节,让鱼鸟河边的景色变得更加迷人。

事实上,马家庄的人虽然赤脚在河坝上走,但他们不会去留意空气中弥漫的清香。步履总是匆匆的,他们风风火火地去麦地,趁着刚开春的季节,莳弄庄稼。春风乍暖还寒,行走的人们忽然感觉热烘烘的,身上腿上刺刺挠挠的,很不舒服。马家庄的人会在刺槐花开的那几天,脱下笨重的老棉袄。

离家久了,马小刚会习惯性地过滤掉那些不太清爽的记忆。他向妻子和女儿描摹的是另一番景。蓝莹莹的天,明晃晃的太阳,几朵白云漂在鱼鸟河的水面上,悄无声息。透过绿的树白的花,不远处是成片青翠的麦子。麦苗随风伸展着小手,向天空探着脑袋,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女儿总是忍不住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吵着闹着要回奶奶家。但这个心愿却有那么一点奢侈。

现在终于好了,总算是有机会可以经常带女儿亲近那片熟悉的故土了。

去年冬上,一纸调令,马小刚到市消防支队担任支队长。在这之前,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省会当兵。离家近了,回家看望老人的机会反倒没了。除夕、元宵都在部队上忙活,就连清明节他也没顾得上回家给父亲上坟。好在母亲识大体,不计较这些。也真是多亏了母亲,按照马家庄人的习惯,男人去世,长子理所当然要挑起一家人的担子。但母亲要强,说砸锅卖铁、沿街乞讨也得供两个儿子念书。在这一点上,母亲比马家庄的所有女人,甚至好多男人都要硬气。现在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马小刚兄弟俩成了庄里最有出息的人。唯一的遗憾是,马小刚常年在外当兵,而且当的是消防兵,越是逢年过节就越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弟弟在老家有个一官半职,隔三差五能回趟马家庄,母亲的日子还真难捱。

马小刚曾经把母亲接到省城尽孝心,但不出半天工夫,母亲就坐不住了。她说城里的一切都叫人膈应。天是灰蒙蒙的,人是吵闹闹的,街是脏兮兮的,自来水是黏乎乎的,就连太阳都是懒洋洋的。母亲总是念叨马家庄祖屋前那几垄菜,菠菜该浇水了,韭菜该开镰了,西红柿该打杈了,黄瓜也该搭架子了。马小刚知道,母亲是在想念屋前的两棵刺槐树。

那两棵树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被马家庄的人称为母子槐。据老人们讲,高的那棵是母亲嫁到马家庄那年栽下的,矮的那棵,马小刚曾经为他写过作文。作文的题目和内容他早就记不得了,但树的故事整个马家庄的人都不会忘。

那年刚开春,母亲就挺着大肚子,在屋前槐树下的猪圈旁种下几棵南瓜。马小刚每天早晨都会跑到那里趴着看半天,等待南瓜破土发芽。终于有一天,两片嫩绿的芽瓣顶着清晨的阳光,伸了伸懒腰。晶莹的露珠煞是耀眼。马小刚欢喜极了,连蹦带跳地跑回家告诉母亲。等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树下时,一只芦花鸡刚刚啄了南瓜芽,扑棱棱地飞走了。母亲心疼,踮着脚折断几根刺槐枝,弯腰插成一圈篱笆。马小刚的弟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生了。早产加难产险些要了母亲的命。父亲为了偿还为数不多的医疗费,进山采石头摔死了。喜事变丧事,一家人的生活雪上加霜。讨债的人想把那棵刺槐树砍掉,母亲披肩散发地拦在树前,说人在树在。

没过多少天,南瓜用须子拍了拍扎成篱笆的刺槐枝,瓜蔓就大摇大摆地钻了出来。母亲刚要拔掉篱笆,却发现南瓜蔓攀附的一根刺槐枝已经发芽。鹅黄色的嫩芽像马小刚弟弟肉嘟嘟的小手。

