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火的悲歌
——简评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编者按
上个月,我们跟随作家的脚步远观了一场“自私的火焰”,这一期本刊将继续带您探寻交织现实人生悲观绝望的“地狱之火”。这把“火”来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地狱变》,描述了一位画师为了追求艺术至上、把握真实的美,在明知封建领主因霸占自己女儿不成而恼羞成怒设下陷阱,还不惜残酷地牺牲自己的女儿,完成了一幅“地狱屏风图”后自杀的故事。
芥川本人也从《地狱变》的猛火中感受到死亡气息,并逐渐陷入绝望的深渊。在追求光明的美好愿望消失殆尽之时,他无法忘却“像生命一样的焰火”燃放时的美丽瞬间,最终也以自己的死由美丽的瞬间走向永恒。

徐明中/ 文

“日本平安时代,统治者堀川大公骄奢淫逸,世间民不聊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老画师良秀孤高倨傲,性情乖张,其女年方十五,生得花容月貌,不幸被大公掳入宫中。大公命良秀画一扇‘地狱变’的屏风,一向只能画所见之物的良秀为了画出火焰地狱的景象,请求大公焚烧一辆槟榔毛车供其写生。大公应允,谁知那辆焚烧的槟榔毛车中竟然锁着良秀自己的女儿……”
以上是摘录的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地狱变》的梗概,文字虽短,却活现出一幕惊心动魄的故事场景。通观全文,我深深地被芥川氏的精深艺术造诣所震撼,他以一把火贯穿小说始终,不仅画面诡谲多变,人物形象呼之欲出,而且情节扣人心弦,意涵丰富深刻,使火在文中真正发挥了“主题独出机杼,笔致摇曳多姿”的独作用。
小说因火而起。如果说,大画家良秀请求大公为其写生焚烧一辆槟榔毛车是追求“艺术之火”,那么大公把良秀的女儿锁在华车内当众焚烧则燃起了一把丧尽天良、灭绝人伦的“孽火”。不落俗套的芥川氏一开始就对火作了鲜明的对比,并使火的性质实现了瞬间的转换,一场艺术的盛宴顷刻间化为杀戮的屠场。
我们不妨先看看作者笔下的孽火是如何地肆虐:“……火星像雨点似的沸腾……吐出万道火舌,烈烈腾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真是气势宏大、惨烈空前。其实,作者写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巧妙地借助孽火的场景,运用艺术之笔对各种人物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刻画,致使大公的残和良秀父女的悲惨无不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
孽火中,大公的嘴脸最丑陋。从一开始“紧紧咬着嘴唇,不时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个场景”,到最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角流出泡沫,两手抓紧盖着紫色绣袍的膝盖,嗓子里像一匹口渴的野兽,呼呼地喘着粗气……”
孽火中,良秀的女儿最悲惨。“她仰起被浓烟呛住的的蒼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头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现出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
孽火中,良秀的表现最惊悚。一方面,他在女儿和华车被烈火吞噬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显露出人性的本能,“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嗦嗦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另一方面,面对着“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又表现出骇人的欣赏态度,皱瘪的脸上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
一场燎天的孽火终于熄灭了。撇开丑陋的大公,我的脑际不断地回响着良秀父女的一曲悲歌。良秀女儿的惨死固然可怜,良秀的遭遇更令人嗟叹。严酷的封建统治不仅夺去他的女儿,还扭曲了他的人性,使他在孽火面前神情麻木,甚至为了成就艺术而放弃了亲情和道德。不可否认,良秀的怪诞情趣也体现了作者对人生的幻灭而导致对艺术的执着和痴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芥川氏的历史局限性,但他对孽火的描摹和对良秀父女悲剧的揭示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诚如他所言,“人生,远比地狱更像地狱”。
短短的一句话,深刻地道出了其中的悲愤和《地狱变》的创作真谛。

《地狱变》里的火

火焰逐渐包围了车篷,篷门上紫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显出白色的浓烟。车帘子,靠手,和顶篷上的钢铰链,炸裂开来,火星像雨点似的飞腾……景象十分凄厉。更骇人的,是沿着车子靠手,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刚才差一点叫出声来的我,现在已只能木然地张开大口,注视这恐怖的场面。可是作为父亲的良秀呢……良秀那时的脸色,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当他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嗦嗦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大公。
可是大公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时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场景。在车子里——啊啊;这时候我看到车中的闺女的情形,即使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她仰起被浓烟问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美丽的绣着樱花的宫袍——多惨厉的景象啊!特别是夜风吹散浓烟时,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现出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从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条条竖立了起来。
又一阵风吹过庭园的树梢,——谁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晴空中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黑魆魆的物体凭空而下,像一个大皮球似的,从房顶一条直线跳进火烧的车中。在朱漆的车靠手的迸裂声中,从后面抱住了闺女的肩头。烟雾里,发出一声裂帛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我们这些观众,全都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在四面火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的,正是被系在坝州府里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儿。谁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这儿来了。只要跟这位平时最亲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进大火里去。
但大家看见这猴只不过一刹那的工夫。一阵像黄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飞腾的时候,猴儿和闺女的身影却已埋进黑烟深处,再也见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辆火烧着的车子,发出哄哄的骇人声响,在那里燃烧。不,它已经不是一辆燃烧的车,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冲去。
只有这样说时,才能说明这骇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大概他已忘记身在大公的座前,两臂紧紧抱住胸口,昂然地站着,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见婉转就死的闺女,而只有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正感到无限的兴趣似地——观看着当前的一切。”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还十分高兴见到自己亲闺女临死的惨痛。不但如此,似乎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

(栏目编辑:谭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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