庄里人说马小刚的弟弟命硬,克死了父亲。母亲说扯淡,生死由命。庄里人就不敢胡扯了,他们怕母亲急红眼,撕烂他们的嘴。母亲一夜之间变成谁都不敢招惹的婆娘。只有马小刚知道母亲的苦。每天夜里,母亲都会一边抹眼泪,一边哄弟弟。更多的时候是在骂,骂老天爷不长眼,骂男人心太狠,撇下孤儿寡母自己去享福了。

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好赖那年春天满树刺槐花长得喜人,那年夏天和秋天南瓜也争气,硬是让一家人挺了过来。母亲逢人便夸刺槐树,说这一老一少两棵树就是老马家的活命树。到后来,母亲索性给马小刚的弟弟取名叫槐生。

小刺槐树一天天长高了,两棵刺槐树成了母亲的精神支柱,再经过马家庄人的渲染,母子槐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了。马小刚哥俩跳出农门之后,庄里谁家有孩子考学、外出打工,都要到树下烧一炷香磕两个头。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马小刚现在恨不得飞回马家庄,跟母亲一起坐在母子槐下,闻着花香一起唠嗑。可是,还没等进村,马小刚就看到树下围着一堆人。有几个妇女兴奋得脸都红了,她们对刚下车的马小刚说,瞧吧,你们政府都要逼出人命了,可真够毒的,逼得人家娘俩闹得鸡飞狗跳。马小刚不知几位年轻女人是谁家的儿媳妇,她们显然把自己当成了政府的干部。

马小刚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有人喊马小刚回来了,母亲斜瞅一眼,愣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刘水英

马小刚的母亲叫刘水英,据说是看了样板戏《龙江颂》之后,根据主人公江水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那个年代都这样,但凡有点想法的年轻女子,都想把自己打造成革命的铁姑娘。在别人眼里,刘水英是马家庄的传奇人物。但她自己从来不这么想。

如果不是在玉米地里见到母亲,你肯定会把她当作城里人。脸面、脖颈、手臂、脚踝,都白得似藕,最古怪的是,再毒辣的日头也晒不黑。还有那鼓涨涨的胸和圆滚滚的臀都一颤一颤的,极有弹性,让马家庄的大老爷们流下不少口水。男人活着的时候,不管庄稼地里的活儿有多累,黑了天还是会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在炕头上耕耘播种,乐此不疲。就为这个,刘水英没少骂男人,骂他毛毛糙糙地要作死。谁想男人真的死了。刘水英就埋怨自己的嘴巴太毒,而且差一点就跟着男人一死了之。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

马痦子是男人的三叔,比男人大个两三岁。这人肯下力气,地里的庄稼被他莳弄得有板有眼,算得上马家庄的富裕户。可他就是讨不上媳妇。倒不是因为他眉心上长了痦子,实在是为人太差。马痦子是别人取的外号,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见了女人挪不动腿,不管弟媳还是婶子,只要是有点姿色的女人,他就管不住自己。他会乜斜着眼,眉心的痦子紧跟着就红得发紫。

刘水英感觉有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了肥大的土布褂子,有一丝凉意从后腰顺着脊背钻进了褂子里,又拐了个弯儿,抚弄起双乳。刘水英瞅了眼满地的阳光,亮赤赤的有些眩晕。刘水英猛得直起腰,回过头,看到了硕大通红的痦子。刘水英不知道马痦子什么时间来的,愣在了那里。马痦子的手就不安分了,揉搓了双乳,又急火火地抓了一把屁股。带着烟臭味的气息扑到刘水英的脸上,鱼鳔一样腥臭粘湿的口水涂到了她的脖颈上。刘水英狠狠地咬了一口,把满嘴的血呸了马痦子一脸。马痦子眉心的痦子跟着变成了暗红色,风一吹,满脸的血渍像长了一脸痦子。马痦子的耳朵差点被咬掉,他恼恨地想用镰刀劈了刘水英。这小娘们儿真他妈的不识抬举,把该办的事儿办了,欠的债也就利索喽。

马痦子气不过,招呼人要砍掉刺槐树,刘水英就在这个当口上让马家庄人领教了她彪悍的一面。

刘水英做梦都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小儿子槐生会带人来砍树。

小兔崽子真是丧良心,没有这两棵刺槐树,开春揭不开锅的光景怎么熬?刺槐花是好东西,救过咱一家人的命哩。别给我讲什么大道理,还什么农村城镇化,屁!要想砍树,先把我老太太砍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撅撅腚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别扯那些片汤汆丸子的事儿,什么干部家属带头为群众做榜样,谁是干部家属?我就是一个农村婆娘,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嗐,这样的儿子真不如没有,整个一个白眼狼。报应啊,我刘水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年轻轻的死了男人,拼死拼活把你拉扯大,这回过头来反咬一口,砍掉我的命根子,也不怕天雷劈了你。

刘水英坐在刺槐树下不哭也不闹,她说有理不在声高。她用目光在人群中睃寻,嘴里不停地数落,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庄稼人喜欢凑热闹,在他们眼里,谁家丢只鸡,菜园里少根葱,都很有意思。他们,特别是女人们,最爱把家长里短的事儿带到鱼鸟河边,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拉着呱儿,涮一涮,抻一抻,衣服洗净了,那些闲言碎语也就随着飘洒的水珠落进了河水里。没人再去鱼鸟河洗衣择菜了。河水瘦得像根鸡肠子,曲里拐弯,沥沥拉拉,在一座垃圾堆边,窝成了一湾臭水,很像一泡又黑又臭的鸡屎。庄里的人们把阵地转移到母子槐下,可是今天被刘水英一个人占了。

今天的主角不光是刘水英,还有她的小儿子马槐生。人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就不再矜持。谁让这个老太婆的两个儿子都在外边做官?他们巴不得闹个鸡飞狗跳,动静越大就越叫人兴奋。真有好戏看了,这不,老大也回来凑热闹了。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动分开,像流淌的河水遇到块石头很快又合拢了,只有溅起的水花漫出一层雾气,还有嘈杂的水声。先前指指点点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们开始小声嘀咕。

刘水英看到自己的孙女,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整了整前襟,招呼街坊邻居。都散了吧,散了吧,该下地下地,该忙活什么忙活什么。人群片刻骚动之后又安静下来,他们眼巴巴地等待着,究竟在等什么,谁也说不清。毕竟这个结果不过瘾。

刘水英把低垂的一缕头发撩起来,捋到耳际,环视周围的人,然后猛然间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人的脸上。刘水英盯着马痦子,笑呵呵地说,想当年,庄里那么多人想砍树,我都没答应,现如今谁敢欺负我一个老太婆?别说是我的亲儿子,就是天王老爷来了,我也不答应!我今儿把话撂在这儿,干部家属我不敢当,我没那个觉悟。你们谁也别糊弄我,我是军属,打官司我不怵!小刚说过,碰到麻烦事儿,部队上会出面帮忙。都别在这围着了,我得捋把刺槐花,给孙女做槐花饼。

人们终究没看到令人兴奋的场面,一个个悻悻然地离开了母子槐。没人像往常一样聚在树下叽叽喳喳,就连平日里喜欢在树阴下做针线活儿的女人们,也提着板凳马扎,远远地朝这个方向张望。跟大多数人预料的结果一样,刘水英没让小儿子进家门,只把马小刚和孙女领回了家。马槐生在树阴下连续抽了几根烟卷。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刘水英很快又把马小刚父女撵出了家门,她不想让孙女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刘水英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冲着鸡啊鸭啊的发脾气。这些禽畜没惹她,可她瞅着不顺眼。两个儿子小的时候,她就偏心。煮熟了鸡蛋,要把蛋白留给小儿子,腌好的咸鸭蛋则会把蛋白给大儿子。好东西谁都稀罕。刘水英抬起脚踹在一只蹒跚走步的鸭子身上,吓得它抻长了脖子,“嘎嘎”地叫着,扑棱着翅膀,七扭八拐地跑远了。畜生,不长眼,翅膀硬了,挓挲着毛想飞啊。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惯出一身的臭毛病,连这两棵树都敢砍。打小就跟你说了,大刺槐树是我嫁到你老马家时栽下的,小刺槐树是生你那年发的芽,饥荒的时候,是刺槐花填饱了你肚皮,那是祖上显灵,你爹开眼。不孝的玩意儿,猪狗不如。刘水英长叹一口气,提起猪食桶朝猪圈走去。她看到几只鸭子梗着脖子叫个不停,就一脚踢翻了鸭食钵,把猪食桶往地上一撴又骂上了。那些个鸡蛋鸭蛋都塞进驴肚子啦,可怜了老大,吃没吃好,穿没穿好,高中还没毕业就打发到部队当兵了。小刚多懂事啊,憋着满眼眶子泪离开了家。每个月十几块钱的津贴,刨去邮费全都寄回家了。不就是为了让你个畜生能继续念书?小刚呦,千万别怪嗔我,老太婆当年瞎了眼。早晚会遭报应,指不定哪天就让天雷给劈了。

马槐生

马槐生吃了闭门羹。马家庄的人都说母亲脾气硬,这回可算是领教了。自己好歹也算是乡里的父母官,却在家门口把脸面丢尽了。

马槐生知道两棵刺槐树是母亲的命根子,可再怎么着也不能这么神道,好像自己还有大哥能走到今天,都是托了树的福。真要这么灵验,我也不用遭那个罪,受别人挤兑。还有,大哥也可以在树前拜一拜,还值什么班,怕什么火灾。这老太太真是别扭,油盐不进,连自己儿子的工作都不支持,岂不让外人笑掉大牙?还有大哥,每次打电话都唠叨,说消防工作压力大,火灾隐患比老家的刺槐花还多,还因为这个寝食难安。玩什么浪漫?净整些文明词儿。一家不知一家的难,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到基层政府干两天试试。张家长李家短,东家油盐西家醋,用不了一晌午,准保把你折腾得嗓子冒烟脑袋瓜子发胀。还刺槐花、寝食难安呢,不把你操弄得日娘骂祖宗,我马槐生把名字倒着写。大哥呀大哥,就不能替我求求情?好像所有事儿都是我的错。你部队上讲究个执行力,地方政府也不能含糊啊。别以为当个支队长就有什么了不起,县团级是不假,可你顶多管几百个兵,我这乡镇一合并,手底下好几万的人口呐,春耕秋收,计划生育,乡镇企业,哪个不得我去操心。牢骚只能在肚子里发,马槐生还是得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

马槐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乡里组织开会,村干部骂骂唧唧,说群众意见很大,也很集中,都不肯搞什么统一规划。胡咧咧!没有困难要你们这些村干部干熊?马槐生当场骂了娘,他把桌子拍得山响,茶杯盖都被震到了桌子底下。直到扩音器发出“吱吱啦啦”的尖啸声,才把那些交头接耳的村干部给震住了。马槐生越来越佩服区长了。到乡里报到前,区长就教他,说在乡下工作手腕要硬,方法要灵活,既要学会当公仆,又得学会耍流氓,否则根本压不住阵脚,方方面面都不尿你那一壶。现在看,话不中听,理儿对。马槐生寻思,就凭你们村干部一咧嘴,红嘴白牙叫叫苦,这工作就不开展了?纯粹是让我下不来台!这事儿好办,我亲自带队,就到马家庄,乡党委的班子成员统统下乡,包村包户,我看工作有多难。

智人千虑必有一失。马槐生在自己母亲这里碰了钉子。不行,无论如何都得拔掉这根钉子,上上小小都瞪眼瞅着呢。谁知道他们都藏着什么心思。不管他们打什么谱,我马槐生必须得靠谱。区委书记就要退二线了,区长接班顺理成章。先别说自己是区长点名提拔的,人家对咱有知遇之恩,于公于私都该贯彻好上级意图。乡村规划算什么,充其量是面子工程,区长虽然不指望这个出政绩,但他当了一把手之后肯定会有大动作。马家庄注定会消失,村民们都得统一搬到楼上住。缩小城乡差距,走城镇化的路子,都是中央精神。退一万步讲,没有上级精神,这一亩三分地也得让给宇众公司。宇众公司是区里唯一的上市企业,为了把这家公司的厂子建到区里,区长没少遭罪,也没少受委屈。那会儿咱只是区长的秘书,所有事儿都看在了眼里,区长就差给人下跪磕头了。没办法,招商引资是重头戏,发展经济才是硬指标。宇众公司总算是点了头。他们想建硫酸厂就建,想开发房地产就开发,所有项目都是开绿灯。这不,宇众公司方面的头头说要建个铅厂,区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碰到土地、环保这些挠头事儿,他还亲自往市里省里跑,生怕企业不满意,弄得鸡飞蛋打。这就是信号,我马槐生必须讲政治。

算了,七七八八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做通老太太的工作,左邻右舍都在耗着呢,自家老太太都整不利索,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来硬的肯定行不通,呛呛急了,老太太真会拼命。有的村干部提意见,说给村民一点补偿金,这算哪门子道理?国有土地上零星栽种的苗木,都属于集体所有,哪儿有处置了公家的东西,还得倒贴钱给别人的理儿?再者说,乡里到哪儿弄钱,这工作才刚开始,回头还得硬化路面树路灯呢。就算是有钱也白搭,从自家老太太这里来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儿。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多事儿靠钱还真白搭。有一次,找区里要补偿金,乡里开会研究,让我马槐生带上钱代表乡里去找区长。会上统一了思想,现在的世道都讲究这个,花出去的那部分钱回头找个由头冲冲帐,会议记录不体现这档子事儿就是了。补偿金倒是争取到了,马槐生却在区长那里挨了顿呲。区长说得明白,如果领导干部都这么个风气,还不如回家种庄稼。区长的话像是空洞的大道理,可听起来心里熨帖。碰到这样正派的领导,我马槐生有什么理由不干好工作?

马槐生想,还是剑走偏锋,让大哥马小刚帮帮忙吧。

马小刚和马槐生

还没等马槐生去市里,马小刚就到了乡政府。

马小刚带了个副处长,说是防火处的,要检查乡里重点单位的防火工作。马槐生拿起电话要通知宇众公司,副处长说不用打电话,要看看实际情况。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马槐生没计较这些细枝末叶,他心里揣着事儿。他把工作交代给乡长,就一扭头钻进了马小刚的车子里。

马槐生一个劲儿地夸赞宇众公司,说自从宇众公司把厂子建到乡里,消化了周围村里过剩的劳动力,村民们都叫好,说再也不用出远门打工,也不愁拖欠工资,在家门口干活心里踏实。说到这里,车颠了一下,马小刚像是点了下头。看着马小刚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马槐生有些愤懑。可他知道,有事儿相求,必须心平气和。马槐生停顿片刻,又腆着脸介绍。村民们的收入高了,生活也跟着好了起来,乡里统计,目前乡政府驻地农贸大集的贸易额和税收在全区排第二,这个数据没掺任何水分。这次乡里对各村统一规划,宇众公司出了不少资金,他们马上要建铅厂,这个项目一上马,又可以解决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随行的副处长插话,少说几句吧,我们首长在休息。马槐生心想,大哥可真会摆谱,官架子越来越大。这个副处长也挺逗,居然不知道我俩是亲兄弟,倒也不能怪他,别说名字上看不出是兄弟俩,就是长相也没法让人把他俩扯到一块儿。马小刚长相随母亲,他本人跟父亲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想到母亲,马槐生就愁开了。他瞥一眼副处长,闷起头,学着马小刚的样子,佯睡起来。

在宇众公司,马小刚始终没有言语。他板着脸,把眉头拧成了大疙瘩。检查结束了,马槐生对后来赶到的公司负责人说,虽然你们给乡里做了贡献,解决了那么多剩余劳动力,但今天这顿饭还是得你们买单。

马槐生的哈哈还没打完,马小刚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剩余劳动力?农民的土地哪儿去了?马槐生被这句话呛得哑口无言,他只能听从马小刚的安排,回马家庄的祖屋里吃午饭。

屋子里黑洞洞的,马槐生用了好大一阵子才适应了光线。他看到母亲捏着根针,在头发里划了一道。母亲正在纳鞋底。马槐生凑过去,夸赞母亲针线活儿利索。母亲没抬头也没吱声,用手指上的顶针推着针屁股,把绣花针的针尖扎进了鞋垫里。马小刚连忙解嘲,问母亲打算把鞋垫送给谁,上面竟然还绣了“踩小人”。母亲冷冰冰地回答,说留给我自己,踩死你身边那个小人。马槐生委屈极了,朝着马小刚嘟囔,哥呀,我是咱妈亲生的吗?都说娘俩没有隔夜仇,咋就这么歹毒呢?马小刚尴尬地笑笑,吩咐马槐生去大门口撸刺槐花。他要亲自下厨为弟弟做顿槐花饭。

马槐生盯着槐花做的饭菜心不在焉,他要说服马小刚帮忙做通母亲的工作。我得把咱妈搬到城里住,一大把年纪了该享几天清福,咱妈若不同意,大哥你想法把咱妈搬到你那住几天。这里早晚都得拆迁,先让老太太到城里适应一段时间,免得心理上接受不了。

马小刚放下筷子问,拆迁?

嗯,宇众公司要建个铅厂,这一带都得拆迁,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马小刚想到了鸡肠子一样的鱼鸟河。小的时候,河面开阔,河水清洌,下地干活的乡亲口渴了,趴下就喝,凉滋滋的,甜丝丝的,很爽口。马小刚经常带着槐生一起在河里摸鱼,为这个可没少挨骂。母亲说槐生是火命,跟水犯冲。看来这小子真是跟水有仇,好好的鱼鸟河都给败坏了。还宇众公司呢,纯粹是愚弄大众的公司,地方政府这些领导心里不明白?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真是猜不透。

马槐生似乎从马小刚的沉默那里得到了一点暗示,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宣讲自己的目标。什么三步走六招棋,听起来头头是道。真的就那么完美无瑕?马小刚让马槐生冷静下来想一想,光鲜的数字背后是什么。马槐生说想过,任何事物都要一分为二辩证来分析,要发展就得付出代价,有些时候得发扬革命传统,排除万难不怕牺牲。马槐生的这套理论让马小刚恼怒,发展凭什么就得牺牲乡亲们的利益,让他们买单?马槐生不以为然,他说发展就得有阵痛,阵痛都是暂时的,比方咱妈,砍掉这两棵树,刚开始心里肯定不爽快,等看到群众都过上了好日子,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

马小刚心想完了,绕来绕去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那个公司投资的项目都是污染大户,一时的繁荣都是虚假的,昙花一现的灿烂背后是断子绝孙的勾当。马槐生恰恰不这么想,他觉得马小刚是老顽固老保守,有污染很正常,等经济发展起来,有了钱照样治理得山青水秀。再说了,当初把厂区建在乡里,区长也是通盘考虑的,所有污染都顺着鱼鸟河流到别的县区了。从这点来看,区长是个好父母官,等区长干了区委书记,我也提拔成副区长,我不但可以给咱老马家光宗耀祖,还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才华。马小刚痛苦地闭上眼,弟弟槐生已经走火入魔啦。

马小刚不再跟马槐生理论,他转过头安排副处长,回去组织业务骨干,查查宇众公司的几个厂,该查封的查封,该关停的关停,对那些责任人该拘留的拘留,绝对不能遗留半点儿火灾隐患。马槐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这是怎么了,这不明摆着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行,你要敢查宇众公司,我就组织工人去上访!

滚,都滚!干那些丧天良丢良心的事儿,小心让天雷劈了你!母亲刘水英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怒火,把哥俩撵出了家门。

马槐生气乎乎地上车走了,马小刚独自在母子槐下踱步。才一天的工夫,地上已经是落英缤纷。微风吹过,他下意识地抽动鼻翼,却闻不到一丝花香。

马璐瑶

马璐瑶从小就向往田园生活。马家庄和鱼鸟河的故事,就像老家祖屋前的刺槐树一样,早就在她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了。她跟父亲马小刚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编一份杂志,专门刊登各地的秀美风景和风土人情。为了这个梦想,她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报考军校,而是选择了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马璐瑶明白,父亲有两大心愿,一个是让她女承父业继续穿军装,另一个是记住家乡的山山水水永远别忘本。父亲的第一个心愿她无法满足,第二个她责无旁贷。更何况她跟父亲的关系亲如兄妹,这一点熟悉他们父女的人都知道。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她曾经跟马小刚撒娇,说爸爸对自己这么好,上辈子肯定是情人,谁知道人家皱着眉头不认账,说没那么玄乎,只不过是平日里在部队上忙顾不上家,再不对闺女好点儿说不过去。本来挺浪漫挺抒情的氛围,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马璐瑶觉得父亲虽然不会浪漫,却很感性。汶川地震的时候,他看着电视新闻就能掉眼泪,外省发生一起亡人火灾,他指着电视骂娘。这不,自打从马家庄回来以后,马小刚的情绪就反常了。虽然父亲在别人面前不声不吭表情坦然,实际上内心里早就波澜起伏了。别说马小刚,就连自己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仅凭跟故土那丝血脉相连的关系,就根本无法忍受那里发生的一切。

马小刚心里憋着一肚子火,闷着头跟谁都不说话。马璐瑶决定帮父亲一把。

为了先前说过的梦想,马璐瑶正在报社实习。她想找记者把马家庄的事儿报道出来,通过媒体引起社会关注,最不济也能形成个内参,让有关领导知情。她的想法得到了一个资深记者的支持,两个人专程跑到马家庄。他们关注的不是那两棵刺槐树,而是那里人们的迂腐。所有人都在夸赞宇众公司,他们看到的是眼前的各种实惠,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叫人欢喜呢?马璐瑶他们取得了大量第一手素材,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就写好了稿子。部门主任看过之后很兴奋,用他的话说,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有深度的报道了,表面上看是在写民生,实际上是通过这个现象挑破了地方政府不作为甚至乱作为、恶作为的脓疮。部门主任让继续跟进,做好跟踪报道,说这事儿肯定是一枚重磅炸弹,搞不好会引起官场上的地震。但是,结果却让马璐瑶大失所望。稿子被枪毙,那位带着她一起采访的记者很不甘心,却又无奈。这事儿再明白不过了,这次报道触动了某些利益,太敏感了。

马璐瑶有一种挫败感。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去找父亲诉苦。马璐瑶从父亲凝重的表情里感到一丝不安。马小刚虽然联想到一些问题,但他没想到会比预料的更复杂更糟糕。马小刚止不住怒气,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劝女儿别难过,说这事儿跟刺槐树的枝条一样,扎手。马璐瑶这才知道,父亲也碰上了硬茬,去宇众公司检查消防安全的工作组还没出门就被拦了下来,市里的主要领导打电话,让消防支队多去公司指导工作,为地方经济服好务。父亲说,这话很有意味,领导的话你得悟,人家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马璐瑶明白了,连消防这样的执法部门都拿它没办法,媒体更是无能为力了。不过,马璐瑶还是挺佩服父亲的。因为父亲说了,要尽快联系省消防总队派个检查组,市里受干扰有阻力,省里来或许能把它掰倒。说这话的时候,马小刚伸出大手在面前做了个砍刀的动作,马璐瑶想父亲这次是动真格了。

第二天,马璐瑶看到父亲仍然愁眉不展,细端量还有些蔫头耷脑,好像苍老了许多。马璐瑶想躲进自己的房间,给马小刚腾出个安静的场所,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省里也拿他们没招儿,有背景啊。末了,父亲不得不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省得让你槐生叔难堪。

马小刚的不甘变成了痛苦的表情,全都写在了脸上。马璐瑶有些心疼,必须想个法子,不光为父亲。马璐瑶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她要修改那篇稿子,通过网络发到各大论坛上,通过手机发到微信上。什么腰带哥、大表叔不都是被网络掀下马了吗?有成千上万的网民转发吐槽,估计比传统媒体效果还要好。马璐瑶开始敲打键盘,那些字符因为注入了情感变得十分灵动。马璐瑶很快完成了这项工作,但她没急着把这些文字发到网上,她想再配上图片就更有视觉冲击力了。对,明天就去马家庄拍照片去。

这天夜里,马璐瑶做了个梦。鱼鸟河发了洪水,好多村民都在水里扑腾着,向她求救。槐生叔叔的情况最糟糕,有些发福的身子不断下沉,马璐瑶伸出手,抓了个空,却看见奶奶踩着祥云飘到了眼前。奶奶把叔叔从水中一把捞了出来,拽着头发飞到了家门前的刺槐树上。马璐瑶看到父亲在树杈上向她招手,马璐瑶还看到奶奶脚下的那朵祥云变成了一团刺槐花。

马璐瑶在刺槐花的清香中醒了过来。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马小刚,让父亲帮忙看一下写好的那份材料。可是父亲已经走了,天不亮就冒雨赶到了马家庄。马璐瑶掏出手机摁下了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疲惫的声音。父亲说他正跟槐生叔叔一起在抢险一线,现在形势非常严峻……电话中断,马璐瑶这才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马璐瑶的手机QQ上蹦出一个对话框,是一条新闻:马家庄遭遇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洪涝灾害,坐落在鱼鸟河畔的宇众公司硫酸车间发生泄露,下游村庄受到严重污染,受灾面积或将达到3000余亩。

不知什么时候,手机“吧嗒”一声滑落到地板上。马璐瑶浑然不知,她盯着窗外墨黑的雨幕出神儿。一道明亮的闪电从天际劈来,撕开了黑暗。马璐瑶在愈来愈近越来越响的雷声中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必要在网上发文章了。

奶奶告诉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还有那么响的雷,真是吓死人。奶奶还说,她眼睁睁地看见母子槐的树冠上炸起一个球形闪电,把两棵刺槐树都从头顶劈到了根。树下避雨的马痦子吓了个半死,雨停了就变成了疯子,满大街跑来跑去,还一个劲儿地嚷嚷作孽遭雷劈。

奶奶说这话时,就坐在客厅里,她虽然离开了马家庄,可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对着墙角念念有词。她在念叨马家庄,念叨鱼鸟河,当然,念叨最多的还是刺槐树。

在永无休止的自言自语中,奶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她已经迈不开腿挪不动步了。马璐瑶心里清楚,即便奶奶的身板还硬朗,也不会再回马家庄了,因为祖屋前的母子槐,还有鱼鸟河畔的那片刺槐树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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